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馮麗娟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2488)
隨著中韓兩國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的交流逐漸頻繁,關于漢語和韓語的對比研究也日益增多,近年來出現(xiàn)了很多的研究成果,根據(jù)吳侖真的統(tǒng)計,從2000年截至到2011年,從語法角度對兩種語言進行對比研究的論文就有370篇之多[1]。具體來說,這些論文涉及漢韓詞法對比(語素、構詞法)、詞類對比(實詞、虛詞、特殊詞)、句法對比(句子成分、句型句式、句類)等領域。除了語法以外,還有一部分論文把對比的焦點集中在兩種語言的認知語義和文化差異上面,如姜先周的《動詞“吃”論元結構擴張的漢韓對比研究》[2]、孫洪娟、趙宏勃的《漢韓“眼”的隱喻對比研究》[3]、樸珉娥的《漢韓“白”類詞的語義、語法和語用特征對比研究》[4]等。
對比語言學是對歷史比較語言學的繼承和發(fā)展,兩者的區(qū)別除了共時和歷時之外,歷史比較語言學重視語言的譜系分類,追求語言之間的共性,而對比語言學更關心語言之間的差異。在對比語言學理論的影響下,在漢韓兩種語言的對比研究中,研究差異的文章遠遠多于研究共性的文章。對語言差異的研究有其重要的意義,尤其在第二語言教學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第二語言學習會受到本民族的影響,一般認為,第二語言中跟母語相同或相似的語法項目比較容易習得,即母語的正遷移,而不同或母語缺失的語法項目則比較難習得,即母語的負遷移。因此,研究兩種語言的差異可以預測學習者可能遇到的困難,并對偏誤做出合理的解釋,從而降低學習的難度。但是,我們認為,除了語言的個性以外,語言的共性研究也不可以忽視,我們研究語言的目的就是促進不同民族間的相互溝通,如果過分強調語言之間的差異,會使學習者產(chǎn)生畏難情緒,不利于母語正遷移發(fā)揮作用。本文擬從結構、認知、文化三個角度闡述漢韓兩種語言之間的共性,目的是鼓勵兩國人民積極學習對方語言,從而增進兩國人民的互相了解。
根據(jù)歷史比較語言學的研究,漢韓兩種語言屬于不同的語系,漢語屬于漢藏語系,韓語屬于阿爾泰語系,從語法特點來說,漢語是孤立語,韓語是黏著語。語言學是不斷發(fā)展的,繼索緒爾開創(chuàng)的結構主義語言學之后,以美國語言學家喬姆斯基為代表的轉換生成語法學派正式登上歷史的舞臺,并且發(fā)展成為當今語言學研究的主流。兩者的本質區(qū)別在于前者注重在對語言現(xiàn)象的描寫,而后者注重對人類語言機能的探索,即尋求對語言現(xiàn)象的解釋。而恰恰是喬姆斯基提出的普遍語法(Universal Grammar)的概念,可以為我們漢韓語言之間的共性說提供理論依據(jù)。
石定栩認為“喬姆斯基的基本理念是人類都具有相同的語言能力,各種語言的自然語法雖然千姿百態(tài),本質卻都完全一樣,都是在同一個語法的基礎上變化發(fā)展而來的,這就是所謂的普遍語法。”[5]討論普遍語法,不得不提到喬姆斯基關于兒童語言習得的一個假設,即在人腦中存在一個“黑匣子”,這個“黑匣子”就是負責語言功能的“語言習得機制”(Language Acquisition Device, 簡稱LAD)。喬姆斯基認為這個機制是一種受遺傳因素決定的,人類先天具有的一種特殊能力,它脫離人類的其他功能而獨立存在,甚至跟智力沒有直接關系,在12歲以前發(fā)揮作用。這個語言習得機制被看作普遍語法理論的生理依據(jù)。
這一特殊機制包括兩部分:一部分以待定的參數(shù)形式出現(xiàn),人類語言所普遍具有的語言原則,即“普遍語法”。普遍語法反映了人類語言的共性,是存在于人類所有語言的深層結構中最本質的東西。比如,任何語言都有元音,都有影響意義的語序,都有主語、謂語、賓語等句子的組成成分,都有表示時間關系的手段。第二部分是評價語言信息的能力,也就是對所接觸到的實際語言的核心部分進行語言參數(shù)的定值。嬰兒大腦中的“最初語言狀態(tài)”就是語言的普遍原則和未定的參數(shù)值。當兒童接觸到一種語言(如母語)的結構時,就能不自覺地運用普遍語法知識辨認該語言中的規(guī)則,逐步形成一些假設,然后根據(jù)語言環(huán)境中獲得的信息反饋,運用評價能力分析驗證這些假設。那些被證實了的假設就成為該語言的語法規(guī)則或該語言結構的一部分。
總之,根據(jù)普遍語法理論,不光是漢語和韓語,人類語言最初的語言狀態(tài)都是相同的,而人類具有習得任何語言的先天能力。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什么一個出生在中國的韓國嬰兒可以毫不費力地學會中文了。實際上,不光是嬰兒,只要在關鍵期以前(目前學界定為12歲),兒童在目的語環(huán)境中都可以完整習得第一或第二語言,甚至達到母語者水平;而關鍵期之后,人類的語言習得機制就會慢慢失去作用,這樣學習者無論多努力,有些語言偏誤將終身無法得到糾正。如一個在美國待了十幾年的中國人在即興演講時依然把he和she混淆,一個在中國待了五年以上的韓國人在句末總是多出一個“了”。
太平武的研究表明,漢韓兩種語言的語法共性有:兩者的句法成分大體相同,除補語外,韓語的句法成分也有主語、謂語、賓語、定語和狀語;韓語的詞組構成方式有聯(lián)合結構、偏正結構、動賓結構、主謂結構、復指結構等五種,這也是漢語詞組的主要構成方式;漢語雖是SVO型語言,SOV的句法結構卻也不少,如“把”字句是典型的賓語提前的句式,還有諸如“我上海去,廣州不去”這樣的比較分句[6]52。
關于漢語是不是純粹的SVO型語言,現(xiàn)在學界還有爭論。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漢語指的是“以北京音為標準音,以北方方言為基礎方言,以典范的現(xiàn)代白話文著作為語法規(guī)范”的普通話,金立鑫、于秀金認為普通話屬于較為典型的OV和VO的混合語。原因是普通話的基礎方言是北方方言,而從歷史來看北方方言受到了阿爾泰語系的影響,這個影響一是來源于中國境內的少數(shù)名族,遼金元清歷代官話的語序都是OV,而明代官話吳語也存在VO和OV兩種情況;二是有可能來源于中國周邊國家語言的影響,如當時的朝鮮、日本和蒙古[7]。
喬姆斯基認為,句法是自足的,語言能力獨立于人的心智之外,而認知語言學家認為,句法不能脫離語義而單獨存在,語言能力也是人類整體認知能力的一部分。認知語言學的哲學基礎是經(jīng)驗主義,根據(jù)趙艷芳的研究,“經(jīng)驗主義強調經(jīng)驗在人的認知和語言中的重要性,而人類的經(jīng)驗來源于人與大自然(物理的、生理的),人與人(社會的、文化的)之間的相互作用,來源于人類自身的感覺動力器官和智力與自然環(huán)境的相互作用(吃、穿、住、行)及人與人之間的交往(社會、政治、經(jīng)濟、宗教等)”[8]語言的發(fā)展跟人類的身體經(jīng)驗和對客觀世界的認知密不可分,既然如此,由于人類身體以及所處環(huán)境的相似性,人類語言之間存在共性也是順理成章的。王寅認為,人類認知的方式主要包括:原型、范疇、概念、意象圖式、隱喻等。以隱喻為例,隱喻是人們參照一個知識領域去理解另一個知識領域,前者稱為源域,后者稱為目標域,一般來說,源域的事物都是熟悉的、具體的,目標域的事物都是不熟悉的、抽象的[9]。
呂貞男對漢韓語言中含有頭部及身體器官的慣用語進行了對比,發(fā)現(xiàn)兩種語言在“眼”“耳”“嘴”等器官的隱喻上表現(xiàn)出很強的一致性。比如,在漢語中用“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比喻對出現(xiàn)的問題容忍遷就,不加干預,用“耳旁風”比喻聽過后不放在心上的話(多指勸告、囑咐),用“嘴巴上掛個油瓶”比喻油嘴滑舌,這些隱喻現(xiàn)象在韓語中都能找到對應的慣用語[10]。
動詞“吃”是一個二價動詞,帶兩個論元,如: “我吃飯”中的“飯”是“吃”的受事,我們叫典型論元,而在漢語中存在這樣一些短語,“吃食堂、吃館子、吃大戶、吃利息、吃力、吃虧、吃宴席”,這里的“食堂、館子、大戶、利息、力、虧”都不是“吃”的對象,我們把這些論元叫作非典型論元。姜先周認為,這些非典型論元的出現(xiàn),主要是由于提喻、轉喻或隱喻引起的“吃”的用法的擴展?!俺允程?、吃館子”表示地點或方式;“吃大戶”表示讓某人請客吃飯;“吃利息”表示“吃”的來源,通常為財富、收入、利息等;“吃力”指消滅、消耗、吞噬某種東西;“吃虧”指遭受、承擔苦頭、虧損等。韓語中的meokda(吃)也可以帶非典型論元,表示消滅、消耗、吞噬某種東西,如:jaeryo-reul meokda(吃材料:消耗材料)、gonggeum-eul meokda(吃公款:消耗公款),還可以表示遭受義,如:yok-eul meokda(吃罵:挨罵)、deowi-reul meokda(吃暑氣:中暑)[2]。
語言是文化的載體,文化對語言有制約作用,語言和文化互相影響、互相依賴。文化的交融必然會使語言產(chǎn)生共鳴。從歷史上來說,漢文化對中國周邊的朝鮮、日本、越南等國家都有較大的影響,形成了“儒家文化圈”。太平武認為,從語言上來說,“朝鮮、日本、越南三國歷史上曾受到漢語的影響,他們根據(jù)本國的實際情況和需要,對漢字進行改造或借用,從而形成了以漢字為紐帶的特殊語言文化關系,出現(xiàn)了復雜的語言變異與雙語雙文化現(xiàn)象。”[6]244
戴丹萍從四個方面總結了中韓兩國的文化共性:(1)認知心理與價值觀念。韓國的國旗又稱為太極旗,其構思來源于《周易》,取了八卦中的四卦,代表天、地、火、水,象征了宇宙萬物。另外,韓國的古籍史冊都是用漢字來書寫的,韓國流行的篆刻中的文字大都源于甲骨文。(2)風俗習慣。春節(jié)、元宵節(jié)、端午節(jié)和中秋節(jié)是中韓兩國共同的傳統(tǒng)節(jié)日,雖然具體的習俗和慶祝方式稍有差別,但是核心文化內涵是相似的。跟節(jié)日相關的詞匯也很豐富,如貼春聯(lián)、守歲、餃子、年年有魚(余)、貼“?!弊值取?3)生活方式。韓國的生活器具很多保留了中國的傳統(tǒng)特色,如筷子、刺繡、茶具、扇子、屏風、燈飾等。首飾的圖案設計多以仙鶴、牡丹、松樹等為主,仙鶴常被認為是鳥中長壽的代表,松樹在古代人心中是百木之長,除了長壽以外,還被賦予高潔不群的形象,鶴與松一同出現(xiàn)時,就表示延年益壽或志節(jié)清高之意,如松鶴延年。(4)人文景觀。韓國的很多古代建筑,如著名的景福宮和北岳山,都可以發(fā)現(xiàn)漢文化的痕跡。景福宮的均衡對稱設計、屋角處的翹角飛檐、屋脊上的走獸裝飾以及用漢字書寫的牌匾無不體現(xiàn)了中韓文化的融合[11]。
在儒家思想的影響下,中韓兩國都非常重視禮儀,復雜的人際稱謂也由此產(chǎn)生。漢語和韓語中都存在表示尊稱的詞匯,并且在構詞方式和語義上都可以對應。韓在均認為,從構詞方式上說,兩種語言中都有附加式和復合式兩種合成詞形式,附加式是“詞綴+詞根”的組合,如:“令+尊/堂/兄/妹”、“家+父/母”,復合式是“詞根+詞根”的組合,如:“賢弟、仁兄”;從語義上說,有些敬語的使用范圍和用法在兩種語言中完全相同,如:“令尊、令堂、令郎、令愛、令第、令妹、仁兄、賢弟”(敬稱)、“家父、家母、舍弟、舍妹、內子”(謙稱)等[13]。
在親屬稱謂上,齊曉峰總結出漢語和韓語的六個共同點。分別是:(1)男女有別。在漢語和韓語里,管父親的哥哥叫“伯伯”或“大伯”,管父親的弟弟叫“叔叔”,而父親的姐姐和妹妹卻統(tǒng)一叫“姑姑”。在英語中,沒有這個區(qū)別,父親的哥哥和弟弟都叫“uncle”;(2)男尊女卑。漢語和韓語中,相較于母系親屬,父親親屬的稱謂分得更細。如父親的兄弟有“伯伯”和“叔叔”之分,而母親的哥哥和弟弟都成為“舅舅”;(3)內外有別。英語中統(tǒng)一管父親的父母和母親的父母叫grandpa和grandma,而在漢語和韓語中母親的父母是有單獨稱謂的,即在對父親父母稱謂的基礎上加個“外”字,組成“外祖父”“外祖母”;(4)長幼有序。英語中不分長幼,姐姐、妹妹統(tǒng)稱為sister,哥哥、弟弟統(tǒng)稱為brother,這在漢語和韓語中都是不合法的,在交流中會產(chǎn)生歧義;(5)親疏分明。漢語和韓語有非常完整的稱謂系統(tǒng)可以反映親屬關系的遠近,如“堂+兄/弟/姐/妹”的關系近于“表+兄/弟/姐/妹”,而英語統(tǒng)一用cousin來表示;(6)從他稱謂。漢語和韓語中都存在這種現(xiàn)象,即說話人跟著某一個親屬去稱呼另外的親屬,如“從兒稱謂”、“從夫(妻)稱謂”、“從孫稱謂”等[14]。
漢語和韓語從語言類型上來說,是差距較大的兩種語言,前者是孤立語,后者是黏著語。但是中韓兩國地理臨近,很長時間保持著交流,使得兩國語言保留著不少普遍因素。本文從結構、認知和文化三個角度出發(fā),將韓語和中文放到世界語言中,找出兩種語言之間存在的共同點,增強兩國人民進行語言學習的信心,加強兩國人民跨文化交際的熱情,從而促進兩國在多領域、多方面的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