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展
張小菲涌起隱隱的恐懼并非是在小醫(yī)院骯臟的鐵床上,而是在發(fā)短信給教務主任周信奎的那個黃昏。按照杜一鳴的授意,編好短信,即將發(fā)出的瞬間,張小菲十五歲的右手不可抑制地抖了幾下。她說:“你確定要這么耍他?”
“嗯,這狗日的,最近老找我茬兒,耍他一下,出口氣?!?/p>
“不過你這也太下作了點兒?!?/p>
“怎么,害怕了?”杜一鳴打了個響指,“沒事,你要是怕,這點兒小事,我再找別人。”
“怕你妹!”
張小菲吹吹劉海,天邊落日輝煌浩大,風吹來,她燃起為愛情付出一切的悲壯,拇指發(fā)力,暗暗咬牙,像按響炸彈引擎一樣地摁下發(fā)送鍵。
接下來就順暢多了,像一場游戲,他們兩人一人握一部手機,你一句,我一句,發(fā)完一串預謀的短信。杜一鳴搖搖偷來的手機,大功告成地笑了,一笑,瞇著眼,眉毛便挑起來,壞壞的,他摟住張小菲說:“晚上一起去玩?”
張小菲抬抬肩膀,說:“自個兒去,愛誰誰,別煩我。”
他拍拍她的頭發(fā),故伎重演地笑,用力攬住她的肩頭。張小菲掙扎了兩下,便不再那么堅決,終于任他摟著,嘴上卻說:“你不是喜歡那個小賤貨嗎,還找我干什么?”
杜一鳴不管不顧地親過來,輕薄的嘴唇將她覆蓋。張小菲愛也不是恨也不是,還在委屈,卻又泛起一絲甜蜜。杜一鳴又哄了張小菲一句:“她爸是鎮(zhèn)上的小領(lǐng)導,我家在鎮(zhèn)上做生意,逢場作戲陪她耍耍,不想得罪她罷了,不然,你以為我愿意搭理她?”他點著張小菲的鼻子,“你也真傻?!?/p>
張小菲心里踏實了,篤定地依偎在他懷里,望著晚霞,幽幽地說:“我就傻。”
杜一鳴飛快地把偷來的手機放回了辦公室。之后兩人一起去了網(wǎng)吧,張小菲陪他玩了大半天游戲,飽吸了一肚子二手煙,兩人親昵一番,她才騎自行車回家。一路上,她回放著杜一鳴好看的笑臉,他一笑,她的世界就忽然亮了,她哼著歌,完全不知道因為她的一條短信,許多人的生活已經(jīng)悄然改變。
周信奎通過何入流,終于拜見到了其兄何入海。一頓飯下來,周信奎已喝得搖搖欲墜,而何入海仍然八風不動,笑瞇瞇地抽著煙,看著周信奎信誓旦旦地表演?!敖虒W樓建成了,要立塊捐資助學功德碑,到時候把你的名字刻在第一個,每個字都這么大——”周信奎大著舌頭,手握成拳頭比畫,“路過的人老遠就能看見,你說多露臉?!?/p>
何入海呵呵笑,不置可否。
“這可是功德事,老何?!?/p>
“咱這名,可不能那樣顯擺,不往上寫也罷。”
“這可是給咱老家的學校集資,我的何總。”周信奎這一聲何總喊得熱忱,酒盅和笑容滿盈,擎到老何跟前,然后先表態(tài),一口干完。
何入海手里捻動著串珠說:“一個字你要我贊助十萬,老周,你說我這名是不是也忒值錢了點兒?”
“前年莽山修廟你還施了二十萬呢?!敝苄趴o他點上煙,“這點兒錢,你想,老師學生時時刻刻都念著你的好,不比給那幾個假和尚花天酒地強?再說,你侄女也在咱學校,不也是為了給她創(chuàng)造一個好的學習環(huán)境嗎?”
何入海心里冷笑一聲,嘴上卻打著哈哈:“我的錢也不是天上掉的,現(xiàn)在哪行哪業(yè)都不景氣,我這一攤子,外面看著好像挺風光,其實呢,欠銀行一屁股賬,天天愁得睡不著。老周,你在學校,不知道社會上的錢有多難掙呀!”
周信奎恨得牙癢癢,孫子似的伺候你這么久了,到現(xiàn)在還是沒一句敞亮話,不就是這幾年做房產(chǎn)糊弄了倆錢嗎,裝什么呢?可恨歸恨,還得賠上笑臉:“這么說吧,何總,以您現(xiàn)在的身價,大家都等著您打個樣兒呢……”尊稱都用上了,看你再怎么敷衍!下半句已很明顯,你好歹一大老板,總不能縮頭烏龜似的,比那些小商小販出得還少吧?
何入海被逼到話語的墻角,卻還是淡淡地笑:“急什么,我又沒說不出。”他收起紫檀串珠,“我施舍給廟里,可不光是為了幾聲祈福,廟里每年是要分我門票錢的。”
周信奎在心里嘆了一口氣,也怪自己啰唆,終究抹不開臉直接交易:“教學樓建成,兄弟哪天說話管用了,第一件事就將學校食堂承包給何總名下的餐飲負責人,你看怎樣?”
“那就先預祝你早點兒把這校長當了?!?/p>
“還早,還早?!敝苄趴呛切Γ皝?,老何,再喝點兒?!?h3>三
回到家,祖父仍在吧嗒著旱煙袋等張小菲。月色里,祖父蹲在屋檐下,像一塊衰老而又倔強的石頭。她扔下自行車,拿了書包就往里屋走,沒看在門口抽煙的祖父。
“給我回來!”祖父忽然在她身后大喝一聲,猝不及防,嚇得她一個哆嗦。她轉(zhuǎn)身,把書包負氣地扔到地上說:“冷不丁吼啥?嚇誰呢!說吧,又想審問我什么?”張小菲拉過藤椅,大大咧咧地坐下,蹺起腿,上下抖動。
“學校就教你這樣和大人說話?”祖父氣急敗壞地說。
“還不是得虧你一手訓出來的!”
“坐好,捋直舌頭,好好說話!”祖父敲著煙袋鍋子說。
“就這么著了?!睆埿》品籽?。
“沒一點兒教養(yǎng)。”
“那也是跟你學的?!?/p>
“放屁!”祖父的煙袋被敲裂了,發(fā)出暴躁的破音。
“你有教養(yǎng),會偷看我日記,會翻我抽屜?”張小菲哼了一聲,轉(zhuǎn)過頭去。
“那還不是為你好,怕你學壞……”祖父氣急,破碎的煙袋飛了過去,砸中她搖晃的腳踝。
張小菲一聲“哎喲”,捂住腳踝,眼里漫出淚,說:“看你多會為我好?。 闭f完起身回屋,一瘸一拐的,恨恨地踏著腳步。
她那咬牙說話的冰冷模樣,讓祖父心中一凜,他沉沉地嘆了口氣,攤開手,身子滑倒在地。那個雀躍著牽他衣角,喊他“爺爺,爺爺,抱……”的小丫頭一轉(zhuǎn)眼長大了,會頂撞他了,那明亮的大眼睛,蹦蹦跳跳的歡樂神情去哪里了?祖父驀地嗚嗚哭了起來。
病著的祖母被吵醒了,披著衣裳起來,拉祖父,拉不動,嘆口氣,便陪他坐在地上?!澳阋彩堑模乘墒裁茨??還當是小丫頭呢,大姑娘了,管不動啦,她爹說她都不聽,你說有啥用呢……”
“還不都是你慣的!”祖父將一肚子氣撒到老伴兒身上,“平常要個啥都想方設法弄給她,吃個飯也挑三揀四的,現(xiàn)在好了,翅膀硬了,老子說兩句她還犟得很……”
“那還不是覺得她爹娘都不在家,沒個人疼,怕苦了咱孩子嗎……”祖母咳嗽起來,抹了抹眼角。
“這下好,你疼出花兒來了,疼得她不好好學習瞎胡混,常有那些染著黃毛的小混蛋來找她,成什么樣子?一個女孩子,萬一出了事,咋給她爹娘交代!”祖父越說越氣,“你現(xiàn)在就給狗日的廣盛打電話,就說閨女大了,我們管不了了,讓他趕快帶走。他在外面掙點兒錢手一甩不管不問,倒是省心了。”
“你就消停會兒吧,老頭子?!弊婺甘懿涣怂拇叽?,說道,“電話在這兒,要打你打,順便讓你兒子把我也接走算了,你這暴脾氣,我也跟著受一輩子了?!?/p>
“好,都滾,老子一個人過,倒清靜!”
祖父起身,翻箱倒柜去找碘伏,找到后塞到祖母手里,怒氣沖沖地說:“去,看破了皮沒,給她擦擦?!闭f完撿起地上摔斷的煙袋桿,一聲長嘆,“真是作孽呀!”
那天,周信奎和妻子拌了幾句嘴,是因?qū)W校暑假組織去張家界旅游,本來妻子蔡玉芬作為優(yōu)秀教師在其中的,可副校長關(guān)某的妻子也想去?!笆欣锎虻氖仟剟钅甓葍?yōu)秀教師,她一家屬,又不是老師,再說上回已經(jīng)占用名額去過一次了,憑什么還要去?”
周信奎說:“憑什么,你說憑什么?憑人家是副校長夫人?!?/p>
蔡玉芬眉毛立著,痛心疾首的樣子:“我能怎么說,只好拱手讓出名額。”她氣呼呼的,“讓了也就算了,你猜她后邊說了句啥?”
“說啥了?”
“她說你家老周前一段身體不好,正好趁暑假你多陪陪他?!?/p>
周信奎前一陣子對于人事升遷不滿,這個教務主任一干七八年都沒個動彈,憤憤不平,向來工作積極的他,報復性地休了一個月病假。誰都知道他是在賭氣。
這事兒做得氣人,話說得更傷人。周信奎也被煽動起情緒,罵了句:“狗仗人勢的東西,真把自己當回事了!”
妻子還在嘟囔:“那人家是有依仗,不像我,名額被擠了不說,還受一肚子閑氣。”
這就很直接了,潛臺詞里又在埋怨周信奎沒能耐,七八年了還在原地打轉(zhuǎn)。妻子摔摔打打的,甩著臉子擇菜做飯,嘴里仍沒閑著。周信奎盯著女人翻動著的兩片中年嘴唇,嘆了一口氣,為自己,也為她。這個女人啊,當初在師范學校,心高氣傲,一心學了英語要出國的,蝸角名利何曾看上分毫,現(xiàn)在呢,做個怨氣滿腹的英語教師,被生活糟蹋得一身臃腫?!罢嫠麐尩?!”他恨恨地罵了一句,也不知罵誰。
“前一段時間有人匿名舉報呂鳳池貪污建校款,他昨天和我談話,聽他那語氣,竟懷疑是我背地里干的?!?/p>
“你怎么說?”
“能咋說,他那個人,素來疑心,辯解他又不信,老子一氣,跟他頂了幾句?!?/p>
“你,跟他吵?”蔡玉芬說,“真有出息,可有你好果子吃的?!?/p>
當時呂鳳池舉著教育局轉(zhuǎn)過來的舉報信復印件,向他們幾個副手質(zhì)問:“我還有不到一年就退了,你們就那么急嗎?”別人都不吭聲,唯獨周信奎覺得最委屈,辯解了半天也沒消除對方的疑云,一時激憤,也是口不擇言,嘀咕道:“你的一年和我們能一樣?”呂鳳池一時氣結(jié),嘴哆嗦著,顫抖了半天:“好,好!”
周信奎想起心里就堵得慌,抖抖翻看著的報紙,摔在茶幾上。
這動作引發(fā)了蔡玉芬的進一步對抗:“給誰看呢?有本事去外面摔,在我跟前耍脾氣算什么!”
周信奎大幅度地把門拉開,一頭栽進外面的黑夜。身后的妻子追問:“干啥去,還吃不吃了?”
周信奎沒好氣地說:“死去!”
周信奎憋了一肚子氣,出了門,信步走到操場旁邊的小花園邊上,心想,真是該爭取一下了,老這么著,別說女人看不起,自己也憋屈。又想,這回建教學樓,還差最后一筆資金,何入海已經(jīng)答應贊助,事成了,也算是一個亮點。呂鳳池還有一年就要正式退了,到時候人事調(diào)整,有了這個亮點,怎么著也可以搏一下……他郁悶地抽著煙,煩亂地想著,直到煙頭灼了手指才慌忙甩開,彈到旁邊小花圃的泥地里。煙頭的火點劃了一個弧線撲過去,然后濺起一聲尖叫。周信奎推推眼鏡,大約看清花圃的樹下有一對早戀的學生。剛才他就覺著不對勁,隱約一團黑魆魆的,沒顧得上想,原來是見他來了,他們靜悄悄地躲在那兒呢。
周信奎呵斥道:“誰,出來,哪班的?”
一團大黑影拉著身后一團小黑影,鬼鬼祟祟的,往前走了一步。只憑對方嗯的一聲,周信奎就判斷出男生是杜一鳴。這個小禍害,他太熟悉了,打架斗毆、勾搭女生,哪件事也少不了他。“杜一鳴,你可是記大過一次的人了,再這么胡鬧幾次,離開除就不遠了。”
杜一鳴擰著頭,滿不在乎:“那我早日爭取?!?/p>
周信奎氣得跺腳:“少廢話,回去寫份檢查,下周一升旗當著全校檢討!”然后叉開手虛晃一槍,往杜一鳴背后一指,說,“還有你,小姑娘家,不知檢點,和他一樣,回去檢討,下周一你倆一塊兒念!”
說完,周信奎氣沖沖地走了。然后,何灣灣就嚶嚶地哭了。杜一鳴的心都要碎了。
其實周信奎根本沒看清那女孩兒是誰,何況杜一鳴還把她擋在身后。要知道她是何入流的寶貝女兒,老周可能就裝作沒看見走開了,這樣也就沒有后面的事了。
何灣灣一想到要在全校師生面前檢討,就覺得天都要塌了,丟臉死了。她哭得梨花帶雨:“我就不該和你出來的,這下好了,嗚嗚嗚……”何灣灣捶打著杜一鳴,哭得更厲害了。
杜一鳴追了何灣灣兩個多月,都破紀錄了,以往哪有女孩兒他短期內(nèi)拿不下的。一張帥氣的臉,痞氣的笑,幽默的談吐,那些輕易被他拿下的女孩兒也很快被他輕易地甩開。唯有這個何灣灣,像是從童話里走出來的,睫毛長長的,眼睛亮亮的,笑起來帶著一份天真和明朗,看她一笑,讓人心情也莫名地好了起來,不像他平常耍的那些女孩兒那樣,帶著一種故作風塵的輕佻相。何灣灣出落得古典而矜持,像什么呢?如優(yōu)裕溫室里開出的花,干干凈凈的,香氣也不一樣,不刻意,不濃烈,清清的,淡淡的,反倒讓他更難忘。以前他耍女孩兒,玩的都是酷酷的做派,要那種被女孩兒圍繞的感覺,享受著,也嫌惡著,忽冷忽熱,若即若離的,那些女孩兒反而更黏著他。這回不一樣了,何灣灣久久不回應,而且好像對他也不怎么感冒,終于輪到他在一邊輾轉(zhuǎn)惆悵了。
越是追不上,越是激發(fā)出他的執(zhí)拗,心思用盡,今晚才把何灣灣約出來,剛把她哄上路,一下卻被周信奎給毀了。杜一鳴恨得牙癢癢,卻又無計可施,眼睜睜地看著何灣灣哭,清澈的眼淚像是露珠,嬌俏的臉頰粉撲撲的,他想,她真美啊……他握住她撲打的小手,嘴唇抵在她的眼睛上,她的淚水像是初漲的春水,帶著溫熱甘冽的氣味。杜一鳴心里憑空感覺到了一種蒼茫的憂傷,這憂傷柔軟又美好,他想,這回玩砸了,哥們兒可能真愛上這個嬌小的女孩兒了,沒辦法,從來沒有這種心疼的感覺啊。杜一鳴心中泛起大量廉價的柔情,抱著她說:“有我呢,別怕,放心吧,什么事也不會發(fā)生,安心做我的小公主,好嗎?”他俯下身,掠起她飄搖的鬢發(fā),小心親吻了她。
呂鳳池這人老派,開會時最看不慣別人的手機響個不停。每逢開會,周信奎便索性把手機放在辦公室里,省得讓他掃興。那天周信奎開會回來,翻看放在辦公桌上的手機,電源顯示紅色,可他記得是剛充了電不久的,當時還想著這破手機真該換了,這么不耐用,也沒在意。事后想想,似乎是被人動了手腳。
因為第二天,周信奎循例到大辦公室轉(zhuǎn)一圈,剛一露面,就發(fā)現(xiàn)同事們在竊竊私語,見他進來,忽然噤了聲,看他的眼神也很不對勁,躲躲閃閃的,像憋著什么事似的。他一轉(zhuǎn)身,那些眼神又匯集過來,他甚至能感到那些目光黏糊糊的重量。他想,是不是褲子拉鏈沒拉上,還是臉上帶著飯粒?他悄悄查驗了一番,沒有啊。他心里狐疑著,逮住一位年輕老師,開玩笑道:“怎么今兒好像都這么關(guān)注我啊,是不是我這身衣服還挺精神?”那位年輕老師期期艾艾的,然后連忙點頭道:“那是那是……”說完夾著教材急急忙忙上課去了,把周信奎撂在原地,一臉迷茫。
周信奎回到自己的小辦公室,一杯茶還沒喝完,蔡玉芬就進來了。一聽她氣勢雄大的腳步聲,周信奎就知道情況不妙,卻沒想到她關(guān)上門,粗暴地從他面前把報紙抽掉,然后打了他一巴掌。
這一巴掌來勢洶洶,周信奎蒙了,他扶正歪斜的眼鏡,壓住怒氣,咬牙切齒地說:“你瘋了,在家還沒鬧夠嗎,來這里耍什么威風?”
蔡玉芬也不接他的話茬兒,把手機劃開,拿到他面前。他眨眨眼,看了一遍,然后摘下眼鏡,揉揉眼,又看了一遍:
“今晚來億隆酒店403房?!?/p>
“主任,讓我去那里干什么呢?”
“來了就知道了。”
“現(xiàn)在就想知道?!?/p>
“來再說。”
“是不是跟以前在您辦公室那樣啊……”
對話的短信填滿了一整屏,約請短信來自他的手機,對方是一個女生。周信奎從屏幕上抬起頭,帶著一副溺水的表情,奄奄一息地問妻子:“這是怎么回事?”
妻子表情扭曲:“我還想問你呢!”
周信奎大叫一聲:“是他們誣陷我,一定是!沒想到,這么快就報復!”
蔡玉芬上前捂住他的嘴:“你小點兒聲,外面都等著看你熱鬧呢?!本徱痪彛瑔査?,“到底是不是你發(fā)的?”
周信奎急得跺腳:“都這時候了,你還不相信我,我會發(fā)這些?”
“你先別自亂陣腳,想想誰會這么對你,能不能找到什么證據(jù)?!?/p>
“我上哪兒找去?”周信奎的手抖著,煙沒點著,索性捏斷,扔掉。“肯定有人偷拿了我手機,以我的名義編了那些短信?!彼f,“這么簡單的事你看不出來嗎?不早點兒告訴我,還上來就給我一巴掌。”他低吼道,“你去幫我查下這個女生是誰,去啊,還愣著干什么!”
“我上哪兒查去!”蔡玉芬咕噥道,“這圖片上她的號碼被遮住了,要是像你說的,是有人偷了你手機發(fā)的短信,你還真以為有那么個女生?編造這事就是想讓你出丑?!?/p>
周信奎攥著拳頭說:“這下好了,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徹底把老子從競爭名額上抹去了,真他媽毒啊……”
事態(tài)很快朝著不可控的方向狂奔。
先是有人截圖在學生群里傳,后來就傳到校外群了,借助智能手機的傳播力,加速了看客的圍觀熱情,人們評論著、咒罵著、傳播著,不到一天,這些信息已經(jīng)呈幾何級數(shù)地四面擴展??煜掳嗟臅r候,周信奎正躲在辦公室焦頭爛額,副校長關(guān)勝根敲門,讓他去校務處接電話。周信奎盯著老關(guān),很想從對方緊繃的臉上尋出一絲幸災樂禍的隱秘笑紋,可老關(guān)痛心又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沒說。
什么意思?等于默認他干了騷擾女生這事?
周信奎反而笑了:“這下你們都滿意了吧?”他點上煙,慢慢抽起來。
“老周,這么說可就沒意思了?!边@位步步緊隨呂鳳池的二把手,眼睛小如綠豆,眼袋卻很大,沉甸甸地倒掛著,總似睡不醒的樣子,此刻卻瞪著眼,“剛我和老呂在辦公室還告誡老師們在沒調(diào)查清楚之前,不讓他們瞎議論呢?!?/p>
“那可真得感謝您了,關(guān)校長?!敝苄趴吡艘宦暎D(zhuǎn)身去校務處接電話。
電話是市報新聞版的記者打來的,想向?qū)W校求證信息的真假,剛才打了多次周信奎的手機,他沒接,這才打到校務處。接了電話,等那捕風捉影的記者問完,周信奎才反擊:“就憑一個截圖你就判定那些信息是我發(fā)的?”
“可那些信息確實來自你的手機?!?/p>
“手機不會丟嗎?不會被人偷走發(fā)完短信又送回來嗎?手機是死的,人也是嗎?”
“那周老師的意思是有人故意設局誣陷你?”
“我不敢確定?!彼f,“我覺得在學校這些年我的人品如何,還是讓我們領(lǐng)導給你說明一下比較好?!敝苄趴D(zhuǎn)過身,暫時捂住聽筒,望向呂鳳池和關(guān)勝根,“兩位校長不幫我說幾句嗎?”
呂關(guān)二人面面相覷,然后看向屋子里某個虛無的點,一個繼續(xù)喝茶,一個接著抽煙,似乎都沒聽見。
周信奎冷笑一聲:“那好吧。”轉(zhuǎn)過身繼續(xù)說道,“不過,關(guān)于我們學校上學期學生餐費的用途,記者先生,你有沒有興趣也調(diào)查一下?”
呂關(guān)二人的臉瞬間都綠了。關(guān)勝根搶先一步:“我來說我來說?!敝苄趴恍?,讓他看清聽筒還捂著呢,關(guān)勝根大松一口氣,接住電話,嘴皮翻動,賣力地幫周信奎做人品鑒定。
張小菲沒想到事情會鬧那么大,本想著一個惡作劇,嚇唬一下周信奎就完了??涩F(xiàn)在滿世界都在找那個被打了馬賽克的手機號碼,她怕很快就有人知道是她。她請了假,給杜一鳴打電話,約他出來,想問他接下來該怎么辦。她打了好幾次他的電話,他才不耐煩地和她見面。
杜一鳴也沒想到事情會發(fā)展成這樣。剛開始他還得意想出這么一個點子,現(xiàn)在,眼看著一塊巨石不知往哪個深淵滾落,他心里也繃著一根驚恐的弦。但是見了張小菲,他佯裝鎮(zhèn)靜:“你該干啥干啥就是了,大不了,手機換個卡,怕啥呢?”
“你說得輕巧,那你當時怎么不把短信發(fā)到何灣灣手機上呢?”
“那不是咱倆好嗎,妹兒?!彼N過身來說。
張小菲推開他,說:“杜一鳴,我告訴你,是,我犯賤,我喜歡你,但不代表我傻,活該被你玩得團團轉(zhuǎn)!”
“這么說有意思嗎?”
“你有意思?你利用著我,聊逗著何灣灣……”張小菲攥著拳,對自己說不哭不哭,為這個人不值得,可還是心里一慟,身體這種老實的反應,總讓她很無助。
“怎么說呢這是?”
“不是嗎?”張小菲覺得自己真不爭氣,心里泛著委屈,眼里噙滿淚水。她清了一下嗓子,大聲地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天天在一起親親熱熱的,還騙我說你根本不喜歡她,和她早分了……”
“你偷偷跟蹤我們?”
“你才是我的小公主……”張小菲學著他說話。
“啪!”
“你打我?”張小菲捂著臉,“去你大爺杜一鳴,你打我!”她撲上去,跳起來還擊。杜一鳴輕而易舉地攥住她的手腕,她的腳還在踢,杜一鳴鉗制不住,情急之下,他把頭俯下來,覆住她的嘴巴,以為像往常一樣,這小女孩兒家家的,吃醋呢,打幾下,哄一哄就好了,卻不想被張小菲順勢咬了一口,下嘴還很重,嘴角都破了。
“你他媽是狗??!”杜一鳴猛地推了張小菲一把,她便倒在了地上。
剛下過雨,地上很臟,張小菲一身泥,還在那里模仿著偷聽到的杜一鳴和何灣灣的對話:“聽說那個張小菲很喜歡你呢……別說她,老一個勁兒往我這兒黏,也不照鏡子看看,長得跟土特產(chǎn)似的……”
張小菲躺在地上,對著天空哈哈笑了,笑的聲音那樣大,以至于帶出了滿臉淚花。
市里民生節(jié)目記者報道:近來備受關(guān)注的雪湖一中教務主任短信騷擾女學生事件,日前又有了新的進展,下面是我們記者的現(xiàn)場采訪片段——
記者:這些短信是發(fā)到你手機里的嗎?
女孩兒:嗯。
記者指了一下周信奎的照片:你確定是他發(fā)的?
女孩兒:那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那是他的手機號碼。
記者:聽說他經(jīng)常叫學生到他辦公室單獨談話?
女孩兒搖搖頭:我不知道。
記者:叫過你嗎?
女孩兒點點頭:嗯。
記者:只談話嗎?有沒有……
女孩兒:……
記者:別害怕,孩子,什么話都可以跟叔叔說,你再想想,除了談話,還有沒有別的,比如動作、暗示之類的?
女孩兒低著頭,默不作聲,蹲在那兒,一會兒撥弄著鞋帶,一會兒拿著石子在地上畫來畫去,偶爾抬起臉,眼神里滿是惶恐。
記者轉(zhuǎn)移了話題:你父母多久回來一次?
女孩兒:他們在廣東打工,一般過年才回來。
記者:也就是說你一年只能見他們十來天。
女孩兒:嗯。
記者:見面后覺得親嗎?
女孩兒:親不起來。他們是爸媽,我心里知道,可沒什么話說。
記者:那和誰親,爺爺奶奶?
女孩兒:小時候親,現(xiàn)在……
女孩兒吐吐舌頭,攤攤手,沒明確表態(tài)。
記者:想你父母嗎?
女孩兒先是點點頭,后又搖頭,忽然又笑了:我都記不得他們的樣子了。
記者嘆了口氣:前幾天給你做的檢查,現(xiàn)在結(jié)果出來了,你想知道嗎?
女孩兒抬起頭,一臉懵懂,到此刻她才弄清上次被送去醫(yī)院的真正目的。她接過單子,看了一會兒,臉上交織著茫然、震驚、無助的表情??赐旰螅乱庾R地捂住腹部,整個人在陽光里抖動。過了許久,她仰著臉,抿住嘴唇,終于作出決定:能不讓他們知道嗎?她快速地指了下屋里面色凄哀的爺爺奶奶。
鏡頭轉(zhuǎn)過來,屋子低矮,院墻破敗,一條黃狗帶著無辜而好奇的眼神盯著鏡頭。屋門打開,屋子在陽光下像個黑洞。
采訪結(jié)束,離開女孩兒的家,記者才展示他手中的彩色超聲檢查報告單——張小菲已經(jīng)懷孕五周了。
蔡玉芬辦理了停薪留職。
“你一走了之,把這爛攤子留給我!”一個多月下來,周信奎瘦了,頭發(fā)也有了雜色。
“這爛攤子是你惹的,又不是我!”蔡玉芬說,“你以為我想走,我都快四十了,沒承想到了這個年紀還要一個人出去打工。”她落了淚,為自己委屈,也為這命運悲憤,“算我瞎了眼,跟了你?!?/p>
“不是跟你說了嗎,已經(jīng)找到了發(fā)短信的那個女孩兒,她也承認了,信息不是我發(fā)給她的,只是她還嘴硬,不說是受誰指使的……”
“可是她確實懷孕了?!辈逃穹掖驍嗨?,“說這些還有用嗎?你現(xiàn)在是過街老鼠,你覺得你還有臉在這里混下去嗎?”
周信奎一腳踢翻椅子,說道:“我就不信這個邪!還沒個真相大白的時候了?”
“那你慢慢等著吧,我受夠了這些當面的眼色背后的流言,我走了。我早就該走了?!?/p>
他拉住她:“玉芬,你不能走,你一走好像我們真怕了,好像我真做錯了……”
妻子甩開他,頭也不回,拉開門,步入外面的天地。
而同一時間離開雪湖鎮(zhèn)的,還有張小菲。她母親回來,見了面,跑過去,先脫下鞋,扇她的臉,一下一下。她一言不發(fā)。母親扇著扇著,撇下鞋子,嗚咽著,然后緊緊地把她攬在懷里,凄厲地號啕起來……她卻望著天空,冷冷地笑了。她記得這是長大后,母親第一次這么抱她……母親帶她去鄰縣做了流產(chǎn)手術(shù),然后家也沒回就坐上了去往東莞的火車。父母在南方那座工廠遍地的城市里打工,不出意料,玩具廠的生產(chǎn)線上不久就會多出一個偽造身份證年齡的豫籍女工。
在火車上,張小菲睡著了,朦朦朧朧的,又夢到了那天的場景,她因為和鄰校的女生發(fā)生沖突,那女生找了六七個人,放學的時候?qū)⑺略诠战翘幍男∠镒永?,正打到酣處,杜一鳴踩著單車路過。過了很多年,她依然記得那天的場面——
在她被密集的拳腳包裹,如溺水的人將要沉入水底的那一刻,路過的少年停下了車,大步奔跑過來,加入她的陣營,跟那些外校的人廝打起來。那些人不知道他在此校的威名,五六個人合揍一個,他很快就處于下風……在對付他的間隙,那些施加在她頭頂上的烏云被掀開,陽光重又灑了下來,那少年原本只屬于夢中,此刻卻為她舍身拼命。張小菲內(nèi)心鼓動,爬起來,少年朝她看了一眼,她周身的血液便燃燒起來,吼叫著,和少年并肩作戰(zhàn)……當然,很快一記悶棍愉快地抵達她的腰身,在倒下的時刻,她看到了仍為她沖鋒陷陣的那張英俊的臉。張小菲笑了,春天一樣,心里回蕩著盛大的溫暖……雖然對杜一鳴來說,不過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不容許外校的人在自己地盤上放肆罷了,卻值得張小菲懷想了很多年。
伏在火車小桌面上,她捂著陣陣刺痛襲來的腹部,心想,欠你的我都已還,就這樣了……
妻子走后,煙盒里僅剩最后一支煙,不足以度過這漫長的夜晚,周信奎打算出門買煙。路過收發(fā)室,有他一封信,他回家拆開,字跡歪歪斜斜,寫著——
周老師,我錯了,雖然我也很煩你,煩你開會時那些假大空的教導,煩你關(guān)于學生是水就得要約束著才能不流偏了的破觀點,煩你訓斥我這樣的壞學生時那種高高在上的學究范兒……但我還是不該這么戲弄你。周老師,以后對其他學生好點兒吧,也試著尊重他們一下,畢竟每個學生都是獨立的。知道你是為我們好,但別老罵我們,很煩的!你看你罵醒了幾個呢,是不是越罵越逆反呢?告訴你,其實我沒那么壞,心里也想好好學習的,你看,我包里還帶著一本字典呢,我會多學點兒知識的。好了,就說這些吧。這兒有個存儲卡,上面存的是那天杜一鳴讓我發(fā)短信時的錄音。我走了,對不起。
責任編輯/謝昕丹
文字編輯/李敏
繪圖/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