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元,本名尚天福,生于1983年1月,甘肅涇川人,現(xiàn)居平涼。在《飛天》《海燕》《六盤山》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數(shù)十篇。獲甘肅省第七屆黃河文學獎。甘肅省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甘肅省中青年作家文學創(chuàng)作培訓班學員。
別人說我們青梅竹馬
訂下單程機票,海棠才告訴我她要出國的消息。沒想到去的是山地小國尼泊爾。我說,還不如去西藏,一個在喜馬拉雅山這邊,一個在喜馬拉雅山那邊,環(huán)境上沒多大差異,又冷又荒涼,還缺少氧氣,常年吹風曬太陽,小心被弄成兩個紅臉蛋子。我是戲謔著對她說的。海棠望著我,像欣賞一只陌生的動物,足有十秒鐘。當然,她有充分的理由做此選擇:成都華錕公司來學校招聘,報名的人很多,大約十挑一的比例,而她正是那個幸運兒。
支教嗎?我繼續(xù)我的玩世不恭,據(jù)說尼泊爾語是世界上最難聽懂的語言。
誰知道呢。她說,尼泊爾山區(qū)的孩子需要我的幫助。
我無奈地笑一笑,說,你有偉大的國際人道主義精神。她的眼神很無辜,當時,我確實從她的眼睛里發(fā)現(xiàn)了以前從未有過的東西,由此我想到她所描述的尼泊爾小孩應該就像她現(xiàn)在的樣子。我說,你要想去,沒人攔得住。
海棠的鼻子抽動了一下,可能是因為委屈、激動,也可能是在暗自哭泣。我把目光轉向遠方。說實話,我是心虛。這么隨意一瞥,正好看到從綠島駛來的3路公交巴士。海棠抱住我,我聞到她身上迷人的香氣。她輕輕摩挲著我的背說,放心吧,兩年之后我會回來的,先找個有意義的事情做著,別把自己廢了。我的眼淚不知怎么就流了下來。兩年時間,說得輕巧,如果我現(xiàn)在和她生個孩子,兩年之后都能上街打醬油了。海棠的臉貼著我的心跳,安慰我說別這樣了,都老大不小了,還是一副孩子氣。我說,我不生氣,就是舍不得你。
海棠的肩膀很瘦,我摟住她,像摟著一件空蕩蕩的衣服,看腳下蕓蕓眾生的世界,一切都仿佛陷入靜音。街道上的車很擁擠,3路公交巴士被困在一堆小汽車中間,一點一點蠕動。前方的擋風玻璃上有一行模糊的發(fā)光字,紅色的。兩側應該還有噴繪廣告,一側是錦繡花園城的售房海報,一側是仁愛醫(yī)院治療婦科疾病的熱線號碼。我猜。我一直看著那臺公交汽車像一團綠色的霧瘴飄過橋下,才松開手。我說,回去吧。海棠說,好。她沒有哭,只是頭發(fā)有些凌亂。
那天,我走出花田庵的畫室,和她約好在學院路的人行天橋上見面。街道兩邊全是樓,我們好像站在大地的裂縫里,頭頂是“一線天”,蜂窩一樣的窗戶密不透風,人在街上行走要克服濕熱空氣的巨大阻力,像在沸水中游泳,連呼吸都要張大嘴巴。她穿著白色T恤,淺色牛仔褲,鞋子也是白的。我仿佛看到一只站在鐵絲籠外的鴿子,一撲棱,就要飛走了。
分別是最好的情藥。當晚,我們陷入了久違的二人世界。先是在學校門口一個音樂教授開的小酒館里喝酒,喝的是498元一瓶的高價紅酒莫蘭漢尼。我知道比這個價錢高的酒多了去了,但作為畢業(yè)離校又未就業(yè)的窮學生來說,這已經是相當奢靡的消費。我們面對面坐在吊架上擺滿綠蘿的角落里,燈光昏暗而又曖昧,空氣里彌散著女用香水的味道。穿著燕尾馬甲的小青年十分賣力地拉著小提琴,演奏的是一首很耳熟但我一時半會叫不上名字的樂曲。舞池里沒有人,大家都知趣地分散在各自的位子上,愉快地聊著天。這樣的夜晚很適合談情說愛,或者搞點小動作。但我和海棠例外,我們碰杯,喝酒。該說的話早就說了,我們僅僅是為了完成正式意義的告別。很快,我們就把那瓶酒喝得一滴不剩,由此引發(fā)的是腦袋像稻穗一樣沉沉地垂下來。我快要睡著了,腦子轉呀轉,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是坐在酒吧里的,乍一下驚醒,看見海棠緋紅的臉,像一顆成熟的果實。我說了聲對不起(簡直多余)。我聞到她嘴里的酒氣,比美酒本身還要誘人。我看見她的唇像一顆草莓。她的身體發(fā)燙,一尺之外就感覺到溫度。那會兒,我倒很想吻她誘人的嘴唇。
海棠問我去哪。我說,老張那里吧。老張的旅社住一晚上才二十塊錢,有類似醫(yī)院病號睡的那種床。我們在彼此需要的時候,曾經無數(shù)次去他那里過夜,加十元錢,還可以洗澡。然后進入也許只有四平米的小房間。夜里我們折騰得時間久了,老張會叫他女人站在門外咳嗽,以示警告。如果女人的辦法不湊效,老張就出馬了。老張總是穿一雙木屐一樣的人字拖,抬腳往門板上踢兩下,開罵道:二十塊錢,你把這里當成你家呀。年輕人,我像你這歲數(shù),早都不放空槍了,我孩子都兩三個了。要再這樣搞,下回收你二十五,你往天亮里搞。
海棠的身體燙燙的,酒精在體內燃燒。她說,今晚去住酒店。我心里反感,到哪都一樣。海棠說,不一樣,今晚是用來告別的。我懂她的意思。我們攔了一輛出租車,報站說去市里最好的酒店。司機師傅沒吭聲。我們滾進后排座子,關上車門。司機師傅從后視鏡里盯了我們一眼,摁下計價器,車子便竄了出去。我嗅見淡淡的花香向我襲來。
我和海棠是在一個大院里長大的。童年的時光走得慢,回憶起來像慢放的電影,走走停停,總也演不完。站在二十二歲的夏天往前看,這樣的記憶占了一大半。那時候,我經常上她家玩。她家有件唐三彩的大陶馬,有她爸爸收藏的集郵冊,還有許多書,鎖在一個橘紅色的大衣柜里。有時候她偷了鑰匙打開柜子叫我看,她家的書全是很厚的那種,密密麻麻的字。我便專挑有插畫的書看熱鬧。四大名著是我最先從她那里聽來的,她給我說林黛玉和賈寶玉,可我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喜歡聽水泊梁山上的宋江,他殺了閻婆惜落草為寇當了英雄。
后來有一天,我再去她家時,衣柜上的鏡子碎了,里面的書也不見了。我問她怎么回事,她說她爸爸和媽媽打架,把鏡子砸爛了。我不關心鏡子的事,只想知道那些書哪去了。她說是她爸爸親手燒掉的,一張一張撕下來,邊燒邊哭,燒了整整一天。我說你爸真傻,書不要了可以拿去當廢品賣,燒了多可惜呀。那個時候,她扎著馬尾,年齡比我大,但個子比我矮,我們都在縣城的紙坊街小學念三年級,對大人的事了解不多。她說你爸才傻呢,我爸好,我媽不要我了,我爸要我。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見過她媽。
海棠媽是我們縣有名的大美女,大院里的人都知道她嫁給海棠爸是看上了人家有份穩(wěn)定的工資。工人身份很吃香,海棠爸人長得不咋樣,但天生有畫畫的好手藝。據(jù)說,他把市面上的東西看一眼,便立馬能畫出來,簡直比真的還像。在照相技術尚不普及的八十年代,廠里有了這根頂梁柱子,便省卻了很多產品研發(fā)的經費,有時候讓他去外邊轉轉,逛逛百貨商店,海棠爸就能把看到的桌子、椅子、紅木沙發(fā)拆成零件,畫成圖紙,然后指導廠里的工人仿制。后來到了1998年,木器廠倒閉,海棠爸下崗了。廠里的師傅有的去街上擺攤,有的開了小飯館,還有的站在馬路邊上專給人裝卸貨物,都有了自己的營生。海棠爸仗著自己有手藝,和別人不一樣,每天呆在家里抽煙,半年時間過去了,一事無成。海棠媽和海棠爸的關系就是在這個時候惡化的。那年海棠媽應該只有三十出頭吧,少婦的嫵媚剛到了火候上。我不知道他們離婚還有什么深層次的原因,但她的確扔下小海棠走了,海棠爸數(shù)日間頭發(fā)全白,活活像頂了一朵大蘑菇。
海棠爸帶著女兒生活,最先販賣木頭,過了幾年開辦了一家鞭炮廠。我上中學那會兒,她家情況好,海棠爸買了一輛棗紅色桑塔納開回來,停在大院里。院里的男生看稀罕,有的想上去擺弄擺弄,拽不開車門,就爬到引擎蓋上。我圍著車子轉了幾圈,最后把注意力放在兩只長方形的大眼睛上。我覺得那眼睛一直盯著我。我對小伙伴們說,海棠爸娶了小老婆?;锇閭儞u頭,不信。我說,你們敢不敢喊,伙伴們說,喊什么。我說,等我想想。我想了幾分鐘,伙伴們開始催了。我說,你們就喊“老白老白白了頭,娶了個媳婦才十九,買了個汽車溜墻走”?;锇閭兌颊f好,紛紛喊起來。這時候,我跑到大院里的公用水龍頭下,抓了兩把稀泥,就把汽車的大眼睛給涂瞎了。
海棠爸姓白名勇?!袄习住笔俏野謰尫Q呼的。海棠爸聞聲跑出來,看見我們一幫孩子正拿他的汽車撒野,大喝一聲。孫大頭從引擎蓋上跳下來,摔了一跤,我們邊跑邊笑,像一群麻雀飛了。海棠爸頭發(fā)染得烏黑油亮,那時他已是我們縣赫赫有名的暴發(fā)戶,真可謂是鳥槍換大炮,舊貌換新顏啊。他圍著汽車觀察了一圈,貓腰把車燈上的黃泥捋掉,跺著腳罵。那罵聲像鷹一樣追過來,我們卻一點都不怕,任由罵聲在身上亂啄。
我心里正樂呵著,就看見了海棠。她站在爸爸身邊,安安靜靜的,已是一副小淑女的樣子。那種美,我平生首見,實在是驚心動魄。我的心里掠過一絲慚愧,以致多年后,每次回憶起這一幕,總感到自慚形穢。后來過了沒多久,她家的鞭炮廠發(fā)生了大事故,爆炸掀翻了廠房,炸死了六個工人,傷者十幾個。海棠爸戴上鐵手銬,被警察押上警車,據(jù)當年的目擊者稱,海棠爸的頭發(fā)亂如蓬草,黑是黑,黑得讓人心生膈應。再看那張臉,白得只剩下一張人皮,在烈日高懸的盛夏之際,竟叫人不由連打了三個寒噤。
我和海棠的正式交往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那會兒,她家被索賬要款和揚言報復的人盯上了,經常有人來砸門,喊打喊殺的。我母親心善,便收留了這位小鄰居。母親給她穿我的衣服,為她辦了休學手續(xù),海棠每天就躲在我家的箍窯樓上。海棠恨她爸爸,海棠東躲西藏的處境不正是拜他所賜嗎?況且,海棠恨他還有一個原因,白勇賺了錢之后找了個比自己小十幾歲的女人。那女人給他生下個小崽子,也就是海棠同父異母的弟弟白小寶。跟所有功成名就的四十歲失偶的男人一樣,海棠爸幾乎把所有的關愛都獻給了后來的母子,他們一家三口住在一起,小日子過得很甜蜜。海棠一個人住,她就是個獨活蟲。
一聲爆炸響徹半個縣城,炸死炸傷工人的同時,也把那位年輕的女人炸出了白勇的懷抱。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她的舉動很好地詮釋了這句話。一夜之間,海棠的生活判若兩個世界。她失去學業(yè),失去了名義上的家庭,人身安全無法保障。我母親把她藏起來,叫我每天送飯,至此,時隔幾年之后,我終于又有了和海棠單獨接觸的機會。
直白地說吧,我喜歡海棠。我對她的喜歡起于童年時代,再到少年時的欽慕與愛戀,她的恬靜讓我年輕的心騷動不安,而這時候,她像一個落難的公主,走到了我身邊,與我朝夕相處,我覺得我是一個幸福的人。有一次,我用鑰匙打開門,海棠就那樣呆坐著。母親為防止她出走,特意把門從外面上了鎖。我事先準備好了開場的話。我說,你郁郁寡歡的樣子像林黛玉。海棠不回答。我把飯放在她旁邊的床頭柜上,安慰她。別擔心,你學習好,落下的功課用不了幾天就能補上。沒想到一說這話,海棠就哭了,眼淚從眼泉里溢出來,噴了花。我最怕見人哭,她一哭,我眼睛也酸。我說,吃飯吧,以后你住在我家,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稀飯盛在白瓷碗里,冒著熱氣。家里來了客人,這碗才可示人,平時我媽把它當寶。那幾年,四川的腌菜廣受歡迎,街市的調味店里必有幾個黑色的大壇子,每逢過年過節(jié)或者賓客上門,腌菜是必不可少的。我媽特意買了大頭菜,蒸了饅頭,一日三餐專為海棠做??伤⒉焕頃覌尩目嘈?,滿肚子傷心事,淚珠從面頰上滾下,砸在我家的水泥地上,摔成八瓣兒。情人眼里出西施,即使她哭的時候,我也覺得美。海棠邊啜泣邊說,她想見見爸爸。我說,你不能出去。海棠央求我?guī)蛶兔?,看在同班同學又在一個大院長大的份上,否則,她就絕食,餓死算了。
我心里難過極了。我說,只要你吃飯,什么條件我都答應你。果然,海棠的情緒好了很多,但以后的日子里我無時無刻不在想怎樣完成她交給我的艱巨任務。作為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我對這個社會的規(guī)則和關系壓根就摸不著門道,只能從大人那里聽說一些爆炸事件的進展。
他們對海棠爸的指責滿含惋惜:白勇這個人,也太狂妄了,以前木器廠的白工多攢勁呀,現(xiàn)在倒好了,手里攥了六條人命,可惜啊,他這條命也怕是保不住了。
很快就到了案件開庭審理的時間。我把這個消息告訴海棠,問她,愿不愿意去。那段時間海棠讀了一些法律方面的書,說話也變得專業(yè)。她說,作為被告人的家屬,有出庭的權利,恐怕這將是最后一次見爸爸的面了。我說,去了不能鬧,法庭是個嚴肅的地方。海棠冷冷地瞅我一眼,沒回答。
當年該案是我們縣為數(shù)不多公開審理的案件,社會關注度高,輿論影響廣泛,開庭當日,座無虛席。海棠爸被兩名高個法警押上來,關進半截囚車一般的被告席。他的出現(xiàn)引起全場騷動,受害人的家屬控制不住情緒,沖過去要揍他,被警察攔住。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太太一屁股跌坐在地,拍著大腿扯開嗓子哭,令人心酸?!肮啡盏暮谛睦习澹覂翰哦畾q,性命斷送在你的手上,你去死呀,死了十殿閻羅收審問罪,扒皮抽筋點天燈?!鄙晕⒗碇屈c的人,舉起拳頭喊口號,要求判處白勇死刑。場面一時混亂不堪。散布在場地四角的警察立刻上去制止,法官敲著木槌,警告說,誰要不遵守秩序就帶出去。結果,人們都啞言了。突然,一個礦泉水瓶子劃出優(yōu)美的拋物線,從某個群眾代表的手里飛出去,砸到了白勇的腦袋上。礦泉水瓶不是手榴彈,不會爆炸,但威力也不小。白勇挨了一下,把脖子挺直了。
全場人的目光都投向被告席。像是有一道無形的聚光燈照著,讓海棠爸腐儒的形象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我這才發(fā)現(xiàn),海棠爸的頭發(fā)掉光了,腦殼禿禿的,像嬰兒的屁股。當時,我和父母就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海棠和她年輕的繼母坐在被告人家屬的位子上,孤兒寡母的,難腸得很。我不關心案件審理的結果,只關心海棠,在氣氛凝重莊嚴的法庭上,她愈發(fā)安靜了,像一朵白色的花。
海棠爸被判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不出意料將會在監(jiān)獄里了此殘生。消息一經宣布,場面再次陷入混亂。人們認為,白勇判得太輕,一命換六命都便宜他了,竟然是死緩,如何對得起年輕的亡魂?海棠爸被兩名法警架出半截囚車,匆匆押向他命運的歸宿之地,此后,即使他千遍認錯,萬遍悔罪也改變不了殘酷的事實,更別想和女兒見上一面。白勇快速走了幾步,突然回過頭來向人群張望,他沒有去看那個給他生了兒子的年輕女人,而是一眼就找到了海棠。他的眼神透著一絲為父的仁慈與溫柔,微微頷首,給了女兒一個比哭還要悲慘的微笑。海棠坐著一動不動,眼睛又大又明亮,保持著處子般的安靜。在他們父女眼神的交流中,一切不快都將煙消云散,一切隔閡都將被思念所取代。此時的白勇,最放心不下的恐怕就是海棠了,這將成為他人生最大的遺憾。
海棠爸從兩名警察的手里掙脫出來。大概警察知道他要干什么,沒做過多阻攔。海棠爸雙手合十,向那些騷動的人群低下頭懺悔。他的眼淚已經流出來了,大聲說,我對不起大家,這輩子欠你們的還不清了,下輩子變牛做馬,任你們驅使打罵。人們安靜下來。海棠爸失聲嚎啕:冤有頭債有主,我不敢祈求獲得各位原諒,只希望你們能把這份仇恨記在我白勇的頭上,莫要去騷擾我的家人。警察見狀,知道不能再放縱下去,兩邊一用勁就把海棠爸提起來。海棠爸很懂規(guī)矩,立刻收住悲腔。但他甩了一下膀子,在女兒面前不能被人押著,作為男人這一點很重要。
兩個法警追上去。那會兒,我覺得他很像個赴死的英雄。
我們住的那家賓館叫洞山國際酒店。很多地方,只要冠名“國際”二字就一廂情愿地和世界接軌了。很牛,也很霸氣,容易叫人產生非分之想。
我在淮南生活了四年,知道這座城市的歷史。最早日本人開礦,把山鑿了一個大洞,建起了全中國當時最早的現(xiàn)代化煤礦。后來我們自己搞城市建設,人們指著這座有洞的山說是洞山。好在日本人很注意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他們殺人如麻卻對滿山樹木施以最大的仁慈,一棵也沒有砍。現(xiàn)在的洞山林木蒼翠,市里因地制宜,就把最好的賓館建在了山腳下。
窗戶外面滿眼綠色,青藤從老舊的墻壁上攀爬上來,在玻璃后面開出一朵黃色的小花。我坐在單人椅上抽煙,酒喝得頭暈,也有可能是昨晚消耗了太多精力所致。我已經穿好衣服,如此,對著鏡子看起來更像人。海棠鉆進淋浴房大約有一刻鐘了,她把花灑開得很大,水流聲撞來撞去,玻璃隔斷霧氣繚繞。她的胴影不停變換,像一只泡在福爾馬林中活過來的動物標本。
七月的江淮地區(qū),到了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太陽照在窗戶上,白晃晃的,扎人眼球,時間還未到中午,就已經顯示出巨大的威力。再過幾天,進入了梅雨季節(jié),空氣又濕又熱,像我這樣的旱鴨子會長一身痱子。
海棠濕漉漉地走出來,拿毛巾挼搓頭發(fā)上的水,一塊毯子裹住中間部位。幾點了?她問。我放下二郎腿,摁亮手機。十點半了,我說。下午三點的飛機,時間有點緊張,她說完,急急忙忙背過身去換裝。我續(xù)上一根煙,眼睛不由瞟過去。海棠的身體在我眼前晃動,一覽無余。她的腿有點內八字,小肚腩也出來了,一彎腰堆出幾個肉褶子。我認為,女人脫了衣服是無比丑陋的,衣服會掩飾身材上的缺陷。我不喜歡她的裸體,女人一旦在你面前毫無羞恥地存在,那將是美好愛情的終結。從前,我喜歡她,是因為她帶給我像探索桃花源一樣神秘的過程,讓我一步一步走進她心靈的最深處,而此時,無疑于她將整個山水置于我的眼前,那種感覺仿佛是以百米的速度撞在了一堵白色的肉墻上。太真實了,我感到眩暈,緊緊吸了一口煙。海棠絲毫沒有意識到我對她赤身裸體的厭惡,她趕時間,擔心飛機會扔下她飛去加德滿都。除了這個,她完全可以將我忘掉,當我不存在。海棠穿上胸衣,扣好鉤帶,熟練地將一對乳房填進去,雙手向上托了托,使兩者達到最舒適的契合狀態(tài),然后套上一件青色的長裙。
女人不穿衣服真是大煞風景,我不堪說出丑陋這個詞。海棠說,啥?我又說一遍,海棠說,你是看膩了,你們男人喜新厭舊。我說,你不應該在我眼前換衣服,尤其是今天。海棠坐在鏡桌前化妝,噘著嘴涂唇彩。我說,真的,我突然就不喜歡你了。海棠說,你看著辦。我說,你破壞了你在我心目中的美好形象,你原來也就那么回事。海棠說,我沒工夫跟你討論這個,以前你沒見過我換衣服嗎?我說,見過,但不像今天這樣令人灰心喪氣。海棠說,趕緊把房間檢查一遍,衛(wèi)生間有我的手機充電器,別落下了。
我的腦海里反復回放著她把乳房填進胸衣的畫面,太粗魯了,那么我是什么時候喜歡上她的呢?我想是當年她來到我家的那幾個月吧。我們天天在一起,我給她送吃的喝的,傳遞外面的情報,和她并肩作戰(zhàn),對付我的父母。有一次,她讓我打開門,放她出去。我堅決不同意,海棠說,你這叫非法拘禁,你們有什么權利關著我。我說,外面有危險,許多人找你爸報仇,見了你還不把你撕了。你再等等,我媽說了,到時候她會把你交給你小姨(白勇娶的那個年輕女人)。海棠說,那我情愿去死。
結果我還是抵擋不住海棠的軟硬兼施,放走了她。那是她住進我家的第五天,我清楚記得她穿了一件黃色、藍色、紅色三種顏色的短衫。那時候,我們都穿校服,而她總是顯得特立獨行。我母親是在做好午飯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逃走的。我解釋說海棠沒有兌現(xiàn)承諾,她說會在三點之前返回。母親急壞了,臉色一黑,我以為她會抽我,可她卻說,你們這些瓜娃子,把自己照顧好就不錯啦,指望你們給大人幫什么忙,還不快去找呀!
我騎上我爸的二八加重自行車在縣城里找。我媽發(fā)動我爸也在找。那年頭大人們的生活都不容易,我媽每天要去種植廠上班,采摘蘑菇,擺弄菌棒,干的都是體力活。我爸在廠里撥算盤子兒,是個點鈔算賬的會計。他們急瘋了似的滿街道亂竄,只為找一個跟自己沒有半點血緣關系的小鄰居。當時情況很緊急,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因為爆炸案發(fā)生后,一位受害人的兄弟從新疆回來,揚言要叫黑心老板一家血債血償。眼下,黑心老板白勇已經被抓進了看守所,他的妻兒遁地出逃,不予示人,唯獨能償還血債的人就只剩下了海棠。況且,縣城這么小,出去溜一圈,誰不認識誰呀。我騎著自行車滿世界跑,找遍了河灘、田野和背人的小巷,連幾個大型的垃圾堆都翻了。我越想越著急,天也黑了,突然下起了大雨。我推著自行車回到家,燈亮起來,我爸站在門口見我回來,“嘿”的驚叫一聲。他說,羊啃麥青派牛犢兒追,這下兩個可都回來啦。我聽出他話里的意思,問,海棠呢?我爸指著二樓的箍窯說,在上面呢,你媽也在。
我爬上樓梯,一把推開門。那一刻,我看到了令我畢生難忘的一幕:海棠尚未發(fā)育成熟的乳房,尖尖的,像兩只潔白的桃子。驚鴻一瞥,我的臉開始發(fā)燙,就怔在了那里。海棠仿佛受到驚嚇的小鹿,身體微微顫抖,她沒有刻意躲閃,而是慌慌張張地將我的白色T恤從頭上套下去,露出兩條細長的胳膊。我媽呵斥道:出去!我反應過來,意識到自己窺見了伊甸園里的秘密。如此,竟惶惶不安起來,一閉上眼睛,就是海棠那兩只尖尖的乳房。我嗅見了淡淡的芬芳。我已經迫不及待地喜歡上她了。
海棠是在通往省城的312國道上被我母親拽回來的。她孤獨地走著,一個花季少女,將所有的絕望都拋到了身后的縣城。母親招手攔了一輛拉煤卡車,追上海棠時她已經走出了十公里遠,她的樣子很像一只從水里撈出來抖著絨毛的小雞仔。母親跳下車,半路攔截。母親拽住她說,海棠,你要去哪?海棠說,你管不著。母親說,我是管不著,可你爸你媽管不上你,就是一個陌生人,也不會睜著眼看你走錯路——快,跟我回去。海棠說,我就不回去。這時候我媽心軟了,說,我也是一個做母親的人,你爸的事我們看得明白,這和你沒關系。等你家的事有了定數(shù),你請我管,我都不管了。雨似乎在那一刻下得更大了,黑沉沉的天空像一只巨大的篩子,密集的雨豆子篩落下來。此刻,無論是誰,都會被這樣的場景感動。母親捋著臉上的雨水,拖起海棠往回走,路面上起了水泡,拉煤卡車在雨幕中亮著兩只紅色的眼睛。司機師傅喊,你們還走不走啦!母親說,謝謝師傅,我把我女兒找回來了。
他最后看到那束藍光
羅東明的店關得早。每天晚上九點,最后一班3路公交車停在門外的站牌下,車門彈開,有時跳下來幾個行色匆匆的男女,有時虛晃一槍,例行公事一般。這聲音傳進店里,羅東明就會丟下手里的活兒。活兒是一把美工刀,一瓶強力膠水,或者是電腦軟件上的畫筆,用他自己的話說,咱也給他下班了。這時候羅東明會打發(fā)學徒球墩去買宵夜。球墩是個很胖的男孩,不到二十歲,腦殼圓圓的,戴一副黑框眼鏡,鏡框深深陷入面團一樣的細皮嫩肉里,一笑,鏡片后面的那雙小眼就瞇成了腳趾頭縫,讓人覺得他真的是開心了。羅東明的宵夜很簡單,一把魷魚烤串,或者半份酸辣豬肚。吃什么完全取決于球墩臨場的置辦,反正都是十塊錢,他從來沒有意見。
球墩去買宵夜,站在攤鋪前不說話,伙計問他要什么,球墩就用下巴胡亂指一下?;镉嫃淖套塘饔偷蔫F砧板上抓起一撮事先烹飪好的食貨,塞進牛皮紙包,再套上塑料袋,插上竹簽,球墩便拎著慢慢悠悠走回去。羅東明吃著肉串還要喝酒。喝酒是對付失眠癥的好辦法,不需人陪,每天晚上一杯。他用啤酒杯喝白酒,等把胃腹款待舒服了,才把店交給球墩,然后帶著微微的眩暈回家。但今晚注定要出事,羅東明心情很差,喝酒沒有節(jié)制,半瓶酒喝完了,也沒有離開的意思。羅東明看球墩的眼神有點歪,漲紅著臉說,徒弟,今晚師傅和你一起擠店里,不要嫌師傅打鼾的聲音響,湊合一下。球墩一聽這話急了,哼唧著說,師傅,你每天都回家里和我嬸子一起睡呀。羅東明說,今晚不回去了,我喝多了,你就照顧師傅一晚上吧。
不行!球墩堅決地回答。
羅東明有點生氣。照顧師傅一晚上,這個要求不過分吧。況且店是他的,難道他說了還能不算?球墩說,除非叫我玩游戲,我和別人約好今晚上華山尋玄女圣劍。羅東明說,那就更不行了。
球墩玩電腦游戲上癮,按理說羅東明是不該管的,但他覺得對不住球墩的父親茶蛋——怎么說呢,到了這時候他不該再叫老朋友茶蛋,而應該恭恭敬敬叫一聲李總??墒牵献佑⑿蹆鹤硬粻帤?,球墩高中沒畢業(yè)就被學校開除了。老師暗示球墩性格有缺陷,狂躁癥,別看平時憨厚無話,一生氣啥事都能干出來。老師沒有直說,反正球墩腦子里差了根弦,有次打一個女生,撲上去用大拳頭砸她的頭。同學們害怕了,什么深仇大恨,非要致人家于死地,原來不過是那女孩說她身上有股餿味,打完籃球不洗澡。李總來學校協(xié)商解決問題,他的一句話觸犯了師生眾怒。他說,球墩念不下書沒關系,只要學會數(shù)錢就行,因為老子掙的錢幾輩人都花不完。
球墩退學后李總讓他跟著羅東明在美工店里學手藝。李茶蛋十萬個放心羅東明為師的品行,他想球墩吃吃苦也好,免得把錢當成草紙,一伸手就向家里要。可他的想法還是落空了,自從球墩給羅東明當徒弟,每天除了通宵打游戲,其他啥事情都不干,唯一能做的就是買宵夜。
今晚早點睡,要是再打游戲,我就告訴你爸。
球墩怔了一下,眼神中寫滿意外。羅東明還想再教訓幾句,思忖還是算了吧,畢竟是朋友的兒子,隔著一層關系。羅東明暗中觀察球墩的反應。他用一枚長鐵鉤把鋼皮門鉤下來,立刻就把流光溢彩的街市隔在了外面。狹小的空間里,他看見球墩坐在電腦桌前,拿著一枚啤酒瓶的蓋子,復仇似的,在胡桃木桌面上拉出一道白色的印子。羅東明一下子火了,現(xiàn)在的孩子都是怎么了,要是自己的兒子,肯定扇他幾個耳刮子。羅東明頭暈腦漲,加上空氣悶熱,盡管吊扇在頭頂嗚嗚旋轉,但絲毫沒有給他一腔怒火降溫。他沖過去奪了瓶蓋扔在地上,指著掛了鎖的店門說,滾出去,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兒,游戲里面有你爹還是你娘,不讓你玩,手癢得要捉只蝎子。羅東明的怒氣撒到一半,心里就后悔了,他不該這樣罵朋友的兒子。他閉了嘴。他真沒有讓球墩滾的意思,這小子要是滾了,那可是做師傅的責任。羅東明呼呼喘著氣,熱汗從脖子上流下,脊背上水滋滋的。他一把拍滅頂燈,唯一亮著的電腦顯示屏就成了狹小空間里最大的光源,照著球墩肉乎乎的臉,那兩枚眼鏡片里就有了電腦的屏幕。那是一只翱翔的老鷹。
羅東明走進里屋,關門之前回頭看了一眼不明事理的徒弟。球墩一點兒變化也沒有,還像剛才那樣窩在椅子上,好似羅東明的生氣發(fā)火是一個人的表演,與他沒有任何關系。羅東明的身體被酒精控制著,腦子里有一絲明亮,他感到天旋地轉,臉上浮上一層嘲諷的微笑,自己的事情搞得一團糟,還要充面子,給別人當師傅,管教人家的生活。羅東明在心里狠狠地把自個鄙視了一番。
他開始睡覺,佯裝也罷,把自己丟到床上,床就變成了一只大轉盤。他喜歡這感覺,人的一生不堪多想,活得太明白了徒增煩惱??墒沁@會兒,自己跟自己作對似的,腦窟窿里冒出無限多的想法,越是堵越是強烈越是清晰,反抗著他的意志。羅東明是自己精神空間的領主,可年輕女孩張璐從黑暗中跳出來,幽靈一般把他纏緊了?!傲_叔,羅叔?!睆堣锤忉尅A_東明一巴掌就打在她臉上?!百v人!”羅東明罵張璐的時候自己的心先疼了,真是辜負了這些年來的疼愛,一個女孩子怎么可以這樣輕賤自己。張璐的面容變得模糊,仿佛打碎了春水里的倒影。羅東明調動所有記憶去尋找張璐,偏偏什么也想不起,那張臉仿佛一張白紙、一縷輕紗,沒有了具體形象。亦真亦幻間,他又想張璐要和傻瓜徒弟球墩結婚了,老朋友茶蛋開著奔馳車來娶親,吹吹打打的人群簇擁在店門口。球墩兒胖得像只大皮球,裹著黑色西裝,手握廉價的塑料玫瑰。他大聲說不行不行,這時候張璐的樣子十分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挽著發(fā)髻,兩腮紅粉,身材臃腫,仿佛生兒育女的婦人。她的臉上生動起來,長長的假睫毛,兩只眼睛撲閃撲閃。店里不知怎么會有一只鷹,張嘴說話的時候變成了嘴巴彎彎的墨西哥金剛鸚鵡。鸚鵡說:歡迎李總,歡迎李總。羅東明憋了一肚子氣,拿起鉤卷簾門的鐵鉤打過去,沒打中卻砸壞了桌上的電腦。他威脅鸚鵡:連你們這些畜生都喜歡拍有錢人的馬屁,他是茶蛋他是茶蛋,再亂叫就用萬能膠粘住你的嘴。這時候禮炮響起來,那聲音轟隆隆的像打雷,又仿佛是攪動的轆轤,有點兒熟悉。聲音是從他體內發(fā)出的,巨大的鼾聲把羅東明吵醒了。
他看見高窗外城市的夜空有一點彩色的光。沒錯,當夜幕降臨自然光線趨于黯淡之時,人造光源會四處開花,把城市里任何一個角落點亮。他看到店內詭秘的光線,藍瑩瑩的,電腦屏幕上那只鷹早就飛得不知去向。羅東明的潛意識里,這里是他的美工店,三更半夜的,徒弟球墩還在那兒打著游戲。羅東明半睡半醒,喊,球墩,打啥游戲?”
球墩,打啥游戲?這樣喊過幾句,他又睡著了。
后來羅東明再次被自己的鼾聲吵醒,他依然看到那抹彩色的光。他想那可能是街對面的音樂餐吧的廣告在閃爍,這個夜晚真是太漫長了。他迷迷糊糊發(fā)出警告,球墩沒有理他,反倒顯得他像那只多嘴多舌的鸚鵡。有一陣子,憤怒的火焰陡然升騰,他從床上躍起,夢游一般沖出去。店里的情況他太清楚了,當羅東明拔掉電源時,黑暗像一座山把他壓在了下面。
最后他又夢見張璐對他講,那只鷹生活在尼泊爾,從萬米高空俯沖下來能抓碎一匹狼的腦袋。他在夢里問張璐,為什么喜歡鷹,一個女孩子應該喜歡貓啊狗啊溫順的動物。張璐說,鷹要飛到遠方去生活。
夢境斷斷續(xù)續(xù),毫無現(xiàn)實的邏輯。羅東明感覺自己掉進了一片汪洋大海中,憋得肺都要炸裂。睜開眼,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手正死死攥著球墩的腕子。
他用力地咳了幾聲,那彩色的光變冷,像月光,又像一枚寒光閃閃的刀子,又青又白,殺氣騰騰。球墩立在床邊,惡惡地說,為啥關我的游戲,我馬上就要把寶劍搞到手了。
羅東明掙扎著起來,猛力推開球墩。年輕人畢竟身輕骨嫩,往后一個趔趄。一陣驚天動地的聲響,緊接著便聽到球墩撒潑似的哭叫,叔,你憑啥不讓我打游戲,你管得太寬了,你是太平洋上的警察。羅東明并不理會,他看到了另一個世界,城里沒有月光,霓虹之下是骯臟的交易,男盜女娼。羅東明感到脖子被什么東西蟄了一下,生疼生疼的,急忙用手捂住。球墩,你要殺你叔嗎?
球墩學著電視里他的臺詞說,誰要阻止我打游戲都得死。
羅東明告饒,快把燈打開,叔受傷了。
球墩說,我不管。
血腥味立刻彌散開來。羅東明感到自己捂住了一眼泉,捂不住了,熱熱的黏稠液體洶涌出來。脊背開始發(fā)冷,呼吸變得困難,他想說話卻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嚨。他想說的是,球墩,快叫救護車,救救叔。可一張嘴,氣流就從指頭縫里往外竄,仿佛手里抓著一把泥鰍。
羅東明后悔了,跌跌撞撞往外走。他看到了不停變幻的霓虹定格為藍色,女孩張璐的臉異常清晰起來。他想,他不能死,不能死。
洞山腳下有很多樹。舜耕街兩邊的梧桐成了精,管城市的人便將它們斷肢梟首,結果樹們不但不聽話,反倒更加飛揚跋扈,對過往的車和行人張牙舞爪,擺出各種奇異古怪的姿勢。街的盡頭是一個隆起的小山丘,路從兩邊繞著走了,留下一座“孤島”,人們便把這地方叫做綠島。羅東明的美工店就在綠島下面挨著馬路的地方。天剛亮的時候,練了二十年太極的張工背著寶劍準備上島打拳,走到美工店門口發(fā)現(xiàn)暗紅的血流像一條蛇從門腳下爬出來,此時血已結痂,一直到馬路牙子上才盤成一團。張工心一緊,隨即又和自己辯駁,不會是殺了人吧。因為急著要去打拳,他便跳過那條血跡走了。直到兩個小時后,天已大亮,耳聽著島下馬路上的汽車吵起來,他才像往常一樣返家。那條紅色的痕跡擋住了路,張工憑借六十年的生活經驗果斷報了警。
警察是在十五分鐘后到達現(xiàn)場的。一輛警車上跳下來七八個人,警戒現(xiàn)場,把從梧桐樹到卷簾門之間的人行道都封了起來。吳警官蹲下來察看血跡,在他的判斷里,無疑門后面藏著一個可怖的兇殺現(xiàn)場。鎖子很快被砸廢了,卷簾門像狗舌頭一樣縮上去,露出黑洞洞的鈦合金玻璃門。
羅東明的尸體橫躺在地上,像一條彎曲的大蝦,側仰著臉,雙目怒視著天花頂,眼球上醮著一塊血斑,也許在他生命最后一刻看到了那束藍光。周圍一片狼藉,血噴淋得到處都是,有種魚干發(fā)霉了的苦腥味。吳警官從沒見到過這么血腥的場面,一個人的血流干了,衣服被污血凝固成了盔甲。年輕的警察咧了咧嘴,從兜里掏出口罩,抖開來戴上。吳警官讓他們仔細勘驗現(xiàn)場,隨即咳嗽了幾聲。
店門口有只被做成毛絨玩具的墨西哥金剛鸚鵡。鸚鵡對吳警官說:“歡迎光臨!”
他的心情倒也不差,歪頭看了一眼說,瞎多嘴,警察上門沒好事,你個傻鳥。吳警官這時候才看見球墩,那家伙精赤著上身,光著腳蹲在旋轉椅上,脖子伸得老長,面無表情地對著電腦屏幕快速點擊鼠標。桌上的小風扇拼命搖頭,鐵罐子里的煙頭還未熄滅,一縷藍色的煙游魂般飄渺游蕩。
吳警官大聲質問,你是誰,在這里干什么,叫了半天為什么不開門。
有人打開燈,大白天的,不見得起作用。幾個警察迅速沖上來,有一個攜槍的家伙摸摸大胯上的皮匣子,做出最壞的打算。球墩擺擺手說,等一下就好。他似乎是在完成一個保存游戲的操作之后才從椅子上下來,穿好拖鞋。
吳警官發(fā)現(xiàn)他還是個孩子,思想上有點松懈。死人了,你不知道嗎?
球墩說,跟我有什么關系。
現(xiàn)場的人除了對恐怖的案發(fā)現(xiàn)場很不適應外,主要還有當事人的陳述。球墩所說的話雖不能作為陳堂供證,但或多或少讓人們了解了整個案發(fā)過程。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何以如此冷血,置師友情義不顧,讓羅東明在動脈和氣管割破之后痛苦地倒地掙扎了十幾分鐘,然后血干氣絕而亡。這一切都是在球墩這個孩子的眼皮底下一秒一秒走過去的,難道受害者瀕死之前的呻吟就沒有令兇手動一絲惻隱之心嗎?
球墩甕聲甕氣地說,人不是我殺的。
吳警官追問,不是你殺的會是誰,昨天晚上這里有第三個人嗎?
球墩臉上閃現(xiàn)出一絲難以察覺的微笑說。我說了你們不信,我倒希望他死呢,死了才好。
警察的辦案是有一套程序的。球墩被帶走了,目前他是最大的嫌疑人。命案必破,刻不容緩。況且光天化日之下,大街店鋪門口擺著個蒙白布的死尸,血流得像小河,社會影響惡劣。所以對球墩以及羅東明的調查隨即展開。
我叔是個好人,每天晚上都喝酒。他白天干活太累了,晚上喝酒才能放松下來。這是我叔親口告訴我的,他就是靠酒精支撐的,所以我才愿意每天去給他買宵夜,沒有酒他什么都干不了。昨天晚上,他喝醉了,他是故意喝那么多的。他不讓我玩游戲,我又不是他兒子,干嘛啥事都得聽他的。他是懷疑我姐跟我好,所以才處處管著我。
吳警官打斷他問,你說的你叔和你姐是誰,請準確表述。
我姐就是我姐。球墩氣憤地說。我姐叫張璐,在學院路那邊的師院讀大學,是我叔的干女兒,有時候在店里做事。我叔羅東明疼愛她,想送她出國,她不同意,堅持要留下來。昨天在店里我姐跟我開玩笑,說要給我當小姨,問我想過沒有。我才不關心這些,我只對電腦游戲感興趣。這時候我叔回來了,他中午一般都會去西門坡下的老柳家吃炒粉,然后回來換我們出去吃,可他好像路上遇見了熟人,要回來拿樣圖。他進店時一點聲音都沒有,那個該死的鸚鵡也沒叫一聲“歡迎光臨”。我們在里屋,我姐擰我的胳膊,我叔就回來了。
我叔很生氣,臉都成了綠的,嘴唇上起一層干皮,看起來像幾天沒吃東西的餓漢。他把我抓開,甩了張璐一個耳刮子。我敢保證,我叔之前從來沒打過張璐,去年有一次我姐夜里沒回寢室,正好被學校的宿管科抓到了,電話打到我叔手機上。我叔急得頭上冒汗,和我一起在大街上找,在學校門口的小旅館查人家的登記本,結果正好在綠島下面的小路上碰見了。張璐喝醉了,被一個男的背著,說是去島上看星空,英仙座流星雨。那次我叔很生氣,我看出來了,他看那男的眼神充滿了敵意。
現(xiàn)場的記錄員是個女警花,抬頭看了一眼球墩。意思是太啰嗦了,撿重要的說。但她的意見沒有得到吳警官的支持,只能低下頭繼續(xù)書寫。吳警官說:“李曉敏,那男的你認識嗎?
不認識,好像是張璐的老鄉(xiāng),甘肅那邊的,好遠。
說說昨天晚上在死者羅東明的美工店里發(fā)生了什么,不要說我叔,直接說羅東明。
我叔,不,羅東明是個好人,但我不喜歡他。昨天晚上他跟我發(fā)生了點不愉快,一張破桌子,劃爛了買張新的,他那么激動干什么。我爸送他一個店,一張桌子他都跟我急。他睡著了打鼾磨牙,我踢一下桌子聲音就小了,一會兒又像打雷似的,一驚一乍,還夢里跟我說話,吵得人心煩,戴上耳機都能聽到。他吃錯藥了似的,夜里起來拔電源開關,我順手拿起美工刀叫他把我殺了,他說他殺我做什么,他殺自己。他喝了太多酒,那會正醉著呢。羅東明過來奪刀,我便把刀給了他,我想你要死就死,挺討厭這種喝酒撒瘋的人,我就不信他能把自個over了。
球墩說了個死的英文單詞?,F(xiàn)在的孩子總這樣說,完全是出于一種流行時尚。吳警官請他繼續(xù),這會正到了關鍵處,他問沒殺羅東明,怎么解釋?
我叔關了電源又去睡覺,電腦突然黑屏,游戲也沒保存,我簡直快要氣炸了。黑暗中我點燃了一根香煙,靜靜坐了一會兒。我討厭他,每天對我指手畫腳,嫌這嫌那的,當時真是想殺他的心都有了。那會兒他的鼻鼾又續(xù)上了,真他媽吵,我一氣之下就沖了上去,想把他掐死。我剛走到床邊他就醒了,一把抓住我的手。我懷疑他根本就沒睡,他說沒人能把張璐帶走。我不知道當時他手里握著那把刀,他哈哈大笑,說年輕人,你們太年輕,人生的痛苦還嘗不到。他像僵尸一樣坐起來,把我掀翻在地,一個勁地笑,笑得我頭皮發(fā)麻。簡直是神經病嘛。他罵這個社會,罵了一會我都煩了,他說張璐是個婊子。我吃了一驚,羅東明從來不會這樣罵我姐。我看到他哭了,當時有一道光,把他的眼睛照得像兩顆大鉆石。然后他又罵我爸李金牛,說我爸是個無恥之徒,有幾個臭錢了不起啊。我都沒看見他是怎么抹斷脖子的,他讓我?guī)退艺f我不管。其實那時候,我是希望他死的。
店里有只多嘴的鸚鵡
男人的“妻管嚴”是出了名的,每天晚上必須回家,這是妻子小瑛定的規(guī)矩。如果遲一點時間,她就要鬧,問他到底干什么去了,和哪個野女人約會。羅東明解釋說手頭的活緊,女人不信,即使活再緊也緊不過她的心眼。五天前,他們剛爆發(fā)過一場戰(zhàn)爭。小瑛在家找到了一根三十厘米蜷曲的黃發(fā),便認為家里來了女人。她的頭發(fā)是剪短了的,又黑又直,簡直就是鐵證如山。小瑛氣勢洶洶地來店里抓奸,她的目標很明確,就是張璐。店里邊有一間小倉庫,兼做休息室,每天因為要制作各種錦旗挽幛、發(fā)光字、宣傳牌之類的東西,場面顯得凌亂不堪。小瑛像一只母貓四處嗅嗅,羅東明也不理她,堅信身正不怕影子斜。最后女人沒有找到想要的東西,捏著一根十五厘米的黑發(fā)比較了又比較,然后才向羅東明攤牌。小瑛兩個大如西瓜的胸脯起伏難定,臉變成羅東明下酒的豬肝。她的大胸脯簡直就是她與男人對戰(zhàn)的砝碼,兩人爭執(zhí)在一起,她便覺得瘦小的羅東明簡直不堪一擊。她的乳房配上一米七的身高和壓垮一頂轎子的體重倒也相得益彰,唯一的苦惱是洗澡的時候,乳房會垂到腳面,這時候她便把那東西雙雙掀到肩膀后面,方感到負擔小了一些。
那天張璐恰好不在店里,男友過生日,她請了半天假。小瑛問羅東明把張璐藏哪了,叫她出來拔根頭發(fā)看看。羅東明氣得兩眼冒火,說巴掌大的店你自己找啊,人家張璐清清爽爽的怎么會是黃頭發(fā)。羅東明想起五月份的時候,女人參加廣場舞大賽,頭發(fā)燙過一回,整個人像金毛獅王?,F(xiàn)場還接受了電視采訪,節(jié)目播出之后,小瑛看到自己的形象,惱得直罵記者。她總算認清了自己,最后又把頭發(fā)染成了黑色。媽生下來黑毛就是黑毛,學人家城里人,腦子全用在爭風吃醋上,健忘了,竟然來興師問罪。
他說你個母老虎母獅子,整天疑神疑鬼的,哪根神經錯亂了,忘了電視里的鬼樣子,能嚇死人。
小瑛大概也知道自己是在無理取鬧,但越是這樣越要找到鬧的理由。她扔桌上的東西,說羅東明嫌他丑,結婚那時候怎么不說,想離婚沒門。
每次走到這個套路,羅東明都會閉嘴。他跟女人的正面交鋒從來沒贏過。他擔心這樣鬧會影響左鄰右舍,便主動退避三舍。砸吧,舊東西砸壞了買新的,日子過到這份上,誰還疼那幾個錢。只求個耳根清凈罷了。
他心里想著張璐。這世上就有一些不清不楚的關系,受人猜忌,遭人白眼,空負歲月韶華,即使最后什么也得不到。羅東明跟妻子的隔閡很多都是因她而起。
不得不從十多年前說起。那會兒羅東明受到老鄉(xiāng)李金牛的資助,在學院路開了一家廣告店。大學里的青年成雙成對,光天化日之下,擁抱、接吻,相互喂飯,仿佛相濡以沫的夫妻。羅東明是個心思細膩的男人,思忖人生的遺憾,缺少一場真正意義的愛戀。年輕時什么都不懂,他和小瑛的婚姻完全是受了媒妁之言的蠱惑,稀里糊涂的,兩個人就睡到了一張床上。結了婚才發(fā)現(xiàn),小瑛不會生養(yǎng),而且脾氣壞,恨不得把男人拴在褲腰帶上,稍有不順心的事,就摔碟子摔碗,整個一個母夜叉。這種女人擱在老家不把房頂掀了?羅東明帶了她出來闖蕩。他喜歡寫毛筆字,有次買了兩只湖州狼毫,沒征詢小瑛同意,女人問他花幾十塊錢買兩根筆能吃還是能喝。這是最令他反感的,事事都用吃喝衡量,這世上比吃喝重要的事多了,但女人的心胸眼界就這么窄。羅東明對妻子的感情就像秋日里的一株銀杏樹,在生活的風雨里掉光了葉子,禿禿的枝干,毫無生機可言。但樹還時刻扎在那,死了的愛情,迎不來第二個春天。
生活兵荒馬亂。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看到了那個女孩的照片。
大約是在深秋,女孩蹲在馬路邊寫作業(yè),旁邊擺著一筐魚。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在旁邊低頭玩耍,腰里系著繩子,繩子的另一頭拴在女孩寫字的四方板凳上。女孩十四五歲的樣子,穿著綠格子外套,抬頭凝望的瞬間被人拍了下來,照片發(fā)在《淮河早報》上。標題是:賣了這筐魚就是學費。
羅東明好像被什么東西擊中了,從那以后,他無時無刻不想著那女孩的下落,有沒有將一筐子魚賣掉?十四五歲的年紀,既要照顧弟弟,又要賺學費,生活的擔子怎么會壓在她瘦小的肩膀上。羅東明感到難過,又被女孩的容貌吸引,圓臉,尖頜,眼神清澈,眉梢有痣,如果再長大一些,完全符合他對一個女人熱愛的標準。
羅東明決定去打聽她的消息。他先找到報社,編輯果有其人。又通過編輯找到了照片的作者。那是個六十多歲的退休老教授,住在一幢貼滿城市小廣告的舊家屬樓里。幾年前老伴患癌去世,他獨自待在家嫌悶,便一年四季在外面跑。他家里有七臺索尼相機,十幾個大小長短不一的鏡頭。他一個人的相機便是整個索尼公司的發(fā)展史。老者主要拍鳥,有次在去青海湖的路上,經過一個縣城時遇到了賣魚的姑娘。他遠遠站住,為她拍照,仿佛她是一只白鷺,一點動靜都能把她驚飛。他拍了很多張照片,本想著給照片取名漁家女,但寫著“鮮魚”字樣的牌子刺痛了他。干旱少雨的黃土地上,盛在筐子里的魚怎么還能算作鮮魚?老者走過去問女孩魚怎么賣,他是想把魚買下來,女孩便說了后來他做圖片標題的話。老者連魚帶筐全拿走了,他告訴女孩會寄照片給她。
當然,他不會千里迢迢帶回來一筐子死魚。他把魚撒在路邊喂鳥,結果沒有一只鳥飛過。老者哭了,他搞了一輩子攝影,行走了大半個中國,最好的照片是在他六十歲的時候上天賜給他的。那不是一只鳥,而是一個像鳥一樣渴望飛翔的靈魂。
老者把故事講完了。后來,他再也不拍鳥了。
羅東明有點暈,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恍如從夢中醒來。他幾乎快要絕望了。老者說,寄照片是我們這行的規(guī)矩,她也應該收到了我的作品。
之后的好幾天里,羅東明都在猶豫要不要給女孩寫信,為了一個本不相干的人而牽腸掛肚。終于,他聯(lián)系上了那女孩的父親,謊稱自己是慈善人士,愿意資助一筆錢,直到女孩大學畢業(yè)。女孩的父親開始以為他是個騙子,后來又打電話過來表示自己無力承擔女孩上學的費用,千恩萬謝之后訴了一肚子苦水。
那是一個破碎的家庭,貧困的根源在于他愛上了一個給他帶來厄運的女人。女人比他大三歲,帶著兩個孩子,嫁過來的第三天,五個魚塘的魚全死光了。雖然警察破案后宣布那是一起投毒的惡性案件,兇手也已繩之以法,但對女人的芥蒂從此深深埋在了他的心里。這只是個不祥之兆,隨后他又在外出拉運水產的途中遭遇車禍,失去了一條腿。他的脾氣很壞,無法原諒她帶給他的一系列變故,他把這一切歸罪于她的敗夫之命。他希望她內疚,可她一點兒也沒有,反而變得更加自私和貪婪,他始終沒有得到任何感情上的補償。這一度讓他很崩潰,可他愛著她,為什么?因為女人長得漂亮,而他只不過是個為生活所迫的養(yǎng)魚人。
這一席話是不可能隨口編造出來的,如果電話那頭是個騙子,那他一定有大智慧。
女孩名叫張璐,每個學期羅東明都會寄給她兩千塊錢,鼓勵她好好學習。女孩屬于認真刻苦卻成績平平的學生,她對羅東明很信任,愿與他傾訴成長中的秘密。高考結束的那個假期,張璐突然來找羅東明,令他措手不及。
那是個悶熱的午后,一個開菜館的四川男人要做門頭上的發(fā)光字,正在店里喋喋不休。張璐出現(xiàn)在門口,守門的鸚鵡說“歡迎光臨”,羅東明才注意到來人。女孩孤身一人,穿著緊身的牛仔褲和寬大的體恤衫,頭發(fā)有點亂,臉上灰撲撲的,嘴皮干裂,額頭上幾個青春痘在流血。這一切都在告訴羅東明,她是坐了二十多個小時的火車長途跋涉來找他的。
四川人的雙手還在飛舞,羅東明一眼就認出了她,驚叫道:“張璐!”
羅東明訕訕一笑。以前他們用QQ聊天,他告訴張璐他是個生意人,每天都能看到大學里出出進進的青年。他把大學說得像天堂一樣美好,當然這一切都暗示著他的成功與輝煌?,F(xiàn)在張璐來了,謊言像氣泡不戳即破。他沒有那樣好,四川人為了三百塊錢的生意和他討價還價,說了快一個小時了,他要表現(xiàn)得和顏悅色,盡量說服人家買他的賬。他們的生意最后以二百六十元成交,大大小小一共二十六個泡沫字,做好,還要粘上去,最多也就一百塊錢的利潤。
打發(fā)走四川人,羅東明讓她坐在會客的藤椅上。店里太亂了,這里算是一方凈土。張璐坐得很拘謹,兩只手擱在膝蓋上,羅東明問她要不要來杯水,張璐搖頭說她帶了。隨即從手提袋里摸出半瓶飲料。她的行李也就一個簡陋的袋子,別無他物。羅東明不忍心他千里迢迢過來不喝一口水,又問她要不要吃顆蘋果。張璐沒有表示,低下頭,手在眼睛上抹一抹,再次抬起頭來時,已是淚眼噴花。十八歲的張璐投奔與他,內心醞釀著一場狂風暴雨,找到了宣泄的山林。
羅東明坐下來,抓起一個蘋果削皮,他們中間隔著藤條茶幾。
你父母親知道你來找我嗎?
不知道。
你是一個人跑出來的,離家出走?
也許吧,也許是離家出逃。張璐哭了,聲音在顫抖。他們把我關起來,半夜里我爬出窗戶,掉在一堆煤塊上,差點摔死了。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在這個世上我已經也沒有親人了。
你來之前應該說一聲,我以為你在開玩笑,沒想到你真的來了。羅東明遞給她蘋果,叫她穩(wěn)一穩(wěn)情緒。他想知道在這個女孩子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我家里的情況你也知道,我那個一條腿的父親簡直不是個人。我受夠了。有些話我只想對你說,可是我又怕。我想留在這座城市,想在你的身邊,你是我的恩人。張璐泣不成聲。
別難過了。羅東明看著張璐把一枚晶瑩剔透的蘋果吃的干干凈凈,只剩下一枚精瘦的果核。他想她是個好姑娘,只有好姑娘才懂得節(jié)儉的意義。
張璐在羅東明的店里住了下來,幫他打打雜。她的想法幾個月后變成了現(xiàn)實,學院路上的大學錄取了她,與其說是選擇了心儀的學校,還不如說她是沖著羅東明這個人來的。
起初,他們的關系普普通通,但當這個假期過完,情況就有了變化。張璐成了大學生,燙了頭發(fā),買了幾件像樣的衣服,儼然是羅東明心中愛慕的對象。他熱愛年輕自由的靈魂,愛她們身上散發(fā)出的特有的青春氣息。大三下學期,羅東明發(fā)現(xiàn)張璐交了男朋友,心里擰了個疙瘩。他是恨鐵不成鋼,又挑不出毛病。
有天晚上,學校宿管科打來電話,樓管阿姨晚上突擊檢查宿舍時發(fā)現(xiàn)張璐的床鋪是空的。學校禁止學生夜不歸宿,現(xiàn)在這年頭,大學生外出同居,包夜打游戲,令學校頭疼不已。前幾日警察在校園里帶走了一家副食店的小老板,好家伙,原來是個殺人犯,二十幾年前在東北犯了事,手里有三條人命,現(xiàn)在竟然躲到了大學里。有的同學表示經常去他那里買水果,老板人挺不錯,看不出是個壞人。這件事把學校嚇得夠嗆,于是頒布法令,加強校園安全管理,學生外出,必須給輔導員請假,否則嚴懲不怠。
輔導員知道張璐在羅東明的店里打工。宿管科的電話打過來,羅東明正懸在舜耕街最大的廣告牌上換標語。明天市里舉辦省運動會開幕式,各處都在營造氛圍。今天管城市的人來檢查,牌面上的一句話弄錯了,少了個“的”字。句子讀起來通順,也沒有語法上的毛病,但管城市的人說這不是市長的原話,犯了政治性錯誤,指示連夜更換,確保明天運動員的車隊經過時,要看到“預祝在省運會中江淮健兒取得優(yōu)異的成績?!绷_東明吊在空中,離地面15米的廣告牌像一堵懸空的墻,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橘紅色的燈光照著,他看起來像只爬在墻上覓食的壁虎。夜風送爽,羅東明的身體微微擺動,一股涼意浸透脊背。低處的人說,老羅,電話,響了好一會兒了。羅東明在空中掛著,回頭說,莫管它,干活!這活他干了十幾年,輕車熟路,就像給崽子穿衣服,或者包一個禮品盒。說不定過幾天,一個電話又得更換。低處的人說,七個未接電話了,說不定是哪個大老板照顧你的生意,莫錯過了。羅東明說,誰打的,看不見我沒手嗎?替我接上。低處的人握著亮晃晃的手機給他看。陌生號碼,我們可不敢接,說不定是店里的女學生晚上想你了。
羅東明想到了張璐,讓人把他從半空中降下來,站穩(wěn)后拍拍手掌的灰塵,接過手機。那邊又打過來了,很客氣地問他是不是羅東明,張璐晚上沒回宿舍,這事跟他說可以嗎?羅東明連忙說是,可以,他真不知道為什么要答應輔導員對張璐嚴加管教,好像他就該對她負責。
綠島距離學院有一千米遠,他把活交代給打下手的人,一路小跑過去,順路進店喊了球墩一起去。球墩說,叔,我買了宵夜等你回來,干嘛這么急呀,這個城市我姐比你熟,急啥呀,急也沒用。羅東明心里窩火,說你知道個屁,一個女孩子,萬一遇上壞人咋辦,電話打不通,你要不想去,拉倒。球墩就跟著羅東明出門找張璐。他們先去學院路的小飯館找,午夜時分,大部分門店都已打烊。他們又去KTV,球墩說,張璐不愛唱歌,肯定不會去這種地方。羅東明不信,掀開一個鬼哭狼嚎的包廂,撞在一個胖子身上。胖子的身體像一只啤酒桶,沖上來要揍他。羅東明不得不拿出一副好脾性賠禮道歉。他們把學院路上十多家KTV找了個遍,也沒找到張璐。羅東明有點灰心,問球墩咋辦。
球墩打了個哈欠說,叔,兩點了,回吧。
他們走在大街上,一群約有五六只野狗從草叢里竄出來,為首的是條雜毛犬,被嚇到了,退后幾步朝他們狂吠。一群狗昂首挺胸都叫了起來。羅東明趿拉著腳,兩條腿軟綿綿的。后來,他們往綠島的方向走,羅東明看到一顆大星星掉下來,接著好幾顆劃過黑夜,一閃而逝。
夜色抖了抖。他遠遠看見一個黑影搖搖晃晃向他走來。近了,原來是一對情侶。男孩身材矮小,背著女孩,雙手托住她的屁股,走得很吃力。女孩喝醉了,頭枕在男孩的肩膀上,頭發(fā)垂下來,鋪在男孩胸口,兩只腳橫在前面。綠島下的小徑旁有燈柱,光線正好鍍在她潔白的腳踝上。羅東明看到小巧的蝴蝶紋身,先前復雜的情緒一股腦兒轉化成慍怒,他很想揍那個男孩一拳。
張璐!他抓住女孩的胳膊。
你們干什么?男孩吃了一驚,身體劇烈擺動。羅東明確信她是張璐。為這個紋身,他曾批評過她,說女孩子紋身很不好,古代流放囚犯才在他們身上刺字。張璐反駁說很多女生都有紋身,很時尚。他們第一次發(fā)生爭吵,羅東明扮演了父親的角色,說,你就不能學點好的。張璐說他是老古董,女孩子紋身怎么了,他管不著?,F(xiàn)在這個紋身,讓他認出了她。
帶她去哪了?羅東明問。
喝酒。
男孩把張璐放下來,扶她站住,說,我?guī)u上看流星,英仙座的流星雨。我們等了大半夜,結果張璐喝多了。
羅東明看那男孩,一張年輕的臉,下巴上蓄著一簇濃密的小胡子,頭發(fā)很長,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他想也許男孩沒有撒謊。
這時候張璐“哇”的一聲,彎下腰在路邊吐起來,很難受的樣子。后來,她干脆蹲下去,兩手抱住腦袋,一句話也不說。羅東明心疼她,由著她醒酒,可免不了要多說幾句。一個女孩子,喝的啥酒,夜不歸宿,學校的電話都打到我這里來了。
張璐醉醺醺的,問他,女孩子怎么了?
羅東明說,女孩子不該像你這樣。
張璐站起來,把幾絲頭發(fā)撩到耳后。因為喝酒,她的臉有了幾分風塵色。燈下看美人,更加嫵媚動人。這顯然是一次精心準備的赴約,化了妝后臉顯瘦,假睫毛又彎又長,眼睛水汪汪的,唇彩是點睛之筆,在白皙的臉上留下一抹紅色的魅惑。大學是最好的美容院,這時候的張璐已經從三年前的高中暑假脫胎而出了。
張璐說,叔,我求求你,以后別管我了,我承受不起。
羅東明把這句話擱在了心上,一有空就想。到底是他哪里做過了,讓她承受不起。
大四寒假,這座城市落下一場薄雪。她很久都沒見過雪了。她想起,故鄉(xiāng)的冬天漫天飛雪,一下就是好幾天,能把汽車的輪子陷進去。她的那位熱愛美術的父親,會給她做一架簡易的雪橇,用圍巾牽引著她在雪地里奔跑。校園里的學生像候鳥,天氣一冷,差不多都回家了。這個在淮河邊上的城市,氣候一點都不宜人。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處在中國南北的分界線上,兩邊的便宜都沾不到。零下七攝氏度,宿舍里沒有任何取暖設施,空氣冰冷潮濕,被子能擰出水來。
大街上張燈結彩,節(jié)日喜慶的氣氛熱烈起來。張璐看見精品店里賣一種毛絨鸚鵡,會講各種討人開心的臺詞:新年愉快,大吉大利,歡迎光臨,等等。隨便顧客挑選。她挑了一只“歡迎光臨”掛在店門口,只要有人光顧,就會發(fā)出委婉的問候。店里的暖風機壞了,吹著冷氣,空調開著,但溫度總是上不去,氣溫差不多只有十五度吧。張璐后來想,那天她為什么要問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她說,羅叔,羅阿姨不知道咱倆的關系吧。
空氣變得悶熱。他倆是什么關系呢?
羅東明想不透了,總失眠,每天晚上喝點酒才能入睡,或者叫借酒澆愁,也不一定吧。
那人銜著一顆昂貴的假牙
海棠跟著繼母走了。分析這個苦命女孩的經歷就會發(fā)現(xiàn),她五歲時母親與人私奔,十二歲時親生父親勞改入獄,只剩下同父異母的弟弟白小寶與她相依為伴,是她最親的人。她的繼母后來同我們縣一位開塘養(yǎng)魚的人同居,她和弟弟被迫改名換姓,也就是說,叫爹叫娘朝夕相處的那兩個人其實跟她沒有半點血緣關系。這個情況勿再贅述,當那個男人從兩條腿變成一條腿再坐上輪椅的時候,繼母就開始了一貫的放蕩生活。說白了,她就是個貪財好色的女人。當初嫁給大她二十歲的暴發(fā)戶白勇是為了錢,后來又和養(yǎng)魚人糾纏不清,是想在失敗的婚姻里找回真愛,可惜失敗了。她這樣的女人會贏得什么樣的真愛呢。據(jù)說她和養(yǎng)魚人有過一段人盡皆知的早戀史,現(xiàn)在在一起了,卻橫著多出兩個冒著鼻泡的拖油瓶,而那個愛她的男人也摔成了殘廢。
繼母與養(yǎng)父的戰(zhàn)爭日益頻繁,那個女人十分熱衷化妝打扮,整日把精力全用在了涂脂抹粉上。在敗掉兩個男人之后,她的風騷依舊不減,裙子短得只能勉強包住半個屁股。有老奶奶就說了,她用的抹布都比那塊料子大很多。還有,她的高跟鞋的鞋跟有半尺高,個子矮,所以要靠腳上的玄機解決身材的缺憾。有老嬸嬸說,她穿鞋就像踩著高蹺,兩扇屁股夾得緊緊的,活像剛拔了屌的發(fā)情的母狗。一個初諳人事的少年在跟蹤了她一天之后,公然向眾人宣稱,這個風騷女人穿著一條紅色的內褲。大小嘛,竟然像女生扎頭發(fā)用的花皮筋。
這話被養(yǎng)魚人知道了,他跳著一只腳站在水產店門前看著女人一步一扭走回家。他罵她騷貨,丟光了老子的臉。女人嘴巴也不干凈,再騷也是你們這些壞男人慣出來的,你們不就喜歡騷貨嗎?兩條腿都沒見你有什么好本事,現(xiàn)在這樣子了,老娘陪你玩?zhèn)€屁呀。男人去打女人,她跑了,那些有錢的姘頭還等著她回屋搓麻將呢。
十五歲那年夏天,一個殘陽如血的黃昏,養(yǎng)父遭到繼母的羞辱鉆進房間里去了。她家在縣城的老街上,巷子窄,鋪子舊,這里有座土城,據(jù)說當年煌煌大唐的一位將軍抗擊吐蕃的藩兵,斬下無數(shù)敵人的首級?,F(xiàn)在這里總能挖出很多無頭的尸骨遺骸。他們租住的是本地人的房子,巷口的街道上槐樹長得十分茂盛,遮住了窗戶,陰森可怖。到了晚上,能聽見鬼叫。他家的水產店,把活魚裝進玻璃缸,然后往水里吹氧氣。魚還是會死,就像人吃飽喝足之后,仍然可能突然倒地不起。死魚的價格要降一小半,北方人吃魚不講究,出手不成問題。海棠帶著弟弟,把死魚盛進筐子,搬到店門口。這些死不瞑目的魚如果賣不掉,晚上會發(fā)臭,脾氣暴躁的養(yǎng)父又會打她。眼下,她已是家里的小勞力,洗衣、做飯、照顧弟弟,生意上也是個好幫手。
一位外地來的老者,問她這魚賣嗎?
當然。她納悶,魚擺在這里就是賣的呀。
老者的個子很高,身材挺拔,他長途跋涉來到這里,背著一個她從來沒有見識過的巨大的帆布背包,黑色的相機掛在胸前,他摘下墨綠的漁夫帽,風吹動滿頭的白發(fā),像養(yǎng)父魚廠里垂釣用的絲線。老者露出慈祥的笑容,問她,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她心里怯怯的,猶如仰視一株高大的樹。
張璐。
幾年級了?
今年上初三,有什么事么?她想讓對方看到自己的勇敢。
沒事,隨便問問,你家里人呢?
她不敢回答。家里的事她不想對一個陌生人講。
要買魚嗎?一條十塊錢。
哦,買買,這么便宜。老者順口說道。
要剖掉嗎。
你還會剖魚?
當然了。她驕傲地說。刮鱗片、挖腮,掏內臟,誰不會干。
小小年紀你會做這些!這是你的弟弟吧。老者指著旁邊的小男孩說。
是的,是我弟弟,賣了這筐魚就是我的學費。
小男孩被系在凳腿上,拿一把水槍在盆子里吸水。小家伙很調皮,吊著鼻涕,臉蛋皸得紅撲撲的,穿著開襠褲,蝸牛一樣的小雞雞露在外面。老者蹲下去逗他,嗨,叫爺爺,你看這是什么呀?他想給小男孩看看自己的相機,他一定沒見過這么大的家伙。他對他昂貴的機器好像一點都不感興趣,這個骯臟的小家伙真是可愛,很像在尼泊爾見過的小孩,眼睛大大的,眼神空洞,滿懷期許。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他的小雞雞。小家伙掉轉槍頭,一條水柱噴在他臉上,弄得女孩的作業(yè)本上到處都是。
女孩立刻做出反應。她抓住男孩,狠狠捶他的屁股。這個家里,養(yǎng)父發(fā)火時打她,她生氣時揍弟弟,他們都在用同一種方式排解糟糕的情緒。小男孩哇哇哭起來,嘴洞大張,把一點痛苦像高音喇叭擴散出去。哎呀,看我這老頭。老者搔搔頭發(fā),不好意思地站起來又和女孩說話。
要買魚嗎?女孩問。
買一些吧。
要多少?
一筐子全拿走。
要剖嗎?
不用,不用了。
夕陽的余暉落在巷子口,照在繁茂的槐樹上,老者紅光滿面,銀絲變成了金發(fā),好像一下子年輕了十幾歲。女孩始終想不起來老者后來是怎樣把一筐魚拿走的,沒用人力車,似乎他是將竹筐抓起來,小跑著出了巷子。臨走,老者滿含深情地說了句謝謝,還說一定會寄照片給她。莫名其妙。
一個月后,女孩真的收到了老者寄來的照片,落款地址是安徽淮南。照片有兩張,一張是關于她的。女孩從照片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熟悉的竹筐,看到了寫著“鮮魚”的牌子,背后的巷子和水產店都模糊了,但是眉梢的痣很清楚,眼仁里的光十分明亮。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睛很大,她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會和“漂亮”這個詞聯(lián)系上。
還有一張照片,很神奇,上面是一只展翅飛翔的雄鷹,或許是一只金雕吧,白頭,黃喙、黑羽,伸開利爪,撲向大地。老者在簡短的說明中寫道,照片拍攝于尼泊爾卡帕山谷,那里距離喜馬拉雅山脈很近,一抬頭能看見圣潔的雪山。他給照片取名《天空的自由》。她喜歡這張照片,很多打動人心的時刻往往是在不經意的瞬間。一個花季的少女做起了屠夫,整天與魚打交道,渾身沾滿魚腥味。目光渙散的死魚令她崩潰,還有那些她親手掏出魚腹的腌臜之物。她發(fā)誓以后再也不碰魚了,后來當她離開這個縣城看見魚就要吐。
她想逃生,不想做一條死魚。
這張照片救了她,好像一扇窗戶,她看到了不一樣的世界。相比于死氣沉沉的魚目,鷹的眼睛犀利敏銳,一個活活的生命就在眼前。更重要的是,它翱翔在遠方的天空,多么富有詩意和誘惑啊。她的出名是始料未及的。老者的作品獲得國際最高攝影大賽普立策獎,她的照片也登上了很多報紙的副刊。關鍵是那行字,“賣了這筐魚就是我的學費”,極具廣告的煽動性。很多動了惻隱之心的讀者寫信打電話給編輯部詢問她的狀況,希望能幫她。一條腿的養(yǎng)父果然是個精明的生意人,雖然他的婚姻失敗透頂,但面對商機腦清目明。而且,他總是大言不慚,將自己的不幸無限放大,包括對遠在安徽的羅東明也是這樣說的。
女孩在一身魚腥味中讀完三年高中。高考結束后的那個盛夏之夜,風有些涼爽。她第一次和養(yǎng)父認真談論上大學的事。她的前途不光在于自己的努力,還被這個男人緊緊攥在手里。養(yǎng)父將對繼母的一腔怒火轉嫁到她身上,可是,一年前他再也不對她動手了,會對頑劣的小寶拳腳相加。養(yǎng)父對她格外關心,顯然超出了父女的界限。有一次,她掀開自己小閨房的門,發(fā)現(xiàn)一條腿的男人夾著木拐,正在門后面對著她無恥地搓弄下體。她又羞又惱,可她只能當做什么都沒看見。之后,養(yǎng)父更加肆無忌憚,經常做這樣齷齪的事。鬼魅的腳步配合著木拐輕輕搗擊地板的聲音,當這聲音停下來,她便知道一條腿的男人站在了門外。木拐會暴露他的行蹤,她害怕極了。他站在那里,“啊啊”地呻吟。這時候,她就將那把小刀緊緊握住,握得手心里冒汗。
養(yǎng)父不懷好意。他說,你長大了,是吃家里的飯才有今天,大學考上考不上都是這里的人。剛到這家時,你瘦得像一棵燒苗的高粱,現(xiàn)在都多高了。帶你來的那女人每天只知道往臉上搽粉,在外面勾引野男人,哪里管過你,還不都是我一條腿瞎蹦。你要是覺得我還是你父親,就盡盡女兒的義務。你給我洗過衣服,換過衣服嗎?我這一條腿,干啥事都不方便,一條褲子能穿三個月。
她不敢反駁,養(yǎng)父從來沒有這樣溫言善語。她想討好他,找了一條干凈的褲子,說換上吧。男人的雙手完全能夠正常使用,他解開腰里的翻毛皮帶,說你過來,幫我一把,我也享享我女兒的福。她向他走去,好像準備飼喂一頭饑餓的野獸。那個男人從床邊站起來,他一條腿竟然能玩“金雞獨立”,然后迅速的把褲子脫掉了。她看見他的小腹下面野草叢生,無端想起整日被她剪開肚皮的死魚,噘著嘴,泛著銀白的光,紅頭綠尾的蒼蠅在周圍飛來飛去,她甚至嗅見了熟悉的令人惡心的腥臭之味。男人一跳一跳向她撲過來,她看見他干涸的眼睛里充滿血絲,紅巴巴的,兩顆黃板門牙,牙縫里填滿黑色的煙垢,鼻子出奇大,生滿了黑頭,還有那只張大的嘴巴里綠色的舌苔,很像池塘水面上的胰沫。
那是個長期缺少性愛的可憐人。她對他的憎惡由來已久,如果那把小刀在手,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橫刺過去。她往死魚一樣的東西上猛踢一腳,男人猶如木樁倒地。魚被開膛破腹,她想起了那只飛在尼泊爾天空中的鷹。
她總是把寄給她照片的老者和羅東明想象成一個人。她從甘肅的小縣城來到淮南,真好,現(xiàn)在別人都知道她叫張璐。她是一名即將畢業(yè)的大學生。
宿舍里的女生到了大四都開始找工作了,穿上齊膝的一步裙和五厘米的高跟鞋,抱著簡歷,到處參加畢業(yè)招聘會。張璐在羅東明的店里做事,獨來獨往,女生們問她要不要考本地的公務員,或者回老家鄉(xiāng)下當教師。她和她們泛泛交談,嘴上打哈哈,自從見到球墩的父親李金牛,一個想法就在她心里敲起了小鼓。
李金牛膽兒大,十幾歲就到城里來混社會,從一個賣早餐的小老板起家,和別人合伙買下了淮南市倒閉多年的針織廠,二十多畝地。那時候土地資源還不被人重視,招拍掛的政策也沒有正式頒布,做房地產生意全憑個人眼光。土地買對了穩(wěn)賺,買不對就得跳樓,就跟買股票一樣。李金牛一伙人就是在世紀初的房地產走上高峰前押上了一筆后來令他頗為自豪的賭注,當時和他們競爭的還有一伙陜西人。為了將對方趕走,他們在廢棄廠區(qū)里進行了一場規(guī)模浩大的械斗,鋼管、馬刀、洋鎬、自制獵槍全用上了,跟古惑仔一樣,兩方勢力展開拼殺。李金牛跟羅東明都在大別山長大,小時候一起放牛割稻,練了一身青筋暴起的肌肉疙瘩。而且他有錢,放話出去,給我狠狠打,沒打死的送醫(yī)院,打死了算我折一筆倒霉財。所以小弟們膽壯氣盛,沒幾下就把一伙烏合之眾打跑了,然后花了一些辦事的銀子,順利將地皮收入囊中。賺了第一桶金后,他們又如法炮制,像母雞生蛋一樣挪窩兒。現(xiàn)在錦繡花園城就是李金牛的得意之作。
李金牛經常到羅東明的店里來。他看上了大學生張璐,之后來的次數(shù)就更頻繁了。他是個輕浮的男人,頭發(fā)梳得油光可鑒,腋下夾個黑色公文包,包里總備著一疊一疊的現(xiàn)金。有時候他會說,嘿,小張,畢業(yè)了到我們公司,我養(yǎng)你。隔天又說,小張人漂亮,跟著老羅沒出息,我給你二十萬,給我生個兒子,改良一下我們老李家的基因。他說這話從不避諱兒子球墩,那傻腦殼是他的心病,就知道玩電腦游戲。他創(chuàng)業(yè)之初,兒子還小,尚在襁褓里,他們一家人住在鐵路邊上,估計腦子上的一根弦被火車的汽笛聲給吹斷了,長大后不靈光了。
羅東明說,去去去,兔子不吃窩邊草,你就那點臭錢了。
李金牛得意洋洋地說,也是,窮得只剩下錢了。他把皮包從腋下抽出來說,瞧瞧,這是登喜路的英國牌子,三千多塊。他又亮出明晃晃的腕子說,看看,這是一款江詩丹頓的瑞士手表,七萬多的原裝進口貨。還要再說時,羅東明打斷他的話說,忘了當年你也是個賣茶葉蛋的,吹什么牛呀。人家小張是天之驕子的大學生,你高攀不起。
張璐靦腆一笑。雖說是開玩笑,但兩個男人為她醋意大發(fā)卻是真的。李金牛伸展胳膊打了個大哈欠,張著河馬一樣的大嘴巴,她看見房產商的下牙槽里鑲著一顆青白的假牙。羅東明故意奚落他說,嗨,兄長,你那枚假牙多少錢呀!李金牛咋呼說,沒個三五萬元買不來。
那段時間,張璐害怕見到羅東明。他對她好,以至于有糾纏不清的感覺。未來在哪里,沒人能知道。偏偏家里傳來噩耗,弟弟小寶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瘦得像一根狗啃剩下的骨頭。他跟她流著二分之一相同的血液,要說世上的親人,除了服刑的父親白勇,沒別人了。繼母打電話過來,說小寶的命只有她能救下,十歲的孩子患的是尿毒癥,需要換腎。縣里的醫(yī)院做不了,只能靠打針吃藥維持,不讓病情惡化。大手術需要到西京醫(yī)院,費用幾十萬呢。繼母說,她老了,這么多的錢,就是叫她去“賣”,也湊不夠。繼母已經沒人要了。前年的時候,她跟一個有婦之夫睡在了一起,后來東窗事發(fā)被原配夫人抓奸在床,遭到了一頓毒打。她赤裸著身體被夫人的兄弟牽到大街上,脖項上掛著兩只裂開嘴的破鞋,身上綁了胡蘿卜、黃瓜、棒槌和搟面杖,情形跟披紅掛彩相似。她羞臊地用手捂住下體,卻把兩只沉甸甸的乳房露在外面。還好這樣的鬧劇很快被居委會的人制止,但留下的影響卻久久無法消除。在談起當日的事件時,人們顯得意猶未盡,極具感官的描繪,讓未曾親眼相見的人暗自飲恨,有點美術常識的人都把她想象成了圣母瑪利亞的形象。當然,人們不可避免地聯(lián)想起許多年前那場轟動一時的爆炸案。因為被人抓去游街的破鞋正是當年那起案件主犯的妻子。
繼母哭哭啼啼,女人果然善于運用身體。貧困已經擊倒了這個家,現(xiàn)在張璐長大了,是可以依靠的力量。繼母希望她在工作之后,很快籌集一筆錢,給小寶換腎,不看她的面子,也該想想這輩子永無出頭之日的白勇,他就這一個兒呀。
張璐對那個家沒有任何感情,想到一條腿的男人就好像聞到了惡臭的魚腥味。父親在她的心里是一抹彩色,她曾有過快樂的童年。所有的不幸都是從十二歲那年開始的。她想見見父親。
綠皮火車一路搖晃了三十多個小時,第三天下午, 她站在了騰格里沙漠邊緣父親服刑的那座城市火車站的廣場上。一輪紅日正淺淺地擱在遠處寂寥的沙丘上。低矮的樓房和風塵仆仆的街道呈現(xiàn)在眼前,這是個陌生的地方,戴著白色禮拜帽的伊斯蘭教民和穿著黑衣的漢人從狹窄的出站口涌出,在她面前漸漸散亂成大千世界里熙攘的過客。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腸胃發(fā)出鴿子歸巢一般咕咕的怪叫。
張璐找了家旅館住下。第二天天不亮,她坐上店老板介紹的一輛沒有牌照的順路車去探望父親。月亮慘淡,天空墜著三四顆星星,天地盡頭有一條亮亮的輪廓線,筆直的公路把沙漠一分為二。晨曦微露,多么貧瘠的土地都將迎來陽光的照射。她給父親準備了香煙和牦牛肉,但遇到的那位大胡碴子的店老板告訴她,去監(jiān)獄探視囚犯,什么東西都帶不進去。他捻動食指和拇指,說除非靠這個,送一千元,你爸能拿到兩百,算那些狗日的有良心。有了這點經驗,張璐在見到值班獄警時,偷偷把折成桃心形狀的百元大鈔摁進他們的口袋。這是大胡碴子店主教的。她一點也不緊張,好像之前受過類似的訓練。她一個大學生,終究要學著融入社會。值班獄警口里批評她不要這樣,有違規(guī)定,敗壞風紀,但還是裝模作樣地翻找資料,詢問她和囚犯的關系。這樣,她省去了戶籍地派出所和居委會的介紹信,花了區(qū)區(qū)五百塊錢就見到了十多年未曾謀面的父親。
父親躲在玻璃后面,跟電視上的情節(jié)一模一樣。他老了,禿頂,皮膚反倒更好,嬰兒一般吹彈可破,眼袋耷拉著,眼球突出,仿佛一不小心打個噴嚏,眼珠子就會掉在地上。見到女兒,做父親的勢必要痛哭流涕,這是人之常情。十多年沒見,當初的小姑娘出息成了大學生。白勇因生活的厚賜而泣不成聲。他是高興啊,語無倫次,反復說,你長大了,長高了,就是瘦,飯都吃到哪了。
值班獄警通過音筒提醒她剩下三分鐘時間。白勇問小寶的情況。他激動地說自己在監(jiān)獄里表現(xiàn)好,已由無期減刑至有期徒刑二十年,爭取減到十八年,七年后就能出獄,那時候小寶剛好成人。聽到這里,張璐鼻子一酸,差點哭出來。垂危的小寶能否等到七年之后父親出獄的那一刻呢?
但是她還是決定告訴父親生活的變故。給他的傷口上撒鹽,在他的心臟上插刀,看到他痛苦她才開心。張璐說,假設七年之后小寶還活著,你出獄也是窮光蛋一個,哪來的錢給他治病。他要換腎,知道嗎,換腎!
她轉身走了。父親白勇驚訝地張大嘴巴,兩行老淚流下來。
幾天之后,張璐回到淮南。校園里的梧桐樹下,即將畢業(yè)的學生們將四年來積攢的生活用具擺出來向學弟學妹兜售,這些東西帶不走,棄之又可惜,真正的雞肋。他們稱作“跳蚤市場”,有很多東西,比如考研用過的書籍、筆記本電腦、隨身聽、小風扇、臺燈、衣服撐子、半新不舊的球鞋、茶飯缸子等等。也有把沾著精斑和月經血的被褥拿出來賣的,校外的阿姨專挑這種在學生眼里一文不值的東西,轉手就賣給了城里干活的農民工。張璐賣光了自己所有的東西,然后在阿瑪尼店買下一件打五折的青色紗裙?;氐剿奚幔戳嗽?,換上新的內衣褲,穿上裙子,化了淡妝。她覺得自己正在做一件無比高尚的事業(yè)——去見恩人羅東明。那一刻,一種奇妙的感覺讓她年輕的心怦然跳動。她想,如果羅東明要她,她愿意獻身給他。
張璐一點也沒想到那個窮酸的畫家小子,盡管名義上他是她的男友。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對他只有感激,談愛情有點兒勉強。她要報答她的恩人,這時候,是該作個感情上的了斷了。
她不由想到,城市里的人真可憐,男女約會無非就是那些地方,在不同樣式的水泥窟窿里喝茶、喝酒、吃飯、唱歌、蹦迪、洗浴、做愛,毫無新意。所謂的夜生活,就是把白天結余的精力和情感甩干凈,整得人困馬乏,找個出口爬出來,好像鉆過了夜晚的重生之門。她約他在洞山賓館一樓餐廳見面。這樣,吃完飯可以足不出戶,在樓上要一間客房。張璐沒有給他打電話,而是用他們慣用的聯(lián)系方式,在QQ上留言,告訴見面的地址,至于原因,她沒有說。
他一定會來,她知道自己在羅東明心中的地位。她提前十五分鐘到,找了靠窗的位子坐下,服務員上來詢問她要點什么。她說,等會吧,我在候著一位先生。她沒有任何不適的感覺,老練的語氣連自己都驚訝,或許她天生熟稔男女之事,喜歡把他們玩弄于掌股。趁著間隙,她伸手在旁邊的報刊架上拿了一份報紙,是《淮河早報》。大約在八年前,她的照片曾刊登在上面,隨后她的命運發(fā)生了改變,要不是后來遇到那些男人,她的前途命運恐怕要葬送在甘肅老家的小縣城,大好年華要以殺魚為生,還要被一條腿的繼父當成性幻想的對象,整日擔驚受怕。她想起一生熱衷于拍攝鳥的老者,未及見第二面他就死了,腦溢血。一個人跌倒在家,死了十天后尸體開始腐爛,周圍鄰居聞到一股奇臭才報了警。這些都是羅東明告訴她的。后來他唯一的小兒子從加拿大飛回來處理父親的后事,把他拉到洞山后面的殯儀館里燒掉,裝進一只松木匣子。辦完這些,那個說話夾雜著洋文的矮個子男人在網上定制了四個大木箱子,將父親的遺物挑揀了一部分打包托運到他工作的溫哥華市布利斯小鎮(zhèn),其余東西統(tǒng)統(tǒng)當做廢品,按斤論兩賣掉,包括老者在尼泊爾拍攝的那張鷹的照片——《天空的自由》。
報紙的內容空洞得要緊,后面一個整版全是治療男女不孕不育的廣告,好像這社會男人女人已無法正常誕出下一代了。還有球墩父親李金牛錦繡花園城的售房廣告,他現(xiàn)在事業(yè)發(fā)達了,有了錢,可以隨心所欲地做一些事情。后來,中縫的一條簡短的招工啟事引起了她的注意:
成都華錕教育咨詢有限公司招聘,外派尼泊爾文員翻譯2人,統(tǒng)招大學本科,英語相關專業(yè)本科畢業(yè),具有較強的溝通能力及交際技巧,吃苦耐勞,能適應長期高海拔山區(qū)工作,工資面議。
城市上空放響了煙花,不知誰家辦喜事,禮花足足炸了十分鐘,深紫色的夜空留下一卷一卷的煙團。羅東明終于來了,他進門時左顧右盼被保安攔住。張璐站起來向他招手,保安以貌取人,看見美若天仙的張璐,便傻乎乎笑了笑,連一句道歉的話都沒說。
羅東明穿著工裝服,襯衣是剛換的,領口潔白。張璐認真注視著眼前人,他并不顯老,四方臉,濃眉,眼睛明亮。幾日前小瑛抓傷了他的臉,血痂子掉了,新肉長出來,還有幾條粉紅色的印痕,有點像斑馬的脖子。他們面對面坐下。他看張璐,簡直不可思議。
你真漂亮。他贊美道。
謝謝。
這里的飯菜很貴,有什么事須要到這里說?
我買了新裙子,從里到外穿得都很干凈,就是為了見你。我想告訴你一個事實,我一直把你當父親,我去監(jiān)獄探望我爸,除了他比你老,其他感覺一模一樣。你收留我這么多年,從我十五歲你給我寫第一封信開始,到現(xiàn)在,我都大學畢業(yè)了。二十三歲的女人,也許身體是最成熟的。
我明白。他低下頭,紅著臉,老男人的靦腆和羞澀簡直比一場凄美絕倫的愛情電影還要令人感動。
那么。她說。報答你也許只有一種方式。她看見他在流汗,她完全占據(jù)了談話的主導權,在這個昔日的長輩或者店主面前,她保持著不知哪里來的信心。我知道你也喜歡我,這沒有錯。不過,不要再叫小瑛阿姨抓花你的臉,否則我跟她急。
一位鼻子整得像芭比娃娃的女服務員走過來,問是否點餐,她已經在旁邊站了很久。張璐說來兩杯咖啡。很快,一只托盤托來兩個小瓷杯,空氣里飄著一股淳郁的香氣。服務員對羅東明說,先生,您還可以點別的。張璐搶話說,不用了,晚餐已經用過。服務員拿出小票說,一共108元,誰來買單。羅東明欠欠身體,從上衣口袋里摸鈔票。
他搶著付錢,把粗糙的大手暴露出來。那是一雙勞動者的雙手,指甲縫里殘留著黑色污垢,指頭上粘著頑固的顏料、液體膠,洗也洗不掉。張璐抓住他的手,他想退縮,她不給他機會溜走。張璐熟練地用微信支付費用,等芭比娃娃走后,她接著說,羅叔,今晚上不回去了吧,小瑛阿姨會不會找你。
也許會吧。他說得一點也不堅決。
羅東明捏住張璐柔軟的小手親了一口,然后貼在自己臉上,就像一位紳士向他的新娘求婚那樣。更深的沉默籠罩著,這樣的餐廳經常用來開辦大型宴會,沒人來此只為喝兩杯咖啡。今天運氣不錯,周圍沒有別人,環(huán)境很清雅。就他倆,誰也不說話,打破沉默者必須要做出是去是留的決定。
這時候,羅東明的電話響起來,果然是小瑛。他起身走到另一個餐桌前接聽。小瑛問他在哪,羅東明說在外面吃飯。小瑛說,跟誰?他說,和幾個生意上的朋友。小瑛說,不許喝酒。他說知道了。女人在羅東明面前一貫強勢,說話嗓門大,張璐聽得很清楚。
他回到餐桌旁坐下,心里有點毛。張璐面帶苦笑,正剝著指甲。他們喝干桌上的咖啡,走出餐廳,外面微風醺面。頭頂傳來一聲爆破,一朵又一朵的煙花在夜空炸開,猶如天女散花。那些璀璨的花瓣不會飛向人間,張璐紗裙上落滿了黑色的土。她緊緊挽住羅東明的胳膊,也許這是他們許多年里挨得最近的一次。
回到宿舍,她在衛(wèi)生間里照鏡子,把自己好好打量一番。姐妹們問穿這么好看和誰約會,是不是那個小畫家。她說去找工作,參加面試打扮得漂亮一點。姐妹們追著問是哪個單位,她神秘地笑了笑說,暫時還不能確定,所以先保密。她心里說不上遺憾還是痛快,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她再也不用去羅東明的美工店做事了。她躺在床鋪上想給他打個電話,最好是在QQ上聊聊,不要讓小瑛知道。拿起手機,上面有條十分鐘前羅東明發(fā)來的短信:
我這人嘴笨,有的話不會當面說。請不要覺得欠了別人就非得知恩圖報,或許有的人根本不求回報。這個社會很復雜,學會關愛自己,我既不是你的父親,也不是你的兄長,所以有時候真的無能為力。以后去了什么單位,請盡快告訴我,等著你的好消息。你是一個好姑娘,好自為之。
她像做了錯事的孩子,有很多話想說,卻只發(fā)了五個字:知道了,羅叔。
我想我是個畫家
離開海棠,日子有些艱難。首先是我徹底失去了生活的依靠。以前,她的宿舍離我租住的畫室很近,出了校門,沿著校園圍墻走正方形的兩條邊,街對面有個叫花田庵的城中村。我在姓徐的老媽子家租了半間沒有窗戶的房子,賣畫謀生。徐媽的房子等著政府拆遷,所以加蓋了很多藍色的泡沫板房。人在上面走總感到地動山搖,隔壁屋里的小兩口晚上干那事,我能清楚數(shù)出小伙子一晚上大戰(zhàn)了多少個來回。海棠不喜歡來我的畫室,主要嫌臟,紅黃藍綠青粉紫的顏色涂抹在畫布上,如果你不認為那是一幅畫,真的比屎還要惡心。有次我們大汗淋漓地做愛,把蚊帳搖得都散了架,一直從床上滾到地板,打翻了畫夾和顏料,后來安靜下來,才發(fā)現(xiàn)我們的身體五彩斑斕,簡直就是兩頭在泥水里打滾的豬。從那以后海棠就不愿在我的畫室多待哪怕五分鐘,她經常會從學校的食堂里打一份盒飯送到樓下,然后打電話叫我下來取,當然更多的時候是給我的微信上轉幾十塊零錢,告訴我自己買飯,別老是吃泡面,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畫沒成名,先成了瘋子。我說只有把自己逼瘋了,才能畫出好作品,藝術這玩意都是靠自我折磨尋求創(chuàng)作的突破。
現(xiàn)在,海棠不在了,我不得不每天跑到外面吃炒粉,淮南的牛肉湯很有名,加兩個燒餅可以美餐一頓。可是,慢慢的這樣清苦的生活也有了問題。上次賣畫已經是兩個多月前的事了,那時候海棠剛走,就有一筆生意找上門來。是一個自稱潮汕人的書商,準備在師院門口開店,看上了我的兩幅作品。他是通過微信關注我的,然后問我朋友圈里發(fā)的那些油畫怎么賣。他叫我畫家,我很開心就給他打了五折,一幅畫賣了一千元。成交后多嘴問了一句,準備把畫掛哪,他說洗手間里,為了提高文化品位,讓讀者隨處都能享受藝術的熏陶。我當時真的很生氣,這不是褻瀆藝術嗎?我故意說,給他換個卡拉喬瓦的水果靜物,這樣蹲馬桶的時候既能受到藝術的熏陶也能激發(fā)他的食欲。書商氣得改用家鄉(xiāng)話罵我,嗚哩哇啦一句也聽不懂。
我將這件事告訴了海棠,她說我的脾氣太杠了,賣出去的畫由著人家,管那么多干嘛。我們通過微信交談,她說剛到尼泊爾加德滿都,什么都還不適應,公司要開展一個月的崗前培訓。我問她具體干什么工作,她沒有回答。我發(fā)視頻邀請,她掛斷了,回復說信號不好,而且太費流量,有什么事發(fā)文字。
我以前從未了解過這個國家,上網搜索,百度詞條里這樣解釋:尼泊爾,南亞山區(qū)內陸國家,與我國西藏地區(qū)接壤,國土面積狹小,有兩千五百多萬人,大部分國民從事農業(yè)生產,世界上十四座海拔超過八千米的山峰尼泊爾獨占八座,是世界三大宗教之一 ——佛教的發(fā)源地。這里有個奇特的婚俗,尼瓦爾族女人一生至少要結兩次婚。女孩子會在童年時期選擇嫁給一枚青色的貝爾果,被稱作“果實婚”。即使成年后和真正的男人生活在一起,這顆堅果都要陪伴她們一生一世。
我每天都擔心海棠在那邊過得好不好。
徐媽找我要房租。最近,花田庵要拆遷了,一些大型機器開了進來,村子四周圍上了鋼皮護欄。徐媽一雙眼睛盯不過來,怕我們這些外地人跑了,便在大門廊里拴了一條狗。夜里有人出入,那狗就忠誠地歡叫起來,可還是叫隔壁的那對青年光著腳板溜了。房里的東西不值錢,就一床爛被子,可他們不知使了什么迷魂術,跑的時候竟然把看門狗都偷走了。徐媽大發(fā)雷霆。據(jù)她說,那條狗在狗市上能賣兩千元,是當副區(qū)長的表弟送來的。以前它過得也是上等狗“錦衣玉食”的日子,只因副區(qū)長老婆死了,找了個年輕的模特填房,這條狗咬傷了新主人的腿,闖下大禍,差點被燉了肉。副區(qū)長主管人事工作,便央求女主人網開一面,看在狗和他昔日相依為命的情分上,降職使用,犯了錯誤不能一棍子把狗打死了。
徐媽氣勢洶洶地打開門,掀掉被子,那會兒我正穿著一條褲衩午睡。她這個年紀的女人,天熱總是不戴胸罩,那兩坨肉隨著手臂的擺動一甩一甩。她質問我什么時候給錢,別想跑。我說我不跑,假如我跑了,留下來這些畫也太便宜你了。徐媽吐了一口唾沫說,誰看上你那些破爛玩意。我說一張畫能頂半年房租。徐媽說,少在這耍嘴皮子,你還欠著我四個月的房租,到了后天正好是一千二百元,什么時候給。我說我沒錢。
徐媽氣得原地轉了個圈,環(huán)視一遍,發(fā)現(xiàn)房間里除了畫和一些簡單的生活用品之外確實什么也沒有。徐媽說,你他媽真不要臉。我說我怎么叫不要臉。徐媽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靠那個小妮子養(yǎng)著,這段時間她不來了,你連房租都掏不出來,你以為你是達芬奇還是畢加索?
我說,你說得對,但請別罵人,我給你錢就是了。
我不得不找海棠要錢,畫出不了手我也急啊。她微信轉來一千元,我說要是手頭緊就算了。她沒有回。
就在徐媽的臉陰轉多云的那一刻,我決定好好賺錢,等著海棠回來。我們要在這座城市買一套房子。當年她考上大學,我追隨她來到這里,不就是為我們能永遠在一起嗎?只要我足夠努力,就會攢一筆錢。她說尼泊爾那邊工資高,一年能掙十萬塊。到時候,我們把各自的錢和起來,差欠部分可以申請銀行貸款。有了房子我們就結婚,再也不用寄人籬下受這番窩囊氣了。
當然我想著賺錢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必須得活下去,不至于餓死。我背著畫夾拎著小馬扎去市中心最繁華的商業(yè)街給人畫像。這活兒輕松簡單,不用費腦子和自己較勁。只要把人臉畫像,那些俊男靚女并不關心自己的喜怒哀愁。一幅畫可以掙二十塊錢,而且速寫只需要十分鐘就能完成。
那一天,我回到花田庵,畫室里的油畫被徐媽統(tǒng)統(tǒng)扔了出來。為了賣錢,我刻意臨摹各種世界名畫,尤其喜歡畫謝楚余老師的《陶》。我只畫少女的上半身,因為她的模樣跟海棠很像??墒悄翘?,畫片像垃圾一樣被那個老女人掃地出門。少女的臉上被人踩了個大腳印,我也無家可歸了。
我租下在淮南四年來的第二處房子,是一個老舊的家屬樓,一室一廳一衛(wèi),帶四個平方米的廚房。我看上這個房子的最大原因在于價格便宜,一個月也是三百塊錢。房東是個加拿大的華人,房子空置了好幾年了,一直沒租出去,后來托給中介打理。中介商說我很幸運,那些個假洋鬼子花得都是美刀,這點兒小錢不夠飯后給小費,也就是想找個人看看門而已。
那是一個安靜的住處,樓上樓下的鄰居很少碰面,這點我尤其喜歡。樓道里燈壞了,物業(yè)總不來修。到了晚上夜深人靜,會有些奇怪的聲音。好像是從樓板上傳來的,仿佛竹竿兒彎曲發(fā)出的“綁綁”的聲音,有時候又像是一枚彈珠落地滾動。我用被子蒙住頭,仔細聽又能聽到生銹的管道在滴水,猶如時間一秒一秒跳過去。還好,到了早晨陽光明媚,我便又背上夾子出門給人畫像。
一件事情教訓了我。那天,兩個妖媚的女人讓我畫速寫人像,畫好后她們左瞧右看,嘿嘿地笑,說畫得還蠻像,把自己畫漂亮了。她們賞了我兩百元,問我畫不畫人體。我說畫,這個貴,太費事了,畫者和模特都必須調整出最佳狀態(tài),作品才能神形兼具。我是從專業(yè)角度講的,沒想到那兩個女人痛快地答應了,說一幅五千元,給她倆一人畫一幅。
我想到一萬元差不多能買一個平米的房子,就同意了??墒钱斘业搅怂齻兊淖√幒蠛芸炀秃蠡诹耍齻兊囊蠛喼绷钊藢擂?。那是一幢我從未見過的豪華別墅,男主人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但看得出他對繪畫藝術無比熱愛。墻壁上掛滿了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名畫,雖然是仿品,但都價值不菲。那兩個女人像姐妹一樣,洗完澡披著白色浴巾款款走來,她們身材和皮膚都很好,裸體像兩個大白瓷瓶,不停變化出各種風騷的姿勢。我要根據(jù)光線和背景環(huán)境指揮她們,沒想到其中一個女人竟然要求我把衣服脫掉為她們作畫,說這樣可以再多付五千元。我想了想還是認了,反正這里就我們三個人??墒沁@兩個狐貍一樣的女人在我的身上又抓又撓,把我的家伙弄得硬挺挺的。她們一點兒都不像是要畫畫,反而用筆在我的身上涂抹顏料,嘻嘻哈哈地說畫家原來也是個男人啊。我實在忍受不了她們的撩撥和戲弄,便拿上衣服跑了。我聽見她倆淫邪的笑聲在巨大的客廳里回蕩,好像在說,咦,原來是個賣藝不賣身的小棒子。
回到新租的房子,我反復回憶著那場夢幻般的遭遇。兩個妖精一樣的女人,令我對海棠的思念更甚。兩個月了,她走的時候是七月初,現(xiàn)在都到了九月份。那天中午,我和她在洞山賓館樓下吃了一頓簡單的午餐。點的是兩份加了糖和花生醬的涼皮,吃了幾口不合口味就都剩下了。海棠急著要走,我說坐會兒吧。海棠看了一眼手機說,趕時間。我說,最后的午餐,舍不得你。海棠說,你需要一個人生活,還是那句話,找個事干著,別把自己廢了。我把那副畫從挎包里拿出來給她。我說也沒什么相送,像我這樣的人就會畫張畫。那是一張畫布,用塑料袋裹著。海棠拿在手里正反看了一下說,我爸爸年輕時也畫畫,不過他畫的是素描,而你畫油畫。她說得異常平靜,好像她的父親白勇一直陪伴在身邊。我說,不打開來看看嗎?海棠說,時間來不及了。我說,你知道畫的是什么嗎?是一朵花,秋水海棠。海棠噢了一聲說,我還以為你畫的是我。我說,到了尼泊爾,找個木匠做件相框,把畫鑲起來,窄邊的,用白色油漆,這樣風格上更搭。海棠把畫塞進背包的側兜,看了一眼手機說,時間不早了,我們走吧。
我們乘坐機場大巴,很快到了新橋機場T2航站樓。我們最后一次擁抱。我以為分別時她會哭,可她竟然沒有。我正難過著,從另一輛大巴上嘩嘩啦啦下來一個旅行團,苦短情長的悲傷氣氛被弄得蕩然無存。女導游拿著小喇叭綿綿地說著話,大媽們穿著水紅色的速干服,墨鏡、氈帽、手機自拍桿,都是很專業(yè)的裝備。她們吵吵嚷嚷,一擁而上。我把背包遞給海棠,她斜了斜身子背上,一轉眼就被卷入人流中。我們甚至連告別的話都沒來得及說。
我想她,想得仿佛貓爪子在心上撓。我知道這種感覺不叫孤獨叫寂寞。我突然感覺有了生理上的欲望急需釋放。以前在花田庵,經常能看見亮著粉紅色吊燈的小門店。名義上是美容美發(fā),其實連一面鏡子都不掛,就是做皮肉生意的。我需要找一個女人。
粉紅色的夜里,我又一次來到花田庵。機器進場施工,一片房屋被搗爛了,仿佛有炮彈落下來,墻體倒塌,斷裂的水泥中鋼筋裸露在外,像一個人血淋淋的肋骨。圍欄外面人來人往,熱鬧非凡。一位賣襪子鞋墊和針頭線腦的老奶奶白發(fā)蒼蒼,正顫抖著雙手給兩個農民工兄弟找零錢。還是一個喧鬧鬧的世界,沒被拆掉的店鋪燈火通亮,名煙名酒名茶,還有那些時裝店,玻璃上貼滿雞血一樣殷紅字眼的打折標語。我沿著彎彎曲曲像豬腸子一樣的巷道往城市的深處走,以前洗頭洗腳的房子都黑著燈,要拆遷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拐彎處的老榆樹下一個女人跟我說話,聽聲音年齡尚小,猶如貓在喵咪。
大哥,大哥。
我向她走過去,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臉。
大哥,耍耍嗎?只要一百。
你不坐店嗎?
房子要拆了,姐妹們都出來打游擊。
一百太貴了,要我賣五張畫。
大哥你是畫家,手藝人,這樣吧,我陪你過夜,只收你一百,你看行嗎?
我答應了她。和一個站街女講價有失風度。那女的問我住哪,我告訴她大概的位置,我們便一前一后來到我的房間。說真的,我很希望有個人能陪著我,把夜里襲擾我的亂七八糟的聲音驅趕掉。我們進了屋,打開燈,我才看清她的樣貌。她跟海棠比簡直差遠了,大盤臉,人胖,胸部很大,豐腴的小臂上戴著一只銀鐲子?,F(xiàn)在的年輕女人誰還戴這玩意,一看就是剛從鄉(xiāng)下出來的。我沒什么話說上,她倒很懂禮貌,在鞋架上找拖鞋。我說別找了,我屋里沒有女人拖鞋,進來吧。
她很不好意思,笑了笑,露出兩個酒窩。我發(fā)現(xiàn)她的臉也沒有那么大了,是人常說的旺夫相。
我問她要不要喝杯水,她說不渴,謝謝。我坐在沙發(fā)上,氣氛太嚴肅了,我不知道要怎么開始。她抬起頭看了看屋頂問我衛(wèi)生間在哪,我順手指了指。她拎著隨身的小坤包走進去,里面響起一股水流聲。大概有十分鐘吧,她走了出來,我看見她補了裝,涂了唇彩,畫了眼線,臉上擦了一層雪白的粉底,在燈光下閃著星星點點的明光。她徑直走過來,坐在我的大腿上。我說等等。我用商量的口吻說,能不能把妝卸掉,過敏。那會兒,我一點性欲都沒有了。
她的信心受到了不小的打擊。她看見桌上的泡面說,大哥,能請我吃一桶面嗎?
我說,當然。
她從我的腿上下來,放下裙擺,撈起一桶泡面很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大哥,沒吃下午飯,肚子餓得緊。吃飽了我們做,你是個好人,我會給你多來幾次。
我說,熱水自個燒吧,隨你的便。
那晚,我們什么事也沒做。她怕我不給錢,好幾次坐在我的腿上。我說要走的話現(xiàn)在付錢給你,她很委屈,摸著我那軟踏踏的東西說你是不是有病。我說,是的。她說,我有辦法叫你硬起來。我說不用了。
她洗了臉,有點兒害羞,比之前的之前更好看了。她說她不走,這時候出去沒地方住,跟姐妹們合租的房子也被拆了。我們不知為什么會說起與主題無關的話。她問我一幅畫多少錢。我說兩千吧。她很驚訝,說她需要和一個男人睡二十個晚上或者和二十個男人睡一個晚上才能賺這么多錢。我說這些畫賣不出去,每天我都到商業(yè)街去給人畫像,一張二十元。她還是剛才的表情,說她和一個男人睡一晚上能頂我畫五張畫,這還差不多。后來,那個詭異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我關掉燈,我們坐在黑暗中聽竹節(jié)斷裂或者彈珠滾地,心里一點兒都不覺得害怕。她說她叫小娟。我知道她沒騙我。一個站街女能告訴你她的名字,需要寶貴的真誠。
十五天后,我放棄繪畫,從事了一項之前從未設想過的職業(yè):空調安裝。
幫人畫像掙錢太慢,有時候一天畫一兩張,還要和人講半天價。這樣計算,等海棠兩年后從尼泊爾回來,我恐怕還是個一貧如洗的窮光蛋。別說買套房子,連目前的生活也無法保障。那天晚上,小娟給我說她以前的男朋友跟我一樣瘦小,他帶著她從老家的大山里跑出來,為了養(yǎng)她,找了個安裝空調的活。工作雖然很危險,但掙錢容易,男朋友被一根繩子吊在窗戶外面,十幾樓二十幾樓三十幾樓都是同樣的操作:用電錘在墻體上打眼,安裝角鐵架子,然后把換氣扇擱上去,用膨脹螺絲固定。因為瘦小的緣故,男朋友干活很會討巧。那時候她很幸福,想要什么男朋友就給她買什么??墒?,后來他從二十八樓摔了下去,她只好自食其力,出來當小姐。
我承認是受了小娟的啟發(fā)和蠱惑。像我這樣的窮小子,只有把錢賺到手,才能跟海棠講關于我倆的未來。我很快就找了個安裝空調的工作,由一位老師傅帶著,每天爬到窗戶外邊,安裝一臺空調給我的提成是八十元。差不多每天能安裝兩臺,情況好的話能裝四臺。
那天,我坐3路公交車去錦繡花園城,經過綠島,以前海棠打工的店被警戒線圍了起來,還站了很多警察。交警疏導車輛,公交車不允許在站牌停靠,報了個站名就開過去了。我去的那個客戶住在二十五層,我想以后我們買房子就買這么高,站在飄窗前能看見洞山,看見綠島,能看見半座城市。那戶人家姓李,留了電話號碼,我們一般不問他們具體名字,都叫某某先生或某某女士。李先生的家裝修很高檔,客廳里整個墻面做成高級灰的電視墻,四十八寸的家庭影院,米黃色的真皮沙發(fā),簡潔的實木家具,一些擺件和飾品都是別出心裁。我很喜歡這種風格,叫北歐情調。
角落里安裝了中央空調。李先生不在,只留了一位大約四十歲的保姆。我問新空調裝到什么地方。保姆說主臥室。我說有一臺中央空調完全夠用,不必這么浪費。保姆說,女主人準備生孩子,怕冬天冷。今天她正好不在,和李總一起去醫(yī)院做孕前檢查,趕緊裝吧,人家不差錢,不要等回來了還把房間弄得亂七八糟。我說,我就是隨便說說,沒別的意思。
師傅先進臥室開孔,就是在墻體上鉆一個洞,把幾根管子抽出去,讓里外的機器連通起來。這時候一個陌生電話打了進來,我向保姆示意抱歉。那邊一個冷硬的聲音問我是不是胡小可。我說是的。那邊說他是市刑警支隊的吳警官,有個案子需要協(xié)助調查,問我有沒有時間。我被搞得莫名其妙,說我在安裝空調,這會兒正忙著。那邊說,中午十二點前到公安局刑警大隊。我說,我到底犯什么事了。那邊說,你認識張璐嗎?我說認識,我女朋友。那邊說羅東明死了,不排除他殺的可能。我說,怎么會呢?
保姆用紙杯倒了水,遞到我手里。她是在催我。保姆說,你們不知道,李總對這個女人可好了,人家年輕又長得漂亮,這幾個月一直叫我給她做瑜伽訓練,還要做營養(yǎng)膳食,調理身體,每天讀書、聽音樂,有錢人為生一個孩子真是花費心思,就差把大學教授請來了,你還不快點,把活做仔細。萬一有個投訴,你這趟就白來了。
我心里亂嚷嚷的,像有無數(shù)只螞蟻在爬。羅東明怎么會死呢。他是個好人,這些年來是他一直在偷偷幫助海棠。一個好人怎么會死?之前我曾想,在我和海棠的感情里,他是必須死掉的,現(xiàn)在他竟然真的死了。我四肢麻木,脊背發(fā)涼。走進臥室,師傅已經把墻鉆了一半,正在用鐵榔頭敲打環(huán)形鉆頭,以便把吃進去的石珠吐出來。師傅見我進來,找出那根手腕粗的繩子將我攔腰拴緊,保姆打開窗戶,一邊說小心,一邊和師傅把我從窗戶外面吊下去,就像往井里吊一只打水的木桶。
我的腳踩到墻沿上,立穩(wěn)了。師傅遞給我電錘,把繩子一頭死纏在腰,然后蹲下去,用身體卡在窗臺下面吃住勁。保姆不忍心地說,哎呦,下苦人真是不容易。師傅說,我年輕時跟他一樣。
我在窗戶外面懸著,露出半個頭,抬眼就能看清楚整間臥室。我還想著羅東明,卻看見掛在床頭的那副油畫,太熟悉了,白邊窄框,畫的是一朵白色的海棠。那天天氣晴好,二十五層距離地面大概有八十米,風在樓宇之間穿梭,嗚嗚咽咽。我想起我和海棠第一次做愛的情景。
那是她考上大學的那個暑假。她住在我們縣城的康王巷里,打開窗戶,伸手能摘一束清香撲鼻的槐花。她被一條腿的男人關進房間,我像勇敢的王子去救她。我從窗戶里爬進去,她正趴在床上哭鼻子。見到我,她可能想起數(shù)年前似曾相似的美妙光陰。她是一個遭人嫌棄滿身魚腥的女子,也許在我們的童年,就結下了不解之緣。我說,你還不如去找羅東明,出去打工總比殺魚要好。你高考分數(shù)上線,而我差得遠。我苦笑一聲,也許這輩子都與大學無緣,只能畫畫,但我一定會來找你的。我和她躺在床上,好像那時候已經不需要山盟海誓,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緊緊摟在一起,然后忘情地親吻。我壓在她的身上,一切都在不由自主地發(fā)生著,那樣美好。我嗅見一縷清苦的槐花香。我慢慢進入她的身體,好像我們的靈魂融合在了一起。后來在完成男人的登基大典后,我躺在她的懷里,像個嬰兒咿咿呀呀哭泣。我是因為感動,淚水又咸又澀。我看見門縫里小寶一雙純澈的大眼睛,正好奇地注視著我們。
尼泊爾小孩,我突然想。
那副油畫掛在女主人臥室的床頭,像一塊墓志。
有風吹過,我在空中劇烈地搖晃起來。保姆驚叫,哎呦,你怎么哭了。我說,我沒哭,我只是在流淚,也許是一粒沙子掉進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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