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榮堯
一把攥著光明的手,掀開罩在城市上空的簾布,隨著一束束光破窗而入,千萬家平房、樓房的玻璃窗亮堂了起來。辦公室的同事尤其女同事,像一支支繃緊在弦上的箭向門口射去。我等好大一會兒,才見他們帶著一臉的幸福感回來,就像沙漠里渴久了的行者,足足地喝了一肚子水。這樣的一幕,在我工作的那個城市時,老是被復(fù)制著,時間久了,我才知道答案:這座城市像個懷著心事的寡婦,常年陰著臉,太陽一出來,同事們著急回家取出被褥要曬。陽光,在那座城市如此金貴,狗看到天上出太陽,都會朝天狂吠。
看到這里,你一定知道我寫的地方是成都。
20世紀最后幾年,我在成都的一家報社工作。夏天,同事們在出太陽時飛奔回家曬被褥衣服;冬天,同事們紛紛向領(lǐng)導(dǎo)請年假,幾天回來后歸來,臉上像一個個即將成熟的蘋果被放進秋天的時光之缸里浸泡足了似的:他們坐著綠皮火車,去川南的攀枝花曬太陽去了!
攀枝花,以一朵花命名的城市。第一次聽見這個城市的名字,讓我展開想象:那里該有多大的一朵花,綻放出的魅力,像甩向成都的一個個魚鉤,讓天府之城的人,請假、買票,擠上一列列搖搖晃晃的綠皮火車,穿山越嶺地在蜀地中熬過20多個小時,竟然就是為了去700公里外的小城曬太陽。
有時候,免費的東西更珍貴,比如空氣、真情、信任和陽光。沒想到,攀枝花的太陽,卻需要花費時間、金錢才能去享用。后來,我雖然離開了成都,但同事冬天去攀枝花曬太陽的事,種子般地落在了腦海里,我一直納悶:那些掏錢去曬太陽的人,坐火車、越群山、穿林地去攀枝花,他們究竟在攀枝花的哪條花瓣上和陽光對話?
“米易”,這個詞匯進入大腦時,我立即將這個地方理解成“易米”的倒裝,想象中那個地方一定盛產(chǎn)米,吸引周圍各地的人趕集似的前往那里,以物換米,逐漸形成了一個商衢勾連,四通八達的陸地碼頭。然而,如果選擇乘坐飛機前往這個攀枝花市下屬的小縣,也得在攀枝花或西昌機場落降,米易和這兩個機場之間,構(gòu)成了一個等邊三角形。如果選擇乘坐火車,只有那條有40年路齡、560多公里的成昆鐵路可供選擇,前往米易的火車,3天才有一趟,隧洞有近400個,火車鉆進一個個黑色暗道,讓你能讓足足感受到蜀道之難。
米易,是成昆鐵路上124座車站中的一個。
走近米易,時間之手伸過來,矯正著我對一個地名的望文斷義:這里并不盛產(chǎn)米,它有個叫“迷旸”的乳名,直白點說就是迷水之陽,是指太陽照在迷水之北的地方,迷水就是金沙江。也就說,米易得名于它是金沙江北邊的一片陽光燦爛的地方。
古人對一個地方的取名是有講究的,有的蘊含著哲理,有的蕩漾著詩意,有的寄托著良愿。很多古老而有文化內(nèi)涵的地名,走向現(xiàn)代語境且被簡化的過程,就是丟失其文化底蘊與浪漫氣息的過程。
旸,本意是指旭日初升,引申義為晴天。迷旸,就是一個讓陽光迷戀的地方。了解了迷旸的地名淵源,我的腦海里立即涌出了一個帶著太陽遷徙的人,他從《史記》中走出,帶領(lǐng)一群追隨者,身披陽光,像一寸一寸陽光積壘的島嶼,一步一步地從黃河流域移到金沙江邊。
我們總習(xí)慣忽略光環(huán)遮蔽下的人與事,尤其對那些歷史人物。高中時讀《史記》,看到“五帝本紀”中關(guān)于黃帝的敘述,覺得三皇五帝時期的中國歷史,就是三皇五帝這8個主角書寫的。后人關(guān)注最多的還是三皇,甚至連黃帝的兒子昌意都懶得去留意?!妒酚洝泛唵蔚馗嬖V我:昌意被分配到若水,娶了蜀山的女子昌仆,生下了五帝中的顓頊,司馬遷給顓頊也只是給了一個模糊的蜀地血統(tǒng)。
四川是一片詩意之地,地處川南的米易人,嫌想象中一寸一寸由北至南移動的顓頊速度太慢,干脆讓顓頊坐在想象的翅膀上,在陽光下連個模糊的背影都沒留下,從4000多年時光的隧道中,蹦地一下從中原直接到了川滇交界處,落地于雅礱江和安寧河之間的山地間。
歷史往往很功利,讓后人記得多是成功者。顓頊繼承帝位后,引得炎帝后裔共工的不滿,共工聯(lián)合其他天神反對顓頊。共工的結(jié)局是在反抗失敗后,帶著絕望朝不周山一頭撞去,導(dǎo)致天穹失去撐持而向下傾斜,天與地分開了。神話總是美麗而浪漫的,這樣一個舉動,竟引得后人無比贊賞,共工被供奉為水神,他的兒子后土也被人們奉為土地神。
30多年前,我看過《史記》后,一個少年的好奇,像一道輻射里程有限的老雷達,不停在書中掃來掃去,終未穿透歷史的迷霧,探究顓頊和共工的目光,像一束瘦小的手電筒光,在司馬遷不知所終的記述中消失。
在米易,看到“中國顓頊文化之鄉(xiāng)”的宣傳招牌時,我內(nèi)心里涌出了陣陣排斥的浪潮:先入為主地認定,這是當(dāng)?shù)貫榱擞下糜螘r代而杜撰的一篇蹩腳的文章。
按照19世紀形成的西方宗教研究領(lǐng)域第一個最大的學(xué)派———自然神話學(xué)派的代表人物麥克斯·繆勒的說法,太陽神是人類最早塑造的神,人類最早的崇拜是太陽神崇拜。
中國百姓的神位里,日神是誰?共工怒觸不周山后,將天和地分開了;顓頊稱帝后,甘愿放棄神位,成為三皇五帝中第一個為人的,這不僅將人和人分開,也代表著日神的消失,讓后來的中國人仰視白晝天空時的眼光,逐漸轉(zhuǎn)向商周以后興起的天神、地神甚至鬼神系統(tǒng)的信仰中了。
這不僅是日神的消失,也是標明崇拜太陽和光明的“華族”的消失。
米易人把顓頊“請”到南方,重新祭起了中國的日神。
米易,連接滇川的崇山峻嶺中的幾條山溝串起的骨架,雅礱江和安寧河兩條銀腰帶束圍著的地方,這隔著4000多年的時光安置日神的牌坊。傍晚,我和縣文聯(lián)主席李雅斌在安寧河邊散步,他指著路邊那些有關(guān)顓頊傳說的石碑,給我闡釋“中國顓頊文化之鄉(xiāng)”。
我像個知道答案卻故意惹老師生氣的學(xué)生:“這不都是些傳說么?沒史料和事實支撐,反而讓你們像一位篡位后不合法的皇帝給自己加冕!”
他著急了:“怎么不合法,中國顓頊文化之鄉(xiāng)是我們經(jīng)過幾年的田野調(diào)查工作,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批準的?!?/p>
我笑了笑,繼續(xù)惹他:“那你說說,四千多年前的交通條件,顓頊怎么從中原到達這里的?有具體路線么?即便是顓頊帶著他的追隨者飛到這里,也該有一座可供降落的機場吧?!?/p>
其實,我的內(nèi)心里已經(jīng)對這個問題有了答案:顓頊在哪里出生不重要,顓頊怎么到這里來的不重要。他帶著自己的跟隨者,沿著費孝通說的“藏羌彝大走廊”,還是法國學(xué)者石泰安說的“甘川青藏走廊”也不重要。那時的中國交通條件,他們即便沒遇到途經(jīng)地區(qū)部落的攔截或襲擊,即便是天天趕路,走到得需要多長時間?我們只能想象,顓頊是飛過來的:被米易人唱著混合有漢、彝、傈僳等民族的迎神曲,敬獻著從落差3447米到980米的山地上生產(chǎn)的五谷和水果,從兩千多年前的《史記》里,把顓頊恭請到了米易!他們從遙遠的北方、從神話里、從國人記憶的死角中,請來了一尊中國的日神,復(fù)活了中國人關(guān)于日神的記憶。
聽到我將顓頊奉為中國日神時,李雅斌的臉上寫滿了驚訝。我明白他的驚訝既包含著一種期待,又有著一種替米易受寵若驚的心理。按照古人的說法,羲和、炎帝、神農(nóng)、日主、東王公和太陽星君才是中國的日神,顓頊怎么能算做日神呢?
我繼續(xù)替顓頊辯護,也李雅斌揭開謎底:我們現(xiàn)在以正月初一作為一年節(jié)氣的計算起點,是從顓頊而來的,這種歷法被秦朝統(tǒng)一六國后,向全國推行,歷法的名字就叫《顓頊歷》,這種歷法延續(xù)到漢代,成了中國歷法的“正統(tǒng)”。
中國是個農(nóng)耕大國,幾千年來一直重視歷法。每一部歷法的研制,能離得開太陽么?顓頊將造反的共工趕到山窮水盡時,后者一怒觸山,導(dǎo)致天地分開,河山變形,并被后人奉為水神,而顓頊卻自覺地從神的位置上走到人間,這是何等的胸懷和大謙虛。顓頊帶人耕種田地,開啟了農(nóng)耕生活;顓頊創(chuàng)制九州,使中國大地首次有了版圖界線;顓頊確定婚嫁制度,穩(wěn)固了男女關(guān)系,開啟了中國人的婚姻模式。
和印度、埃及、希臘和南美的印加文化一樣,中國也是太陽神最早崇拜之地,其他文化圈內(nèi)的太陽崇拜的延續(xù)性怎樣,我無法知道,但在中國卻有著一個奇特現(xiàn)象:如果太陽是一粒種子,它起初是被刻在石頭上的。巖畫的創(chuàng)作者,把太陽崇拜留在石頭上,在農(nóng)耕時代漸漸遠離人們的視線;古代的彩陶上,太陽神像變成了泥和水合制出的日用品,最終被埋在了地下,即便有了后來的考古發(fā)掘,也只是從地下走進冰涼的博物館里;在金沙遺址和三星堆,古人將太陽鑄造在青銅樹上,或許希望它能開花;也有些地方,會保留一點太陽祭祀的內(nèi)容,但讓太多表演遮蓋了原本的底色與光芒。這些,都無法讓太陽的種子生根、開花、結(jié)果。
米易人隔空取物般地將顓頊迎接到陽光迷戀之地,算是給日神重新安了個新家,是對日神崇拜給予一次新的回歸,將太陽的種子播在了城鄉(xiāng)的角落、生活的日常和細節(jié)中。
米易縣有5個鄉(xiāng),其中彝族鄉(xiāng)就有3個。彝族人至今還保留著一種鮮為人知的十月太陽歷。這種歷法指引出了離太陽最近的生活:蜻蜓的翅膀和雄鷹的鳴叫是金黃的,玉米的額骨和麥粒的舞蹈是金黃的,連“彝人制造”在《看見了》歌詞里也唱到:“看見那紅紅太陽溫暖著大地?,看見那閃爍星星點綴著夜色?!泵滓卓h有一個傈僳族鄉(xiāng),傈僳人有“追趕太陽的民族”之稱,他們才是真正的太陽粉絲:衣帽上繡著太陽的圖案;太陽落山后會燃起熊熊的大火并圍火而舞;為亡者送葬的人中,點著火把的人僅排在撒買路錢的后面,寓意為亡者點起陽光般的光明,送其回歸太陽的懷抱;傈僳死者的墳?zāi)股弦部讨枅D案。
在新山傈僳族鄉(xiāng)的傈僳族博物館里,我看到這個民族的遷徙之路,其實就是一條追尋太陽的路,他們目前定居在半山上,在云端保持著和太陽對話的姿態(tài)。
我有幸見到一次傈僳人歡迎嘉賓的儀式,男性村民吹奏著涂抹了一層層太陽色的葫蘆笙,發(fā)出迎賓時的真誠;常年在日光下勞作,男人的臉上仿佛戴上了被太陽鍛造的青銅面具,傈僳族姑娘頭飾上的黃金線條,仿佛太陽笑起來露出的小褶皺。
在傈僳族人集中居住的撒里海,看著對面山坡上高處的核桃林,村民告訴我,核桃已經(jīng)下樹,剝?nèi)ゾG色的外衣,亮出黃金鎧甲般的外殼,這是米易縣境內(nèi)生長海拔最高的植物,也是最接近太陽的植物;寨子四周,是金黃的梯田,北方的梯田因為干旱缺水而種點耐旱的糜子、谷子、蕎麥之類的小雜糧,體現(xiàn)出了北方農(nóng)民們對環(huán)境的無奈和惋惜,而傈僳族的梯田里裝的卻是金黃的水稻和喜悅。這個民族呀,把水果栽到離太陽最近的地方,把梯田修到離太陽最近的地方,把莊稼種到了距離太陽最近的地方,把對生命的贊歌唱到離太陽最近的地方。
約會總有著其私密性,這導(dǎo)致人類借助月光、星空來為這種私密性披上一件美麗而神秘的外衣,讓約會成了兩個人的夜晚狂歡。然而,傈僳族農(nóng)歷三月十二至十八的“約德節(jié)”,這是男女青年約會的節(jié)日,完全是在陽光下進行的,讓陽光和親人一起見證年輕人甜蜜的愛情。
告別撒里海,順著山路往回走,其實就是一次賞閱當(dāng)?shù)亓Ⅲw農(nóng)業(yè)的過程。吊在枝杈間的一顆顆枇杷,像是涂抹了一層黃金粉末,讓枇杷成為金黃水果,和水稻、芒果、玉米一樣,是一厘米一厘米的陽光照射和一毫米一毫米的汗水通過一道道看不見的輸管浸泡出的,地球上最美的色彩,有著和太陽對話、媲美的植物之色。農(nóng)民怕飛鳥啄叨枇杷,在枇杷快成熟時,用各種不同色彩的紙將枇杷包了起來,看上去好像是穿了彩色外套。就像數(shù)量再多,草原上的牧民也能數(shù)清自家的牛羊,枇杷再多,經(jīng)過這一個個紙包給嬰孩穿衣般的清點,每一株樹上每一顆枇杷,枇農(nóng)都記在心里。
一天晚飯時,我看到餐桌上有一張精致菜單,每份菜、水果、小吃和飲品的后面,都標注著諸如安寧河畔、老高山基地、核桃坪村、益滿達農(nóng)莊等食材產(chǎn)地。菜單上出現(xiàn)的牛肉、野參、壽菇、紅苕、蕎麥粑、枇杷等名字,仿佛閃耀著一道道陽光。吃的是黃金般顏色的核桃、菇片、煮玉米、烤紅苕、蕎麥粑,喝的是枇杷汁、玉米汁,這里的人,把最接近太陽顏色的作物都能釀成黃金液體。
人類對太陽的崇拜有著多樣性的表現(xiàn),印度人修建太陽神廟,埃及人過“太陽節(jié)”,印加人自喻為“太陽之子”。在中國同樣如此,北方游牧民族將太陽神像刻在石頭上,古蜀人將太陽神鳥鑄在青銅樹枝上,日照人天臺山中鑿刻太陽神石和修建太陽神陵,等等。米易人則把生活過成了太陽般明媚的詩意,整座縣城就像一個巨大的蓄電池:當(dāng)?shù)厝讼矚g把白天在陽光下積蓄的熱情和能量,散發(fā)在夜晚。瓦藍的天空被安置成遠景,黑黢黢的雞冠山和雞罩山像兩片微張的嘴唇,上下唇之間輕含著整座縣城,街燈和路邊的各種燈飾,猶如鑲嵌了兩排黃金牙齒,輕輕咬著柏油路面;靜靜流淌的安寧河面上,被兩岸的燈光鋪上了一層細細的金粉,仿佛向白天借來的縷縷陽光舍不得用,在月光下偷偷地自我欣賞。
希波克拉底說過:人類最好的醫(yī)生就是空氣、陽光和運動。米易,就是一位好醫(yī)生。
在尼采的筆下,日神代表著一個夢幻世界,她的美麗形象只在夢中出現(xiàn)于人們靈魂面前。夜晚的縣城,散發(fā)著日光般神韻的氣息,透露著日光被借用到夜晚般的夢境之美。讓我覺得仿佛是日神不經(jīng)意間迷路了,推開黃昏的小門,悄然走進了米易的夜晚。
巴黎有拿破侖,紐約有自由女神,呼和浩特有成吉思汗,很多地方都有扮演當(dāng)?shù)匦蜗蟠哉叩拿怂芟?。米易將自己所在的這片地方奉認為“中國顓頊文化之鄉(xiāng)”,我試圖在這里找尋顓頊的塑像,卻沒找到。智利當(dāng)代詩人貢薩羅·羅哈斯有一首詩歌,名字叫《太陽的唯一的種子》,這名字多好。顓頊試圖把太陽種在歷法中,古代亞洲北部的游牧者想把它種在巖石里,彝族人想把它揉進金黃的玉米酒里,米易人把這粒種子摶造成一個古代偉人的形象,卻并沒具象地展現(xiàn)在紅男綠女、車來船去的地方,而是將一粒粒顓頊的種子,播種在水之陽,山之巔和民之心,讓這信仰的莊稼,一茬又一茬地在民眾心里茂盛長久。
離開米易時,我巴不得將那清澈得能洗肺的空氣壓縮成包,交付快遞郵遞回自己的家鄉(xiāng);我巴不得讓照往米易的陽光中途轉(zhuǎn)彎,照向我的家鄉(xiāng)。
選擇坐汽車的方式,告別米易,前往攀枝花市。一路行過,方明白一株株攀枝花的每個枝條都沿著一個個看不見的梯子,努力向太陽攀登,讓一座城市以此花命名,這該是多大的一朵花,“幾樹半天紅似染,居人云是木棉花”,宋代詩人劉克莊說的木棉花,就是攀枝花,那被染得如夕陽般紅彤彤的花色,是幸福生活的臉龐,米易是攀枝花這朵花中,獻給太陽神低調(diào)而尊貴的黃金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