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同發(fā)
飛奔到醫(yī)院時,一眼瞧見竇文貴躺在急救室眼望天花板一動不動,杜繼宏“哇”地哭了出來。退休后九年,竇文貴走完自己最后的歲月,撒手人寰。杜繼宏最清楚師父不瞑之目的內(nèi)涵,心說,師父,我會讓您安心地閉上雙眼。
竇文貴的訃告,不僅發(fā)布于晚報、日報,許多手機朋友圈也轉(zhuǎn)發(fā),與生前低調(diào)相比,這次可謂轟轟烈烈。都能理解,畢竟人生最后一回,且非逝者可以左右,徒弟、同事、親朋一干在操作。
退休后的八年多時間,竇文貴帶著老伴兒輾轉(zhuǎn)安吉、五指山、侯馬、永城、白水、松口、農(nóng)安、莒縣、江津、雷山、碌曲、常熟,只為圖個清靜,躲開因當(dāng)年警察職業(yè)所帶來的各種困擾。沒想到,最后一年,妻突發(fā)腦梗,搶救過來,說話和下肢都不方便了,兩人不得不回到他工作多年的城市……
送行那天,來了不少同事、領(lǐng)導(dǎo),統(tǒng)一穿便裝,還有一些案犯家屬。殯儀館吊唁廳門前過道,擺了一張小桌,與他人以往在此簽名送禮不同,現(xiàn)場有人指揮來賓依次按下指印。據(jù)解釋,此系從警一生的竇文貴,留下的一個別樣要求。追悼儀式后,手指印冊將隨遺體一同火化。雖然覺得不可思議,但逝者為大,人們也紛紛照辦。也有人至此表示,走錯了地方,轉(zhuǎn)身即去……
杜繼宏發(fā)現(xiàn),老班沒來。竇文貴去年回來不久,便把他叫到家,安排了后事,其中第一局,雖然不少在逃案犯落網(wǎng),老班果然不曾露面。
當(dāng)年竇文貴已把老班堵在他家院里。面對兩名警察,老班還是耍硬交手,很快被摔趴下。上手銬時,聽到屋里一老人沙啞音問話:“誰呀,誰在院兒里?”
老班咬著牙低聲說:“讓我再見老娘一眼,這輩子肯定沒機會了,求你了?!彼臏I噼里啪啦滾了一臉。
竇文貴有些猶豫,老班老娘守寡多年且一只腿瘸,因鄰里打傷她養(yǎng)的狗,兩家爭執(zhí),沒想到老班當(dāng)夜殺了人家九口。
“你可想好,如果逃跑,別怪我開槍?!备]文貴說。
“你盡可放心,我一命換九命,值了。我不會跑了,跑哪兒都是死?!?/p>
等老班進屋,竇文貴與隊友分頭,一個守前門一個守后窗。他聽到老班喊娘,娘就哭,問他是否殺了人。他說沒有的事。娘說前些日公安都找上門啦。他說那是查戶口。然后聽老班說:“娘,你渴了吧,我去給你倒水?!蹦镎f:“孩兒你放心,娘不渴,你倒水自個兒喝吧!”娘又哭起來……
老人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有時還邊哭邊說。直到?jīng)]了動靜,竇文貴覺得不對勁兒,推門,才發(fā)現(xiàn)門從里面頂住了。
他急喊:“開門,開門!老班,老班……”
沒回聲。
他大喝:“再不開門,就開槍了!”
仍然沒有回聲。大冬天,竇文貴冒一頭汗,全身便撞去——農(nóng)村的兩扇對開門,板厚閂硬,哪兒撞得開。守后窗的隊友趕來,兩人喊著一二共同發(fā)力撞了兩下,才聽里面說:“來了?!贝箝T一分兩開,老人迎門而立,竇文貴繞過她,屋里早沒了老班的人影。
“人呢?人呢?快說!”隊友催問。
老人一瘸一拐坐回床頭,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說:“跳窗……了……”
兩人先后跳窗去追,哪兒追得到。增援警力趕到,仔細搜查才發(fā)現(xiàn),老班老娘床下的破箱子壓著一個洞,通往院里的柴草棚。二人進屋后,老班才借機外逃,方向各異,南北不同。從此,這個人似乎人間蒸發(fā)。
直到竇文貴退休,交回槍那一刻,腦海中閃現(xiàn)的仍是老班的一臉淚。
竇文貴逝后不到半年,老伴兒也隨他而去,二人就合葬在一片山清水秀的公墓。這里僅有一個守墓人不時清掃墓園落葉或道路。
竇文貴逝世周年的次日,晚霞已掛天邊,一對男女抱著孩子來打聽竇文貴的墓,一臉胡子的守墓人指點后繼續(xù)面無表情掃地。三人來到墓前,男的上酒擺果品祭拜一番,十多分鐘后一行出了墓園,男子遞給女人一個信封說:“錢一分不少你的?!迸苏f聲“謝謝”,抱起孩子坐上停在路邊的小車走了。
男子雙手插兜,回望一眼墓園,輕輕一嘆,然后沿著梧桐夾道的公路徐徐而行,不料其間一棵樹后走出守墓人,還有一個黑洞洞的槍口。
“老班,終于等著你了?!?/p>
“你搞錯了,我不姓班?!?/p>
此時,男子身后嘟嘟嘟響著摩托,停下,又舉起三支槍。其中一人道:“老班,真有你的,跑了這么多年,你以為化個裝就能跑掉嗎……”
回到竇文貴墓前,杜繼宏深鞠一躬說:“師父,依您安排,兩局已結(jié),您可以瞑目了。只是第三局您老不曾明示,也不知能否如愿?!?/p>
隨后,他打電話給胡師傅。對方說:“謝你才對,這一年我是掙工資不上班吶,天上掉的餡兒餅吃光啦,又要開工啦……”
離開墓園時,杜繼宏心生感慨,這一年,明白了太多,無論你生前有多少放不下,身居高位也好,財過五車也罷,到了這里什么都放下了。
“小杜,祝賀你,成功告破多年的命案,局里要給你記功!”聽他道謝,李副局長又說,“還是謝你師父吧!守墓,也是他的建議。他把你從警校里挑出來,很看好你??赡氵@脾氣急、太毛躁,蹲守總沉不住氣,有幾次一點兒動靜就出擊,結(jié)果打草驚蛇。跟蹤時,常被各種外界因素干擾。街頭一對戀人吵架,或遇扒手,你都可能跟丟目標(biāo)。我想,這一年守墓,應(yīng)該如你師父所愿,磨成了一把好刀!”
杜繼宏的淚憋在眼眶,硬沒讓掉下來。他心底明白,師父墓地周圍一孔孔隱藏的攝像頭,成為讓一個個目標(biāo)陸續(xù)落網(wǎng)的利器。年代不同了,蹲守精神固然可取,但與師父時代的手段各不相同,許多許多,其實無高下之分。
責(zé)任編輯/張小紅
繪圖/舟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