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yīng)華盛
一
“這是一個陰謀!一個圈套!一個陰謀,一個圈套……”李文清的頭腦里反復(fù)轟炸著這樣一句“咒語”,整個人迷迷瞪瞪。也不知是怎么從電梯口到的地下停車庫,然后做賊似的尋找自己的車。一邊找一邊伸手在拉開的小提包里掏車鑰匙。越急越掏不出來,指間碰到硬殼的,拿出來,是一支口紅。
李文清頹然地靠在車邊的水泥方柱上,有那么一瞬間她想把手提包給甩了。但就在這股沖動的氣流漸趨形成時,她突然想起,車鑰匙當時好像被她塞在手提包側(cè)拉鏈的小夾層里了。
現(xiàn)在她找到車坐了進去,試著讓緊繃著的神經(jīng)舒緩一下。她不確信地翻開駕駛座上方擋板的鏡子檢視,赫然,一雙陌生猙獰充血腫脹的眼睛盯著自己:這雙眼睛,上眼皮好像一條胖蚯蚓,一條被蹂躪過的青紅不堪的蚯蚓,此刻正蜷曲在驚嚇過度的眼球上面。
就在幾個小時前,李文清的眼睛還是好端端的,雖然眼尾有點下垂,上眼皮有些松弛,下眼皮還拖著兩條明顯的淚溝,但還是一雙漂亮的眼睛。
這到底是怎樣的一種鬼使神差?本來,她是應(yīng)閨密吳芳菲的邀約,到“好大夫”醫(yī)療美容機構(gòu)是去咨詢皮膚的。因為近半年她顴骨邊上的黃褐斑愈演愈烈。起先她也不甚注意,這個年紀,皮膚松弛粗糙長斑并不稀奇。平日里她全職在家做“黃臉婆”,有什么隆重的場合要出席的話,一年里也就那么幾場,諸如老同學(xué)舊同事聚會,逢年過節(jié)大家庭聚餐什么的。皮膚不好,她就往臉上多抹幾層打底液粉底霜,一層一層粉刷毛坯墻一樣,多多少少也能把斑遮了皺紋填了,臉上浮出一層虛假的光圈來。
要不是閨密吳芳菲,李文清覺得自己是不會想要去做皮膚的。吳芳菲年輕時五大三粗的,想不到越活越精致,越來越滋潤——臉、身材、皮膚,哪一樣像是四十出頭的女人?李文清隱約知道,吳芳菲肯定是動過不少地方:眼角疑似開過,山根疑似填過,蘋果肌疑似注射過,腰腹疑似吸脂過……總之,吳芳菲現(xiàn)在的精神模樣都完勝李文清。李文清雖然還堅持著自己“天生麗質(zhì)”的優(yōu)越感,但這種脆薄的優(yōu)越感時時刻刻都在崩塌的邊緣——只要跟吳芳菲一起出去,特別是在那些眼力不佳的陌生人面前,那種差輩分的錯認每每讓她心中郁悶,一口老血要吐出來。
怪吳芳菲嗎?雖說到“好大夫”,也沒人趕著她逼著她非要她來。但是當李文清坐在車上,心沉下來一回想,覺得自己從應(yīng)約那一刻開始,就被吳芳菲和那整形醫(yī)院的什么小麗周總徐院長吳教授之流合伙起來設(shè)計了。那吳芳菲肯定是“好大夫”的常客,這從她進整形醫(yī)院招呼這個理會那個就可看出,而且像她這種整形上癮的人,即便自己有錢,也總是不擇手段和時機拿回扣的。聽說許多整形醫(yī)院就是給介紹人免費做個項目什么的。介紹一位朋友去做個大項目,她就能得個小項目做做,多好。
李文清心里簡直恨死吳芳菲了。但是回過頭來,她又恨自己,怎么自己好像被下蠱了似的。她去之前就有考慮到這種醫(yī)院推銷手段很厲害,所以內(nèi)心還是有防備的。她知道要堅持己見,就做個激光去斑好了,看專家怎么說,或者做個光子嫩膚也行。但她沒料到,她進了“好大夫”的大門之后,一切就把持不住了。
她記得“好大夫”位于一個寫字樓的七樓,進門是一扇很重的玻璃門,從門外往里看,是一個幽深的側(cè)廊,但一打開這個玻璃門,里面的聲音卻恍如菜市場。李文清沒料到整形醫(yī)院這么熱鬧,與她想象中完全不同,這個反差可能卸下了她一重防備。吳芳菲說:“今天還是周一,這要是周末的話,人就更是多得不得了呢。現(xiàn)在誰不微整呀,你瞧那些漸漸漂亮起來的人,人家沒告訴你而已。”這讓李文清覺得自己是不是真有點古板過時了?
一個叫小麗的漂亮姑娘帶她們穿過大廳。大廳的沙發(fā)上甚至沙發(fā)扶手上早已坐了不少人,有些人好像是組隊從外地趕過來的——都是些衣裝楚楚模樣普通的女人們。吳芳菲一邊跟人打招呼,一邊及時地補上一句:“瞧,這些都是外地來的,說明‘好大夫做得好?!?/p>
其實大廳的熱鬧有一半是由如小麗一般的“漂亮姑娘們”撐起來的。吳芳菲說這些個頭高挑長相明艷的姑娘們都是“好大夫”的推銷員。李文清問這“好大夫”也不大,為什么要招這么多推銷員。吳芳菲說這些推銷員都是愛美的姑娘,她們到這里無非就是為了低價或免費的整形,如果逮到哪個客人下訂單,她們又有提成可拿,這不是一舉兩得的事嗎?如果這些推銷員稍微上進點的話,還可以跟著學(xué)些技術(shù),兼著做點護工護士甚至醫(yī)師副手的活兒,那就更是一箭三雕了。所以吳芳菲跟這些姑娘們打招呼的話是這樣的:“哎,阿雙,你又漂亮了哎!”阿雙答:“是嗎?芳菲姐,看出來沒有,環(huán)吸?!薄鞍パ剑植坏醚×嗽S多呢。怎么樣,這是恢復(fù)幾天的效果?”然后吳芳菲也不落跟李文清說話:“剛才那位是紋繡師雙珍,你那眉毛太亂,有空讓她改改,她繡得可好了,就是貴?!薄斑@位是小來,我上次PRP就是她做的,她做得不錯。哎呀,教授來了?!眳欠挤瓶谥械慕淌谑俏粋€頭矮小高鼻深目的中年人,他一路走來,好像領(lǐng)導(dǎo)檢閱部隊似的。不,確切地說,是工人檢驗出廠前的產(chǎn)品。只見他走向一位被人攙扶著的年輕女孩,問她怎么樣,感覺好些了嗎?那女孩就當場解開衣服上邊的兩???,教授把手探進去摸一摸說:“嗯,問題不大,力氣有了沒有,發(fā)燒嗎?”李文清看傻了眼,這是干什么,當眾摸什么?吳芳菲輕聲解釋:“這位是小雨,也是這里的推銷員,她前幾天剛做了隆胸手術(shù)呢,今天能起來了,讓教授看看?!?/p>
李文清覺得自己入整形醫(yī)院一趟,完全被刷新了三觀。這里的人好像都沒有什么羞恥感似的,把自己的身體當個衣服一樣,改一改修一修,當眾袒露,全不避諱。許是這樣的氛圍讓她不知不覺中已入了圈套。
她們被小麗帶進一間辦公室,迎上來一位大眼長眉高鼻“嘟嘟嘴”的猜不出年齡的女士。吳芳菲稱她為周總,這兩位同廠出品的嘟嘟嘴互相寒暄起來。李文清此時還很冷靜,她盯著吳芳菲的嘟嘟嘴出戲,想起吳芳菲之前好像是薄嘴唇,其實吳芳菲的五官配薄唇反而有種清爽干練的氣質(zhì)。什么時候,弄成這種性感夸張的造型,說不出的不倫不類。至于這位周總,已經(jīng)不知道她原有的底子是什么樣的了,反正,在這個地方的人,該整的都整了,不該整的也可能整了。
周總雖然一直跟吳芳菲在說話,眼神卻時不時瞟向李文清,似乎在挑最恰當?shù)臅r機跟李文清說話,李文清偏偏有點冷淡。吳芳菲說了一下李文清的情況,又說既然來了,讓周總免費“相個面”,看看是不是要“調(diào)”一下。李文清說我就做個皮膚,別的沒什么好調(diào)的。周總笑得嘴巴很闊的樣子,說:“沒事沒事,既然來了,看一下也沒什么,做不做在你。來,你瞧瞧鏡子,我給你看看?!?/p>
李文清后來覺得這面鏡子一定是特制的,臉放大了一倍不說,臉上的坑坑洼洼斑斑點點都清晰無比,好像照妖鏡似的,把人從美顏的那點假想中打回原形,不,比原形還要丑。
李文清看不下去了,這邊周總在說:“抬頭紋眉心川字紋法令紋可以補一下,太陽穴要填一下,有點雙下巴啊,提升一下?!?/p>
李文清說:“不,手術(shù)我不做的。就皮膚,你給看看,做哪種適合?!敝芸傉f:“我們美膚項目很多的,不過你的問題主要還不是在皮膚,而是整臉松弛下掛了,最好是整臉提一下。我們現(xiàn)在有全面線雕,效果非常好……”
李文清說那就美膚的選一個做一下,你給個價。她打算站起來走了。吳芳菲便跟周總說優(yōu)惠點什么的。這時進來一位女士,吳芳菲叫她徐院長。徐院長跟周總說外面有客戶找她。徐院長說:“那人急著,你先去,這邊我陪兩位。”這徐院長一副雍容華貴的派頭,眉眼罕見是細長的沒整過的感覺,不過她的弧形相當好看的鼻頭卻帶著一種感冒了似的粉紅色。李文清聽人說過,說鼻子加高過的人,因為材料不透氣,是很容易動不動就成粉紅鼻頭的。這位粉紅鼻頭的徐院長只跟吳芳菲和李文清聊天,聊些吃的喝的景色天氣什么的,似乎大家都在等著周總回來繼續(xù)正事。李文清說等不住周總了,她就預(yù)約一個美膚的項目,今天能做就今天做一下。徐院長說要不你試一下超聲刀吧,整臉的先讓膚色嫩一下再祛斑效果會好些。還說正巧最近有活動,兩千給你個折扣去試試看,好的話再約下次。吳芳菲眼睛都瞪大了,李文清知道,超聲刀這個價位確實很低了。
“是啊,這個價位平??隙]有的,平時最低也是六千,你可以去打聽打聽?!?/p>
徐院長一邊打電話叫小麗進來:“這位客人去約一下超聲刀,今天有的話就今天做。”一邊又跟吳芳菲聊,吳芳菲的臉上已經(jīng)出來諂媚了:“徐院長,你這是什么活動呀,我也約個唄。”
“本來還有半個月的,提前給你的朋友,算給你面子嘛?!毙煸洪L笑。她回頭又對李文清說:“其實你眼睛長得很好看哎。你不用大動什么,這樣挺好。”曾經(jīng)李文清五官中最漂亮的就是她的眼睛了,那真是一雙標準的淚堂豐滿秋水盈盈的大眼睛呢。這是她在年輕時一直引以為傲的。
“現(xiàn)在眼皮松弛,雙眼皮紋路都遮了,沒以前好看了呢?!崩钗那逭f,她覺得徐院長是有慧眼的。
“也是,上眼皮松弛了點,眼尾紋也出來了些,其實可以眉睫提一下,這些問題就都解決了,非常方便,隨做即走,一點也看不出來。不,剛做好說一點也看不出來是假的,就是有一條細細的紅痕??吹?jīng)]有?”她用一只紅筆在手背上輕畫了一道,說:“就這樣,以后就變細細白白的?;謴?fù)好的人,做了沒多久就看不出來了。第一天,也可以用長劉海把眼睛上方遮一下,根本沒人能發(fā)現(xiàn)。”
徐院長又說:“不過今天肯定沒時間了,教授太忙了,昨晚忙到凌晨。你先做超聲刀,我們這兒都是回頭客,這個芳菲知道,感覺好下次再做。對了,你是疤痕體質(zhì)嗎?”
“應(yīng)該不是吧?”李文清不確定。
徐院長又問:“你生孩子是順產(chǎn)還是剖腹?”“剖腹的?!薄芭叮铱纯雌矢沟陌毯?,多少年了?”“我兒子今年十三歲了?!毙煸洪L看了看李文清的下腹,說:“很好,都看不出來了,那個上眼睫提睫術(shù)也是如此。你瞧我這手上,有一條白色的細痕,就是以前刀子不小心劃過留的,看到了沒有,對,細看,看到?jīng)]?這個手術(shù)最后留的就是這樣一道白痕。你眼皮那么雙,折在里邊一點也看不出來。這個做了你真要年輕十歲了。你看,芳菲知道,一位朋友,做了和沒做的?!毙煸洪L把手機相片翻出來。吳芳菲也湊過來:“這不是曉娟嗎?她也做了,吳教授幫她做的?做得真好,吳教授的技術(shù)真是頂尖級呀?!蔽那逡郧把劬κ钦婧每?,現(xiàn)在也好看,就是老態(tài)了一點,要是提一下,不得了?!?/p>
徐院長輕描淡寫地說:“是的,五官中眼睛是最要緊的,眼睛鼻子關(guān)乎一張臉漂亮不漂亮。其余的都是修飾了?!?/p>
這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真?zhèn)€是唱雙簧,怎么當時就沒留心呢?就不知怎么心意癢起來。李文清想起當年老公劉朝追她的時候,就說,一打眼,就被她的眼睛吸引了。“你知道嗎?我說話時,你看著我,那雙眼睛,真的好像許多星星在里邊閃爍似的。”理科直男的劉朝,追她時,詩一樣的語言張口就來??墒乾F(xiàn)在呢,結(jié)婚十余年,說不上不好,也說不上好,總之,平淡是真的??墒?,偶爾,也想在平淡中,有那么一點火花不是?想著哪一天,換了一件新衣服,老公的眼睛是贊賞地流連在她身上的。這顯然不大現(xiàn)實,但即便他是敷衍地說“不錯不錯”,那也是好的,至少說明是遷就有取悅。可是,有多久了,贊賞不用說沒有,取悅遷就也一概都看不到。她要是偶爾因為這樣的事不開心,他就會說:“別作行嗎?”
徐院長這個老奸巨猾,繼續(xù)與吳芳菲聊別的,一直到周總過來,她站起來,一邊跟周總交代說,這位客人可以試試提睫眉,她要約的話,你給她打?qū)φ?。吳芳菲說徐院長真是太給力了。然后徐院長對她倆笑笑就走了,留下周總說是不是問一下教授今天有沒有安排。然后小麗過來說超聲刀想做的話要約在下周了。李文清還殘存著最后一絲想走的勇氣。吳芳菲說要不問一下吧,先做提睫眉,價格多少?周總很犯難的樣子,一邊叫小麗去約一邊說:“這對折,我們從來沒做過,徐院長跟你的交情也真是?!苯又终f:“提睫眉兩種規(guī)格,一種是表層提,維持不久的,原價一萬六,對折,八千,從沒有過的價。一種是真皮層提,這個要兩萬八。對折,一萬四?!?/p>
啊,一切都像個陷阱,吃定了她。而且吳教授果然有空出一段非?!皩氋F”的時間。小麗產(chǎn):“本來是另外一個外地客人約了的,結(jié)果這個客人飛機晚點,正好趕不上。你要做的話,這個點正好?!?/p>
總之,當她從手術(shù)臺上下來,在黑暗中熬了兩個小時后,取下紗布,拿起鏡子的一剎那,大夢初醒一般:所謂的提睫眉手術(shù)其實就是把上眼皮因年齡而松弛的多余眼皮切除掉,再縫合。既是動刀的東西,怎么可能沒有腫脹不會留疤?當然她還心存僥幸,因為那些個漂亮姑娘們都一副副過來人的樣子安慰她:“放心,個人體質(zhì)不同,你可能體質(zhì)弱一些,一下子全腫,腫退了肯定好看,下周一過來拆了線就沒事了……”吳芳菲也說:“只是一時不習(xí)慣啦,剛做好嘛,有些人一點也不會腫的?!?/p>
掉進這個坑了,木已成舟,還能怎么的,等著消腫唄!
二
李文清神色黯然地開車回家,快到家時才想起一個事來,自己做眼睛這么大的事,當時心一熱做了,完全沒想到會這么虛腫難看,也就沒想過家里人會責(zé)備,劉朝要知道了怎么說她,兒子要是看到她這個鬼樣子怎么笑話她。本來以為自己是可以瞞過的,可這樣一雙眼睛,能瞞得了誰?
李文清想哭,但又怕一哭眼睛更腫。她一邊竭力忍著眼淚一邊再三檢視自己的眼睛。確定,這是瞞不了了。怎么辦,劉朝要是說她,那就只有硬著頭皮說了。不,可能不但會說,還會被嫌棄,還會……她知道劉朝是個審美傳統(tǒng)的人,平日里一聽說人工美女都嗤之以鼻的,怎么能接受她微整還把眼睛弄成這樣。
到家,李文清一邊心神不寧地準備著晚餐,時不時跑到衛(wèi)生間去看眼睛,拿金霉素眼藥膏抹眼皮。她不能確定用冰敷還是熱敷,雖然心里很恨吳芳菲,這個當兒卻還得問她。那吳芳菲百般安慰她,讓她放寬心,說前幾天先冰敷著,又說她現(xiàn)在是毛毛蟲,必得經(jīng)過這段時間才能變成蝴蝶。
門鈴響了,劉朝帶著兒子回來了。兒子放了書包一邊跑向他自己的房間一邊問:“媽,飯做好了沒有?”劉朝則手里提著一袋蝦蛄走進廚房說:“看到臨海人在賣蝦蛄,晚上蒸了好下酒。”李文清慌亂地接過來,不敢抬頭看劉朝。劉朝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異樣,顧自洗了下手進了他的書房。父子兩人的習(xí)慣是,等著李文清把一切準備妥當,一桌子菜飯酒碗筷都擺齊了叫一聲:“可以吃了。”然后他們各自走出自己的房間,一個端起酒杯一個捧起飯碗,一邊打開餐桌旁的壁掛電視機,選好頻道邊開吃邊觀看。李文清本來是很反對在餐桌墻上掛個電視屏的,一邊吃一邊看多不利于健康呀。但這對父子倆要是沒了電視機,吃飯就成了家長訓(xùn)孩子的會議。做父親的,擺出嚴父的嘴臉來問兒子學(xué)業(yè)情況,兒子呢,能敷衍則敷衍,敷衍不了就不耐煩,叛逆起來還頂嘴。一頓飯吃下來,硝煙彌漫。有了電視之后,兩人都愛看競技類節(jié)目,偶爾指著電視上還有說有笑,其樂融融。
李文清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感謝電視機把父子倆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這樣就沒有人來注意她的眼睛了。父子倆吃飯時,她一直磨蹭著在廚房里擦洗。酒喝到半酣,劉朝想起來了,隨口問了一下:“你怎么還不吃呢?”李文清說灶臺擦一下就過來。劉朝一邊看電視一邊答:“那你擦好順便帶碗飯給我?!崩钗那屙樦燮?,端了一碗飯給劉朝,劉朝一邊看電視眼睛似乎瞥了一下李文清,可能沒聚焦,所以沒看到李文清的眼睛與平時不同。席間也有說菜咸淡之類的話,但是,可能劉朝粗心,就是沒有發(fā)現(xiàn)。
是夜,李文清換好睡衣進臥室時特地把劉海放下來一點好遮住眼睫,不過她還是生怕劉朝會發(fā)現(xiàn)。本來她準備好了劉朝會第一時間看到然后責(zé)問她。不過劉朝越是沒有發(fā)現(xiàn),李文清越是不想讓他發(fā)現(xiàn)了。她甚至怕半夜里劉朝從洗手間出來,突然看到老婆的眼睛像被人打過一樣,會大叫。她臨睡時臆想著這樣一個橋段久久睡不著,再加上眼皮處火辣辣緊巴巴地疼,焦慮、后悔、疼痛輪番在心頭碾來碾去,估摸著凌晨時才疲憊不堪入夢鄉(xiāng),也不過是做了一兩個怪夢就得起床了。好在一直到早上,劉朝都沒發(fā)現(xiàn)。
第二天早上,李文清醒來先去照鏡子,可能是沒睡好又水腫得厲害,眼睛居然比昨天還腫。她嚇壞了,怎么辦呢?每天早上做早餐送孩子上學(xué)是她的事,劉朝比她稍遲一點起床,然后吃了她做的早餐就去上班。她只要錯開這個時間,就可以躲過老公的眼睛了。但是兒子怎么辦呢?一起在車上,兒子坐在后邊,她總有要回頭叮囑他帶了水杯之類的話吧。萬一她回頭時兒子正好抬頭,四目一對視?!皨?,你這是怎么啦,昨晚跟爸吵架了?”不行,戴個墨鏡吧??墒牵膺吺顷幪?,戴個墨鏡反而張揚,再說,她一貫氣質(zhì)溫文,不像是個戴墨鏡的樣子。
不過最后,她還是決定戴墨鏡。如果老公要問起,就說:“有點紅眼睛,眼腫了?!辈贿^當她帶兒子出門時,老公正好洗漱好出來,兩人一遇見,他也看見她戴墨鏡了,他卻沒說什么,估計上班快要遲到了吧,沒時間也沒心情說。兒子呢,坐在車上還在背英語,背好英語叫她簽個字,看著她戴著墨鏡,也沒說一句什么話。
她突然有點慶幸又有點失落。
好了,現(xiàn)在她有一整天的時間等待恢復(fù)。往常這一天,是她去體育館游泳的時間。她喜歡以游泳的方式來保持身體的活力。尤其是隨著年歲增大,新陳代謝減慢,更是需要逼迫自己走出去運動運動。但現(xiàn)在好了,似乎有名正言順的理由待在家里了。
時間似乎從來沒這么慢過。李文清干著家務(wù),也不去想去哪兒逛逛玩玩,只一心貓在家里。吳芳菲打電話過來問她,兩人聊了許多話。李文清心里雖然怨恨吳芳菲,但不知怎的,現(xiàn)在,她與吳芳菲一樣,也是微整族了,她們之間似乎無形中分享了什么秘密似的,又近了一步。有些話,也只能對吳芳菲講。吳芳菲說你老公也真夠粗心的,居然沒發(fā)現(xiàn),也好也好,今天晚上你肯定比昨晚好多了,昨晚這樣都發(fā)現(xiàn)不了,今晚肯定發(fā)現(xiàn)不了,等你悄悄變美了嚇他一跳。
跟吳芳菲講了話之后,李文清的心情好了一點,再往鏡中看看自己,眼睛確乎好了一些,沒有那么猙獰可怕了。盡管,還是很丑。
又到了晚上,這次老公提前發(fā)信息過來說,晚上有一幫朋友要在外面吃,他把兒子接回家就匆匆出去了,李文清有逃過一劫似的感覺。兒子就好辦了,反正兒子一回家進自己的房間,不是做作業(yè)就是打游戲。他現(xiàn)在這個年紀,已經(jīng)很少黏著她說東說西了。
半夜里,老公回家了,喝高了些,拿眼睛看看她,說:“你誰啊?丑八怪!”李文清不敢吭聲,這男人喝多了,照樣能摸到家,開門把鑰匙放好,門反鎖好,一切都安排妥當,然后,就軟在地上了。反正第二天他肯定斷片。他也沒別的愛好,也不近女色,就愛喝點酒,喝多了酒風(fēng)也還好,李文清就沒管著他。
快早上時,老公醒了,余酒未退一樣,手伸過來摸摸她的胸部。她側(cè)背著他,不敢回身。老公也沒什么余力做什么,一翻身又睡去了。
又是一個匆忙的早上,又是一個被忽略的晚上;又是一個匆忙的早上,又是一個被忽略的晚上;……要說明一下,別人家可能到了周五就是周末了,但是李文清家,周六仍舊是一個匆忙的早上,因為劉朝的集團公司一周只有周日一天休息,而兒子的學(xué)校呢,因為快要期末考試了,這一個月的周六都得補課。
這中間李文清去了一趟“好大夫”那兒,那些人照樣很熱情,說她恢復(fù)得不錯。李文清說比較丑,而且縫合處有針扎一樣的細細碎碎的疼。她們說這個是好轉(zhuǎn)反應(yīng),再等等,你的體質(zhì)可能得一個月。
“一個月?”“李文清跳起來,”“當初你們可沒這么說?!?/p>
“每個人體質(zhì)不一樣,有些人真的沒幾天就好了。”
“那你們是不是之前就要告知我最壞的情況?”
“我們之前都沒遇到你這樣的情況。你的體質(zhì)一定特殊些?!?/p>
“你看我這個鼓起來是消了點,可是你們看刀口,完全是像毛毛蟲一樣?!?/p>
“這個放心,現(xiàn)在是這個樣子,好了后完全看不出的。如果你實在擔(dān)心,等過這個周末拆了線,叫教授在你眼皮邊上給打一針,那針劑可以讓你恢復(fù)得更快一些?!?/p>
李文清出來,看到沉重的玻璃門有點破損。外面一個修理的小工說:“被一個整壞了的女人拿石頭砸的?!甭牭美钗那逍捏@肉跳。
三
很快,周日到了,劉朝早上起來靠著床頭翻了一下手機,說:“阿成阿信阿波他們下午來。”
李文清知道,躲不過去的周末小聚要來到了。劉朝和這幾位發(fā)小堂兄弟老同學(xué)組成的“四劍客”鐵哥們,打小一路走來,各自成家生兒育女,現(xiàn)已從“四劍客”成長為四家十二口人,不,即將十三口人,聽說阿成的老婆小佩已懷二胎。
四家人拉了一個微信群,幾乎每個周末或至少隔個周末有個小聚,輪流在四家。聚在一起也無非是男人們打打牌女人們揸揸麻將,孩子們玩玩手機游戲,然后四大家子吃吃喝喝聊聊天。偶爾一起去郊區(qū)或鄰城玩,也不過是換個地方打打牌揸揸麻將玩玩游戲,吃吃喝喝聊聊天。逢孩子們寒暑假,即便大隊人馬出國旅游邊境游什么的,也不過是換個地方打打牌揸揸麻將玩玩游戲,吃吃喝喝聊聊天。
這是劉朝喜歡的方式。劉朝在一家集體企業(yè)性質(zhì)的大集團上班,年輕時還比較意氣風(fēng)發(fā),及至爬到中層,人到中年,漸趨穩(wěn)定,每日里早九晚五,工作的重心從“抓生產(chǎn)”的技術(shù)指導(dǎo)到“揣摩圣意”的中層行政。
劉朝從不跟李文清說工作上的事,他平時有一套自己消化的方式:那就是鉆進書房看一些紀實片新聞片,再就是周末時與老友們聚聚,沒利害關(guān)系的親友們,互相抱團取暖。
李文清其實更喜歡過兩人世界或一家三口的小家時光,但隨著跟那三家人的熟識程度加深,也漸漸習(xí)慣了。只是她一想到自己的眼睛,心里就不淡定了,怎么辦呢?僥幸逃過粗心的父子倆的眼睛,還能逃過另外九雙眼睛不成?但不管怎樣,總得想點法子能藏則藏吧。誰愿意露丑給人取笑呢,誰又愿意因此丟了自己的面子也丟了家人的面子呢?
李文清想起徐院長的話,她把自己原本的斜劉海梳下來,拿個剪刀剪了個密密的齊劉海,長度正好遮在上眼睫的位置。這一片瀑布一樣的齊簾讓她看起來很怪異,而且眼睫的紅腫處雖然遮住了,但兩眼被提吊起來而露出的“兇光”卻是遮也遮不住的。
朋友們陸續(xù)到來,大家都熟悉流程各自就位。四位男人在茶桌上打牌,四位女士搬出麻將桌打麻將,四個小孩各占長沙發(fā)一格玩游戲。
小佩最先發(fā)現(xiàn)李文清的不同了。她說:“文清嫂,發(fā)型不一樣了?。俊彼诶钗那宓膶?,素顏、肥裙、平底鞋,標準的孕媽媽打扮,雖然她身孕不足三月,肚子完全不顯形,但是她的腰背全數(shù)靠后的坐姿,甚至拿牌的舉止,都已是十足的孕婦相了。她的女兒——坐在沙發(fā)上打游戲的其中之一小孩,一邊打游戲一邊不忘譏笑母親:“媽,你懷孕還打麻將,以后弟弟出來先認識東南西北中發(fā)白。”
這邊李文清臉一熱,還不知怎么答,小佩又顧自說:“過些天,我也得把我頭發(fā)剪了,現(xiàn)在手都已經(jīng)環(huán)不到后面去了?!毙∨暹@后一句話成功地把大家的關(guān)注力引到她自己的身上去。于是,阿信的老婆小春自恃自己有衛(wèi)校學(xué)習(xí)且當過一段時間護士的經(jīng)歷,少不得顯擺一通高齡孕婦妊娠期要注意的各種事項,阿波的老婆小潔便喊話阿成,要把小佩像熊貓一樣照顧起來。阿成自然也要配合,打牌的空隙還要跑過來,捏捏老婆的肩膀,“聆聽”女人們的“教誨”。這一通說,把李文清的齊劉海這個起頭遮了過去。李文清也樂得她們沒再提起。
兩圈麻將下來,這個懷孕的女人,一會兒怕熱一會兒要喝水一會兒要休息,嘴里邊左一個“阿成”右一個“阿成”地叫,嬌氣得不得了。小春和小潔嘴上不說,互相使著眼色撇著嘴,一副心知肚明的樣子。李文清不敢與她倆對上眼,她怕自己“泫然若泣”的眼睛被她們倆瞧個正著。
“三個月都不到,手都反剪不了了,真是夸張得可以??!”一得空背開小佩去上洗手間的路上,小春就忍不住說了。小潔厚道一點,只是抿嘴笑,加了一句:“這個時間不撒點嬌,怎么給那花心的以壓力呢?”然后她倆齊齊來看李文清,好取得共謀般的快活來。李文清順著眼睛微笑著,平素里她沒覺得這種背地的調(diào)侃有什么不妥,這會兒卻深深地覺得女人們那骨子里的刻薄,透著一股子冰冷。
晚上的聚餐本來說好去外邊吃,劉朝說附近有家老店味道不錯,就是店堂逼仄坐著不舒服,又考慮到小佩比較容易累,不如就把菜點回家來吃。
女人們的麻將桌散了,因為減肥聞不得一些食物味的小春和懷孕聞不得一些食物味的小佩一同鉆到客房去休息。李文清和小潔一起準備餐桌和碗筷醬醋等,李文清順便拍個黃瓜煎個蛋做些清爽的冷盤。孩子們被男人們呵斥著依依不舍放下手機去客房外小廳小坐聊天,只有男人們繼續(xù)“廝殺”到門鈴響的那一刻。
比較難挨的大圓桌吃飯時間到了。李文清低垂著眼,不敢跟任何一位對上眼光。她自欺欺人地說服自己,別人一定沒看出什么來。即便看出什么來,只要他們不直接追問讓她尷尬就念佛了。一般這一幫人聊天的主題,除了那時年少的懷舊和當下的新聞熱點,也就是打過的牌,想吃的美食和下一次的旅游攻略。偶爾,哪家孩子獲個小獎,升個學(xué),或者像小佩這樣懷了二胎,大家便齊齊恭賀一番。
在這種場合,李文清一直不是主角。她既不像小佩這樣會表現(xiàn),也不像小春這樣有口才,更不像小潔這樣跟男人稱兄道弟會喝酒。所以她靜坐一邊也不違和,她只要適時送出些微笑就行。
朋友們走后,留下一堆狼藉,李文清一邊收拾一邊腹誹:“懷個二胎虛張聲勢,這么弄起來也真是有點滑稽……肚子倒是減沒了,那臉上蠟黃的估計是吃減肥藥吃的……男人婆穿成這樣也真是辣眼睛啊……”要是以往,她早就當著劉朝的面評論了,不管劉朝有沒有聽她說,但今天,她想想自己的眼睛,便偃旗息鼓了。保不定那三個女人在背后會怎么嚼舌根呢。
臨睡前,李文清把白天里的一切往腦子里回想了個遍。別人看她的眼神,跟她說的話,許多小細節(jié)都輪了一遍。想起小潔在廚房里跟她說:“今天真是有點喝多了。你家老劉喝多了不會發(fā)脾氣吧?”又想起她去偏廳時,小潔的女兒和小佩的女兒在旁若無人地聊天,小潔的女兒大約在說她媽:“真是的,都老太婆了,這樣打扮有意思嗎?估計是更年期危機?!蹦欠N青春期小孩的張揚和無畏。嘖嘖!
會不會那一幫人早就看出什么不同了?自己以為剪個齊簾就能遮了這一雙丑眼嗎?保不齊這些人背地里會怎么笑話她呢。
四
一夜怪夢百出,晨起又是新一周的忙碌。日子周而復(fù)始,李文清提睫眉手術(shù)的拆線時間到了。吳芳菲自告奮勇表示可以陪她,反正“好大夫”在吳芳菲家十分鐘步程內(nèi)。
進了“好大夫”,李文清被小麗姑娘帶入四壁慘白的手術(shù)室。先是吳教授的副手過來,查看了一下李文清的眼睛,發(fā)現(xiàn)刀口有滲液,部分有潰爛的跡象,線不好拆,疑似筋膜粘連。這個刀口要是在身體的隱藏部位還好,就像有些人闌尾炎手術(shù)動不好,手術(shù)刀口好像嬰兒嘴唇一樣翻出來,紅腫一長條十余年不消,也是有的。只是眼睛是多重要的地方,要是痕跡太明顯,這眼也就毀了。
吳教授的副手倒吸了一口冷氣,他去請吳教授過來看。李文清隱約覺得不安了,她問小麗姑娘,小麗姑娘說:“關(guān)系不大,放心放心,只是,從你前些天來的時候的樣子推測,你今天應(yīng)該完全退腫了,你是不是這兩天吃東西沒注意,喝酒吃海鮮了?”李文清懊惱,她說周末朋友聚會沒有忌口,喝了點小酒吃了些海鮮什么的。小麗姑娘說:“那就是你這個原因了,還有你把劉海這么弄下來也不行,“我們手術(shù)做得再好,也經(jīng)不起這樣不注意的?!闭f得李文清自責(zé)不已。
吳教授過來查看了一下,建議給李文清打兩針修復(fù)類的針劑在眼周。不過當李文清聽說一針要八千多時,心里不愿意了。她出來跟吳芳菲說,她也知道,天氣太熱,傷口是極容易發(fā)炎的,她弄了一掛密密的門簾一般的劉海遮著開刀處,把汗水都捂在里頭了,確實不妥。但是她自己是個沒經(jīng)驗的,傷口會怎樣走向怎么能清楚,可是你醫(yī)院這類手術(shù)應(yīng)該沒少做吧,你們只說金霉素眼藥膏抹一下就行,連個怎么使用消炎水吃消炎藥都沒叮囑過,再說,我怎么能確定你們在動手術(shù)時有沒有消毒到位,否則你們說一做好就看不出的,為何只有我腫得那么厲害……
吳芳菲一邊弄出很關(guān)心的樣子仔細看看李文清的眼睛,一邊息事寧人地說:“我們找找徐院長,讓她給你打個折扣。”
她們?nèi)バ煸洪L的辦公室,走在門口,聽到里面有談話聲。從虛掩的門縫中看進去,細長眼的徐院長正蹙著眉,失去了她一貫淡定從容的樣子。背對著門正與徐院長說話的那個女人,身量高挑細瘦,穿著干練,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奇怪的受堵又漏氣的腔調(diào),每個鼻音似乎都特別混濁。
“這個事兒你考慮一下,三天后我再來。”那女人說完回身就走。她回過頭的一剎那,把李文清驚得心里凜了一下。這女人,眉形高聳,目光銳利,方臉薄唇,是張厲害的臉,但是這張厲害的臉上卻頂了個滑稽的假鼻子,一眼就能看出的假鼻子——完全是一塊橡皮泥質(zhì)感的東西,捏了個錐形的玩意兒粘在臉中間,然后在唇的上方這邊,模仿著鼻孔的樣子戳了兩個齊整的孔出來。
吳芳菲顯然認識她而又有所忌憚,她把李文清往邊上一拉,回避著這個女人。假鼻子女人出門時也看到她倆了,她的目光掠過李文清時,停頓了一下,嘴巴微張,好像要打招呼似的,不過她最終還是閉了嘴唇,回了眼神,從她倆身旁走過。
吳芳菲一推李文清,她們就進了徐院長的辦公室。
徐院長聽了她們一番說,答應(yīng)便宜點給李文清做,而且也說了一通寬慰人心又入情入理的話。然后李文清在吳芳菲的陪同下,由護士來打針。針要打在眼角邊,沒麻醉,疼得李文清眼淚水都流了出來。打好針,護士給她一個冰袋讓她稍微冰敷一下。吳芳菲說去上個洗手間,不過李文清看她走的方向估計是去找誰要做什么小項目的。李文清看吳芳菲這熟絡(luò)的樣子,好像天天都泡在“好大夫”的感覺。怎么她動了那么多的項目都沒看到她有什么后遺癥之類的風(fēng)險,自己就動了一個,到現(xiàn)在,鏡子都不敢照了。
“你這個是多少天的?估計是整壞了。”邊上突然響起一個受堵又漏氣的鼻音。李文清側(cè)頭,赫然,是剛剛遇到的那個假鼻子女人。
假鼻子女人自來熟地伸手過來扶住她的頭,端詳著她的眼睛,說:“紅腫滲液,有爛點,上眼睫刀口不整,有腐膿,這個就是好了,眼皮也不會好看,會干干皺皺留疤的?!彼f著遞給李文清一張名片,“需要時找我,我?guī)湍憔S權(quán)?!比缓笮πψ吡?。
李文清看看名片,上面寫著這女人名叫楊肅姿,是家“鳳飛律師事務(wù)所”的律師,還是“鳳飛公益組織”的會長。
吳芳菲回來時李文清跟她一通講,吳芳菲說:“別聽她亂講?!?/p>
五
從“好大夫”拆線回來后,李文清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中,萬一她的眼睛真如楊肅姿所說的整壞了呢?那怎么辦?
李文清現(xiàn)在唯一可以傾訴和抱怨的人只有吳芳菲了,她總不能老怨自己吧,再說她疑心吳芳菲當初是有拿了好處的,所以必得鞍前馬后為她負責(zé)不是?當她有閑時照鏡子,挑剔著眼神左看右看,無法接受時,就發(fā)一組眼肉眥裂的照片給吳芳菲看,外加一些夸張的言辭。吳芳菲也坐臥不寧了,她帶上消炎除疤的藥劑跑到李文清家里來,還自制了蜂蜜檸檬水冰鎮(zhèn)了放在玻璃壺中來給李文清喝。
“你要是眼睛有一閃一閃地疼呀,這沒有關(guān)系,從疼到癢,都是刀口收縮見好的表現(xiàn)。我給你買了這種消炎的藥,一天吃兩次,早晚各一片就行。還有這款消炎水,是徐院長上次給我的,用這個針筒吸一點噴一下,就不會繼續(xù)化膿,效果很好?!?/p>
“怎么,還會繼續(xù)長膿?”
“不會不會,預(yù)防嘛,天氣這么熱,還是得一直小心點啦。我?guī)Я诵┪易灾频姆涿蹤幟仕?,冰?zhèn)過的,現(xiàn)在正好喝,來,你喝喝看,這蜂蜜,可是澳洲的黑蜂蜜哦,這個,補維C滋潤皮膚最好了?!?/p>
吳芳菲越殷勤,李文清倒越是作張作致。李文清以前去美容院做臉時,有聽服務(wù)生之間互相八卦,說美容院老板娘介紹顧客去整形醫(yī)院打瘦臉針,那醫(yī)院給美容院老板娘的回扣就是把給顧客打臉的一瓶針劑,勻出其中一小半,打在了美容院老板娘的臉上。瞧瞧,這樣的回扣都想得出來,你吳芳菲怎會沒有“羊毛出在羊身上”的回扣?
“哎呀,我現(xiàn)在是后悔死了呢,現(xiàn)在只要求能還原成原來的樣子就念佛了。我原來眼睛不難看呀,現(xiàn)在要我怎么辦,天天在家里鉆著?你不知道,我本來還想著就最近,有個工作,叫我去看看,就上次我們碰到過的那位林總,說他協(xié)會需要一位行政的,叫我考慮考慮。說實在孩子都大了,我也總不能就這么耗著不是?還想著把皮膚弄得好一點,畢竟是個美差,真要下決心出山呢。這下好了……”
李文清看著吳芳菲尷尬地賠著笑,更是喋喋不休了,反復(fù)把之前和做眼部手術(shù)當天的賬翻出來,說自己被徐院長之流圈套了。吳芳菲聽得不落胃了,她反駁,這最終的決定是你李文清下的,誰也沒有權(quán)利在那手術(shù)合約上簽字吧?再說手術(shù)才半個月,雖然有點出水化膿,也是在正常范圍之內(nèi)嘛,憑什么說手術(shù)是失敗的呢?
“之前還有說手術(shù)當天就好的呢,現(xiàn)在半個月還是這個樣子。”
兩閨密剛開始只是小部分的斗嘴,中間還笑起來左右言他想緩和一下氣氛的。但話題一旦觸及到眼部,瞬間又針尖對麥芒了。吳芳菲打算溜之大吉,她還不想跟李文清起大沖突,但是李文清這人,脾氣一旦擰起來就要跟人講道理,似乎就認為是別人不仁不義在前。
這吳芳菲也惱了:“合該我賠了這么多小心,還被你說了那么多不是。你李文清早五六年開始就嚷著要找工作,要把為了孩子丟下的事業(yè)心找回來,可你有哪一次動真格的?你說你本就想要純天然的,什么人工美女就算美也是假美。你那么清高就一直堅持啊,為什么要去做皮膚,做皮膚就不是微整嗎?再說你放眼看看現(xiàn)在這個世界,先不說明星們?nèi)巳苏褪俏覀冃±习傩?,稍微時尚一點的,小到紋眉焗發(fā)箍齒,大到隆胸抽脂取肋骨,也很常見嘛。你知道不,在韓國,整形界認為你這種提睫眉,去一點皮肉的,拉個雙眼皮的,都不叫做手術(shù),只有那給鼻子添鼻骨的,把臉頰切小V的這種,才算是手術(shù)知道不?你看看現(xiàn)在的潮流,不管是西風(fēng)還是韓風(fēng),哪個管你整沒整,只管你好不好看。這就是個看臉的社會,你要是沒那個漂亮的外在,誰有那個閑工夫慢慢去了解你,知道你。再說啦,現(xiàn)在整形機構(gòu)滿天飛,整失敗的例子也到處都是。整形本來就是有風(fēng)險的,你自己對風(fēng)險估計不足就把所有罪責(zé)都推給我。我也不過陪你去一趟,最多就是個介紹人。作為好朋友,難道我不想讓你好看,難道我是故意要把你整殘?”
論口才,李文清根本不是吳芳菲的對手。平素里說話,大部分時間還是李文清讓著吳芳菲的。但現(xiàn)在,李文清只要看一下玻璃窗內(nèi)映出來的自己那黑洞洞的兩抹眼影子,就惱怒地認為:“我都這樣了,你還得理不饒人,欺人太甚了。”
吳芳菲走后,李文清一想到自己要一個人來面對叵測的整形后遺癥時,內(nèi)心一下子又虛又孤單。她意識到自己的不識時務(wù)了,都已是既定事實了,就不能把人逼到翻臉才是啊。
但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她抬起頭,看到吳芳菲帶來的玻璃壺還在,也不知是吳芳菲一氣之下忘了帶走還是她有意留下一個玻璃壺以備日后好相見?
李文清也硬氣,她打算先把吳芳菲晾一段時間,好殺殺她的氣焰。沒有她,不是還有“好大夫”的小麗周總徐院長們嘛。沒有她們的電話那就直接跑去要。她不知道,周總徐院長可不是那么好見到的,尤其對于“售后”人員來說。只有小麗跟她加了微信好友,說以后李文清的眼睛有什么問題,可以咨詢她。對于李文清這種術(shù)后天天想東想西三天兩頭跑來咨詢的,這些漂亮姑娘的工作就是先穩(wěn)住,永遠耐心,然后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話避重就輕。
這時,李文清想到楊肅姿了。為了謹慎起見,李文清也從一些道聽途說的以及網(wǎng)上人肉的資料中慢慢拼全了楊肅姿的一些經(jīng)歷:
楊肅姿原來是榕市定江事務(wù)所的律師。她年輕時與朋友去市郊羅山旅游時,在山道上碰到一個道士模樣的人在那兒擺相面攤。她的朋友很想相一下,楊肅姿在邊上嘲笑,說這地兒擺攤也是奇了,專宰游客?“瞧瞧這長衣博冠那么一打扮在云山霧罩中那么一坐,不是‘神仙也是‘隱士了。”那相面的立馬變了臉,先是神神叨叨背了一通天干地支陰陽八卦的話,然后說楊肅姿“眉高侵額,為人心氣忒高,三角眼露光,個性犀利,方臉剛愎,薄唇伶俐,門牙微豁,老親無靠,需得自力更生,印堂有坑,山根低陷,諸事難成,鼻塌孔露,夫座不好,遇人不淑”。楊肅姿不信這一套,她認為相士的話就是轉(zhuǎn)彎抹角地針對她對他的不屑?!扒颇阆才斡谏?,睚眥必報,若真是大仙級的,當從容自在,云淡風(fēng)輕才是。”楊肅姿學(xué)相士的口吻回他,一邊拉了朋友的手揚長而去。
不過,打那以后,“夫座不好,遇人不淑”就像一句讖語似的。楊肅姿談過兩場戀愛,相過四五十次親,結(jié)婚兩次,然后,離婚兩次。她的身邊,似乎都是渣男,或者說她有吸引渣男的氣質(zhì),或者說不是渣男也會被她改造成渣男??傊瑮蠲C姿的信心動搖了。莫非真是“夫座不好”,所以情路坎坷?
楊肅姿是在第二次婚姻結(jié)束后的第二個月,走進一家當時還小有名氣的叫“初熙”的整形機構(gòu)的。她做了隆鼻手術(shù):豐印堂填山根,植入假體墊高鼻梁。楊肅姿當時花的可是大價錢,她沒有選常用的價格相對低廉的硅膠材料,用的是膨體材料。一般人對這兩種材料都不會有太大的排異反應(yīng),但是楊肅姿手術(shù)后卻開始紅腫過敏瘙癢,排異反應(yīng)越來越強烈。鼻子整了半年后,鼻子上的皮膚慢慢地就像粉末一樣可以搓下來,到最后,鼻準都能隱約見到材料了。她為此修復(fù)了多次,膨體材料不好取,取掉時差點只有兩個鼻孔在臉上了。
這事兒發(fā)生在整形還不普及的八年前,楊肅姿起訴“初熙”的新聞在當年還是蠻轟動的,楊肅姿懷疑“初熙”用的材料有假,是以次充好的暴利產(chǎn)品。這“初熙”也經(jīng)不得查,連帶著還查出許多別的問題。后來“初熙”這個醫(yī)院漸漸就銷聲匿跡了,估計可能改名易主了。不過,楊肅姿的官司雖然打贏了,她的鼻子再也復(fù)原不了了,她的嗅覺也失去了。她只好頂著個假鼻子,假鼻子讓她說話的聲音也多了一些悶悶的回音和吱吱喳喳的雜音。原來的定江事務(wù)所嫌棄她有違形象,她也索性辭職。最開始在家里休養(yǎng),讀心理學(xué)和哲學(xué)的各種著作來消遣自己的郁悶。后來她還考了初級的心理咨詢師,人也好像涅槃重生一樣,開始振作起來。她拉了幾個成員,成立了一個民間的維權(quán)會,專門為那些整形整壞了的人維權(quán)。她給自己的維權(quán)會取名叫“鳳飛維權(quán)會”,大約就是有鳳凰浴火重生的意思吧。
楊肅姿的“鳳飛維權(quán)會”一開始只是她自己和兩名助手,后來隨著她維權(quán)能力的“攻無不克”,她的名氣也越來越大,“鳳飛維權(quán)會”的性質(zhì)從維權(quán)類的民間組織,也漸漸一分為二。維權(quán)方面的就正正規(guī)規(guī)注冊了個“鳳飛”事務(wù)所,另外帶了個民間公益團體,叫“鳳飛公益組織”。這些年來,楊肅姿也是全身心地投入,她給客戶提供的幫助和關(guān)心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律師”維權(quán)的范圍。所以,經(jīng)她維權(quán)過的客戶,除了少部分,案件辦理交割完畢后就形同陌人,好比“醫(yī)患”一樣,“藥到病除”一拍兩散,患者不愿再見醫(yī)生,醫(yī)生也明智地保持著“陌生”的狀態(tài)。但是,有相當一部分客戶,因為維權(quán)而結(jié)緣,特別是雖維權(quán)成功但癥結(jié)仍在的,漸漸就以楊肅姿為中心聚攏來,形成一種類似于心理救助會般的聯(lián)誼。他們加入“鳳飛公益組織”,繳納會費,不定期聚會,參與各種相關(guān)的公益活動,與楊肅姿保持著一種亦師亦友的特殊關(guān)系。
網(wǎng)上有許多篇本地記者采訪楊肅姿的文章,有記者說楊肅姿在整形界找麻煩的名氣已經(jīng)很大。而且她長得令人過目難忘,就算是沒見到她的人,只是聽說過,看到她,也能八九不離十地猜出來,這是她。當然,這全是拜她的假鼻子所賜。
也有記者寫道:楊肅姿的個性就是凡事喜歡親力親為,大包大攬。她跟人分析過自己,說自己這個性格也使得跟她一起生活的男人,越來越懶惰依賴,缺少擔(dān)當,是她,把他們慣得越來越渣了。不過她這種個性用到事業(yè)上倒是風(fēng)生水起。她這人閑不住,不管有事沒事,經(jīng)常往各大整形醫(yī)院或醫(yī)院的整形科室跑。別人都說她是在找“疑似對象”。
網(wǎng)上還有好多篇楊肅姿最近幫失去了半個胸脯的劉艷子打官司的新聞。
李文清不查不知道,她原來未接觸整形界,并不知楊肅姿的名頭有這么大。她試著打電話給楊肅姿,楊肅姿說先加個微信,讓李文清把做手術(shù)的合約和有關(guān)資料圖片都發(fā)給她,另外,還有對“病情”的描述,越詳細越好。李文清說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描述。楊肅姿說她中午在絢絢咖啡館,如果李文清有空,可以去見她。
六
楊肅姿見到李文清的第一句話就老實不客氣地說:“把你的墨鏡摘了吧。來,你摘了,然后坐在這兒試試看,有多少人看你。”李文清猶豫著摘下墨鏡,下意識去抹劉海。
“不,劉海不要放下來?!睏蠲C姿的語氣帶著一種不怒自威的特點。
李文清把自己的眼睛暴露了出來。楊肅姿說:“來,我們把臉朝向這來來往往的客人這邊,看看有多少人在注意我們。”
這是一個很煎熬的實驗。但是,很快,李文清就發(fā)現(xiàn),沒什么人注意她們,有些人眼光在她們臉上一閃而過,沒片刻停留。李文清認為自己破相到驚擾人的眼睛,在別人眼里,或者說在陌生人眼里,根本不算一回事。
“大部分的他們并不在意周圍的人,除非特別漂亮特別丑陋,可能會停留那么幾秒然后禮貌地收回眼光?!?/p>
“陌生人,可能會這樣吧?!?/p>
“對呀,所以,你有什么好介意的。就像我的假鼻子一樣。我一坦然,別人也就見怪不怪了。美三日看慣丑三日看膩。”
“可能我確實是太在意別人眼光了。其實不要說別人,就我老公,也沒發(fā)現(xiàn)我動了眼睛?!?/p>
“男人嘛,有些是笨,因為他們根本就不知道女人有那么多的細節(jié),搞不好你家男人認為你不過是化了個煙熏妝呢,或者做了眼線腫的,戴假睫毛腫的,反正,他們是不知道女人有這么多小細節(jié)的。還有,就是懶,懶得知道,你就折騰吧,反正動靜不大就隨便了,沒給他戴綠帽,平素里也賢也良就行。他們認為女人們就是外表動物,一天到晚就想著負責(zé)貌美如花之類。他們也審美疲勞了?!?/p>
“也是啊。所以他其實故意視而不見,懶得搭理我,我變美變丑都無關(guān)了?!?/p>
“你呢,估計宅在家里太久了,把男人當天一般。你要走出去才是。真的,走出去了,你就不會太在乎他怎么想了?!?/p>
“你知道嗎?我突然覺得他好陌生。這次做了眼睛之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平時是不看我的?!?/p>
在這之前,李文清一直自欺欺人地認為,她家的劉朝跟他那幾個朋友不一樣。可是這次做了眼睛之后,她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很陌生,他看起來生活在她周圍,晚上坦然地睡在她身邊,吃著她做的飯,穿著她熨的衣服,坐著她洗好的馬桶。但是,她對于他,好似空氣一般,很需要,極其熟悉又可以忽略。
而她了解過劉朝嗎?似乎也沒有,她知道他愛吃海鮮,愛喝各種酒,知道他衣服和鞋子的尺碼,知道他作息的時間,愛看紀實片的習(xí)慣……但是,她不知道他時常在想什么,不知道他在公司里遇到什么困難,不知道他跟別人的相處有哪些喜好。不知道。
李文清越想越恐懼,楊肅姿說:“維權(quán)這種東西,最多也就是把損失的錢彌補回來,整了的東西能不能恢復(fù)如初要靠造化了,你那眼上兩條痕會影響你什么,也只有你自己才能對付得了?!?/p>
離開楊肅姿回家的路上,李文清接到劉朝發(fā)的微信信息:“晚上有個同學(xué)過來,你多燒幾個菜?!?/p>
劉朝的信息省略了許多細節(jié),比如,他在家附近碰到老同學(xué)阿富,相談甚歡,本來想著在附近邊吃邊聊,后來想想,外面不如家里干凈,還不如在家里吃。又比如老同學(xué)阿富跟阿成他們也是熟悉的以前有來往,又比如阿富現(xiàn)在做的生意讓劉朝看到了商機等等。男人怎肯用那么多話解釋。他的信息永遠像個電報一樣簡單,惜字如金。
李文清一聽說有不太認識的人來家里,便有點緊張,她把自己的齊簾兒弄服帖了,先換上一身連衣裙再系個圍裙做吃的。
在李文清張羅晚餐時,劉朝帶著兒子和阿富到了家,然后還一一打電話給阿成阿信阿波他們。“對啊,老同學(xué)阿富哪,今天正好在區(qū)行那里碰到了。你有空過來我家一起喝酒啊?!崩钗那迨菑乃碾娫捴新牭窖a充內(nèi)容的。
能快速做出一桌子菜來的才能是李文清作為家庭主婦必備的技能,她也仰仗著這個技能得到丈夫的肯定和重視。尤其是一桌子朋友在大快朵頤時不忘對著菜肴的色香味加以夸大其詞的贊美,聽到劉朝耳朵里盡是相當受用的詞語。李文清這個“大廚”就得從廚房里出來,用手搓著圍裙,漲紅著臉謙虛著:“就是些家常小菜,也不知道合不合口味,做得隨便了!”大伙便一口一個嫂子地叫,豎起大拇指發(fā)出各種擬聲詞來叫好。劉朝也開心,說自己就是吃了老婆的菜不想去外邊吃了,一邊就邀李文清一起吃。李文清心里挺開心的,不過她想到自己的眼睛,以減肥不吃晚餐為借口,與大家寒暄幾句就退回廚房了。她一邊理廚房心里一邊思忖著,也許今晚是個好時機,趁著劉朝高興,跟他說說自己眼睛的事兒,說不定他不會很生氣。
這幾個男人吃吃喝喝聊聊,酒至半酣,聊的話題從操心國家大事,走遍五湖四海,最后殊途同歸,聊女人。先是阿信笑話阿成,跟那什么網(wǎng)上的主播們搞得親親密密的,先不說那些網(wǎng)紅到底是真漂亮還是假漂亮,那都是虛的,圖錢的事兒,人家叫幾聲老公那是白叫的啊。阿成說:“老婆的臉,都看了十幾年了,不就是一年比一年老的臉嘛,還有什么看頭哩。我也沒亂搞,就打賞一下主播怎么就不行了。什么老公老婆,她們那些人,都這么叫,也不是真的什么老公老婆?!卑⑿判?,什么就是嘴上過過呀,估計還打賞過叫人家春光乍泄呢。阿波笑阿信,說人家阿成能把自己老婆小佩搞掂就行了。阿信說自己不是多管閑事,而是笑阿成不敢來真的,然后反笑阿波是被老婆小潔搞定的妻管嚴,每天只能在電腦游戲里喘氣,阿波說:“更年期的女人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否則不依不饒的找罪受啊?!比缓蟀⒉ㄕf:“誰不知道你阿信有個紅顏知己,就差小春不知道了。”劉朝說:“阿信,你膽兒肥,到時可不要讓小春拿著針筒追著打。”
瞧瞧,這就是中年男人的德性。李文清心里想,劉朝會不會也如他們一樣,吃著碗里的瞧著鍋里的?對著自己的老婆無動于衷,對著別的新鮮的女人,就心猿意馬,蠢蠢欲動呢?而自己,是不是也如小春一般,是最后一個知道的人呢?
幾箱啤酒下來,男人們都喝醉了,一個個像扭麻花下油鍋似的扶墻而下。李文清幫著網(wǎng)約代駕司機和網(wǎng)約車,把那四位朋友送到樓下,陸續(xù)上車離開。劉朝也喝多了,心情看起來特別嗨,堅持著下樓要送朋友們,看起來似乎是這幾位里邊狀態(tài)最不醉的一個。但一等朋友們上車,他就上頭了,在樓下綠化帶邊上吐了一次,然后一手被李文清架著,一手扶著樓梯欄桿上來。
“喝這么多干嘛呀!明天頭疼,胃又要不舒服了?!崩钗那迦滩蛔≌f了一句,剛說完就后悔了,她知道劉朝醉酒后的常態(tài)有兩種,話癆或睡覺。他要是精神頭好,那準會絮叨個沒完。這是誰說的,男人醉酒也是一種撒嬌?
現(xiàn)在,一向很男人的劉朝開始撒嬌了。
“沒有比你們……女人更麻煩的動物了,要人哄要人陪要人浪漫,還喜歡無理取鬧任性做事,你們呀,開心的時候要……喋喋不休地講話,不開心的時候,也要喋喋不休地傾訴。心里有想法,總是轉(zhuǎn)彎抹角地……表達,要叫人費盡心思地猜。你們女人真是很自私啊,你們以為你們有……更年期,難道我們男人沒有更年期嗎?難道我們的孩子沒有青春期嗎?哪個年齡……沒有煩惱,哪個人又是好混的?”
“為什么說你們?除了我,還有哪個女人讓你那么煩了?”李文清明知與醉酒的人理論是很蠢的行為,但她又認為“酒后吐真言”,說不定能套出這家伙不少話呢。
“瞧瞧瞧瞧,真是敏感……不跟你說了,待會說著說著你就不依不饒了……然后把以前什么芝麻綠豆大的什么事兒……都翻出來一通說,還越說越委屈……弄到后來,聲淚俱下……中年女人真可怕?!?/p>
李文清心下灰了,劉朝清醒時對她冷淡逃避,喝多了也依然是沒辦法跟他溝通的。她不知道他們是在什么地方出現(xiàn)了癥結(jié)。她現(xiàn)在有些無可奈何了,她怕他知道她整了眼睛了,更怕他知道卻又不在乎。
是夜,李文清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眼上的紅腫消了,烏青也退了,疤痕沒了,她的雙眼比以前緊致了,當年的青春重又爬上來了。李文清在夢里開心壞了,自己還是幸運的,這么多天的煎熬終于有了撥開烏云見天日的一天。她想,我已經(jīng)有多久沒去美容院做臉理發(fā)店吹發(fā)游泳館游泳了?有多久沒有跟姐妹淘一塊喝茶聊天了?有多久沒敢走到公眾場合,大大方方跟人交流了?吳芳菲說的變成蝴蝶的這一天總算到了。但是她突然又覺得人好像是在夢里,她不確信,她拿出做眼睛之前的照片與現(xiàn)在作對比,并不覺得有多少改觀。至少沒有當初徐院長拿出的那個叫什么娟的人的照片對比來得明顯。難不成受罪個把月,只是恢復(fù)到原樣而已?她又把鏡子拿起來照,這一次,她發(fā)現(xiàn)鏡中的人眼皮流膿,疤痕血紅外翻,可怕極了。好像一陣輕煙,她跟楊肅姿在一個法院的大堂里,無數(shù)的人指點著她笑著叫著,楊肅姿在義正辭嚴地說著什么,但是沒人聽她,只聽到有人在叫假鼻子!丑眼睛!然后楊肅姿說:“我能幫你拿到錢,但是你的眼睛沒辦法恢復(fù)原樣了?!?/p>
李文清從夢中驚醒,爬起來去照鏡子。也許是針劑的作用,她的眼睛比之前好了許多,什么烏青紅腫之類的都沒有了,疤痕也淡了,只是不太自然。眼睛往上撐時,睛光乍露,與她臉上的溫婉極不相稱。
七
楊肅姿說像李文清現(xiàn)在這種樣子,恐怕立不了案。整殘和整得不好看是兩個概念,后者標準模糊。楊肅姿聽李文清絮絮叨叨情緒低落,就說:“要不,下午我們有公益聚會,你也來參加,大家都是整形的受害者,一起聊聊,可能有助于你恢復(fù)好心情?!?/p>
李文清猶豫了一下,說自己在“好大夫”附近,正糾結(jié)著是不是要與“好大夫”論理,又怕人家不待見。楊肅姿說:“巧了,我也在附近,要不你過來,讓我再看看這幾天你的恢復(fù)情況?!?/p>
兩人見面后,楊肅姿說先得去“好大夫”一趟,“劉艷子你知道嗎?她在好大夫,接受隆胸手術(shù)后半年被診斷發(fā)現(xiàn)了早期乳腺癌?!崩钗那逭f剛巧看過網(wǎng)上新聞,說到劉艷子在市二院跳樓之事。
“是的,我正是為此事要去見一下徐院長。”
“我跟著去,不方便吧?”
“你沒別的事兒吧?那就跟著我好了。”
李文清跟著楊肅姿走進了“好大夫”整形機構(gòu),那些漂亮姑娘們看到楊肅姿的剎那,氣氛立即有點異樣了。別的顧客進門,這些姑娘們都是爭相迎上來,帶著她們塑料花一般美的笑容,營造出一種賓至如歸的氛圍來。再加上整形醫(yī)院的環(huán)境看上去很高檔,那地面墻壁欄桿柜臺都被米白色波浪紋的大理石鑲嵌得既潔凈又歐化,這些花團錦簇的女人們往那樣的環(huán)境中一站,仿佛隨時都要舉辦“貴夫人”答謝會似的。
不過現(xiàn)在這些姑娘們看到楊肅姿,一個個表情訕訕地往后躲,有些左右言他故意沒看到她,有些借故閃進某個房間去,也有些突然就內(nèi)急了往洗手間走……因為她們知道,楊肅姿每一次出現(xiàn),都是來找麻煩的。
那些漂亮姑娘也有自己的邏輯,她們說楊肅姿這是在找客戶,找飯碗,找賺錢的機會,找茬。所以她們見了唯恐避之不及。
不但她們唯恐避之不及,整形機構(gòu)的領(lǐng)導(dǎo)像徐院長之流的更是如此。因為楊肅姿只要一出現(xiàn)在醫(yī)院,她那標志性的假鼻子在那兒一揚,許多大抵聽過她故事的客人,即便沒見過她,在心里也會犯嘀咕:“這個搞不好是楊肅姿吧。她為啥來這兒啊,是不是這家整形醫(yī)院又哪例沒做好被她發(fā)現(xiàn)了?哎呀,我且去別的醫(yī)院看看吧?!?/p>
徐院長說楊肅姿是“瘟神”,但她硬著頭皮,也得見這個“瘟神”。因為劉艷子的這個事兒,還是相當頭疼的。隆胸手術(shù)對乳腺癌有沒有影響,徐院長自己也沒個準底兒。但她不想走司法程序廣而告之,能私了她還是想私了的。她跟楊肅姿的這個約談,一方面是想知道對方告贏她的率有多大,證據(jù)有多充足,另一方面,她得找出理由來把自己的陣腳給鞏固了。
“劉艷子的手術(shù)沒有問題,我們的醫(yī)用假體硅膠是合格的,正規(guī)渠道進的,當時植入時,也沒有損傷她的乳腺。以前那些個醫(yī)院都用奧美定注射隆胸時,我院都堅決沒用,所以,我們在隆胸這方面是很專業(yè)很謹慎的,完全沒問題的。再,她之前就有小葉增生乳腺結(jié)節(jié)的問題?!毙煸洪L雖然最初是美容店的老板出身,但這些年,摸爬滾打,通過各種途徑掛靠合作,在年初已取得了專業(yè)整形機構(gòu)的資質(zhì)。盡管在這之前,她早已遮遮掩掩做了兩年的整形項目了。但現(xiàn)在,她有這個底氣了,好歹已經(jīng)是國家衛(wèi)生部批準成立的衛(wèi)生部門了。她說楊肅姿要查什么資質(zhì)證明她都能立馬拿出來。
楊肅姿說:“劉艷子從手術(shù)之后一直不適,半年了仍舊處于恢復(fù)當中,其間進行過診斷,因為假體植入的問題,乳腺X射線難以準確透過假體診斷到早期乳癌。后來,二院的醫(yī)生在取假體時發(fā)現(xiàn)假體有滲漏現(xiàn)象。液態(tài)硅膠滲入血液暴露于人體中是個什么概念,你比我更清楚。”
“怎么不說是他們在取假體時手術(shù)失誤呢,有什么證明是我們當初的手術(shù)有問題?”徐院長細長的眼睛危險地半瞇著,辯道。
“我們有核磁檢查的證據(jù),而且此前患者就已經(jīng)有紅腫瘙癢和變形情況出現(xiàn)。她來過你們這兒,你們掉以輕心,或者說忙得沒空理會她,導(dǎo)致了這么嚴重的后果。另外據(jù)劉艷子個人闡述,你們當時給她做手術(shù)時承諾是由吳教授來做,當時她是在全麻的狀態(tài)下,也不能確認吳教授是否完成了手術(shù)的全過程,但是,這份協(xié)議上的醫(yī)生簽名卻是另有其人。我敢說,你這兒能有資格做隆胸手術(shù)的只有吳教授。這位常姓醫(yī)生,查一查就知道,他有沒有這個資格?”
徐院長的臉有輕微的變色。她尷尬地看看楊肅姿身邊的李文清,失去了原本在李文清面前的那種優(yōu)越感。
楊肅姿說其實她完全沒必要來跟徐院長說這些,直接一紙起訴就可以了,證據(jù)也充足,不怕打不贏。當然,楊肅姿這話其實有忽悠的成分。滲漏也好假體遮擋也好,只能是增大了患乳癌的風(fēng)險,并不能直接證明會導(dǎo)致乳癌。至于常醫(yī)生是否參與了做手術(shù),其實徐院長這邊咬定是吳教授做的話,一時半會兒,也是很難有證據(jù)的。如果這個案子真的打起官司來,最多也就是個術(shù)后滲漏的賠償,而且未必就能賠償多少。但她料定徐院長肯定想私了?!昂么蠓颉钡纳庹侨缁鹑巛钡臅r候,徐院長也怕劉艷子這個案子會嚇走不少顧客。楊肅姿也正是吃定了徐院長這樣的心理,她是想盡她的心力幫劉艷子多要點賠償。
在李文清面前全程掌控的徐院長,碰上楊肅姿卻節(jié)節(jié)潰敗,她期期艾艾地表示了想私了的想法,但是當楊肅姿說出一個出乎她意料的數(shù)目時,她不吭聲了,緊咬著下唇,心里盤算著怎么討價還價。
徐院長遲疑地說:“她做這個隆胸手術(shù)費用一共是兩萬二,我不知道你這個賠償金額是怎么算出來的?”
楊肅姿笑笑,說:“雖然不走法律程序,但是一些相關(guān)的法規(guī)及賠償和刑事民事責(zé)任之類的,我還是整理了一些出來,你可以看看作為參考,然后再看看我們要求的賠償金額是否合理。至于是否要追究常醫(yī)生的刑事責(zé)任問題,既然是私了,賠償金有誠心,我們可以不追究?!?/p>
楊肅姿把從《合同法》《醫(yī)療事故處理辦法》《關(guān)于審理精神損害賠償案件適用的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中摘錄出來的有關(guān)人身權(quán)健康權(quán)的損害,要求精神損害賠償?shù)臈l款,以及手術(shù)費、護理費、交通費、誤工費和傷殘補助費等等賠償規(guī)定往徐院長面前一擺,說:“說實話,我今天的身份不是劉艷子的律師,而是她的家人。我們之所以答應(yīng)私了,是因為劉艷子剛割了她的胸,而且馬上要化療?;熞化煶塘危看钨M用一萬左右。走司法程序,會有司法傷殘鑒定等一些煩瑣的程序,怕耽擱時間,更怕貽誤當事人的看病時機。畢竟癌癥不是小事,時間往下拖,對我們的賠償只高不低,對你們,未必是好事。所以大家各退一步,我們要搶時間,得到及時賠償?shù)慕痤~,你們也要搶時間。這個數(shù)目跟半只胸一條生命比起來,算什么?”
這一番對話較量下來,李文清對楊肅姿是佩服得不得了,她甚至覺得自己的維權(quán)說不定也有望了。如果劉艷子案件之后,楊肅姿能幫她立案,一定勝算很大。
出門時,楊肅姿轉(zhuǎn)頭對李文清說:“這些個暴利機構(gòu),拿著百分之三百,百分之一千都不奇怪的利潤,還經(jīng)常做一些以次充好的勾當,多吐一些出來又如何?”一說到這個,楊肅姿似乎就有一種劫富濟貧的俠女般情懷。
李文清對楊肅姿恭維了一番。楊肅姿說也并非全是自己的本事,主要是這些個整形機構(gòu)貓膩比較多,經(jīng)不起細查。所以,大多都想私了。
李文清問像自己這種情況,可以維權(quán)成功嗎?楊肅姿端視了李文清片刻,用她細長的手指尖碰了一下李文清的眼皮說:“這邊神經(jīng)還麻不?要不再等幾天看看,要是這邊的結(jié)痂老不好,可以考慮立案,會有算數(shù)的。你不必太焦慮,你這個情況不算糟。走,我?guī)闳ソk絢那兒吃午餐,我們下午的聚會也是同一個地方。”
李文清感激地說:“楊律師,你真是把我們當家人一般對待呢?!?/p>
楊肅姿笑得很坦然,她交淺言深地說:“我也不知道,我是從何時開始有了這樣一種超乎尋常的熱心。也許是從權(quán)威醫(yī)生下結(jié)論說我的鼻子再也做不好那時開始,也許是從我的女兒嫌棄我的假鼻子寧愿住在她外公外婆家的那天開始,也許是當我頂著假鼻子最開始踏出家門被所有看稀奇的目光所浸泡的時候,也許是我從第一個客戶維權(quán)成功時她感激涕零的那刻開始……”
八
原來,絢絢咖啡館是鳳飛公益組織的定點那兒有專門的一個房間給鳳飛公益組織不定期聚會的。而咖啡館老板劉絢絢也是鳳飛公益組織的理事之一。
對于李文清來說,她全職宅家圈子小,一下子被楊肅姿帶進這個圈子,內(nèi)心既有一種找到組織的小興奮,也有一種應(yīng)付不了眾人的社交恐懼癥。好在鳳飛公益組織的大部分人都相當熱情,每個人還都以姐妹相稱,好像某個教會組織一樣。
這次聚會是由劉絢絢主持的。這位戴鴨舌帽的錐子臉姑娘,出乎李文清預(yù)料的年輕。其實李文清與楊肅姿第一次約會地點就在劉絢絢的咖啡館,而且劉絢絢當時也在場,只是李文清并未留意她。
李文清感到這位劉絢絢姑娘,對她并沒有別人對她的那種熱情??赡芤彩沁@種原因,作為主持人的劉絢絢很少提到新來的李文清。在聚會的第一流程“分享心路歷程”中,劉絢絢請剛做了第一次化療的劉艷子來做分享。
劉艷子先是感謝了一番楊肅姿,然后她說了第一次化療的一些情況,說癥狀比她想象中稍微好一些,就是有些惡心犯困無力和輕微脫發(fā)。當然,她知道,她還有接下來一次比一次癥狀嚴重的五次化療。這是一場身體和意志力的持久戰(zhàn)。
劉艷子說她出院那天,給她做手術(shù)的主治醫(yī)生和護士們都來送行,與她握手,說一些鼓勵的話,好像她是什么重要人物似的。這個待遇,別的患者是沒有的。市二院的腫瘤科床位緊張,有好多來做化療的人,住院兩三天就被醫(yī)生告知可以回家了,還有一些堅強又想節(jié)省錢的,直接在走廊上打了化療針就回家的。劉艷子說自己這么好的待遇,第一個理由也許是,她從取假體到割胸腺瘤再到化療,都在住院中,與這些醫(yī)生護士也熟悉了。不過她認為最主要的原因是,她在動手術(shù)前有過一次過激行為。
劉艷子說的過激行為李文清從網(wǎng)上看到過,在她查詢楊肅姿的有關(guān)信息時。不過新聞寫得簡潔,沒有劉艷子親身講述來得詳盡和震撼。
劉艷子說在兩周前,醫(yī)生先是動手術(shù)把她胸內(nèi)的假體取出來,然后把腺體的腫瘤部分切去化驗?;瀱巫幽玫胶?,醫(yī)生說馬上動手術(shù)切除半個胸,問她可有親人陪同簽字。她當時的狀態(tài)是蒙的,僵著身子,滿臉淚痕地走出醫(yī)院住院部的腫瘤區(qū),看到樓梯就往上爬,爬到胸口撕裂般地疼,每一口氣都會背過去一樣。
住院部樓頂?shù)拈T是用鐵銷子插住的,大約許久沒人上來有點銹了,再加上她體力透支,想拔開鐵銷子但一時拔不下來。
最開始是位護士發(fā)現(xiàn)的,問她干什么?她只是抽泣不作聲,用盡力氣一下子把鐵插子拔開,自顧自走上樓頂去。后來聽說是那護士意識到不對勁,立馬打電話到保安部,然后又在醫(yī)院工作人員的微信群發(fā)消息:“不知是哪位患者,哭著跑到頂樓去了,疑似要跳樓?!?/p>
邊上的楊肅姿補充了一下信息。她說當時保安隊長集合五六位隊員向樓梯沖時,大家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但他們“救火”一樣的行動還是激起了大伙的好奇心?;颊吆突颊呒覍賯?,都懷著八卦的心在四下打聽,整個住院部都開始彌漫著一種奇怪的氛圍。流言不脛而走,有人說頂樓失火了,有人說搞不好是跳樓吧,甚至還有人說是那個今天做手術(shù)把人做出大出血的某某醫(yī)生跳樓了。
楊肅姿說那時她正好在住院部最高一層樓看望一位客戶,她出來打算坐電梯下去時,發(fā)現(xiàn)同層樓的護士區(qū)有護士和醫(yī)生往樓梯那邊跑。有個認識她的護士跟她透露說,有個患者在頂樓可能想不開。她也立馬循聲趕去,她前腳剛到劉艷子開門的平臺,后腳,保安隊長也帶人上來了。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艷子,清麗可人,寬大的病號服,穿在她身上都能穿出楚楚動人的感覺來。你說這樣的一個人,她想輕生!她那時迎風(fēng)站在頂樓的水泥欄墻旁。因為她還沒有爬上那欄墻,一大家松了口氣,緩了腳步,生怕是誤會……”楊肅姿說。
劉艷子接著說:“我記得當時保安隊長質(zhì)問我:‘你是哪個病房的?這兒不安全。請你回病房去。”
劉艷子說自己當時看到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人,對她虎視眈眈的樣子,也嚇了一跳。于是就說:“你們干什么?我不過想透透氣?!?/p>
那保安隊長放心了,口氣立馬就變得很官方了:“醫(yī)院頂樓不是你透氣的地方。我們是特地加了個插銷的。你這隨隨便便一上來,讓我們耽誤了多少工作?”
劉艷子說:“我的情緒一下子就上來了,就說:‘好,那我下去總行了吧。我下去!說著就翻身上躍,如果頂樓只是普通鐵欄桿的話,我可能早就翻過掉下去了。不過那個水泥欄墻有一定高度和厚度,我的個子再加上我胸前刀口的疼痛忍受度,我一下子沒有翻越成功?!?/p>
“你瞬間把大家都嚇住了,院方的那個趙領(lǐng)導(dǎo)立馬就隱到樓梯那邊去報警了。保安隊長可能也意識到自己說話嗆著你的情緒了,知道你是真有輕生念頭的人。他當時立刻服軟說:‘別這樣,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睏蠲C姿說。
“姐,我當時是真打算跟這個世界告別了。我對這個舉目無親的城市沒有任何的留戀之心,如果不是你,怎么會有我劉艷子重生的機會呢?”劉艷子淚光瑩瑩地說。
劉絢絢說:“能說出來,就一切都沒問題了,說明我們可以面對它了?!?/p>
“是的,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怕了,我什么都可以分享出來,謝謝楊姐,謝謝你們這個組織。”
因為新成員的加入,老成員們也紛紛要介紹自己并坦然分享自己的故事。一個組織里,各自隱私或說隱痛的分享是快速增進凝聚力的好方法。
讓李文清印象深刻的分享有這么幾個人:
比如鐘點工阿香。阿香是個健談直爽的人,屬于那種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家底全兜給別人看的那種。她一直嫌自己命不好,六親無靠,父母要靠她,老公靠不住,孩子不得力,相命的說就是這眉毛長得太散淡雜亂了。于是,她就跟著個小姐妹去紋眉,在一家又小又臟的美容店里,花了一百元,紋了一對“憤怒的小鳥”式的眉毛——斜插入鬢,眉色是藍黑的,非常武氣。結(jié)果,從紋眉當晚開始,全臉虛腫,眼睛都腫成了一條縫。醫(yī)生鑒定是紋眉材料過敏。楊肅姿免費幫她維權(quán),是私了的,讓那個小美容店賠了錢再答應(yīng)免費幫她洗眉。
李文清見到阿香時,阿香已洗了第二次眉了。因為小美容店用的還是老式的那種紋眉技術(shù),所以,估計要洗四五次才能洗干凈。不過這種洗眉法把阿香的眉毛都洗沒了,估計以后也很難長出來。阿香說眉毛洗好了還打算去紋,不過這次她要選正規(guī)的醫(yī)院,紋之前還要做皮試。她把楊肅姿當活菩薩一樣崇拜著,她叫楊肅姿楊老師,說自己沒知識的人,幸好有了這個鳳飛公益組織。她是屬于每會必到搬桌子掃地最肯干的一員。楊肅姿辦了事務(wù)所之后,把阿香叫來做清潔,工資給得不少,還包住。事務(wù)所不大,阿香工作很清閑,楊肅姿說有空可以兼做別地方的鐘點工。阿香對大家說:“你有遇到過這么好的老師嗎?我兒子初中畢業(yè)沒地兒去,也是楊老師給安排的,現(xiàn)在他在云橋那邊學(xué)西點廚師,楊老師說學(xué)得好的話,說不定可以到絢絢咖啡館工作呢?!卑⑾阏f自己對楊肅姿老師佩服得不得了,什么都聽她的。
楊肅姿笑她,別的什么都聽話,就是這個眉毛,她拼死還要去做一下。
阿香說:“絢絢就笑話我和楊老師,說楊老師當初那鼻子也是被相命的說了心里擱著,忍不住去做的。迷信這種事情啊,跟學(xué)識真是毫無關(guān)系?!?/p>
劉絢絢笑:“哎喲,還記著呢?!眲⒔k絢也分享了自己的整形經(jīng)歷,她之前一直對自己的臉型不滿意,覺得自己的兩頰太寬,整個人就顯得不夠秀雅。兩年前,她終于下決心做了切骨手術(shù)。手術(shù)很成功,既沒有大出血,也沒有別的后遺癥。關(guān)鍵是,當她如愿以償?shù)玫揭粡埿臉時,她卻左看右看不舒服。也許是她的眉眼分得比較開,原本就是適合寬臉的,一下子切小了之后,反而有種蛇精的邪媚氣。劉絢絢后悔了,她認為是醫(yī)生給她切得太多了的原因。楊肅姿沒辦法幫她維權(quán),不過那家醫(yī)院沖著楊肅姿的名氣,還是退了一步,答應(yīng)免費給劉絢絢往臉緣處注射自體脂肪兩次。注射之后,V臉看起來柔和多了。只是自體脂肪流失比較快,劉絢絢得不定期去注射才行。
鳳飛公益組織唯一的男青年小楊說:“我覺得你這樣就很好啊,是你自己一直覺得不好?!?/p>
楊肅姿認同:“別太完美,放過你自己。”
劉絢絢說恰恰是現(xiàn)在的完美害了自己,她覺得原本自己更有個性。
小楊說照絢絢這樣講,他從小就太有個性,相貌丑到老師怕嚇到同學(xué),總把他排在最前一桌不讓他回頭,因此而受的奚落和嘲笑足夠?qū)懸粋€長篇小說。一開始也掙扎過,認為長相不合審美又不是自己的錯,再說合審美標準的就一定是美嗎?大眾認為美就一定是美嗎?但最后,還是敵不過大眾。尤其是跟別人同樣優(yōu)秀,去應(yīng)聘卻屢屢受挫。后來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吃技術(shù)飯的工作,天天埋頭弄電腦,不必抬頭去嚇別人。最開始拿了第一個月的工資去拉了個雙眼皮,后來不得了了,五官能動的地方幾乎都動了,還去做了增高手術(shù)。為了整形,小楊甚至把父母留給他作婚房的老房子都賣掉了。不過慢慢地,整容的后遺癥一個一個出現(xiàn)了。比方說這個增高手術(shù),那是正規(guī)大醫(yī)院做的,就是把兩小腿骨齊齊截斷之后,接口處留下一部分空距離,為著骨頭能長長,用鋼筋固定住,待骨頭長長后再接起來,最高可接高十厘米。但是接了的腿,基本就是重物不能擔(dān),長路不能走,下雨前酸疼難受。他找楊肅姿老師是為了他的下巴墊入的東西時常要脹要痛的事兒,一撓又會紅腫。楊肅姿幫他維權(quán)時,對方醫(yī)院說時間太久了,都過了維權(quán)時效了。小楊后來就有了另外一種自卑——他不愿跟沒整過的人交往生活。
鳳飛公益組織的人都非常坦誠,說起自己整壞的部分就好像說自己開車的哪個零部件損壞了一樣。說起專業(yè)術(shù)語來比醫(yī)生還更像醫(yī)生,也不遺余力地互相介紹去哪兒維修被改壞的零件。
“杭院整小耳朵特別有名,最好的醫(yī)生姓趙。對,盧院做臉特別好,千萬別碰上姓梅的醫(yī)生,那女人做一例失敗一例……”民間達人真是非常多。
輪到李文清分享時,李文清說別的也沒什么,就是她老公居然沒發(fā)現(xiàn)她動了眼睛了。有個叫一一的說:“這很正常的,老夫老妻了,男人粗心從不看老婆臉的多得是。我換了鼻子瘦了臉,我老公一點也沒發(fā)現(xiàn)?!绷硪晃恍⌒≌f:“你要隆了胸,估計你老公會知道。”
“也不會,你只消說穿了塑形內(nèi)衣練的,吃木瓜豐的,他就會相信。反正他搞不清女人那么多彎彎繞繞的?!?/p>
“不是什么搞不清,恐怕是懶得搞清。左手右手,沒什么感覺了。”
“其實啊,人最自欺欺人了,人都愿意看到自己愿意看到的事?!?/p>
……
這些人本來好像埋在生活的哪個角落,淹沒于蕓蕓眾生中,現(xiàn)在卻聚在一起,互相取暖。
九
個人不夠強大時,就需要依靠組織的力量。
李文清參加了兩三次鳳飛公益組織的聚會和活動。一次是重陽節(jié)慰問老人,他們跟別的組織不同的是,送的是自己手工做的圍巾帽子手套拖鞋這些東西,既實用又是手工做出來,更有意義。李文清之前都是囿在自己的家庭和幾位親友中,從來沒做過這樣的事兒。這種公益讓她覺得這世上還有許多人是需要幫助的,心胸一下子開闊不少。
而在聚會中,有初級心理咨詢師資格的楊肅姿也能引導(dǎo)著大家,走向某種哲學(xué)思考的境界。
比如有一次,楊肅姿給大家講了一個故事,說她看過一個童話,某個國家有個非常丑的公主,但是她的父母、大臣、子民都認為她非常美,于是她就成了一位非常自信認為自己非常美的女人。還有個國家正好相反,有個非常英俊的王子,但是他的父母、臣子、子民都認為他很丑,這個王子就認為自己很丑很自卑。后來王子碰上公主,他們就互相吸引結(jié)婚了。
楊肅姿說:“人生總要缺點什么吧。那部分不合審美的個性,為什么我們總想把它去掉?”
楊肅姿又說:“其實你平庸一些,對別人更沒有威脅感。好多人整形,無外乎想走運,比同齡人更吃香,過得更好,更自信,其實這些東西,都是自以為是,你只有誰也不在乎時,你才強大了?!?/p>
這些話,對李文清是有觸動的。不過對李文清觸動最大的是劉艷子的故事。
劉艷子來自鄰省,幾年前,她考到了榕市大學(xué)。都說大學(xué)生是天之驕子,更何況劉艷子是校花,在大學(xué)里追求她的人可以從學(xué)校東門一直排到西門。劉艷子的前夫季君就是劉艷子的大學(xué)同學(xué)。季君樣貌普通,個性內(nèi)向,一開始對劉艷子只能鬧單相思,磨蹭著到了大學(xué)最后一年才敢鼓起勇氣投石問路。大學(xué)畢業(yè)后,劉艷子沒有回老家,而是在本地榕市找了個私企的辦公室工作,季君是本地人,近水樓臺,終成正果。當然,這里已經(jīng)省略了童話般的校園愛情一萬字,那這些回憶,對現(xiàn)在的劉艷子來說,是從胸口到心口,觸也不敢觸的疼。
事情從新婚之夜開始變了。當季君發(fā)現(xiàn)他心目中的女神是個平胸天后時,接受不了了。敢情之前那些輕衫下的山戀起伏全是海綿或椰殼的假象?敢情一直那么矜持害羞不是純情而是藏拙?敢情自己又傻又天真地守著一個有“致命缺陷”的女人?
劉艷子跟大家講起時,用了一個很古老的民間故事作類比。說一姑娘,美艷不可方物,但有一“致命缺陷”——返祖長了條尾巴。為此她謝絕眾多追求者,挑了個最老實的自認為對她最好的。結(jié)果,那男人也受不了她有尾巴,認為她是妖怪。最后,她自盡身亡。
講完這個故事之后,劉艷子又對大家講了第二個很有名的故事——希臘神話加溫和女巫的故事。那女巫,白天是用手抓東西,打嗝說臟話,令人惡心的丑女,到了晚上,成了絕世美女。劉艷子說她對季君來說正好相反,白天是給他在眾人面前長面子的美女,到了晚上,她能感知到他的嫌棄,連那爬在胸上的手指頭都能表示出嫌棄來。
那胸前的半兩肉就這么重要嗎?雖然這世上也有不少男人并不在意胸大胸小,但是偏偏是季君,喜好大胸。為了讓季君滿意,劉艷子是什么豐胸招數(shù)都試過了,聽說木瓜能豐胸,她吃到吐;抹豐胸膏,抹上去辣辣的,第二天起來確乎有紅腫的一塊,男人的手指摸過來時,她忍著疼,后來聽說是激素藥膏,長期抹會引發(fā)許多問題,停了;按摩豐胸,買了兩個圓餅狀的按摩片,沒效果;去美容院人工按摩,服務(wù)生的手指從她薄薄的后背環(huán)圈著往前胸推,那脂肪豈能由著人的手走?白白賠上了不少錢。運動豐胸,兩手對合用力,上舉用力,擴胸用力,然而,胸肌也不長,也不脹。
這季君吧,雖說認為劉艷子的平胸是致命缺陷,但,他忍了,他也不能做別的什么,大約就是心里不得勁兒吧。尤其是婚前這些年一直把劉艷子捧在手心當個完美女神一樣,容不得她有一絲瑕疵似。而他確也執(zhí)迷于女人的胸。也不知從何時起,他就迷上那些直播了,而且還是近乎A片的直播。本來他還遮遮掩掩的,后來索性放開了。季君看得血脈僨張,不斷充值,禮物錢幾千幾千的送,把大把大把的工資都往里砸,還透支信用卡,就為了這虛幻的A片似互動。劉艷子為此跟季君吵過許多次架。季君說,自己又沒出軌,只不過摸不到老婆的大胸,虛擬滿足一下不行嗎?
劉艷子下定決心做豐胸,她開始是瞞著季君的,想著等胸漂亮了再亮給季君看,總比那虛擬的更吸引人吧。不過,她不知道這手術(shù)后,卻一直發(fā)低燒,到后來紅腫瘙癢,碰都不能碰。季君知道了大發(fā)雷霆,他認為假的東西比平胸還難以忍受。劉艷子說既然難以忍受,她也覺得自己實在受不了了,不如就離婚吧。那個當年追她追了整整四年的男人,那個當年碰她一根手指頭都能激動半天的男人,一聽說離婚,如釋重負一樣。更可笑的是,離婚后不久他就娶了個丑肥的大胸女人,估計每晚要拿他老婆的胸當枕頭,做夢也會笑醒吧。
劉艷子郁郁悶悶過了一段日子后,越來越覺得胸上不好。一開始她諱疾忌醫(yī),因為塞了假體,知道乳腺科那些醫(yī)生的手,一摸就會摸出來。而且醫(yī)院看病的人太多了,她去看過一次,患者經(jīng)常不自覺,都涌進醫(yī)生的房間,把醫(yī)生團團包圍起來,這樣的情景下,她怎么問?一直到實在疼得不得了,而且人都瘦下去了,她才去查。醫(yī)生說要拍個核磁,這假體可能不好,先取出來,另外,有疑似腫瘤要化驗。
劉艷子一直覺得自己的運氣不至于這么壞吧,不過,也許在她各種折騰她的胸時,天天郁結(jié)于胸時,她的胸能回報她的大約也就是毒瘤了。
好在她命不該絕,在關(guān)鍵時刻,出現(xiàn)了個楊肅姿。在劉艷子打算跳下去,她突然看到一個女人在人堆中往前跨了一步,大聲說:“妹妹,你這么漂亮,還這么年輕,你瞧,像我這樣又老又丑,頂著個假鼻子的人還活著,你有什么理由要輕生呢?”
劉艷子看看這女人,她確實又老又丑,有個滑稽的假鼻子——一定也是個有故事的女人,但她的眼神堅定溫暖,她的聲音懇切真誠。
楊肅姿繼續(xù)說:“如果你有什么苦楚,不妨跟我說,看看我能不能幫你解決,如果不能幫你,你再跳也不遲。我讓大家都散了,你跟我說說可以嗎?”
楊肅姿確實說到做到,她知道劉艷子的情況之后,一方面勸她面對現(xiàn)實,先把手術(shù)做了。另一方面跟她說,以她這種假體滲漏的情況是可以維權(quán)的,她表示自己一分錢不要幫她把錢要過來。不僅這樣,而且在劉艷子做化療期間,楊肅姿又安排鳳飛會的一名會員阿香照顧劉艷子。劉艷子出院后,本來是要住到自己租賃的房子去的,楊肅姿認為那地兒離市區(qū)太遠,她又安排劉艷子住到她事務(wù)所租給工作人員住的宿舍樓里,因為阿香也住在那兒,好照顧她。
對劉艷子來說,楊肅姿不僅是她的救命恩人,更是她的重生父母。而她的父母正住在鄰省的鄉(xiāng)下,并不知道他們向來報喜不報憂的女兒近況。
一個女人,能夠如劉艷子這樣坦白把自己的一切都說出來,也許已經(jīng)無敵了。
李文清覺得自己無法做到。她既沒有楊肅姿的勇敢,也沒有劉艷子的坦誠。
十
隨著時間的流逝,李文清眼睛上的手術(shù)痕跡漸漸淡去,那個疤痕確實如徐院長所言,變成了極細極白的一條,打點眼影上去,不細看,完全看不出來。只是原來的杏核眼因為提睫而變成了眼角眼頭像小船般上翹的“月牙眼”。這個喜慶的“月牙眼”使得李文清的面部表情時不時露出一種似笑非笑的尷尬來。
李文清跑到“好大夫”,說自己并沒有恢復(fù)到那種年輕的狀態(tài),反而很不自然。小麗姑娘笑了:“姐,我們?nèi)吮緛砭褪且惶煲惶煸谧兝?,能維持住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你瞧瞧,你現(xiàn)在眼皮沒下掛了,眼袋沒有了,淚溝部分也拉上去了。原來顯老的這一部分都沒了呀。你要覺得你還不夠年輕,那就做個全臉提。主要是眼睛提了上去,全臉沒提,所以,你會覺得怪怪的?!?/p>
李文清怏怏不樂地離開“好大夫”,她想,就當自己從來沒來過“好大夫”吧,現(xiàn)在這個樣子,可能別人也看不出來了。那就從別的方面去彌補吧,比如買件新衣服做個臉游個泳什么的。對,生活還是得恢復(fù)原來的那一套,就行了。
李文清去一家之前常去的服裝店,一方面是這家店的風(fēng)格她喜歡,另一方面是這家店的服務(wù)員嘴巴甜。果然服務(wù)員見到她說:“姐,這段時間都沒來哦,我們有新款到了呢。你今天好漂亮啊,新做的頭發(fā)呀?!崩钗那逄氐啬醚劬Σü饬鬓D(zhuǎn)地看她,服務(wù)員并沒發(fā)現(xiàn)什么來,大約是就算發(fā)現(xiàn)什么來也不好說吧。李文清想想也是,難道我跟人說我做了眼睛了?
李文清又到常去的一家美容店做臉。自從眼睛整了之后,她已經(jīng)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敢到美容店給臉補水了,美容店的姑娘小芬已經(jīng)在微信里不知提醒過她多少次了。這次她就想讓小芬姑娘看看,能不能看出她的眼睛有動過。小芬姑娘的手指在李文清臉上打圈時,李文清特地把眼睛睜開來看看小芬姑娘的倒臉。小芬姑娘多聰明,只是說姐,你最近好精神呀。
小芬姑娘說:“姐,你好久不來,我們美容院新買了儀器按摩起來可舒服了,我給您放松放松,免費啊?!?/p>
小芬姑娘拿出來一個像拍電影用的長桿話筒一樣的東西,她手執(zhí)著桿子,把話筒的那頭放到李文清的身上,話筒接觸身體的地方,是微電流一樣的振動。
“舒服吧,我讓你全身都輕松輕松?!卑茨ν蚕耢俣芬粯影焉砩系乃釢僖路沆倨?。按摩筒從小腿往大腿推,又從雙腿間舒緩?fù)?。小芬姑娘說:“姐,腿叉開些,我給你按摩按摩小腹下,對卵巢有好處,對子宮也有好處。”然后,那話筒樣的東西就在腿腹處振動起來,一陣酥酥麻麻的感覺夾雜著羞恥感襲來。李文清漲紅著臉,感覺腹部被熱流充盈起來。好在,小芬姑娘點到為止,停留一會兒即移去,李文清松了口氣,
小芬姑娘詭笑著說:“我們現(xiàn)在做私密套餐有活動,姐要不要買一套?”
李文清連連擺手:“不要不要!”
小芬姑娘不放棄:“我們老板娘也做這個,對女性卵巢保養(yǎng)特別有好處,卵巢好了,人會年輕好多呢?!?/p>
“改天吧改天吧!”
小芬姑娘聰明,知道再說不宜,不過她的笑容出賣了她的想法:眼睛都做了,還怕做私密?
當然,李文清看到的只是小芬姑娘略帶討好的笑容。
晚上,李文清想與劉朝親熱。她特意穿個吊帶在劉朝面前晃,還拿眼睛斜乜他,劉朝也看看她,沒什么反應(yīng)。
她心猶不甘:“今天新買的,漂亮吧?”
“漂亮?!崩钗那逭_心,發(fā)現(xiàn)劉朝不過隨口一說,眼睛已經(jīng)粘上了瞌睡蟲。李文清欲將身子靠過去,這個腆著個吃飽喝足的肚腩的男人卻靠著床頭打起盹來。李文清盯著入睡的劉朝,心里很不得勁。
日子似乎并沒有因為李文清眼睛的變化而變成了不同的樣子。
與此同時,楊肅姿的鳳飛會,被李文清一度認為是心理救助的地方,也有所變化。這個變化跟鳳飛會的小楊有關(guān)。
小楊不久前去上海找了權(quán)威的鼻骨整形專家,修復(fù)的效果很好。他就勸楊肅姿:“楊姐,你還是不能放棄,上次有位患者,是得了紅鼻子爛透了骨的,魏醫(yī)生給醫(yī)好了。他不僅僅是修補,聽說用自身的肋骨和自體脂肪,能把鼻子做得仿真程度百分百,而且還能修復(fù)一些神經(jīng)。”
楊肅姿聽說能修復(fù)一些神經(jīng),心動了。鼻子的樣子她也習(xí)慣了,但是嗅覺失調(diào)連帶著味覺失調(diào),還聲音失準,這些后遺癥可以說是天天折磨著她。使得她不得不每天打起精神來,把自己的注意力投入到工作中去,投入到為大眾謀福利中去,才能稍稍緩解這種痛苦。
鳳飛會的會員們也都勸她去做。楊肅姿下決心了,她說反正這個假鼻子用了多年也得檢修重置了,那就去碰碰運氣吧。
楊肅姿的這次鼻整手術(shù)非常成功。短短幾年,科技在整形上面又飛速前進了一大步。隨著楊肅姿日漸變得漂亮或說變得正常,她整個人的精神面貌也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大家發(fā)現(xiàn)她號召公益聚會的積極性似乎不高了,她的熱心就好像她臉上的怪異一樣,正在漸漸消失。她把她的維權(quán)項目慢慢移給兩位新來的律師,而她自己則閑下來開始享受生活,本來一直在跟進的一些公益活動,也沒有以往那樣用心了。
慢慢地大家都感覺到了。小楊說自己有些后悔,他感慨說:“想不到整形不但改變?nèi)说耐庑危€能改變?nèi)说南敕ㄑ?。?/p>
對楊肅姿來說,也許她回歸了正常,但是維權(quán)會的人寧愿她是假鼻子時候的她。不過大家認為這樣的想法似乎也有點自私,他們自愿選了劉艷子來當?shù)诙咽?,還想著延續(xù)之前那種團體的感覺。
劉艷子呢,有次“紅絲帶”行動組的人來訪,說需要一位素人的宣傳大使。劉艷子掙扎了一下就答應(yīng)了——她敢于袒露她有缺陷的半個胸脯,半裸出鏡。
自從接受“紅絲帶”行動拍攝之后,劉艷子就成了民間保護乳房宣傳的網(wǎng)紅。她是想繼楊肅姿之后把鳳飛會維持下去的,但她沒有楊肅姿的能力和維權(quán)的實力,所以鳳飛會的公益活動就沒有以前那么盛了。有一段時間,大家聚在一起,無非就是閑聊著看看手機,凝聚力和向心力都沒有了。
而鳳飛會的那些老成員呢,似乎都還是差不多的樣子。
阿香還在洗她的眉毛。
劉絢絢還是接受不了錐子臉的自己。
小楊還是追不到劉絢絢。
而李文清呢,生活,似乎又開始脫離圈子,向內(nèi)走了。她又開始回歸到以前的那個家庭主婦,把閑時光給了消磨心志的灰塵,把情感寄托在小家庭和一兩位好友上。
她想起閨密吳芳菲來了,覺得自己當時矯情了。她想挽回這段友誼,便發(fā)信息給吳芳菲說,吳芳菲把玻璃壺落在她家了。吳芳菲立馬表現(xiàn)得心無芥蒂一樣,說:“明天去老地方咖啡吧。約不?”李文清說欣然應(yīng)允。
第二天,李文清上午去游泳館游泳。好久沒游姿勢僵硬嗆了幾口水,有一次蛙泳往前撲時,還平行地跌入水里,懸浮其中。
懸浮是一種很奇怪的感受,人是憋著氣待在水中的,上不上下不下,身體像個潛水艇,內(nèi)里憋得要爆炸,但是周圍卻寂靜極了,沒有呼吸,也聽不到心跳,只有柔軟的水,包裹著身體,堵著耳朵鼻孔,此時若睜開眼睛,只要鼻氣屏住,那水就像一塊果凍似的,是不會有水花偷襲進眼睛縫里去的,能清晰地看到泛白的手指,藍白的池底……
下午,她與吳芳菲相約在咖啡吧時,說起那個感覺,用了一個詞,叫“深海寂寞”。
“那時,你感覺這世上,只有你一個人,別的不相干的人不消說,就是相干的人,也都好似你自己的反應(yīng),你一個人的夢。不能與別人共有的夢?!?/p>
吳芳菲聽不懂李文清的話,她自以為是地開導(dǎo)她:“女人嘛,要對自己好一點?!比缓笏种钢巴庾哌^的一位老婦人,說:“真要活成那樣,你可樂意?”
李文清看看那位路過的老婦人,她提著一籃子雞蛋之類的東西,佝僂著背卻腆著肚子,蒲瓜一樣的胸脯一直掛到腰間。她穿著一件舊粉色的線衣,線衣大概下水后縮水過,緊繃繃的,把她身體的每一處橫肉都勒鼓了出來。她臉膛發(fā)紅發(fā)黑,人在大太陽底下虛著眼,塌鼻豁齒的,已經(jīng)不能用“審美”這個詞兒去衡量她了。
“她可能年紀老到已經(jīng)不用追求外表了吧?”李文清感慨。
吳芳菲沒領(lǐng)會到李文清在說什么,她笑笑說有些東西要日積月累的,就這么微整一兩處,美得還不明顯?!澳阊剑悄苈犖业?,全臉提一下,你那頸紋,雙下巴,法令紋都沒有了,那真是脫胎換骨了。”
李文清并沒想過要做全臉的線雕,她知道吳芳菲跟小麗一樣,隨時準備著蠱惑人。她看著吳芳菲這一張與地心引力艱難抗爭的臉,想起上次在“好大夫”碰上的一位老年女人。那女人的一張臉已經(jīng)整到像僵尸一般了,她卻不知哪里來的自信和優(yōu)越感,舉止做派說話,都端出一種“埃及艷后”的即視感。
“她一定是個沒人在乎的人。”李文清恍恍惚惚地自言自語。吳芳菲還以為她仍舊在說窗外的那個老婦人,就自顧說:“做得跟你說實話,就是全臉線雕做了頭三天,紗布要從下巴處往頭頂包一圈,不明白的人還以為發(fā)生車禍了呢。不過,三天就好……這次你可不要說我提前沒跟你說清楚呀。”
李文清突然就想做了。
“你要是不想讓你老公知道,可以住我家或者就在醫(yī)院住院,就跟劉朝說跟我出去旅游了唄。”吳芳菲繼續(xù)說。
“不用,跟教授約個時間吧,我去做?!?/p>
責(zé)任編輯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