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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的第三個夜晚(短篇)

2021-01-11 01:04鐘二毛
西湖 2021年1期
關(guān)鍵詞:老段舅舅母親

鐘二毛

失眠之前,已經(jīng)失眠兩個晚上了,我。

真的有點蹊蹺,這次為何連續(xù)失眠。這是以前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的事。換了以前,就是去年,這都是很愜意的事。老婆帶著兩個娃,還有保姆,回老家了。剩我一人,自由自在。晚上不用再給大女兒講故事,早上不再被小兒子拉被子、吵醒。早上起來,不用做早餐,不是不用做,是不做。褲衩、拖鞋到樓下的“永和大王”吃個早餐,然后下車庫開車,去公司干活。晚上呢,像一不小心啄開了籠子插銷的鳥,奔向五光十色的酒色之地。若即若離又始終不離的老情人,是要會一會的,十里春風拂面,無論做什么,都像回到一見鐘情的日子。老兄弟,也是要出來喝兩杯的。當年習慣去的酒吧,早已倒下,酒吧變成了餐吧,然后變成了發(fā)型設(shè)計工作室,接著又改成美容美體,現(xiàn)今已是一個賣鋼材、水管的建材店!我們只好一個酒吧一個酒吧地轉(zhuǎn),直到覺得氣氛合適才坐下。老友聚會跟大學同學集會是一樣的,只有敘舊,盡情回憶在這座南方之城耗盡的青春,以及遭遇過的女人和愛情。

你看,僅這兩樣——老情人、老兄弟,就夠爽了??蛇@次,卻一反常態(tài),似乎,都無法激起內(nèi)心的波瀾。在公司干完活,哪里也不想去,回到家,吃飯、上網(wǎng)、刷朋友圈,十一點洗澡,洗澡完躺在床上,看會手機,關(guān)燈。接著是翻來覆去,怎么也無法入睡。再打開手機,看篇文章,看部電影,時間一溜,到了凌晨兩點,放下手機,拼命暗示自己早點睡覺,他媽的明天還有一堆的事呢,即使沒事,半夜不睡,第二天肯定沒精神,補覺也沒用,病鬼似的。但就是不行,睡不著!

第二個晚上,躺在床上,我開始分析為什么。是想孩子了?畢竟分開兩天了。有一些,又沒那么想。昨天給老婆打視頻,就是想看看兩個娃,聽聽他們的聲音。老婆沒接。我也沒繼續(xù)堅持打下去。

肚子咕咕叫起來。凌晨兩點了還沒睡,加上收工收得早,晚飯吃得也早,饑餓感襲來,正常。要不要起來弄點啥吃的?冰箱里,保姆特意給我做了一鍋酸菜魚,用保鮮膜密封著,還沒動過。想到酸菜魚,肚子的咕咕聲,瞬間變成了老式發(fā)動機“空”、“空”、“空”,陳勝吳廣農(nóng)民起義一般。我的腳指頭動了動,然后停止了:算了,吃什么吃,睡覺!

就是這一個小小的心理斗爭,我突然得到了答案:這是老了的標志!

老情人不想約,老兄弟不想見,肚子餓了不想動,唯一一點想法是打個視頻看看孩子,在我看來,這就是老了的標志!

這是一個重要發(fā)現(xiàn)。如果不是老婆孩子回老家,自己不會有此發(fā)現(xiàn)。真要感謝他們,讓我有這么一個認識自己、發(fā)現(xiàn)自己的機會。一臺機器總是機械地轉(zhuǎn)動著,是不知道自己正在慢慢折舊的,除非它停下來。

當然,也要感謝失眠。盡管失眠確實難受。

我怎么會老了呢?今晚——第三個失眠之夜,我開始問自己這個愚蠢的問題。今年我四十有七,算老了嗎?每天早上,依舊有晨勃,算老了嗎?每年三月,參加城中最盛大的馬拉松并且堅持跑完,算老了嗎?公司里的小姑娘,有時候還試探我的年齡——我一張該死的娃娃臉,欺騙了很多人、很多年。答案在“是”和“好像不是”之間搖擺。這讓我繼續(xù)睡意全無,也讓我苦惱。

我無法繼續(xù)躺下去。肚子有股脹氣,慢慢隆起,接著往上走,到兩胸之間,逐漸形成“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灼熱感。我那久違的反流性食管炎來了。那個灼熱感,又叫“燒心”,是胃酸倒流、進入食管所致。這個病,很多年了,一開始“燒心”頻頻,還以為是心臟的問題。這個病嚴重起來,是不能平躺的。

我坐起來,腳踩在地板上。點開手機,時間正好十一點。

這個時間點,讓我想起解梅來。解梅是和我保持了至少十年之久的老朋友。是的,因為時間太久了,我不想用“老情人”這個詞。老朋友,更顯尊重,尊重她,尊重我自己,也尊重難得的時光。

我是單身時認識解梅的,在一個亂糟糟的KTV包廂里。其他男女都在搖骰子拼酒,手腳也放得很開,摸摸捏捏、摟摟抱抱的。金融圈似乎都這樣,工作緊張、壓力太大,一有放松機會就特別使勁。我特別討厭搖骰子喝酒法,于是獨自唱歌。我那時候突然喜歡上了達明一派的粵語歌,尤其是《石頭記》這首歌。于是點開,輕輕唱起來。歌曲正要到高潮副歌,一個女聲進來了,接著有人一屁股擠坐在我身邊。這人就是解梅。她似乎帶著一個熱浪而至,壓在我的后背上?!盁崂恕边@種很奇妙的、甚至很迷離的感覺,多少年過去了,我還記得。她的聲音很大,我干脆不唱了。她獨自唱完,勾著頭說,年輕仔,你還知道這個歌啊,來喝一杯!

我們就這樣認識了,接著討論達明一派,講那些涉及政治、國際時事等話題的歌曲。漸漸,我的體內(nèi)也形成一股熱浪。兩股熱浪在吵鬧的包房里碰撞、拉扯,我借著酒勁,拉著她出了包廂,繞過迷宮式的過道,在一個露臺上和她熱吻。我們回到包廂,先后假裝有事先撤,然后在樓下會合,當晚就去了她的住所。她洗澡的時候,我偷看了她的身份證,其實她比我還小兩歲。包廂里,她叫我“年輕仔”,我猜她是大姐大的做派慣了。

另外,她的包里還有一本嶄新的紅本本,一看,居然是離婚證。我一直以為離婚證是綠色的,沒想到跟結(jié)婚證一樣。紅色的。當天,她剛離婚。

而后的很多年,我們都心照不宣地約會。后來約會都省了,直接辦男女之事。雙方從來不問對方最近如何,結(jié)婚沒有,孩子多大,生意如何,就是直接辦事。辦完事就聊當天的熱點話題:歐洲難民、希臘債務危機、亞投行、金磚銀行、世界杯、飛機失事、博鰲亞洲論壇、達沃斯論壇,等等。每一次,走出酒店,不管是烈日當頭,還是滂沱大雨,都會有一種眩暈的感覺。不是頭眩暈,是靈魂眩暈。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聯(lián)系過解梅了,少也有兩年了。

我心中冒出一個問題:她會不會死了!

經(jīng)濟發(fā)展進入“L”形態(tài),金融業(yè)大姐大資金鏈斷裂,最后天臺上見,這個推理不是沒有可能。

強烈的念頭促使我搜出她的微信,發(fā)出兩個字:在嗎?

這兩個字,既是問題,也是我們過往多年要約見辦事的暗號。

屏幕上的時間數(shù)字跳動著,十一點過五分了。

在呀!——兩個字出現(xiàn)在微信對話框里。

熟悉的字,熟悉的回復,熟悉的熱浪,熟悉的解梅!

我去接你。

好,老地方。

我彈簧式地起身、翻衣服、穿褲子、找車鑰匙、蹬上鞋,反手拉門,出去了。

“老地方”就是解梅小區(qū)正門口的7—11便利店。說明這位大姐大情況還可以,沒有崩盤,住的還是CBD富人區(qū)。另外,應該依舊是單身一枚。

謝天謝地。世界一直在變。樓市在變,股市在變。樓下小籠包價格在變,國際關(guān)系在變。就是我們,始終沒變。這是上天給予我和解梅這兩個中年人最大的饋贈。中年人啥都不怕,就怕變化,難道不是嗎?

心情愉悅,三十分鐘的車程是那么地輕快。松開油門,車徐徐落在燈火通亮的便利店前。早在等候的解梅繞到車尾,拉開車門,鰻魚一樣屁股先落座,然后雙腿魚尾巴一樣,一擺就端正了,再車門一拉。

寒暄的口頭禪都沒變:可以啊,挺快的啊。

我把車開出正道,按約定俗成的步驟,接下來是我把車停路邊,然后拿出手機訂酒店。不知為何,這次我沒有。

沒有的原因,是看到解梅這次穿得非常莊重,跟上班似的:上身是黑色西裝,里面是綢緞的白色立領(lǐng)襯衫,下身是黑色西褲,我斜著眼看到,鞋也是平底黑皮鞋,對了,包都是漆黑的。

辦事的欲望被這一身黑給壓住了。

接著聽到解梅說:看你朋友圈了,阿姨應該八十了吧?

我瞬間明白了。她說的是我的母親去世的事。正好一個月前的事。對了,我發(fā)了朋友圈。

母親其實沒到八十,但我回答,嗯。

車始終沒有停下來,我載著一身莊重的解梅,毫無目的地開在一條大路上。接近零點的城市依舊車流不息、熙熙攘攘,路燈甚至比任何一個時刻都亮。不知道為什么,我似乎對解梅一點興趣也沒有了,對,一點興趣也沒有了。

我想說服自己有興趣。但似乎沒有力氣。

今天就是出來看看你,我請你喝點東西,咱們老朋友很多年了。我看著頭頂上方的紅燈,輕輕對解梅說。

解梅說,嗯。

紅燈一過,旁邊即是一個24小時開放的麥當勞。我把車停路邊,給解梅拉開車門,我們一起進到店里。大半夜沒啥好喝的,我買了兩杯橙汁。

麥當勞暖色的燈光下,解梅臉色溫和,但也看得出她這次基本上是素顏而出。解梅開啟話頭,說起了國際關(guān)系。我早幾年就離開了證券業(yè),轉(zhuǎn)而做線上培訓,對很多宏觀經(jīng)濟大勢不再關(guān)注,所以只有聽的份。解梅像跟客戶介紹產(chǎn)品一樣,自言自語著。我感覺她第二天是有一堂百人以上的演講,現(xiàn)在拿我當練習。

我一邊微笑地“傾聽”著,一邊注意到身邊的一桌人:應該是一對母子。母親應該和我差不多年紀,孩子十四五歲的樣子。天哪,孩子還在做卷子!大半夜在麥當勞里做題、做卷子!桌子上厚厚一疊卷子!母親呢,呆呆地望著窗外的閃閃車流,跟個傻子似的。接著,又看到停下筆的孩子,也呆呆地望著窗外的閃閃車流,跟個呆子似的。

我為這對母子走神了??炝泓c了,他們?yōu)楹芜€在麥當勞里做試卷?沒有家嗎?家里不更安靜嗎?No,看他們的穿著、帶的包、帶的水瓶、用的手機就知道,他們是這個城市典型的中產(chǎn)階級。一定是孩子下午就和同學在麥當勞里寫作業(yè),結(jié)果沒寫完。沒寫完,怎么辦,繼續(xù)寫!孩子繼續(xù)寫,母親繼續(xù)陪!一定是這樣的。

我的大兒子剛上初一,這對母子的經(jīng)歷,遲早我也要走一遍。在這座新興之城,中考比高考難。家有中考生,那是最煎熬的一件事。

我無心再聽解梅縱論大勢。撤吧,我說。

于是就撤了。我送解梅回她的小區(qū)。

車里,解梅解開了西裝,胸前兩團鼓鼓囊囊頂著絲綢面料的襯衫,跟棉花糖一樣。我無法解讀她這個微小動作的用意。是希望把事辦下去,還是只是熱了。

我撇頭這么問了一句:今天干嗎穿這么正式?

解梅沒有回答。

連過兩個紅綠燈,馬上到解梅小區(qū)。我擔心是不是我的聲音太小,她沒聽到,于是又重復了一遍:

今天干嗎穿這么正式?

問完,我面帶微笑,偏過頭去看她。

沒想到,看到的卻是淚流滿面的她!

嚇住我了!我連忙問,怎么了?

解梅說,我母親也剛?cè)ナ?,一周以前?/p>

我愣住了,把車停下。

解梅又說,生活開始變了,變難了。

說完,到了,解梅推開車門,下車了。我想把她叫住,安慰她一下,但后面的車一刻也不耐煩地按著喇叭,我只好把車開走了。

解梅的淚流滿面,讓我想起母親。葬禮結(jié)束后,我一直不愿意回想母親去世這件事。因為這件事,我失去的不僅是母親。

一個月前,母親突然倒在自己的臥室地板上,腦出血。當時,早上九點了,保姆發(fā)現(xiàn)怎么老人一直沒有起來,就叫我三歲大的小兒子去叫奶奶起來吃早飯。小兒子推開房門,看見奶奶睡在地上,弓著身子,悄無聲息。三歲大的孩子哪里分得清楚這是啥情況,還念起打油詩:“小老鼠,上燈臺,偷油吃,下不來,叫媽媽,媽媽不在,嘰里咕嚕滾下來?!背昃屠棠?,拉不動,又唱:“拔蘿卜拔蘿卜。嘿喲嘿喲,拔蘿卜,嘿喲嘿喲,拔不動?!薄鞍巍辈粍?,這回著急了,保姆也進來了,看到這一幕,趕緊打我電話。我一邊打120,一邊趕回家。趕回家路上,我在手機上點開了家里的監(jiān)控。這個監(jiān)控,專門安裝在母親房里。手機屏幕上看到母親穿著一身白色睡衣,蜷在地上,蠶寶寶一樣。保姆立在一邊,像棵樹一樣,不知所措。

母親是老家省隊的籃球運動員,一米七八的個頭,三十五歲退役后,進了省體委。沒工作幾年,開始有高血壓,一直吃藥。六十歲,正是退休那年,有天提著兩袋米從超市回來,一到家,突然發(fā)現(xiàn)呼吸困難,上氣不接下氣,幸虧樓下就是醫(yī)院,父親把母親扶出小區(qū),叫路邊賣甘蔗的人把母親背進了急診科,一檢查,結(jié)論是尿毒癥。從此母親開始漫長的血透之路:把身體里的血液抽出來,在機器里過濾干凈,再放回體內(nèi)。一開始每周透析兩次,慢慢地變成兩次半,有時候甚至三次,隔一天透一次。幸虧,血透很快納入醫(yī)保,不然父母那點退休工資全要卷在那臺每次無聲無息運轉(zhuǎn)三四個小時的透析機里。

尿毒癥最好的辦法是換腎,但腎源緊張。合法的腎源,以及輪到你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輪到你,還不一定匹配。同時手術(shù)并發(fā)癥是一定存在的。母親跟絕大部分病友一樣,選擇了繁瑣到了習慣成自然的定期透析。

我到家,救護車也到了。母親有呼吸,但不省人事。救護車里,醫(yī)生給母親掛上吊瓶,給醫(yī)院打電話。我聽清楚了兩個關(guān)鍵詞:腦創(chuàng)、雙瞳孔放大。

人進了急診室,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待。三個小時后,我等到的結(jié)果是兩句話:太晚了,沒搶救過來。

頭一天晚上還好好的人,就這樣,沒了,連句告別的話都沒有機會說。

接下來是我和妹妹料理后事。我負責殯儀館的一攤手續(xù)。妹妹負責通知在鄉(xiāng)下的舅舅。

舅舅、兩個表弟,正好一輛車,也是一路高速,火速趕到。當時,母親還在病床上,妹妹和老婆正在給母親抹身子、穿衣服??吹侥赣H,舅舅突然數(shù)落我們起來:人走得為什么這么突然,你們做崽女的,怎么搞的!話講得很大聲,彷佛是我們害了母親。

舅舅還說,你讓我妹妹客死他鄉(xiāng),我不準!

我一直都理解舅舅的表現(xiàn),因為他和母親感情要好,而且小時候母親在河里洗澡差點淹死,是他看到了跳進旋渦里救出來母親。舅舅應該是覺得,這是我用命救出來的人,怎么到了你手里說沒就沒了。

總之,后面的事一發(fā)不可收拾。舅舅要背著母親的遺體回山里。他像一個瘋子一樣,堅持要做這個事,要回山里做三天五夜的道場。動靜鬧得很大,醫(yī)院最后叫來了保安。但舅舅視保安而不顧,依舊要搶奪遺體。我早已疲憊不堪,大叫一聲:舅舅你再搞,我就報警了,這是我老娘,跟你沒關(guān)系;你再搞,你也不是我舅舅,我也不是你外甥。

舅舅愣了一下,“啪”的一聲,給了我一巴掌。打完,他走了,頭撞到玻璃門上。我惡狠狠地說:滾!

一切都太突然了。母親突然地離去,舅甥之間突然起沖突。舅舅不僅救了母親,也給過我和妹妹很多溫暖記憶。小時候每到寒暑假,我和妹妹都是在舅舅家度過的,好吃好玩的,永遠是我和妹妹先,表弟表妹后。至今,舅舅依舊不接我電話,固定電話打過去,聽到我聲音就扣上。這場面,讓我無奈,更多的則是難過,丟了東西的那種難過。

就在這時,手機亮了,是一條微信信息。

我滑開,是解梅的:

你也變了。我們以后不聯(lián)系了。

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該怎么回復。最后想到的是一個微笑的表情。

表情發(fā)過去,卻顯示解梅已經(jīng)把我刪除了。

我加上油門,返回家去。路中,到加油站加了一次油。等待過程中,突然想起人生中的另外一位老朋友,老段。老段家就在加油站旁邊的公務員小區(qū)里。

老段愛說,我們是忘年交。其實算不上。他比我大個半輪而已。他今年應該是五十二三了。我大學畢業(yè)第一份工作是公務員,單位是區(qū)里的發(fā)改局。我當小科員時,老段是科長了,辦公室主任。有一天,我們科要派車外出調(diào)研,需要去辦公室填單。副主任不在,老段接待了我。老段說,你們這批大學生不是學經(jīng)濟的,就是學法律的,不好玩。我接話說,你覺得什么好玩?老段回,我喜歡學文學或者哲學的。為了和辦公室主任搞好關(guān)系,我套近乎說,我也喜歡文學和哲學。老段斜著眼問,是嗎,你喜歡哪個作家?我說,俄羅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老段接話,可以啊,我也喜歡,我還喜歡魯迅評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句話:拷問真實下面的虛偽,拷問虛偽下面的真實。我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真的,自然繼續(xù)接話,魯迅看得確實準,認識到人虛偽不難,難的是虛偽下面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就那個上午,我和老段聊出了火花。他是軍轉(zhuǎn)干部,但讀書之多、涉獵之廣,出乎意料。跟我第一次和解梅一樣,我和老段也是一見鐘情、一拍即合,當天中午,他就請我下了館子,繼續(xù)聊陀思妥耶夫斯基。

后面很快我離開了政府大院,辭職進了證券公司賺快錢去了。但我們交往甚密,至少有五年時間,隔不了一天兩天,我們都會在一個固定的酒吧或者茶館見面。在酒吧里,主要是看美女。在茶館里,主要是吹牛。后來,他二婚生子,見面次數(shù)少了,但依然保持在一月一次,有時候甚至到他家吃飯。他妻子是一個非常賢惠的潮汕女人,在一家國企里做財務。這樣的頻率又保持了將近五年左右,然后輪到我結(jié)婚生女,以及二胎,才疏于來往。

我們之所以能保持如此密切的關(guān)系,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主要原因也就一點:我們永遠不聊單位的人和事,不是刻意避開,而是就覺得那些東西對于我倆來說,太不像個事,輕如鴻毛。

兩年前,聽前同事講起他的事:貪腐。貪腐數(shù)字放在一線城市,不算大,但也不算小。好在有人一舉報,他收到風聲后,當晚就主動找紀委,供認不諱,并交出所有財產(chǎn),最后得到的處分是開除公職。本來以為事情就這么結(jié)局了,接下來是老段自由安排自己的后半生。沒想到,老段用了一年時間舉報當年舉報他的人,即自己的頂頭上司,一個上任不久的副局長。只要屁股不干凈,辦公室主任要收集副局長的證據(jù),不會太難。結(jié)果是,他扳倒了這個副局長。

遺憾的是,紀委網(wǎng)站掛出這個副局長的處罰決定后,老段住院了。我猜他是心累著了。有點像我剛開始跑馬拉松,毫無技巧,完全是憑著一口氣堅持到終點,一到終點就想長久地歇它幾個小時。他在醫(yī)院里待了足足半年。中間待到一半,他妻子電話我,叫有空來看看段大哥。我立即趕去醫(yī)院,在病房里我明白了嫂子為何叫我過去。老段變了,不再是過去的軍人作風,而是啰嗦、愛抱怨、易怒。說話的時候,他是緊握拳頭的。我們失去了交流的樂趣。

病房出來,就再也沒聯(lián)系了。

加好油,我看了下時間,十二點四十了。我繞到老段那個小區(qū)圍墻外的小路上。黑暗中,把車停下來。老段的房子就緊靠圍墻,且是二樓。有幾年,我們出去玩,那時我也有車了,每次我就是這樣,把車停在圍墻外路邊,然后大吼一句:老段!老段冒個頭出來,沖我揮揮手。

那個窗戶還亮著。光亮透過淡黃色的窗簾,像打散了的蛋黃。我打開手機看看老段的朋友圈,發(fā)現(xiàn)他設(shè)置了僅可看到半年內(nèi)的內(nèi)容??墒?,半年內(nèi)的內(nèi)容也是一片空白。強烈的念頭再次涌現(xiàn)出來:

老段會不會死了?

我拿手機的手有點發(fā)顫。我該怎么辦?給他發(fā)個信息?還是直接打個電話?

遲疑之間,我搖下了車窗玻璃,幾乎不假思索地喊了一聲:

老段!

窗戶上那團打散了的“蛋黃”沉默著、紋絲不動。我等了一會,只好啟動車子。突然,一道光灑下來,窗簾撩開了!人影沒看清,聲音先下來:

大半夜的,搞什么鬼!

我趕緊回應:這不是老段的家嗎,老段不住這里了?

早不住了!

搬哪里去了?

不知道!

窗簾拉上了,不一會,燈也黑了。

我果斷掉頭走了。我與老段,老段與我,都太久沒有聯(lián)系了,似乎互相也不需要了。我也不想發(fā)信息問他搬哪里了。這次深夜喊一聲“老段”,就算是最后一句問候吧。

我?guī)缀跏秋j著車回的家。一切的一切都被我的速度甩在身后。

遺憾的是,反流性食管炎依舊沒有舒緩,陣陣“燒心”帶來的不適令我無法入睡??蛷d踱步的時候,我猛地想起母親臥室里的鐵床是可以升降的。而緩解反流性食管炎的一招就是讓床頭整體抬高十到十五厘米,減輕胃酸倒流。

我搖動鐵床,躺了上去??茖W得到了驗證,幾分鐘后,身體里的燒灼感逐漸平息。我又舒服地躺了一會,肚子終于安靜下來。床頭床尾不一樣高,終究還是不習慣,我甚至擔心溜下來。起身把床放平。放平后,我在床沿上坐了坐。母親在的時候,她也經(jīng)常是在床沿上坐著,有時候我在客廳里,倚在房門邊,有時候也坐在床沿上,和她有一句沒一句地講話。母親講話聲總是很大,我經(jīng)常調(diào)侃她:

你講那么大聲搞什么?跟籃球場上打球一樣。

回想這些,我自己差點笑出聲來,接著淚水無聲落下來,總覺得母親還在。于是我在床沿上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坐累了。我倒頭睡在母親經(jīng)常睡的那一邊。

嗯,這一次,我是真的要睡了。

(責任編輯: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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