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文宗
一大早,走進車間辦公室還沒坐穩(wěn),手機微信提示音就響了。成品車間的車間主任許放摸出手機一看,單位工作群里的一則緊急通知:請各部門及車間負責人八點半準時到三樓會議室開會,不得缺席。
如果不是重要的事情,公司極少一大早就通知開會。離開會還差兩分鐘,與會人員就都到齊了。大家正用眼神相互探詢,老板就寒著臉進來了。大伙一看情形不對,今天不知道又是哪個要倒霉了。誰也不想在這個時候觸霉頭,畢竟今年的銷售額上升了三成,都指望收入也能跟著漲一點。
老板坐下來,目光透過鏡片將坐在對面的手下挨個掃了個遍,當他看到負責安全和環(huán)保的朱工時,你,先說說上星期我不在家,你負責的那一塊發(fā)生了什么事。
大家一聽,心里了然了。上個星期,熱水器車間看管污水池的徐德明,臨時脫崗,結(jié)果污水從池里漫溢,直溢到了相鄰的公用通道上,隔壁廠家有人舉報,市環(huán)保的巡查人員來廠里污水池取了樣。朱工一臉油汗,紅著臉用抽紙擦了擦額頭,匯報了一下最新情況:目前尚在做水樣分析,但整改通知已經(jīng)下達。
老板硬邦邦地問,完了?朱工支吾說道,目前就這些。老板哼了一聲,你還有好幾點沒說呢,徐德明臨時脫崗干嘛去了?朱工說,他說那天拉肚子。老板說,你核實了嗎?我去調(diào)監(jiān)控看了,他離崗總共有四十來分鐘,為什么不找個人臨時頂崗?朱工的臉就像被煮熟了的蝦。徐德明是他老婆的一個親戚,看污水池一天補貼一百五,這樣輕松便宜的活計,他沒和誰商量就安排自家人去了。這回出了事,旁人也樂得當吃瓜群眾。
還有,人家環(huán)保巡查人員進廠里來,門衛(wèi)一點反應都沒有,也沒和相關(guān)部門匯報,任憑人家進進出出。說難聽點,我養(yǎng)條狗看家護院,陌生人進來還要叫兩聲呢,你們說我付了三千塊一個月,這個門衛(wèi)可曾派到一點用場?老板憤憤地說。
他又盯住朱工問道,現(xiàn)在整改通知怎么說?朱工說,限定十五個工作日內(nèi)完成污水池改造,否則下停工通知單;還有,環(huán)保部門說在工業(yè)園區(qū)已查到好幾個單位偷排污水,所以從這月開始每個月都會來核查我們單位的用水排水情況。
老板敲了敲桌子說,大家都聽清楚了沒,現(xiàn)在安全和環(huán)保這兩塊是從中央抓起的,所以都放點魂在身上,誰給我惹麻煩我就讓誰滾蛋!下面我宣布一件事:為了精準測定我們廠的排污量,從明天起,車間工人一律不準在廠里洗澡!
幾個車間主任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后來目光都匯到了熔煉車間主任孫磊身上。他知道大家看他的目的,畢竟這件事涉及下面的每個員工。要說這個洗澡,擱平時也顯不出是什么大事,自開廠至今,員工一直有澡洗,但現(xiàn)在,突然說廠里不能洗澡了,這的確就成了大事,因為這關(guān)系到下面每一個操作工,關(guān)鍵是這個和排污也扯不上啊。
明知道這個時候“逆龍鱗”肯定不大妥當,但他又不得不說,畢竟就這件事去下面做工作也不是那么好做的。他只能硬著頭皮說,老板,雖然我們知道目前這件事廠里很被動,但是除了熱水器車間外,生產(chǎn)瓷釉的大部分員工都有粉塵接觸,工人一天干下來,臉上身上都是粉撲撲的,去浴室人家也不一定會讓進;再說了,現(xiàn)在大冬天的,工人干活大都是體力勞動,最多兩件單衣,這樣出去也容易感冒……
話還沒說完,老板的臉就板起來了。企業(yè)現(xiàn)在都什么時候了?火燒眉毛了!如果這件事都處理不好,我要你們這些中層、主管干什么?都給我下崗!說著,他敲了敲桌子,散會!
從辦公大樓出來后,許放沒有直接回辦公室,他不知道這個會議精神該怎么傳達。一是這個洗澡水最多屬于生活污水,和工業(yè)污水應該是兩碼事,從理由上站不住腳;再一個,現(xiàn)在外面澡堂子最便宜的也得十塊錢,一個月就是近三百塊,這對那些一分錢恨不得掰兩半花的外來務工者來說,無疑是不能接受的;況且孫磊說得對,這樣一身灰的去人家澡堂子,人家也不一定會讓你進。
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道道來,許放決定先放一放。既然上面下了死命令,其他車間應該會通知的,相信這件事很快就會傳遍每個角落,到時候他再給員工確認和強調(diào)一下,至少員工的情緒就不會反彈得那么高了。
中午的時候,他特意在食堂觀察了一下,發(fā)現(xiàn)不少員工在那里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他知道這消息已經(jīng)在傳播了。這時,管基建的何健恰巧端著飯盆過來坐在他鄰桌,他想了想,便把座位移了過去。
何健為人比較隨和,見許放坐過來,先笑著問道,會議傳達了?工人有沒有和你拍桌子的?聽說拌料車間鬧得最兇,他們那里全廠最灰嘛。許放說,我還沒傳達。何健給了個大拇指說,真是聰明,這個事情哪里先說哪里先炸。
許放回到車間,就把員工叫過來開了個會。大伙都從別的車間聽到了這個消息,雖然在底下也發(fā)了幾句牢騷,但沒出現(xiàn)那種情緒激憤的場面;許放話沒說死,讓員工覺得這不過是暫時的措施,等整改通過后,還會恢復洗澡。
然而,沒想到許放這次判斷錯了。半個月后,環(huán)保部門過來對排污管網(wǎng)進行檢查,驗收通過了,但廠部并沒有通知恢復員工的洗澡。有員工就過來問許放,許放就去找孫磊問情況。孫磊說,老板不提這茬,我們也不大好往上催,馬上就要過年了,別去找不自在,工人那里若有人提,先對付一下,就說等開了年再說。
一開始,許放對孫磊這種敷衍的態(tài)度很不以為然,但是后來一想,孫磊干到現(xiàn)在這一步也當屬不易,那次在會上他已經(jīng)出過頭了,上面如果真的體恤下面,這個事情早晚會解決,一而再地去催,確實不是明智的做法。
事情就這樣拖到了年后。一晃年后開工都半個月了,廠里對于員工洗澡的事還是沒有任何說法。那天中午,許放剛從食堂回到辦公室,乙班的班組長黃信義就跟進來了。許哥,洗澡的事有眉目了嗎?兄弟們整天在車間里做得灰撲撲的,洗澡這樣的大事,廠里說停就停了。按說整改也整改了,怎么就沒動靜了呢?大伙兒可是從年前盼到了年后,還要盼到啥時候呀,是不是得盼到退休啊?黃信義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
你哪天不貧一下是不是嘴就發(fā)癢?許放輕斥道。黃信義嘿嘿一笑說,許哥,這可真不是貧,是弟兄們的心聲啊!像我組里的小李、小焦,孩子才上一年級,老婆在附近的紡織廠上班,三班倒的,遇到老婆中班,他們下班后還要去學校門口接小孩,你說這灰不拉唧的往那一站,眼神不好的還以為是新建的雕塑呢。
就不能回去先沖個澡再去接小孩嗎?許哥,你說這話一聽就是沒接過孩子。低年級放學早,就像上次,小焦因為他弟叫他吃晚飯,就回去先洗了個澡,結(jié)果到學校門口,找了一圈沒找到孩子。打班主任電話,班主任也慌了,平時都準點去接的,所以孩子跑出來老師也沒在意。結(jié)果才知道小孩跟著鄰居的大孩子抄近路走回去了。雖說是一場虛驚,可萬一出了事呢?你說像我們吧,下班回去先要洗個澡,晚飯扔給老婆做,時間一長人家也有意見。我老婆就說,是不是家里就你一個人掙錢?說就為一個洗澡影響到了家庭團結(jié),這算啥事??!
許放扔給他一根香煙說,對于你反映的情況,本人深表同情,卻只能說一句,兄弟們辛苦了,再堅持堅持,廠里會有說法的。
黃信義把香煙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許哥這是在說寬心話呢還是忽悠人呢?其實我是想提醒許哥,不要把弟兄們搞得沒了心勁走人,畢竟才開工,只要不太挑剔,這時候出去找份工作不是啥難事。
許放警覺地問,你是不是聽到了什么?黃信義搖搖頭,我就是在想,如果哪一天弟兄們不耐煩了,這種事難說不會出現(xiàn)。許放沉思片刻說,你說得也有道理,我再去問問,這事拖得確實有點說不過去了。下午上班后,許放就給孫磊打了電話,說這事再拖著,恐怕工人人心不穩(wěn)。孫磊答應問問。
不久,孫磊回電話過來,說問過朱工,因為要測算每個車間每個月實際生產(chǎn)的排污比,所以還不能洗澡,至于什么時候能洗,他也說不準,還是那句話——到能洗的時候,會通知車間。
一晃就進了五月。立夏一過,一天比一天熱??粗と松习嗖痪镁弯窳说墓ぷ鞣?,許放長長嘆了口氣。最近別的車間也在問洗澡的事,但是上面還是說再等等,至于等到什么時候,卻沒有明確的說法。
那天下班,許放走到半路發(fā)現(xiàn)手機忘辦公室了,回去拿,卻聽到車間休息室里有水聲。這個休息室以前是工人下班前沖澡的地方,不準洗澡后,里面除了喝水用的茶爐,但凡熱水管和自來水管都被悶了。
誰在里面呢?他過去敲了下門,里面的聲音一下子就消失了。等了一會兒,也不見門開。他又舉手想敲,但手在空中停了片刻,終究沒有敲下去。
第二天,他把黃信義叫來,問他是不是有人在車間里偷偷洗澡。黃信義倒也沒否認,嘿嘿一笑說,許哥,你就當什么都不知道,放兄弟們一馬。照你的話說,這個偷偷洗澡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而且也不止一兩個人?黃信義說,也不能算洗澡,就是到隔壁廁所里拎桶水,摻了茶爐的熱水身上擦擦。
黃信義摸了下鼻子,笑了笑說,許哥,弟兄們都不容易,你看上班一出汗,就沒干的時候,到下班哪個身上都一股餿餿的味,你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弟兄們都感謝你的大恩大德啊。
哼,我真要追究,昨天我就把里面洗澡的人給揪出來了。嘿,我就知道許哥體諒手下弟兄。別戴高帽,這事我可以當作不知,但是你們可給我小心點,老板當初一再強調(diào),沒有他的點頭,誰也不能在廠里洗澡,你們這是頂風作案。那是那是,我會把許哥的忠告和體恤傳達給弟兄們的。
黃信義走后,許放去隔壁衛(wèi)生間抽了根煙,他心里也沒底,這事上頭知道了會怎樣。怕什么還真是來什么,大概一個星期后,廠部管理群里就有人檢舉說有員工下班后偷著洗澡。隨后,朱工就把許放找去了,開門見山就問他知不知道車間里有人偷著洗澡。許放裝著驚訝的樣子說,有這回事?朱工微微一笑說,要不我們看看車間的監(jiān)控。朱工用手指點著辦公桌,慢悠悠地說,老板的脾氣你是知道的,這肯定要有個說法。許放張了張嘴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
朱工所說的說法很快就出臺了——車間主任許放管理不善,禁浴期間放任員工擅自洗澡,負主要責任,罰款一千元,其他私下洗澡的員工每人罰款兩百元。
這個結(jié)果傳到車間里,員工都扔下活涌到了許放辦公室里,群情激憤,說啥的都有,有兩個員工甚至直接提出要辭職,說這活沒法干了。許放看著他們激憤的樣子,始終沒說一句話,盡管他心里也窩著火,但他知道,只要跟著他們一罵娘,局面馬上失控,眼下當務之急得先把大家的情緒穩(wěn)住。
等大家都安靜下來,他才說,我理解大家此刻的心情,剛才你們該說的都說了,該鬧的也鬧了,現(xiàn)在我說說我的想法。其實廠里這次的處理也只能怪我沒及時阻止你們,還有你們的不小心。這火你們發(fā)不出,為什么?因為廠里開會明確通知過,是我們違反了廠部的規(guī)定……
話沒說完,就有人插嘴打斷了他,什么破規(guī)定,說排污整改不讓洗澡,大伙熬著就算了,現(xiàn)在整改早結(jié)束了,又說什么測排污比,這樣一月拖一月,我們這活讓坐辦公室的來試試!
一陣附和。許放看了那人一眼說,那我問你,別的車間有人偷著洗澡嗎?如果有,那為什么別人沒被檢舉出來?如果沒有,那為什么別人能遵守規(guī)定,我們卻不能?
那人沒吭聲。許放接著說,事已至此,大家冷靜一點,畢竟是我們違反規(guī)定在先,再鬧也是理虧,所以該干什么還是干什么。說句到底的話,現(xiàn)在不是我們一個車間在熬,全廠五個車間呢,我就不信廠里就一直沒有個說法。
好不容易把員工說散,許放一把抓起桌上的杯子,咕咕地喝下大半杯。其實他心里的火也想找個地方發(fā)泄一下,說是中層,其實就是個執(zhí)行者,每次參加廠部會議,要么接受任務,要么接受訓誡,坐在桌邊那就好比任人下筷的一碟小菜。
到底還是出事了。因為洗澡,許放被人打了!雖然檢查結(jié)果顯示許放沒有傷到骨頭,但左臉腫脹得厲害,左眼更是瞇成了一條縫。
這件事一下轟動了全廠,也引起了上層的高度重視。負責環(huán)保和安全的朱工受廠里的委托,去看望許放。安慰了一番后,朱工便問起了事情的經(jīng)過。根據(jù)許放口述,朱工記錄如下:
5月29日下午五點一刻(超過正常下班十五分鐘)許放回到辦公室,按廠部對中層的考核要求寫完當天的工作匯報,大概五點半左右出辦公室準備回家時,看到車間地上有水漬流向休息室,就循漬找去,發(fā)現(xiàn)里面有人。許放上前敲門,想看看里面的情況,沒想到休息室門打開后,有人把他一把拉了進去,隨即,從后面罩下一只編織袋把許放的頭套了起來,緊接著一頓拳腳……等許放緩過勁來,肇事人員都已逃離現(xiàn)場。
在后來呈到廠部的報告上,朱工在后面還添了一段:由于事發(fā)當時休息室門又被關(guān)上了,所以無法確認是誰實施了對許放的侵害。根據(jù)監(jiān)控顯示,從休息室出來的,是該車間全部13名成員,一個不缺!
處理意見:根據(jù)《廠規(guī)廠法條例》第八條第三款規(guī)定,凡在公司內(nèi)打架斗毆的,一律開除,且無任何經(jīng)濟補償。
老板看了朱工呈交的報告,把他叫了去,問道,真查不出誰動的手?朱工說,我問過了,他們都說沒打,后來我特意問了黃信義,他是許放的左膀右臂,他說那時候人多手雜,也不知道誰打誰沒打,當時他忙著拉都來不及;他還說許主任不容易,上次一千元罰得挺冤的。
老板便問朱工,那你看這事怎么處理?朱工撓撓頭說,這個,我也說不好,按規(guī)定……話沒說完,老板打斷了他,按規(guī)定的話,我這個成品車間從明天開始就停工?
老板看了他一眼,這件事是為什么而起的,你想過嗎?這……朱工一時接不上話了。
許放被打的第三天晚上,黃信義買了些酒菜上門來。許哥,能喝酒不?你小子還敢來?嘿嘿,手重了點,要不你還我兩拳。許哥,不服不行,還是你主意好,今天禁令終于撤銷了。成了?弟兄們都開心得不得了。這事你知我知,可千萬不能漏出半點去,否則……
過了兩天,許放見臉上腫脹消了下去,便回廠上班。還沒進車間辦公室,企管辦一個電話就把他叫去了,隨后,遞給他一份書面通知:
茲有成品車間主任許放同志,在擔任主任期間,由于管理方法簡單,對員工缺乏相應的領(lǐng)導和管制能力,引發(fā)了本次群體事件,影響較大。經(jīng)廠部研究決定,自即日起,將該同志調(diào)離原崗位,至質(zhì)檢部擔任成品測試員。
看著手里的通知,許放腦袋嗡了一下,這個結(jié)果,他事先可一點都沒有想到。
(原文刊載于《當代小說》2021年第11期,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