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猛
在中國,一個人一生中最先學會的第一句話是“媽媽”,我學會的第一句話是——“奶子”。
發(fā)音的簡潔、呼喊的明快、傳統(tǒng)的習慣、亙古的血脈——“媽媽”絕對是最美的呼喊??墒?,我呼喊的就是那個有些拗口甚至有些羞澀的詞語——“奶子”。大哥這么喊,教會二哥這么喊,教會三哥這么喊,教會四哥這么喊,自然也教會我這么喊。
我們喊“媽媽”的人,是我們隔房的伯娘。母親說,大哥生下來不好養(yǎng),總是生病,鄉(xiāng)村的老人說要抱養(yǎng)給伯娘,要喊伯娘“媽媽”。
于是,我們的“媽媽”在隔壁,我們的“奶子”在口中。
母親一生有三個最大的心愿。
母親的第一個心愿就是兒女成群。事實上,這個心愿是殘忍的,也是母親一生唯一沒有實現(xiàn)的心愿。
說到母親的這個心愿,還得說到爺爺。
如果不看見我爺爺穿著草鞋一身土一身泥地在生產隊掙工分,單看他如雪的長須和手下那筆漂亮的毛筆字,你一定覺得這老頭是一位學者,至少也是曾經的私塾先生。
母親嫁給父親的時候,爺爺已經給他還沒有影兒的孫子取好名字:“明”“發(fā)”“萬”“代”“猛”“勇”“剛”“強”。這取名看不出什么中心意思和價值取向,就響亮。大家笑爺爺,你能養(yǎng)活眼前的幾張嘴就不錯了,還八個?
爺爺不笑,說就八個,八個足矣。
母親真生了八個。
也許是名字陽氣太重,也許是父母命中注定無女,我前面的姐姐三歲時候生病夭折,讓本來就很瘦弱的母親一下又瘦了很多。等到母親從悲痛中緩過來,母親決定還要生個女兒。可惜,我的到來讓母親再次失望,母親喊我的小名叫“六妹”,算是給自己一個安慰和下一個孩子是女兒的希望。
母親看不清兒子們的未來,可是又很想知道兒子們的未來。我們幼小時,母親算是鄉(xiāng)場上算命先生的常客,她總要去打探兒子們命運的風聲,想提前去兒子們未來人生的現(xiàn)場踩點、布置,希望在兒子們命運的路口或者轉角的時候能夠知道些天地給予兒子們的信息,能夠提前為兒子們做些什么,等著總比碰著踏實。盡管在那些老的、殘疾的甚至來路不明的算命先生那里,母親得到的總是打結的話語,總是漏洞百出、模棱兩可的暗示,抓到手里的簽文總是粗劣的、硌手的、堅硬的疙瘩,就像母親鞋里的沙子。算命先生連一句善意的謊言也不給母親。我們不知道母親從算命先生那里得到的信息,但是我們堅信那些信息像一粒憂傷的塵埃,永遠落在母親的心里。
有了最小的弟弟之后,母親堅持還要生個女兒,我們就有了最小的妹妹。母親有了一年最好的收成。母親沒有給兒子們做過滿月酒,妹妹的到來,母親有了做滿月酒的激情。
妹妹賀滿月那天,我那兇狠的二舅送來一升新米,對渾身無力的母親吼道:“只知道生,你養(yǎng)得活不?”飯也不吃,罵罵咧咧地走了。
為了一大家人的口糧,母親生完妹妹剛滿月就開始下地掙工分,背妹妹的任務落在我的身上,結果悲劇繼續(xù)發(fā)生。不知道是因為妹妹生病還是因為我貪玩忘記喊人看背上的妹妹,我把妹妹背到地里讓母親喂奶之后,就跟著小伙伴在田邊玩耍。等到母親覺得又該給妹妹喂奶的時候,要我放下來,妹妹已經沒有呼吸……
等到母親從昏迷中蘇醒過來,第一句話就是,趕快去把六妹找回來,我丟了一個娃兒,不能再丟一個娃兒啊。
本來很漂亮端莊的母親一下老了十歲,更為揪心的是,過度的悲痛讓母親從此患上腦殼痛的毛病,哪怕是炎熱的夏天,母親總得包著厚厚的毛巾。
母親的第二個心愿是給六個兒子每人修上兩間房子、一間豬圈。
我們出生在一個叫白蠟灣的偏遠鄉(xiāng)村。村子里有山,山不高,更算不上秀麗。村子里沒有河,連一條能夠長流的溪也沒有。村子里還是有水,那是水田里的水,水井里的水,是天空落下的水。要是十天半月不下雨,大家就像莊稼一樣枯萎,就得到外村挑水——這樣的地方就算再荒唐的風水先生也不會光顧。人也許杰但地卻不靈,這樣的地方養(yǎng)活人都很困難還能談得上出什么才。因此,我樸素的故土并沒有給我及我的弟兄、我的鄉(xiāng)人任何走向成功的暗示。
父母自然清楚自己孩子的走向,他們最大的心愿就是給每個兒子修上兩間房、一間豬圈。在農人的天空,有家有豬的日子才是最踏實的日子。要是放在今天,這個心愿實在是太平常、太簡單了,但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前的鄉(xiāng)村,要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那絕對是無法想象的艱難。
最早的八間大瓦房如何建起來的,我不在場,我在爺爺取好的名字中。
解放前,爺爺在城里做過藥房掌柜,父親做過藥房伙計,在我們那個最初窮得連個地主也沒有的村莊,爺爺和父親因為曾經的身份自然被村里人作為批斗的對象,讓全家人抬不起頭。母親受不了村里人的批斗,堅決要父親搬家。為了躲避那些批斗和冷眼,我們的家從黃泥凼搬到馬槽,從馬槽搬到現(xiàn)在的白蠟灣,寄居在上白蠟灣一個地主家的兩間牛棚里。村里有了真正的地主,開始顧不上我們家那含混的成分,母親說,我們不搬了好嗎?
家就在一個小土包和一道山梁之間的空地上建起來,沒有地名,爺爺取了一個叫新龍嶺的地名,望子成龍的心思從地名開始。隨著四哥和我們后面弟妹的出生,母親說八間房子以后不夠孩子們分家的,全家開始了浩大的造屋工程。哪里有片石山,記下來,屋基要用。哪里有棵樹,記下來,屋梁要用。哪里黃土最粘實,記下來,夯土墻要用。哪家造屋要幫忙,趕過去,我們家造屋需要人家?guī)兔Α?/p>
1983年,最小的弟弟小學畢業(yè)的時候,全家十八間房子完成了,每個兒子兩間房子、一間豬圈。
母親的第三個心愿是給每個兒子娶上媳婦。
在那個年代的中國鄉(xiāng)村,生孩子不難,造屋難,給孩子娶媳婦更難。
老婆、孩子、熱炕頭,是中國老百姓最大的幸福。父親母親想不到更高、更遠的目標,給每個孩子房子,給每個孩子娶上媳婦,就是他們所能想到的最大的成就。
在兒子們就媳婦的問題上,母親是很有套路的。
沒有女兒,母親以想女兒的名義,在周圍的村莊,在親戚朋友家中,哪家有長得稍微漂亮的女孩,母親總是想方設法去認作干女兒,這個追求和努力無可厚非,合情合理。事實上,從后來母親努力的細節(jié)和方向看,這些干女兒不僅僅是滿足母親對女兒的渴求,母親是在為兒子們儲備未來的媳婦。歷史和現(xiàn)實告訴我們,在鄉(xiāng)村,一個兒子多的家庭是很難讓全部兒子娶上媳婦的。母親有一手很漂亮的針線活,她給干女兒扎鞋墊、做布鞋、買新衣。母親有很棒的飯菜手藝,她能夠把最普通的糧食做出很多的花樣,這也是各級干部把村里的派飯總安排在我們家的最大的理由。母親做好吃的、買好看的,就是為了把那些干女兒請到家中來,萬一哪個干女兒看中我們哪個弟兄,母親就了了最大的心愿。
對于一個十口之家的大家庭,每天母親推開堂屋大門時的目光,母親拾掇土灶上油鹽糖醋時的沉重,絕不亞于一個工廠廠長對高大煙囪的凝目。今天,我們總在使用累、苦、煩這些詞語描述我們的職場、打工場、生意場,為此還引進一個很莫名其妙的詞語:壓力山大。
誰也沒有去想過做母親是否算是一種職業(yè),如果是,這種職業(yè)是誰給予的?
誰也沒有去想過做母親是否算是去打工,如果是,誰給過母親打工費?誰算得清母親的打工費?
誰也不敢說做母親是否算是一種生意,如果是,誰能夠計算母親一生的盈虧?誰能計算兒女該給予母親的酬金?
母親總是全村最早起床煮飯洗衣的人,飯煮好后端給臥倒在床的爺爺奶奶,然后叫醒我們吃飯上學。她空著肚子扛起鋤頭走向家中那九畝地九畝田,默默地站在父親旁邊挖地——我十一歲那年,父親累倒了,成天咳血不止。母親上坡勞動時,父親只能拄著拐杖站在屋前佇望責任田中孤單的母親。深夜,母親做布鞋、縫補衣服時,父親就生了一堆火,默默地陪著苦命的母親……
看著這一切,我們誰還能安心讀書,都打算退學。母親知道后,毅然舉起豬草刀鍘斷了食指,我們知道母親心中苦?。〈蟾鐬榱瞬蛔屇赣H傷心,裝著上學的樣子,卻悄悄跑到電站工地勞動,掙錢為父親治病。直到有天父親咳血昏迷,到處急著找錢送醫(yī)院,哥哥垂著頭把五十元錢送到母親手中——母親才知道哥哥退學一年多了……
我不知道現(xiàn)在遠離父母的孩子們閱讀墻上日歷時是怎樣一種心情?那些揪心的日子里,我和我的兄弟們最怕見到的就是教室墻上的日歷和學校門衛(wèi)室的黑色電話機。一見到它們,我們就遙想起母親在那一個又一個用阿拉伯數(shù)字命名的日子里,用枯瘦的雙手去耕耘那大片貧瘠的責任田地,用土地上菲薄的收成,一次次走進藥店給父親和爺爺抓藥,一次次走進郵政所給在天南海北讀書的兒子寄錢,用她生命的陽光照耀著家中每一個人,用她弱小的身軀把小山村那輛叫“文家”的破車拉過那些寒冷的冬季。
1986年4月1日,門衛(wèi)老頭喊我接電話,爺爺走啦。
1986年5月2日,門衛(wèi)老頭喊我接電話,父親走啦。
爺爺墳頭的長明燈還沒有熄滅,父親睜著雙眼連同一副黃燦燦的棺材走向村莊向陽的山坡。人世間的家庭還有比這更為凄慘的劇情?母親上坡勞動時,家屋前沒有了那深情的注目;母親在煤油燈下勞作時,木床上沒有了那聲聲揪人心弦卻又親切踏實的咳嗽!
我沒有去問過我前面三個哥哥他們的媳婦是如何娶進門的,在那個家窮父病多子的家庭,母親風風光光幫三個哥哥把媳婦娶進門。
在沒有親眼見到我結婚成家前,最能打動母親的莫過于鄉(xiāng)村的嗩吶和鼓點。在那些悠長、鏗鏘、紅碩的鄉(xiāng)村喜樂中,母親會馬上停住手中的活計,走出家門目送村莊一個又一個姑娘遠嫁。等到我十天半個月一回家,母親第一句話就是:“你看,那個能犁田耙地的荷花嫁人啦!”“你看,村小學代課的臘梅也嫁人啦!”……
把傳宗接代和穿衣吃飯一同視為人生最高追求的母親,一生就在那片黃葛樹、老鷹巖、盤龍河界定的她心目中最大最寬的世界中,為在外面讀書工作的兒子守望著村里那些姑娘,守望兒子最美好最實用的愛情。
記得我初中畢業(yè)那一年,繁重的功課讓我骨瘦如柴,臉上過早地掛上一副眼鏡?;氐郊抑?,母親看著我這副模樣,以種莊稼般的心思擔憂我未來的日子,就想讓村東頭打石匠劉老三的女兒劉二丫做兒媳婦。她說二丫人高馬大,田頭地里的活都在行,還說以后建房子、砌豬圈之類,二丫的父親也能幫上大忙。那些日子里,母親三天兩頭借故到二丫家中,有時送去一塊鞋子布,有時送去半升花生米。同學二丫問我,我跟二丫說:“我媽要你做我家媳婦哩!”
我十分理解母親這樸素的實用主義愛情觀。在我那并不生動水靈的村莊,生活的炊煙絕不是繡花針所能描繪的,要的是掄起大鋤的高度,要的是牽牛配種、擔糞澆地的風度。在母親的眼中,村里的姑娘們不是花瓶中插著的鮮花,不是手絹上荷包上描繡的鳥啊花啊,她們是鐵鋤上的汗花、煙囪口的悠香、家屋前的喚歸、布兜里的奶氣……
母親正要請媒婆去撮合這樁實用愛情時,我卻被中師錄取啦!通知書是二丫趕場賣豬仔時帶回來的。她把通知書交給母親,母親不知道中師是什么事,就問二丫中師是什么學校,二丫也不知道中師是什么,她說好像就是中專,鄉(xiāng)場上就有一個考上中專的,母親問中專是不是學磚工的學校,二丫連說是的是的。
晚上回家,母親責怪我:“我昏天黑地干活供你讀書,你咋考這么個學磚工的學校,那么遠去學磚工,不如跟二丫爹學?!蔽抑缓媚托慕o母親說清楚是怎么回事,在母親滿臉通紅的羞愧和喜不自禁的“死二丫”罵聲中,我人生第一樁由母親構想的實用愛情結束了。母親說,學了中師以后就是教師,好歹也是吃國家糧食的,要是娶個農村媳婦,忙了學校又要忙著回家種莊稼,哪里累得過來……
母親開始構想我新的實用愛情啦!母親這回看中的是只有一排貨架賣些煤油鹽巴之類的村代銷店的冬梅。冬梅的閃光點就是她屬于縣供銷社職工,吃國家供應糧的,以后不用擔心家里的農活,而且我家點燈老是煤油不夠用、寫字老是紙不夠用的問題也能解決,真是太美滿的婚姻啦!
中師畢業(yè)后,我分配到離家不遠的丁陽中學教書。在那個前不挨村后不挨店的山區(qū)中學,母親最擔憂的還是我的媳婦問題。關鍵是村代銷店的冬梅已經出嫁,在母親的視野里,沒有了未來兒媳婦的影子。母親知道兒子今生是不能牽著她守望的那些姑娘走向紅毯那端啦!每次回家就再三叮囑我找媳婦要找一個勤快的、會煮飯的、沒有病的、家庭狀況好的……總之不能是花瓶(臉蛋漂亮卻無用)、藥瓶(病怏怏的風都吹得倒)、破瓶(行為不端正、誓愛天下所有男人),將她一生追求的實用愛情主義光輝照耀在兒子身心之中。
后來,四哥在城里結婚,喊母親去。母親不情愿去,說這個媳婦不是她張羅娶進門的,她沒有臉去,沒有臉給去世的父親交代。然后,母親托人送了兩雙精心扎的鞋墊,中間夾著三百元錢,說是給四哥結婚的賀禮。四哥哭啦!
后來,我在城里結婚,請母親來。母親就當沒有聽到,說身邊工作的兒子結婚,她也什么事情都沒有做成。我?guī)е眿D回家,母親還是捧上兩雙她扎的精美的鞋墊,中間夾著五百元錢。我說:“奶子,都過了這么多年,工資漲了幾次,你才給五百元?”母親揚起手,你們都拿著工資,還來取笑我這個窮老娘,該打!我和媳婦把手伸出去,母親一人一下,高興得手舞足蹈。那一刻,我們才真正看到母親心中的幸福。
最小的弟弟在重慶舉行婚禮后,我們就要小弟回老家再舉行一次婚禮。母親最小的兒子結婚可是母親人生一直牽掛的最后一件大事??!
遵照母親的要求,弟弟的第二場婚禮是在父親墳前舉行的。冬日紛紛揚揚的雪花、父親的墳塋、潔白的婚紗、歡樂的鼓樂,構筑了婚禮的悲壯和圣潔。
一拜天地,高遠的雪空,茫茫的青山,我們?yōu)橛羞@樣偉大的父母驕傲。
二拜高堂,黃土中的父親該瞑目了,苦難的母親該放心了。
夫妻對拜,記著我們的父母,是他們溫暖的陽光照亮我們走過寒冬。
為了工作,我們還得離開母親,在那些離開母親的日子,我們總是捧著母親那一針針繡出的鞋墊,走上陽臺,看秋陽在西方的天空一點一點地下沉、黯淡。母親啊,那些日子,我們最怕您站在大門口望我們的小城,望山梁上那顆秋陽,我們怕看落日、殘荷、秋葉……
我們一直在思考母親一生苦難的編年史,母親從十三歲嫁到文家,在1986年之前的日子,盡管父親已經生病多年,但是父親還在,在母親拖家?guī)Э诘膭诶酆竺孢€有父親的咳嗽聲。1986年父親去世之后,父親那揪心的咳嗽聲遠去了,世界上最后一個陪母親說話的人也走啦。從1986年到2010年的二十四年,應該是母親苦難中最輝煌的日子。
那個時候,我前面的幾個哥哥都分家并成家立業(yè),大家商量要母親想到哪家就到哪家去。母親堅決不同意,說自己的幺兒還在讀書,自己的任務還沒有完成。她孤獨地守在老家,操持著家中的責任田,供著弟弟讀書考學。哥哥們給母親錢糧,說弟弟的事情大家來完成。母親說什么也不同意,她說,你們有你們的孩子,她還有她的孩子。
有一年春末,我請假回家看母親,剛好碰上讀高中的弟弟來信要錢交學費。其實我知道哥哥們和我已經給弟弟準備好了所有的費用,可是要強的母親總是不收,要我們拿出來多少拿回去多少,說她的兒子得她自己供到大學畢業(yè)。母親急得六神無主,家中實在找不出錢來,也找不出換錢的東西賣。沒有辦法,母親請人把她出嫁時的雕花木床抬到鄉(xiāng)場上賣。那個時候的鄉(xiāng)村實在太窮,那么精致的雕花木床,愣是沒人問。母親撫摸著木床,嘶啞著喉嚨招呼過往的行人,依然沒人理睬……望著母親那著急的樣子,望著母親那想哭又不能哭的樣子,心痛之情難以言表……
有親戚看著母親的孤單和艱難,要母親改嫁,母親說:“我一下給別人送六個兒子,便宜人家啦?!逼鋵崿F(xiàn)在想起來,我們做兒子的是非常殘忍的,母親最后的日子總是一個人面對鏡子說話,哪怕那個時候我們只要有一個站出來支持母親,也許就沒有母親的孤單和落寞。
1992年,弟弟高中畢業(yè)那年,母親很早就喂了一頭豬、一只羊。弟弟大學錄取通知書到的那天,母親請了全村人吃飯。送客人走的時候,母親給這個五十元,給那個一百元,說這是弟弟讀書時候借的。接到錢的人先是一愣,然后就臉紅地說:“哎,這個你也記著。”
我們問母親:“真借了那么多錢?”
母親說:“鄉(xiāng)村的禮數(shù),你們不懂?!?/p>
我們對母親說:“這下你該跟我們進城去帶孫子了吧?!蹦赣H居然沒有推辭,高興地說,好,進城帶孫子啦。
母親只是要求大家過年必須回到老家。其實我們最理解母親回老家過年,她心中掛念她的老屋,掛念老屋背后父親的墳塋,掛念她那遙遠的村莊,掛念那些讓她魂牽夢繞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母親總說,我們的日子好過了,我們還欠著他們的錢啊。更為重要的是,一輩子要強的母親,她掛念著她每年該向村里上交的農稅款,說鄉(xiāng)下人看重年歸年款,說她一輩子沒有欠過村里的錢,不能讓村里人戳脊梁骨,不能因為隨兒子進城就欠國家的“皇糧國稅”。母親說,你們不是每個月都要去交黨費,那是你們做黨員的本分,她上交“皇糧國稅”,那是她做一個村民的本分,沒有國家的好政策,沒有這千年不遇的國運,她這樣一個農村老娘,就是再拼命,也不能夠讓孩子讀上大學、讀上中師、當上干部。
我們突然感覺母親讀了很多的書。
母親每年堅持回到老家上交農稅款。母親哪里知道,國家很早就取消了農業(yè)稅,但是我們做兒子的不敢取消,因為,我們記著母親的話,我們欠著鄉(xiāng)親們的錢、欠著國家的錢。
我家的孩子讀初中離開家后,母親就去了弟弟家?guī)Ш⒆?。母親帶孫子,才能感覺到自己在家中的重要位置,那段帶娃的日子應該是母親最開心的日子。
我至今無法理解,母親為什么會在自己的兒子們面前要強。弟弟的孩子上學了,盡管大家爭著把母親接到自己家里,母親覺得自己一下沒有了意義,突然一下失去往日的風采。
兒多母苦,不僅僅是指我們年幼的時候,事實上兒多母苦更多的是指在母親年老的時候,我們更多的是給母親錢,仿佛只有這樣才能來表達我們的感恩,我們卻總是忽略母親的心思。母親最后的日子總是在不斷地數(shù)錢,其實我們知道不識字的母親是無法數(shù)清楚她手中那厚厚的錢,其實后來才知道母親數(shù)錢其實是在數(shù)她的兒子,這個是哪個給的,那個是哪個給的。
母親總是以一種委屈求全的態(tài)度無奈地聽從兒子們的安排,舍去自己艱辛營造的家,游走于兒子們的家,不能自主地想留而不留,想走又走不了,借張扯李地婉轉表露,又得不到理會而違心求全受之。
現(xiàn)在想起來,母親不管是在哪個兒子家中,進門的第一句話就是:“帶了你們這么多兒子,就是不讓我回老家,把我盤過去盤過來(四川土話,就是搬的意思),反正給你們說清楚,最后的日子我必須要回老家等死?!边@些話讓我們很不舒服,慢慢一想,才知道,母親離不開她的老家,離不開我們的父親,在兒子家,她只是客人,在老家,她才是主人,她不想漂泊。
2010年到2017年,沒有了養(yǎng)育兒子的責任,沒有了給兒子們娶媳婦的壓力,沒有了照看孫子的寄托。母親最后的八年,陪伴她的只有孤單。
2017年5月2日,也是三十一年前父親去世的日子,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月同日死,母親不會再記得這個日子。母親記著她的農歷,在母親的農歷中那天是四月初七,這是我們將永遠記住的日子。
那天,我受邀去大理參加一個“全國知名作家看大理”的采風活動。也許就是母子連心,早上趕到機場的時候,心中總是不踏實。其實之前接到通知的時候就擔心這次采風活動能否成行,那個時候母親已經生病了??墒?,寫作多年,第一次以知名作家的身份被邀請,又不想放棄見那些知名作家的機會。早上給母親打電話告別,母親說,去吧,回來的時候不要慌,有哥哥們在的。我就很奇怪,還沒有出發(fā)就說回來的事情。
到達昆明轉車的時候,二哥在電話里說,母親送醫(yī)院了。
到達大理的時候,二哥在電話里說,母親正在往老家趕。
晚上舉辦作家見面會的時候,二哥電話說,母親走了……
母親最后落腳的家是在二哥家。二哥后來告訴我們,在母親走的三天前,母親神清氣爽地坐在沙發(fā)上對二哥說:“賢發(fā),我要回老家,將就死在屋里,用上你找的木料割的棺材,埋在你爺爺看的那個地方?!币驗橥瑯拥脑捘赣H說過太多,二哥沒有當回事,還埋怨母親現(xiàn)在念起有什么作用:“真哪天您走了,我們知道該怎么做會怎么做的?!蹦赣H很不高興地說:“天大由天,在各你們啷個做了(就看你們怎么做了)。”
母親一生都順從她的兒子們,從不給哪個添麻煩,居然最后的走也會是那么干脆和堅強。最后送終的大哥、二哥、她的侄女千碧和我妻子說,母親在醫(yī)院已經人事不醒,就剩最后一口氣,從醫(yī)院回我的老家要三個小時車程,我們那堅強的母親居然堅持到回到老家,回到她親自建起的堂屋,剛把母親放下,母親就永遠安詳?shù)亻]上了眼睛。
驚慌失措地趕回家中,我這才明白母親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母親躺在棺材中,棺材前是不滅的燭火和燃香。
相片掛在鏡框中,那是母親很早以前記錄下的笑容,最后一次看我們,最后一次看這個世界,以不在場的方式。
挽聯(lián)寫在白紙上——“大巖口黃泥凼白蠟灣一生三地三冬暖,孝公婆侍夫君育六子萬苦千辛六月寒?!币幌虿潘歼€算敏捷的我,就這兩句話,我想了整整一路。
村里的人抬著棺材,我們抱著母親的鏡框,走過杏樹下,走過水井旁,走過石板路。有人喚她奶,有人喚她祖,有人喚她娘,有人喚她姑,有人喚她嬸。我們兄弟都是四十多歲以上的人,我們無法再喚奶子,我們也無法喚媽,唯有嗩吶以嗚咽的聲音,呼喚著與生命根脈有關的哀思。
“我最忘情的哭聲有兩次,一次在我生命的開始,一次在你生命的告終,第一次我不會記得,是聽你說的,第二次你不會曉得,我說也沒用,但兩次哭聲的中間啊!有無窮無盡的笑聲,一遍一遍又一遍,回蕩了整整三十年……”
心中有詩,不能成句,涌上心頭唯有余光中的詩歌。
我們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生活不能給予母親的幸福、快樂和優(yōu)裕,用古老的燭香燃紙的方式寄往母親的天堂,盡管那是一次沒有收件地址的郵寄,那是一個從任何人口中也無法打聽的地址。我們燒成箱成箱的紙錢,燒竹篾和紙張折合的房子、家電、家具、轎車……入殮師本來要制作銀行卡和儲蓄卡,被我們勸阻。母親不喜歡那些虛擬的東西,她要眼看到、拿在手才踏實,就像看到最小的弟弟考上大學的錄取通知,就像接到最小的弟弟結婚的電話。
沒有收件的地址,卻有準確的落款,有兒子,有孫子,有曾孫子,注定這是一封要退回的信件嗎?送給母親,不如說是對我們在世人們的救贖儀式——點燃紙錢,點燃土紙包好的錢包,跪拜,磕頭,煙霧升騰,讓這些物品盡量燃燒,讓天堂的投遞員順著那繚繞的青煙一件不少地送給母親。冷灰泛白,心境泛白,蒼天泛白,大家靜靜地懷著關于母親的念想,從不同的入口、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時段、不同的場景,心里總會安穩(wěn)許多。
最小的曾孫還小,見著棺材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財R放在土坑里,他說,我們把祖祖種在地里,是不是會長出更多的祖祖。我很喜歡這種詩意的悲痛,讓一些輕得無法承接的事情有了堅實的力量。
道士打開棺材蓋,大家再看一眼吧,母親躺在棺材里,棺材放在黃土里,我們跪在風聲里——
“媽媽!媽媽!媽媽!”
大雨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