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北神話和民俗中蘊藏著許多人類社會早期的信息,被譽為『中華民族精神家園的立體博物館』。本文試圖從中追溯先民們的生活—他們吃什么,怎么吃?他們怎樣生活?有哪些困惑、希望和無奈?
瓜果梨棗? 人人得到
陜北的居民特?zé)崆?,很好客。有客人來到陜北高原上,無論走進哪一個窯洞,主人都會笑容滿面招待你“快上炕!”趕上了吃飯,還會立即盛好了飯食,請你“快吃飯!”如果你客氣推托說“吃過了”,而實際上“沒吃過”,主人就會認為你“太生分”“還有個遇上飯不吃的道理?”
陜北人通常把能吃的食物分兩類:一類是飯食,指燒火制作的熟食;一類是青貨,是土里生長的瓜果梨棗等果實。
陜北有句俗話—“吃飯不讓人,吃了肚子疼”,意思是主人在吃飯時,有客人來,應(yīng)該請客人一起吃,如果只顧自己吃,便會“吃了肚子疼”,此外還有“有飯大家吃”的意味,這主要指飯食。對于地里生長的青貨,陜北人干脆就說:“瓜果梨棗,人人得到!”意為誰想吃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去吃,沒有人會干涉??墒?,青貨就沒有主人嗎?
當(dāng)然是有主人的?!肮瞎钡摹肮笨梢越Y(jié)在樹上,可“瓜”卻要種在土里,主人不種,“瓜”怎么長出來?但這些青貨的主人,在整個“瓜果梨棗”的生長期,雖然也擁有這些瓜果們的所有權(quán),卻并不計較路過的人在口渴乏力時摘青貨吃,大方得就像與自己無關(guān),而且往往還鼓勵你“拿上幾個路上吃”,生怕人家吃不好。
陜北就是這么個令人歡喜的地方。那么,這個“人人得到”的“規(guī)矩”,是什么時候“立”下的?這可是有點久遠了。
大家都知道,人類社會除了近幾千年有文字記載的時期,之前就是舊石器和新石器時代了。新石器時代約一萬年,而更久遠的舊石器時代卻有二三百萬年之久。
在漫長的舊石器時代,人類主要靠采集和狩獵生活,除少量肉食外,主要食物就是“瓜果梨棗”了。那時人類聚群而居,私有制還沒有冒頭,當(dāng)然是“瓜果梨棗,人人得到”了!難道那時誰還有獨吞食物的想法嗎?而這種“人人得到”的共產(chǎn)共食方式,一直延續(xù)到了新石器時代。
三吃飯? 一打扮
新石器和舊石器時代本質(zhì)的區(qū)別之一,在于人類發(fā)明了定居與種植業(yè)。這樣就克服了采集狩獵居無定所、衣食用物沒有保障的局限,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來自大自然的束縛。
從采集、狩獵到定居和種植業(yè),這是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在那段洪荒歲月里,由于人類還沒有文字,所以許多信息被遺落在歲月的長河中,但并不能說丟失了這段歷史。因為人類能夠用神話穿越歷史的迷霧,來記錄自己的行為。
在陜北居民的口耳相傳中,有一個神話說:“老天爺在留(創(chuàng))世事時,本想讓百姓們每天‘一吃飯,三打扮,讓生活中多一點自由,可讓老牛去傳話時,老牛把神諭傳反了,說成了‘三吃飯,一打扮。就這樣,人們只好為填飽肚皮而忙忙碌碌地操勞了,傳錯了神諭的老牛也就遭了殃,被罰下凡間替人們拉犁?!?/p>
那么,這個被老牛傳錯的“一吃飯,三打扮”,又是什么時候的事?
神話實際就是人話。根據(jù)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的原理,我們應(yīng)當(dāng)想到,這個“規(guī)矩”是在新石器時代創(chuàng)立的。因為在居無定所的舊石器時代,人類漫山遍野追逐野物,遇到什么吃什么,不可能形成定時進食的風(fēng)俗。而只有當(dāng)定居、種植后,人類擁有了一定的食物儲備,才能夠具備“三吃飯,一打扮”的條件。
在這個事關(guān)創(chuàng)立人類生活方式的神話中,傳遞神諭的“牛”是一個不可或缺的角色。它原本在天界(野牛),可后來受了罰,只得替人們拉犁種地了。而中華民族實行牛耕正是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那么,這個神話所映射的時代,大致就是從新石器時代起,到春秋戰(zhàn)國實行牛耕這個階段中。因為在春秋戰(zhàn)國前,人們或刀耕或鋤耕,牛還在“天上”呢,不在人們的掌控中。
當(dāng)然還有另一種可能,就是在牛耕已經(jīng)推廣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人們的生活方式已基本穩(wěn)定,人們也開始深入反省自己的生活了,種田人感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工作的繁重和乏味,產(chǎn)生了一種畏難和畏懼的情緒。于是,兩個被命運捆綁在一起的同病相憐的伙伴—農(nóng)人和耕牛,便一同進入了這個充滿哀怨情緒的神話中。
“一吃飯,三打扮”,這樣的日子該是多么自由和美好??!可現(xiàn)實生活卻只能是“三吃飯,一打扮”,人們在這種神話式的吶喊中,真正所要表達的是一種對于現(xiàn)實生活的不滿和困惑。正如尤瓦爾·赫拉利在《人類簡史》中大聲疾呼,從狩獵采集到定居農(nóng)業(yè)的所謂“農(nóng)業(yè)革命”是“史上最大騙局”,農(nóng)民的工作比狩獵采集更辛苦、飲食更糟糕、生活更單調(diào)乏味。人類一開始只是希望吃飽一點、生活安全一點,但最終的結(jié)果就是讓遠古的采集狩獵者整日在烈日之下挑水務(wù)農(nóng),像牛一樣終生操勞不休。
這種對于生活的困惑,還出現(xiàn)在了另一個別有意味的神話中:
在很早很早的時候,人的腿可不是現(xiàn)在這樣的。那時人腿上并沒有現(xiàn)在這樣的膝蓋。那時候的人都跑得飛快,隔著山溝就可以逮住對面的野物(獸)。老天爺一看這樣可不行,世上的野物都會叫人們逮光的。就抓起了泥,用膠泥捏兩膝蓋,扣在了人腿上。這樣,人的腿就打彎了,就再也追不上野物了。
這個以惆悵和失落為基調(diào)的神話,顯然是已經(jīng)被束縛在土地上的人們對狩獵采集歲月的一種深情懷念。
“米面場”和“白灰面”
時光之箭,不可復(fù)返。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只能在土地上不停地耕耘。但思想是可以放飛的,在另一個神話中,先民們竟然對自己的生活又做出了這樣的解釋:
很久很久以前,人類根本不事耕作,吃飯靠天上下米面。那時每個村子里都有一個米面場,每天固定時間,天上都往下下米面。人們只要將米面攬(裝)回去,就可以做吃食。可時間長了后,人們就開始糟蹋糧食了。老君爺聽說后就扮成一個乞丐下凡察看。他推開一家的門,說想討點剩飯。這家的男人出去了,婆姨和娃娃們在家里。婆姨說,沒有剩飯吃。乞丐說,鍋臺上不是有一個面卷?婆姨說,那是給娃娃擦屁股的,不能給你吃。老君爺返回天庭后就再也不給人間下米面了,人們只好自己打糧食吃。
在這個神話中,人類似乎已進入宗教崇拜時期。超自然化身的神靈也由老天爺變成了老君爺(太上老君)。只是這次人們并沒有怪別人,只怪自己平白無故糟蹋了食物,頗有點“原罪”的意味在其中。
不過這里頭卻有個讓人迷糊的地方,就是那一個個“米面場”本初的用途并不是什么為了接收天上的米面,而是先民們住所的遺址。考古學(xué)家們已經(jīng)證實了,那時人們住在“挑一個坑坑,搭一個棚棚”的半地穴、半草棚蓋頂?shù)姆课堇?,而遺留至今的“白灰面”,是先民們?yōu)榉莱彼磕ǖ?。那么,先民們防潮用的“白灰面”怎么就成了神話中的“米面場”呢?/p>
當(dāng)然,農(nóng)耕文化本質(zhì)上是一種經(jīng)驗型文化。因為經(jīng)驗都產(chǎn)生于過去的經(jīng)歷,經(jīng)驗文化的特點就在于向前看,人們會以為一切也都是“古已有之”的好。也許基于這樣的邏輯,人們才把自己對于美好生活的理想—“天上下米面”,和神秘的“白灰面”聯(lián)想在一起。
祭鍋
除了口耳相傳的神話,人類早期文化的信息還保留在一些傳承久遠的風(fēng)俗和祭祀中。對于天生喜歡紅塵生活的陜北人來說,一口大鐵鍋便是其飲食生活中的神器。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就流傳著一個關(guān)于“祭鍋”的風(fēng)俗:
村子里若是有人家新買了大鐵鍋,就要在人來人往的村口,用鞋底搓著麻籽把鐵銹清除掉,并架起大鐵鍋,用新麥子白面烙出足夠的白面大餅子,切成好看的月牙狀,分發(fā)給過路人吃。大家相信經(jīng)過了這番祭奠后,這鍋往后就好用了,就不會做不出滿屋飄香的吃食了。對于陜北人來說,一口鐵鍋是最重要的家什,即便在最為困難的日子里,兄弟幾個鬧分家,往往也只是能分到一口吃飯的鍋,一口鐵鍋就可以奠定一戶人家的基礎(chǔ)。
遙想原初,人們舉著火把從大自然中走出,可真是手無寸鐵呀!人類一開始只能吃“燒烤”,繼而因為發(fā)明了陶器,才可以“煮”和“蒸”。可陶器一碰易碎,又不能“炒”和“炸”。雖說后來出現(xiàn)了青銅器,可那是貴族的器物,幾個人能用上?幸虧有了這大鐵鍋,生活才真正改善了,蒸、煮、炒、燴全都可以!正因如此,陜北人才千恩萬謝地搞了個“祭鍋”儀式。
在“祭鍋”儀式中,人們施行的是一套早期社會的“巫術(shù)”,屬于“順勢巫術(shù)”的一種,其實質(zhì)是要把主人“人品的大方”順勢轉(zhuǎn)換成鐵鍋“物理性質(zhì)的大方”,使得鐵鍋在今后的使用過程中,不出現(xiàn)“小里小氣”做不好飯食的現(xiàn)象。
可是,這道理真的就有道理嗎?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筆者認為,人們在這個儀式中要表現(xiàn)的是一種對擁有鐵鍋的敬畏,是對于“上天神器”來之不易的感恩,這才是“祭鍋”儀式背后深層的原因。
朱合作,陜西省榆林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