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長征,中國作協(xié)會員,山東省簽約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第29屆高研班學(xué)員,鄉(xiāng)村理發(fā)師。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xué)》《散文》《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清明》《黃河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滇池》《文學(xué)港》《天涯》《湖南文學(xué)》《文學(xué)報》《2016中國文學(xué)年鑒》等文學(xué)報刊及年度散文選本。出版散文集《住進一粒糧食》《一群羊走在村莊的上空》《鄉(xiāng)間食味》《鄉(xiāng)間游戲》等多部。獲山東省第三屆泰山文藝(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林語堂散文獎等多種文學(xué)獎項。
陶淵明,字元亮?;蛟茲摚譁Y明。潯陽柴桑人也。曾祖侃,晉大司馬。淵明少有高趣,博學(xué),善屬文;穎脫不群,任真自得。
——蕭統(tǒng)《陶淵明傳》
在昔余多師
北風(fēng)吹來的時候,落葉在臺階上回旋,一開始是一片、兩片,接著是更多的枯葉被風(fēng)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小小的旋風(fēng)。那旋風(fēng)由無形的力量驅(qū)使著、旋轉(zhuǎn)著,將落葉和枯草旋至天空,能看見風(fēng)扭曲的形狀。太陽偏西,此時的溫度尚好,有絲絲的暖意透過襤褸的衣衫。但遮掩不住的是一張雖枯瘦卻清癯的面孔。他坐在庭院之中,他坐在蕭瑟的北風(fēng)之中,他坐在歷史的深處,直到坐化成一尊屬于鄉(xiāng)野田園的雕像,褪去鉛華,顯露出本真的容顏。
宋元嘉三年(426)的陶淵明,已逾花甲,果真是篡也看慣了亂也看慣了,一任外面的世界卷起波瀾,而內(nèi)心越來越清澈。就像一泓冷靜的冬日之水,泥沙沉淀于下,游魚冰封了熱情,只有青山的淡影倒映于水中,只有幾只越冬的飛鳥掠過,匆匆向南,去追趕那明媚的光陰。“凄厲歲云暮,擁褐曝前軒。南圃無遺秀,枯條盈北園。傾壺絕馀瀝,窺灶不見煙。詩書塞座外,日昃不遑研。閑居非陳厄,竊有慍見言。何以慰吾懷,賴古多此賢。”(《詠貧士》其七)這是陶淵明花甲之年的自畫像,在飄零的秋葉中,在荒蕪的枯草之間,裹著粗布衣衫,倨坐在已經(jīng)改朝換代的歷史斷片之間。煞費心機坐上皇帝位的劉裕,原計劃征伐北魏的夙愿尚未完成,在代晉自立兩年后因病逝世。
有說《擬古》(其九)是有明顯寓意的,“種桑長江邊,三年望當(dāng)采。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氯~自摧折,根株浮滄海。春蠶既無食,寒衣欲誰待!本不植高原,今日復(fù)何悔。”根據(jù)是前兩句中的桑樹意象。桑為晉國祥瑞之樹,鄭文焯批、日本橋川時雄校補《陶集鄭批錄》:“傅咸《桑樹賦·序》、潘尼《桑樹賦》,但詠皇晉興起之瑞。陶公作此,寓意典籍,自然分明,蓋溯想皇晉建國之初兆,而俯仰古今,而發(fā)桑田碧海之嘆耳?!薄叭晖?dāng)采”句,黃文煥《陶詩析義》卷四:“劉裕以戊午年十二月弒晉主于東堂,立瑯琊王德文,是為恭帝。己未為恭帝元熙元年,庚申二年而裕逼禪矣?!薄巴?dāng)采者,既經(jīng)三年,或可以自修內(nèi)治奏成績也?!鄙胶雍龈?,繁茂的枝枝葉葉被摧殘折毀,根浮于滄海之上,從此失去了依靠,而動蕩的時局所造成的民有饑寒該如何面對?
這是詩人最后的呼喊,以一種蒼涼的聲調(diào)吟出胸中的失望與悲憤。陶淵明不可能顧及太多,因為他自己的生存境遇一時也成了問題。凄厲的北風(fēng)在吹,坐在廊檐下的那個身影似醒似寐。南園的菊花和草木殘敗,北園的枯枝在風(fēng)中搖蕩,酒壺里不見一滴余酒,灶房中不見一縷炊煙。這時的詩書還有何用呢,掉落在座椅之外,隨風(fēng)翻卷。“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自四十一歲躬耕以來,陶淵明和他的家人便不斷地經(jīng)受著貧困饑乏的折磨?!疤斓烙那疫h,鬼神茫昧然。結(jié)發(fā)念善事,僶俛六九年。弱冠逢世阻,始室喪其偏。炎火屢焚如,螟蜮恣中田。風(fēng)雨縱橫至,收斂不盈廛。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愿鳥遷。在己何怨天,離憂凄目前。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煙??犊毐?,鐘期信為賢。”(《怨詩楚調(diào)龐主簿鄧治中》)不同于少年時的“少時壯且厲”,陶淵明的歸隱所帶來的除了精神上的愉悅,還有肉體上的困厄,五十余年的經(jīng)歷就像一場長長的夢魘,讓人難以釋懷:青年時就遇到時事變亂,家庭又遭變故;歸隱到園田居偏逢一場火災(zāi)失去了家中大部分財產(chǎn),而田野又遭蝗災(zāi),加之連綿的暴雨,幾乎顆粒無收。夏日長饑,冬無被眠,怨天乎?怨人乎?像我這樣把身后之名看作過眼云煙的人,也只能暫且唱出心中的悲歌。
這悲歌,或許只有極少的人才能聽懂?!对佖毷俊菲呤准词窃谶@種境遇下的一組生命詠嘆,陶淵明用組詩的形式層層遞進,層層剖解,將自己一生的坎坷和際遇融入其中,也將自己的清節(jié)和情懷吟唱出來?!翱犊毐?,鐘期信為賢?!倍呛顽娖谝粯拥闹旱降自谀睦铮?/p>
“萬族各有托,孤云獨無依。曖曖空中滅,何時見馀暉。朝霞開宿霧,眾鳥相與飛。遲遲出林翮,未夕復(fù)來歸。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饑?知音茍不存,已矣何所悲?!保ā对佖毷俊菲湟唬┨諟Y明的歸隱有著其個體生命的需要,他不滿于為行役所羈,更不貪戀做官所帶來的浮華,他要放逐自己,要讓自己的身體與精神都要得到更多的自由和更為廣闊的空間:“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保ā稓w園田居》其三)哪怕是鄉(xiāng)間的小路泥濘,哪怕是南山下的野草茂盛豆苗稀少,他也心甘情愿。沾濕衣服不重要,身體的疲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愿望能不違背。由此可見,他在尋找一種道,一種適合自己“漸近自然”的生命方式。萬物有托,孤云無依,陶淵明并非不知道這樣的歸隱或歸耕會帶來什么,但他仍然選擇了堅守自己的信念。
他不是沒有懷疑過,這樣的方式是否符合“憂道不憂貧”的先師遺訓(xùn)。這對陶淵明是一種考驗,對于他來說,自小“游好在六經(jīng)”,且有著寒素士人的身份,選擇躬耕歸田確實需要一種更大的勇氣?!跋葞煛彼f:“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xué)也,祿在其中矣。君之憂道不憂貧。”孔子認為躬耕只是為了謀食,有礙于道德修養(yǎng),即便是他的弟子“樊遲請學(xué)稼”,也被他罵作“小人哉,范須也”。而陶淵明不光自己辭歸彭澤令,“秉耒歡時務(wù)”,他還“解顏勸農(nóng)人”,這樣的舉止豈不更遠君子而近小人了么?相反,和陶淵明同時代的謝靈運就乖巧了許多,他在《齋中讀書》中寫到:“既笑沮溺苦,又哂子云閣。執(zhí)戟亦以疲,耕稼豈云樂?!币贿叧靶?,一邊拿楊雄投閣自殺一事作為笑柄。時楊雄西漢稱帝時為官,王莽篡漢另立新朝,楊雄作《劇秦美新》吹捧,并受任大夫之職,后因事株連,欲投閣自殺。相較于謝靈運之流的“識時務(wù)”,陶淵明確乎“拙”了一些,而這恰恰是他所需要的,“守拙歸園田”,這是他的目的,也是他自我選擇的生存方式?!傲苛κ毓兽H,豈不寒與饑?知音茍不存,已矣何所悲。”他僅有的哀嘆就在這里,他對知音的尋覓與渴望也比他者更為明確,即便當(dāng)下難尋,他也會在故紙堆中尋找那一個個固守窮節(jié)的身影,并與之相望,徹談。
《詠貧士》(七首)概括來說是陶淵明一生的總結(jié),也是他在進入暮年的最后一次回望。其一是說他歸隱的原由,其二是此時陷入饑寒的狀況實錄。其他幾首大體上可以一分為二:既有自己的身影,也有對古代高士的渴慕;既描述了他對知音的渴望,也有因為自己歸耕所帶給家人的生活窘境。
風(fēng)繼續(xù)吹,陶淵明“詩書塞座外”的那本書仍在不停翻卷,一個個模糊而又清晰的身影不停閃現(xiàn)。或許那本書就是皇普謐的《高士傳》,因為其中一些人物大都出自于里面的記載。他閉上眼似乎就能聽見遠處傳來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直到消失在庭院的某處。他仿佛看見兩個清晰的身影跨過院門,與之對望。來者是誰?走在前面的那位用粗麻繩系作腰帶,走到他落滿灰塵的那架無弦琴前;而后面的那位,腳上的布鞋露出了腳后跟,卻也安然自若地在一旁落座。一人撫琴,一人和歌?!吧谈琛笔侵副瘺龅母瑁麄兊谋瘡暮蝸?,以至于讓人聽見那無弦的琴音也禁不住落下淚來?!皹s叟老帶索,欣然方彈琴。原生納決履,清歌暢商音。重華去我久,貧士世相尋。弊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豈忘襲輕裘,茍得非所欽。賜也徒能辨,乃不見吾心?!保ā对佖毷俊菲淙s啟期,《孔子家語》載:“孔子游于泰山,見榮聲期行乎郕之野,鹿裘帶索,鼓琴而歌?!笨鬃訂枺壬惺裁锤吲d的在這里彈琴唱歌?榮啟期說:“吾樂甚多,而至者三。天生萬物,唯人為貴,吾既得為人,是一樂也……人生有不見日月,不免襁褓者,吾既已行年九十五矣,是三樂也。貧者士之常,死者人之終,處常得終,當(dāng)何憂哉。”原生,指原憲,《韓詩外傳》:“原憲楮冠黎杖而應(yīng)門,正冠則纓絕,振襟則肘見,納履則踵決?!痹瓚椇妥迂暥际强组T弟子,子貢做了衛(wèi)國的宰相,順路去探望原憲,原憲穿著露肘的破衣開門迎接,而被子貢恥笑,“夫子豈病乎?”原憲說,“吾聞之,無財者謂之貧,學(xué)道而不能行者謂之病,若憲,貧也,非病也。”無財為貧,不能堅守自己的道才是病啊,子貢聽了慚愧而去。
這是清貧者的滿足與自得,也是陶淵明冥冥之中的守候,“聊為壟畝民”一句清楚地說明了他并沒有把自己徹底等同于田父野老,他對自己士人的身份在骨子里有著清醒的自覺。無疑,在原憲與子貢的對話中,陶淵明是偏向于原憲的,即便“弊襟不掩肘”,也不羨慕茍且所帶來的肥馬輕裘。有著同樣際遇的還有袁安與阮公,“袁安困積雪,邈然不可干。阮公見錢入,即日棄其官。芻槁有常溫,采莒足朝餐。豈不實辛苦,所懼非饑寒。貧富常交戰(zhàn),道勝無戚顏。至德冠邦閭,清節(jié)映西關(guān)?!保ā对佖毷俊菲湮澹┰矠闁|漢名臣,素以賢德稱世,寧可困于積雪之中也不打擾他人,是為“袁安困雪”。而另一位阮公則不詳,但從詩句可知也非愛財之人,有人行賄送錢來,當(dāng)天就棄官不做。這與陶淵明“吾不能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鄉(xiāng)里小人邪”辭歸彭澤令多么相似。但由此所帶來的貧困也顯而易見:鋪上些干草就當(dāng)做眠床,采一些野生稻谷聊為充饑。辛苦的日子來臨并不可怕,他所謹守的不過是“道勝無戚顏”之道,像袁安那樣的德行堪為鄉(xiāng)里表率,像阮公那樣的節(jié)操為眾人所稱贊。
有些話是要說出的,即便無人來聽;有些事是需要切身躬行的,如此才能懂得物力維艱。陶淵明在詩中多次書寫過他“固窮”的節(jié)操:“不賴固窮節(jié),百世當(dāng)誰傳”(《飲酒二十首》其二);“高操非所攀,謬得固窮節(jié)”(《癸卯歲十二月作與從弟敬遠》);“竟抱固窮節(jié),饑寒飽所更”(《飲酒二十首》其十六)?!肮谈F”是儒家所推崇的道德節(jié)操,也是陶淵明“游好在六經(jīng)”所學(xué)到的人生至理,“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笨鬃拥倪@句話間接道出想要達到“守拙”“任真”的人生目的,就必須堅守“固窮”之節(jié)。
他和自己的契約業(yè)已達成,陶淵明在鄉(xiāng)間躬耕的歲月,除了親自參加農(nóng)務(wù)勞動,當(dāng)然沒有放棄對知音的尋覓。所謂知音,就是彼此凝望駐足,哪怕默默無聲也會傳遞心與心的交流,即使別離也會在某個寂靜的瞬間想起對方——那是一種生命的共性,在某個短暫的時刻相遇、相知,而彼此關(guān)懷,體恤,是超越時間、空間的,就連彼此的生活方式也如此相近?!爸傥祼鄹F居,繞宅生蒿蓬。翳然絕交游,賦詩頗能工。舉世無知者,止有一劉龔。此士胡獨然?實由罕所同。介然安其業(yè),所樂非窮通。人事固以拙,聊得長相從?!保ā对佖毷俊菲淞┮粯拥穆锔F居,一樣的院里院外長滿叢生的蓬蒿,一樣的隱居于鄉(xiāng)野,乃至于對詩文的愛好也如此相同。仲蔚,即張仲蔚,東漢平陵(今咸陽西北)人?!陡呤總鳌罚骸皬堉傥嫡?,平陵人也,與同郡魏景卿俱修道德,隱身不仕。明天官博物,善屬文,好賦詩,常居窮素,所處蓬蒿沒人,閉門養(yǎng)性,不治榮名,時人莫識,惟劉龔知之。”舉世無知,只有一個叫劉龔的人能識其稟性與德行。而現(xiàn)在的陶淵明就是劉龔的變身,穿越時光的阻隔,與張仲蔚彼此遙望。
所謂固窮,就是固守其窮,在貧賤困厄中矢志不渝,不失其心性。“若不委窮達,素抱深可惜?!碧諟Y明的固守窮節(jié)有其委愿的成分,不管處境是窮困還是顯達,貧賤抑或富貴,都不會改變自己的操守,固守本性。這是一種獨立人格的完成,并非隨著生命的放逐而失去靈魂的準(zhǔn)則。但在另一方面,他的這種舍棄官場和遠離人群當(dāng)然也給家人帶來了生活處境上的困厄。
“安貧守賤者,自古有黔婁。好爵吾不榮,厚饋吾不酬。一旦壽命盡,弊服仍不周。豈不知其極,非道故無憂。從來將千載,未復(fù)見斯儔。朝與仁義生,夕死復(fù)何求?!保ā对佖毷俊菲渌模┨諟Y明在自己的詩文中曾兩次提及黔婁,皇普謐《高士傳》中說黔婁是齊國人,修身清節(jié),安貧樂道。但重點還不在這里,黔婁其人“隱士,不肯出仕,家貧,死時衾不蔽體”。不同于黔婁出身貧寒的身份,他的妻子則是貴族出身,知書達理。陶淵明在《五柳先生傳》的贊詞中,也曾借黔婁妻之口說:“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分明透露出某種生活上的不如意,加之《晉書·陶潛傳》:“公田悉令種秫谷,曰:‘令吾常醉于酒足矣?!拮庸陶埛N粳……”陶淵明的家庭生活和理想之間一定存在著一些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由此才會陷入“貧富長交戰(zhàn)”(《詠貧士》其五)和“黽勉辭世,使汝等幼而饑寒”(《與子儼等疏》)的愧疚之中。他是渴望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幅讓人心酸的場景,黔婁死,曾子去吊唁,上堂,看見先生的尸體躺在窗口下方,枕的是土塊,衣服也不周正。遂以一塊粗布蓋上,但粗布的尺寸實在太短,蓋上頭露出腳,蓋上腳又露出頭來。曾子曰:“邪引其被,則斂矣。”黔婁妻曰:“邪而有余,不如正而不足也。先生以不邪之,故能至于此。”邪通斜,一語雙關(guān),由一張不能蔽體的粗布被單道出黔婁家境之窮困,其妻之通達智慧。
另一位貧士之妻出現(xiàn)在《詠貧士》(其七)中,“昔在黃子廉,彈冠佐名州。一朝辭吏歸,清貧略難儔。年饑感仁妻,泣涕向我流。丈夫雖有志,固為兒女憂?;輰O一晤嘆,腆贈竟莫酬。誰云固窮難,邈哉此前修?!辟t士黃子廉辭吏職歸,兩袖清風(fēng),遇荒年,妻子哭訴道,大丈夫固然志向高尚,卻難免為兒女擔(dān)憂。即便有人送來豐厚的饋贈也沒有接受,誰說的“固窮”難以做到,像這樣的前賢實在是太多了。后兩句是陶淵明的陳述,也許是為了自我安慰,也許是因為家庭陷入困境而心有所憾,但無論怎樣,這條艱難的苦修之路既然已經(jīng)選定,就要決然地走下去。
無疑,陶淵明身在暮年還是被饑餓與窮困緊緊包圍,他從一次精神上的突圍陷入身體的困厄之中?!叭跄攴昙曳?,老至更長饑。菽麥實所羨,孰敢慕甘肥。惄如亞九飯,當(dāng)暑厭寒衣。歲月將欲暮,如何辛苦悲。常善粥者心,深念蒙袂非。嗟來何足吝,徒?jīng)]空自遺。斯濫豈攸志,固窮夙所歸。餒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師?!保ā队袝鳌罚┻@時陶淵明已是六十二歲的老翁,上天所給予他的時間已經(jīng)無多,即便貧窮,即便缺衣少食他也不會“窮斯濫矣”,而固守其抱定的志向。
風(fēng)停息,時間的最后一片樹葉落下,那些古往賢士的身影一個個從眼前走過,深情而決絕。如果一個人沒有被時間所打敗,那么他便擁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完整世界。
撫劍獨行游
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自己的英雄,陶淵明也概莫能外,或許僅僅是一場夢境,他回到了自己年輕時的模樣。邊塞風(fēng)寒,狂風(fēng)卷起的飛沙漫天飛舞,冷硬、粗糲的赭色巖石隨處可見,馬蹄噠噠,在敲響時光的同時,敲響了一個暗藏于胸的英雄夢。劍的鋒芒,在劍鞘中跳躍、抖動,似要破鞘而出,指向這無邊的暗黑與蒼涼。他的一生中極無可能行至過如此蒼涼的地方,那些隱約的遠疆邊土在他心中形成一道堅不可摧的城墻,可以為了家國征戰(zhàn)疆場,可以為了腳下的土地灑下熱血,甚至可以像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的那位俠客荊軻,圖窮匕見,不為貪戀浮華,只為節(jié)義,便毫無猶豫地慷慨赴死。
“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誰言行游近?張掖至幽州。饑食首陽薇,渴飲易水流。不見相知人,惟見古時丘。路邊兩高墳,伯牙與莊周。此士難再得,吾行欲何求!”(《擬古九首》其八)陶淵明的擬古組詩有著強烈的浪漫英雄主義情懷,這不同于他此前很多詩歌的風(fēng)格,尤其這一首“少時壯且厲”,平白而果斷,一個堅毅的身影風(fēng)塵仆仆行游在西北邊塞。所為何事?有著遠游出仕謀取功名的含義,一則為志立邊功,為國申威;一則為陶淵明本人有幽州田子泰之行的心愿。張掖至幽州,在遙遠的意象中期遇渴慕的節(jié)士,哪怕饑餓時食首陽山之薇。薇是一種野草,首陽山是西北故國的一座山峰,商末周初孤竹國君二子伯夷、叔齊隱居于此,他們食不果腹,只能采野菜聊做充饑,遂餓死在首陽山??柿孙嬕姿拥牧魉?,這流水中有荊軻壯行的行色。
陶淵明像是在做一個永不饜足的游戲,他在字行間隱藏自己的身影,他在詩句中記下自己靈魂的蹤跡,而后沉入漫長的寂靜之中,用一種更為長久的靜穆面對這個紛繁的人間。無疑,陶淵明是靜穆的,“少學(xué)琴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fù)歡然有喜。”(《與子儼等疏》)這是他的性格基礎(chǔ),只有在這所謂的閑靜之中,他才能感受到自己“漸近自然”的本色性情,樹木的陰涼,飛鳥的叫聲,讓他兀自歡喜;淡淡的琴音,開卷有得的自足,讓他的少年時光快樂而充實。只是,人一定會成長的,在這成長中會有種種個體的經(jīng)驗與感受和生命疊加,讓原本的靜穆增添更多鮮活生動的色彩。
首先提出陶淵明“靜穆”的是朱光潛,他在《說“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青峰”》中說:“這里所謂的‘靜穆’(Serenity)自然是一種最高理想,不是在一般詩里所能找得到的。古希臘——尤其是古希臘的造型藝術(shù)——長使我們覺得這種‘靜穆’的風(fēng)味。‘靜穆’是一種豁然大悟,得到皈依的心情。它好比低眉默想的觀音大士,超一切憂喜,同時你也可以說它泯化一切憂喜。這種境界在中國詩里并不多見。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像金剛怒目,憤憤不平的樣子。陶潛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边@是今人的回應(yīng),以一種更為遙遠的方式,對話一顆靜穆的靈魂。而現(xiàn)在的陶淵明只是一個介于朝代更替之間的寒素士人,他所感受到的只能是一股撲面而來的悲愴與落寞。根據(jù)既有的考據(jù),《擬古》(九首)可能作于南朝·宋永初元年(420),這一年陶淵明五十六歲,六月,宋王劉裕即皇帝位,遂改國號永初。其中尤為重要的一個細節(jié),就是下詔晉氏封爵,當(dāng)隨運改,其中就有陶淵明在《贈長沙公》中提及的同族陶延壽,被降長沙公為醴陵縣侯,以奉陶侃之祀。
這是一種復(fù)雜的情感,也就難免沈約會在《宋書·隱逸傳》中說:“(陶)潛弱年薄官,不潔去就之跡。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復(fù)屈身后代,自高祖王業(yè)漸隆,不復(fù)肯仕。所著文章,皆題其年月,義熙以前,則書晉氏年號;自永初以來,唯云甲子而已?!碑?dāng)然,此后的很多人進行了諸多考證,年號甲子的爭論一直持續(xù)到近代,朱自清在《陶淵明年譜中之問題》對此事進行過專門論證,他認為無論如何爭辯,有一點是大家公認的,就是陶集中確實沒有書宋年號的詩文。接著又說:“然此不書者,有意耶?無意耶?以《述酒》詩征之,或不為偶然?!边@是偶然與偶然之間的巧遇,“偶愛閑靜”的陶淵明一定有著靜穆之外的其他性格特質(zhì),既然是以擬古為題,既然發(fā)生在晉宋易代之間,那么詩中多次出現(xiàn)的激蕩情緒,和對“忽值山河改”的感觸便成為了必然。
“擬古”并非“泥古”,古詩十九首以及魏晉詩中,游子之嘆是一個重要的主題,陶淵明的九首擬古詩,大部分寫的都是游子之事,所以取名為擬古,可能這是最基本的原因。這些詩不像陸機等人的古詩那樣,多為模擬篇章字詞;陶淵明取其有法,加之對漢魏詩歌的體制脈絡(luò)比較了解,所以即使以擬古的形式出現(xiàn),他也能做到棄形貌而得神韻,融合變化,從而演變?yōu)樽约旱娘L(fēng)格。方東樹有說:“淵明《擬古》是用古人格作自家詩。”(《昭昧詹言》卷一)
獨是孤獨,更是一種獨立的人格或勇氣,陶淵明似有傾訴不盡的想法,似乎也有太多未能實現(xiàn)的愿望?!皷|方有一士,被服常不完;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辛勤無此比,常有好容顏。我欲觀其人,晨去越河關(guān)。青松夾路生,白云宿檐端。知我故來意,取琴為我彈。上弦驚別鶴,下弦操孤鸞。愿留就君住,從今至歲寒?!保ā对佖毷俊菲湮澹┧茐羲菩?,恍惚中想起東方有一位叫子思的賢士,也即那位在《命子》中為長子儼起名時所提及的孔伋,他曾經(jīng)在長子身上寄予了太大期望,“名汝曰儼,字汝求思。溫恭朝夕,念茲在茲。尚想孔伋,庶其企而!”希望儼能成為像孔伋那樣溫和恭敬的飽學(xué)之士,但如今看來,這一切都已落空。他不得不為自己描述了一幅現(xiàn)實主義的畫面:一位衣衫不周的貧士,常常是吃了上頓沒有下頓,一頂破帽子戴了十年還不舍得丟棄,辛苦是辛苦,但看上去開朗而又坦然。青松夾路,白云繞檐,知道有客來訪便取出琴來,《別鶴操》《雙鳳離鸞》,彈的是孤獨,也是孤高自潔的隱居生涯。如果能長久留下來就好了,如果能和這位孤獨而寂寞的賢士生活在一起,也便不懼什么地凍天寒,萬木凋零。
陶淵明的神思在游弋,更多時候他把自己當(dāng)成了一株空谷之樹?!吧n蒼谷中樹,冬夏常如茲;年年見霜雪,誰謂不知時。厭聞世上語,結(jié)友到臨淄。稷下多談士,指彼決吾疑。裝束既有日,已與家人辭。行行停出門,還坐更自思。不怨道里長,但畏人我欺。萬一不合意,永為世笑嗤。伊懷難具道,為君作此詩?!保ā稊M古》其六)這是一次思想的遠行,也是一次精神的遠征,他把青松比喻為自己,他把“指彼決吾疑”作為此行的目的,但話鋒一轉(zhuǎn),在與家人辭行后卻又停下腳步。宋人湯漢對此做出解釋,指認這首詩表明了陶淵明與廬山慧遠白蓮社中人貌合神離的關(guān)系。逯欽立按:“湯注‘前四句興而比,以為吾有定見而不為談?wù)咚#茷榘咨徤缰腥?。’”又說:“釋慧遠在廬山結(jié)白蓮社,以佛教義討論人生問題,參與者多貴族名士,猶如齊之稷下?!渡徤绺哔t傳》云:‘時遠法師與諸賢結(jié)白蓮社,以書招淵明?!瘻Y明曰:‘若許飲,則往。許之,遂造焉。忽攢眉而去?!币苍S他們各有自己的道理,但此時的陶淵明并不想說出謎底,寫下即是寫下,就像花開葉落那般自然,回轉(zhuǎn)孤獨的身影,答案在風(fēng)中飄蕩。
陶淵明是孤獨的,但這種孤獨里分明透著幾許浪漫,那種由古人延續(xù)而來的浪漫。“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冉冉孤生竹,結(jié)根泰山阿。與君為新婚,菟絲附女蘿。”一些詩句在他的思緒中往復(fù)縈繞,就像某種化不開的思緒,他要找到出口,要以物為起興,將自己的心中所想,以及那些糾纏很多時日的情緒抒發(fā)出來?!皹s榮窗下蘭,密密堂前柳。初與君別時,不謂行當(dāng)久?!保ā稊M古九首》其一)“仲春遘時雨,始雷發(fā)東隅。眾蟄各潛駭,草木縱橫舒?!保ā稊M古九首》其三)“日暮天無云,春風(fēng)扇微和。佳人美清夜,達曙酣且歌?!保ā稊M古》其七)時間在他的思緒中失去了意義,很多個季節(jié)一如鏡像般在他的腦海中交替更迭,時而是蘭與柳的風(fēng)姿,時而又滾滾的雷聲從頭頂滾過,時而暮風(fēng)溫和,佳人清夜,而在這些交替往復(fù)的時間鏡像中,藏著他太多委屈、孤獨的心事。
他懷念曾經(jīng)美好的年少時光,離開家門,行旅中遇到所謂的嘉友,舒暢交談,快活飲酒,但到最后還是誓言付諸東流,只剩下枯萎的蘭花和衰敗的垂柳?!俺鲩T萬里客,中道逢嘉友。未言心相醉,不在接杯酒。蘭枯柳亦衰,遂令此言負。多謝諸少年,相知不忠厚。意氣傾人命,離隔復(fù)何有?”(《擬古》其一)他在眷戀,甚至在看到新來的燕子時發(fā)出感慨:“翩翩新來燕,雙雙入我廬。先巢故尚在,相將還舊居。自從分別來,門庭日荒蕪;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擬古》其三)新來燕,舊時巢,時過境遷,剩下的只是一片荒蕪,只是那揣摩不透的心意?!案杈归L嘆息,持此感人多。皎皎云間月,灼灼葉中華。豈無一時好,不久當(dāng)如何?!彼膰@息中有云中皎潔的月亮,也有枝葉中鮮艷的花朵,只是這美好的時光太過短暫,讓人在一瞬間感覺到了生命的蒼老。
與朱光潛持相反意見的是魯迅,針對上文“靜穆”論一說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歷來的偉大的作者,是沒有一個“渾身是‘靜穆’的”。陶潛正因為并非“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現(xiàn)在之所以往往被尊為“靜穆”,是因為他被選文家和摘句家所縮小,凌遲了。魯迅又說:除論客所佩服的“悠然見南山”外,陶淵明也還有著“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類的“金剛怒目”式,在證明著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飄飄然。
當(dāng)然,更多時候陶淵明并沒有活在飄飄然的情緒之中,無論是青年時的行役還是歸隱田園之后,他無時不在用一己之力面對生活,面對自己的精神與肉體?!稗o家夙嚴駕,當(dāng)往至無終。問君今何行?非商復(fù)非戎。聞有田子泰,節(jié)義為士雄。斯人久已死,鄉(xiāng)里習(xí)其風(fēng)。生有高世名,既沒傳無窮。不學(xué)狂馳子,直在百年中?!保ā稊M古九首》其二)與行役詩不同的是,陶淵明這首詩也是在寫一次虛擬的行游,他要去的已經(jīng)不是“東方有一士”的溫良恭敬之所,也非“行行停出門,還坐更自思”的齊之稷下,他要拋開那些雖浪漫而虛幻的想法,遠去節(jié)義之士的家鄉(xiāng)。田子泰,名疇,東漢末右北平無終人。漢獻帝被董卓逼遷長安,幽州牧劉虞為表達自己效忠朝廷的節(jié)操,推舉田子泰擔(dān)任從事的職務(wù),準(zhǔn)備好出使的馬車。田子泰則選擇了以私人的身份暗自上路。完成使命后朝廷下詔任命其為騎都尉,他認為天子正在流亡,堅決不肯接受,只希望回去能為劉虞做事。在回去的途中,劉虞已被公孫瓚殺害。田子泰回到幽州后,就去劉虞墓祭拜,并在墓前念了朝廷的章表,遂大哭而去?!叭胄鞜o山,百姓歸之,率耕食,至五千余家。后袁紹授將軍印,不受。烏丸常擾北邊,曹操征伐,助之而勝。數(shù)次爵封,均辭?!?/p>
他在尋找,借用古人之眼尋找與自己相似的靈魂;他在吟詠,就像聲聲啼血的杜鵑在尋找自己渴慕的靈魂。讓時間的車輪停駐一下,再停駐一下,讓身體里熱血回流,似乎能聽見流宕的回聲。他似乎看見那個悲壯的身影,在告別太子丹之后踏上一條不歸之路。此時的冷風(fēng)凜冽,此時的流水生出寒波,此時的時間果然停滯在歷史深處的某個章節(jié)?!把嗟ど起B(yǎng)士,志在報強嬴。招集百夫良,歲暮得荊卿。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素驥鳴廣陌,慷慨送我行。雄發(fā)指危冠,猛氣沖長纓。飲餞易水上,四座列群英。漸離擊悲筑,宋意唱高聲。蕭蕭哀風(fēng)逝,淡淡寒波生。商音更流涕,羽奏壯士驚。心知去不歸,且有后世名。登車何時顧,飛蓋入秦庭。凌厲越萬里,逶迤過千城。圖窮事自至,豪主正怔營。惜哉劍術(shù)疏,奇功遂不成。其人雖已沒,千載有余情。”(《詠荊軻》)你無法想象一個看似孱弱的體內(nèi)可以迸發(fā)出如此巨大的力量,你甚至不能想象原本平淡沖和的陶淵明為何會發(fā)出這樣鏗鏘的聲音,雖則古人對荊軻刺秦多有非議,但在陶淵明筆下,此時的荊軻單純作為一個刺客的形象出現(xiàn),他所面對的是如一面高墻的強贏。士為知己者死,劍在劍鞘中發(fā)出冷硬的光芒,白衣白馬,在曠遠的大地上飛奔,雄發(fā)沖冠,氣指長纓。沒有歸返,所有的悲劇一旦開啟帷幕,留下的只能是流水般亙久的嗚咽之聲,沒有絕對的勝者,假設(shè)那縷圖窮匕見的鋒芒直刺暴君咽喉歷史為此改變,也只能是另一段歷史的悄然開啟。
陶淵明的筆調(diào)中似有無限的惋惜,“惜哉劍術(shù)疏,奇功遂不成。其人雖已沒,千載有余情?!钡P鋒所指卻多為荊軻之行的慷慨與悲壯。后人也因此對陶淵明有了不一樣的評價。龔自珍《雜詩》(其一):“陶潛詩喜說荊軻,想見停云發(fā)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俠骨恐無多?!蓖嘎冻銎鋫b義與快意恩仇的一面。
無疑這一切都是徒勞的,陶淵明即便如何渴慕,如何尋覓,卻再也難以遇見這樣俠骨錚錚的節(jié)士和勇士。義熙十年(414)劉裕剪除異己之后的朝野一片噤聲,日漸擴大的東晉版圖并未帶來靈魂上的安寧,反而,在寂靜的水面之下涌動著更大的陰謀與漩渦。關(guān)于《擬古》(其九),黃文煥《陶詩析疑》與陳沆《詩比興箋》都認為是寫晉室之亡的。“種桑長江邊,三年望當(dāng)采。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氯~自摧折,根株浮滄海。春蠶既無食,寒衣欲誰待!本不植高原,今日復(fù)何悔。”但兩人所指不同,黃文煥認為“三年望當(dāng)采”一句暗寓劉裕先是弒晉主于東堂,繼立瑯琊王司馬德文,三年而又逼禪。陳沆則說,全詩命意在“本不植高原,今日復(fù)何悔。”指東晉始終偏安,故終被篡奪。但無論怎樣陶淵明是當(dāng)時之人,一定了解當(dāng)時之事,其時司馬休之在江陵仍頗得人心,所以引起劉裕的戒備,任江州刺史孟懷玉監(jiān)督六郡軍事,以備不時之需。
與其說陶淵明寫下的是借用古人之眼精神的游思,不如說陶淵明是為這個即將傾覆的王朝寫下一曲悲傷的挽歌。他的腳步已踉蹌,在義熙十一年(415)痁疾發(fā)作,受困于床榻。但他依舊在踟躕前行,“不見相知人,惟見古時丘。路邊兩高墳,伯牙與莊周。此士難再得,吾行欲何求!”田子泰也好,孔伋也好,怒發(fā)沖纓的荊軻也好,抑或路邊高墳里的伯牙與莊周,都已化為荒野上的青冢,風(fēng)過處,荒草萋萋,只留他一人獨行于無邊的荒野。
謝良價于朝市
不用說,陶淵明也清楚記得那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永初二年(421)九月,一個叫張祎的人奉命去鴆殺被降為零陵王居住在秣陵的司馬德文,瑯琊侍中張祎懷揣一瓶毒酒卻始終沒能狠下心來,最終決定以死告別故主。但這并未能阻擋死亡來臨的腳步,同年十一月十日,劉裕派褚淡之假裝去探望褚皇后,褚淡之原為褚皇后胞兄,早已背主求榮,甘為劉裕賣命。褚皇后聽見兄長到來,褚淡之所帶的親兵伺機越墻進入司馬德文室內(nèi),將毒酒放在他面前,逼其就范。司馬德文拒絕,并以佛教教義說,人凡自殺,轉(zhuǎn)世不能再投人胎。兵士便將他挾制上床,用被子蒙住臉,用力扼殺致死。事后葬于沖平陵,劉裕帶領(lǐng)百官,為晉朝的最后一位皇帝親臨送葬。
他每想至此,就禁不住地感到心中悲涼,所謂歷史皆是以人的鮮血與生命寫就,而那些躲藏在死亡背后的人們,卻永遠無法感知自己的命運。時光就像一面鏡子,照映出每一張真實的面孔,或陰險、狡詐,或純良、正義,或看似忠厚的表象之下隱藏著更為兇險的表情?!胺蚵男潘柬?,生人之善行;抱樸守靜,君子之篤素。自真風(fēng)告逝,大偽斯興,閭閻懈廉退之節(jié),市朝驅(qū)易進之心。懷正志道之士,或潛玉于當(dāng)年;潔己清操之人,或沒世以徒勤。故夷皓有安歸之嘆,三閭發(fā)已矣之哀。悲夫!寓形百年,而瞬息已盡;立行之難,而一城莫賞。此古人所以染翰慷慨,屢伸而不能已者也。夫?qū)н_意氣,其惟文乎?撫卷躊躇,遂感而賦之?!彼凇陡惺坎挥鲑x》的序言中如此寫到,崇尚淳樸風(fēng)氣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人們都在帶著各種面具行事,上至廟堂,無人不在驅(qū)動利益之心;下至民間,都在忽略廉潔退讓的操行。
他的感慨不是沒有道理,人活百年,須臾間便化為青??莨?,卻為何總有人看不透這世間真相,在名利面前毫無吃相?;蛟S是有的吧,但那已經(jīng)是從前的事情了。當(dāng)他順手翻開面前的那本書時,心中頓時感到稍許安慰?!蹲x史述九章》是他在南朝宋·永初元年寫下的一組四言韻文,“史”是《史記》,“述”是述懷,在《史記》眾多的歷史人物中,陶淵明選取了頗有代表性的一批人進行了簡明的描述。
首先陶淵明絕對不是一個完全的政治素人,以宋湯漢、明黃文煥為代表,認為他的詩作中多有“忠憤”,是忠于晉室的奴仆家臣。而另一派則認為陶淵明超然于當(dāng)時的派系政爭,辛棄疾有句:“都無晉宋之間事,自是羲皇以上人。”而梁啟超說:“若說所爭在什么姓司馬的姓劉的,未免把他小看了?!钡聦嵣希諟Y明從未離開過政治的陰影和因此而帶來的情感苦悶。“余讀《史記》,有所感而述之?!保ā蹲x史述九章》)陶淵明如是說?!岸幼寚鄬⒑S?。天人革命,絕景窮居。采薇高歌,慨想黃虞。貞風(fēng)凌俗,爰感懦夫?!保ā兑凝R》)他的重點或許不在伯夷叔齊相互攙扶著走向了遙遠的北海之濱,一邊采薇一邊高歌,慨嘆追憶黃虞太平時代。他的敘述重心在于“讓國”,殷之諸侯孤竹國,國君欲立叔齊,孤竹君死,叔齊讓位伯夷,而伯夷不受。在他們眼里,是不愿打亂社會規(guī)則,順應(yīng)周武革商之命。而陶淵明所經(jīng)歷的呢?他親自經(jīng)歷過桓玄幕僚,彼時的桓玄已經(jīng)都督七州軍事,加任荊州及江州刺史。只過了三年,元興二年(430)桓玄就自號為楚王,加九錫。十二月便登上了皇帝位,改元永始。
“去鄉(xiāng)之感,猶有遲遲。矧伊代謝,觸物皆非。哀哀箕子,云胡能夷?狡童之歌,凄矣其悲?!保ā痘印罚┧伝樱闹械谋瘺鼍镁梦茨苌⑷?,一個與微子、比干史稱“殷末三仁”的人,見紂王暴虐無道,勸諫不聽,眼見六百年江山基業(yè)即將斷送,心痛如割,遂割發(fā)裝瘋,隱沒在夜色中,彈唱《箕子吟》,以泄心中悲憤?;与m為商紂伯叔,卻被紂王囚禁,貶為奴隸。狡童之歌,即箕子所作《麥秀歌》:“麥秀漸漸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與我好兮?!痹谌舾赡旰?,這個曾經(jīng)以命勸諫的人在過故殷墟朝周的路上,看到宮室傾圮,到處生滿了野生的禾秫,傷心的他恨不能像一個婦人那樣大放悲聲。這時的狡童似有所指,無論是桓玄時期的晉孝武帝和皇權(quán)在手的司馬道子,還是執(zhí)政二十余年癡傻無能的晉安帝和主持政局的司馬元顯都難逃其咎。一次次的朝代更迭,一次次的失望與灰心,讓陶淵明對這些所謂的皇朝貴族漸漸失去了信心,他在心中已經(jīng)把自己當(dāng)做是離開故鄉(xiāng)遠行的箕子,走走停停,滿目所見,皆為故國的荒涼廢墟,悲傷的歌謠,一旦唱出就哽咽了喉嚨。
他勢必要尋找那些遠逝的高操與美德,他勢必要喊出積壓在心頭像一塊巨石般沉重的呼喚。述史九章中的人物按照歷史先后順序排列,卻又在書寫內(nèi)容上形成有機組合。“進德修業(yè),將以及時。如彼稷契,孰不愿之?嗟乎二賢,逢世多疑。候詹寫志,感鵩獻辭?!保ā肚Z》)屈是屈原,楚懷王時任左徒職務(wù),參議國事,以應(yīng)對諸侯,得到很高的賞識,后因聽信讒言而被疏遠,出使齊國。楚敗于秦,懷王死。楚襄王立,召回后任三閭大夫。又招讒言,再次被流放到南方荒僻之地,后投汨羅殉國。西漢賈誼,文帝時召為博士,一年超遷至太中大夫,因奏議革定制度、削列侯,遭大臣嫉害,貶為長沙王太傅,后遷梁懷王太傅,死年三十三歲。《史記·屈原賈誼列傳》:“賈誼為長沙王太傅三年,有鵩鳥飛入賈舍,止于坐隅。長沙低濕,賈自以為壽不得長,傷悼之,乃作《鵩鳥賦》以排遣?!冰f,一種不祥之鳥,類似貓頭鷹形貌,巨大的翅膀張開,像一張?zhí)硬幻摰拿\之網(wǎng),籠罩在屈原、賈誼頭上,他們或許早就知道,在時代的更迭變遷中,一定會有人付出生命,一定要祭以鮮紅的熱血才能完成時間的程式?;蛘?,每個人都是一只撲向火焰的飛蛾,在距離光芒更近的地方看見自己燃燒的靈魂?!柏S狐隱穴,以文自殘。君子失時,白首抱關(guān)。巧行居災(zāi),忮辯召患。哀矣韓生,竟死《說難》?!保ā俄n非》)豐狐,有著漂亮皮毛的大狐貍,《莊子·山木》:“夫豐狐、文豹,棲于山林,伏于巖穴。”這是徒勞的蟄隱,因為有著顯性的外觀而更容易受到戕害,不能為世所用的君子,即便看門守關(guān)到白發(fā)蒼蒼,仍然難以擺脫死亡的厄運。這厄運從口而來,數(shù)次以書諫韓王的韓非,并沒有得到重用,后秦王嬴政見其所著篇什,逼韓國派遣韓非作為使節(jié)去秦。韓非的到來,無非是離死亡更近了一步,在遭到李斯陷害后入獄,給其毒藥,被逼自殺。
伴君如虎,陶淵明似乎從這些泛黃的冊頁里讀出了透骨的涼意,那些鮮活的生命,即便舍生忘死也沒能得以善終。不是懷疑,是他在一次次確認,并確信,所謂的歷史就是用一些慷慨節(jié)義者的生命鋪就,所謂的豐功偉業(yè)之下無不奠基著那些書生們堅硬的骨頭。他還能怎樣?“世流浪而遂徂,物群分以相形。密網(wǎng)裁而魚駭,宏羅制而鳥驚。彼達人之善覺,乃逃祿而歸耕。山嶷嶷而懷影,川汪汪而藏聲。望軒唐而永嘆,甘貧賤以辭榮?!保ā陡惺坎挥鲑x》)從一定意義上來說,陶淵明是他自己的“叛徒”,在動蕩的時代,高低貴賤似乎成了人們難以擺脫的桎梏和牢籠,兇險細密的漁網(wǎng)讓游魚恐懼,恢宏的大網(wǎng)張開讓飛鳥心驚,有嗅覺靈敏的通達者,不得不逃避做官,回到家鄉(xiāng),寧愿從事繁重的勞作,也不想再次回到那兇險的官場。山巒重疊,環(huán)抱著那孤獨的身影,江聲浩蕩,掩蓋了隱匿者的回聲。有些時代是一去不復(fù)返的,在陶淵明心里,皇帝唐堯時代是最好的時代,就像數(shù)年之后,他揮筆寫下那篇傳誦千古的《桃花源記》。
義熙八年(412)四月,荊州刺史劉道規(guī)因病回建康,劉毅成為荊州刺史,劉毅自恃平定桓玄有功,與劉裕爭權(quán),在荊州廣結(jié)黨羽,與劉??购?。元興三年(404),在平定桓玄的戰(zhàn)場上,劉裕和劉毅曾經(jīng)以北府兵舊將為主力,起兵于京口(今江蘇鎮(zhèn)江),一起進擊建康,一路所向披靡,將桓玄擊潰,摧毀了其只做了八十幾天的皇帝夢。但也是從此時開始,劉裕開始執(zhí)掌東晉朝權(quán),后又經(jīng)歷了盧循之亂,可謂共同經(jīng)生歷死。劉毅竊以為瓜分勝利成果的時機已到,九月召其弟兗州刺史劉藩入荊州作為自己的副手,不想在路過建康時被劉裕誅殺。劉裕隨后出師討伐劉毅,留諸葛長民留守建康,以王鎮(zhèn)惡為先鋒,王鎮(zhèn)惡為了迷惑劉毅說劉藩已經(jīng)南下。十月,王鎮(zhèn)惡到達豫章口,率軍襲擊江陵,荊州刺史劉毅才開始發(fā)覺,想要防守,但未來得及關(guān)門,王鎮(zhèn)惡便進入外城,對內(nèi)城形成合圍之勢,劉毅奮力拒守,仍未逃脫慘敗的命運,自縊而死。十一月,劉裕到達江陵。留守建康的諸葛長民見劉毅被殺,自己不免也有了兔死狐悲之慨,也在暗中密謀作亂,劉裕則派去親信劉穆之進行安撫。義熙九年(413)二月,劉裕東下返京,入夜,在諸葛長民并不知情的情況下輕舟先至。第二天一早得到消息的諸葛長民急往晉見,劉裕命大力士丁旿埋伏下來,然后佯裝接待,致使諸葛長民以為自己安全。而丁旿卻從帷帳中躍出,一把抓住諸葛長民,擊斷其肋骨,在嚎叫中慘死。后又誅殺其親族諸葛黎民、諸葛秀之等。
一個朝代的帷幕落下,一個時代的大幕拉開,在這看似無限的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之中,陶淵明不可能不產(chǎn)生一種悵然的易代之感。在消除內(nèi)患的同時,劉裕并未停止北征后秦的步伐,義熙十三年(417)秋,劉裕大軍攻入長安,俘虜后秦主姚泓,左將軍、江州刺史檀韶遣羊長史為代表,前去關(guān)中慶賀,陶淵明寫下《贈羊長史·并序》,“清謠結(jié)心曲,人乖運見疏。擁懷累代下,言盡意不舒?!贝黼[者情懷的《四浩歌》,世運與個人的疏離,讓陶淵明欲語還休,不肯吐露此時的心曲。這時是有九州統(tǒng)一的希望的,無論朝代姓司馬還是姓劉,都會對天下百姓有好處,不再身處征戰(zhàn)殺伐之中,而或?qū)ψ约海拔覍嵱木邮?,無復(fù)東西緣”“豈無他好,樂是幽居”,也能有一個較好的桑榆晚景。
但有些人不是,有些人總能抓住每一個稍縱即逝的時機,翻身上馬,甚至來不及告別,就踏上了另一段未知的旅程。那個與陶淵明并稱為“尋陽三隱”之一的周續(xù)之,“馬隊非講肆,校書亦已勤。老夫有所愛,思與爾為鄰。愿言誨諸子,從我潁水濱。”(《示周續(xù)之祖企謝景夷三郎》)在劉裕世子義符的延請下在馬肆旁講《禮》,陶淵明友善的態(tài)度之下多少藏著些許譏諷。那個“信宿酬清話,益復(fù)知為親。去歲家南里,薄作少時鄰”的殷景仁,先是任晉安南府長史掾,后來做了太尉參軍,移家東下。還有他在南村的友人羊松齡、龐參軍等人,后來大多依附了新勢力?;蛟S,陶淵明心中并未有太多的不解,人各有志,富貴在天,每個人都有自己活著的方式。但他卻不能完全放下,為何同樣為人,每個個體之間為何有著如此大的差異。他在懷念商山四皓的同時,卻寧愿“江湖多貧賤”,在穎水之畔做一個與世無爭的“幽居士”?!耙状S時,迷變則愚。介介若人,特為貞夫。德不百年,污我詩書。逝然不顧,被褐幽居?!保ā遏敹濉罚敹逵忻鞔_的的記載,《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漢五年,已并天下。群臣爭功,醉或妄呼,高祖(劉邦)患之。于是命叔孫通與諸儒定朝儀。叔孫征召魯諸儒三十余人,有兩儒人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諛以得親貴,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傷者未起,又欲起禮樂。禮樂所由起,百年積德而后可興也。吾不忍為公所為。公所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毋污我!”叔孫通笑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時變?!笔前。蛔R時務(wù)的人只配放逐于山野,不識時務(wù)的人只能過著“寒餒常糟糠”的日子,不識時務(wù)的人只能像他這樣窮居陋巷,“缊褐瓢簞”,到最后陷入生活的困境。
“遠哉長公,蕭然何事?世路多端,皆為我異。斂轡朅來,獨養(yǎng)其志。寢跡窮年,誰知斯意!”(《張長公》)或許沒有人能夠真正理解陶淵明的歸隱有何現(xiàn)實意義上的價值,譬如那個時任江州刺史的檀道濟,曾經(jīng)帶著禮物前去探望,見陶淵明家“環(huán)堵蕭然,不蔽風(fēng)日;短褐穿結(jié),簞瓢屢空”,而勸解曰:“賢者在世,天下無道則忍,有道則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陶淵明固執(zhí)地回答:“潛也何敢望賢,志不及也?!辈远ǖ鼐芙^了檀道濟送來的“粱肉”。他是一個愛惜羽毛的人啊,就像“性公直,不能曲屈見容于當(dāng)世的”這位張摯張長公,默默隱居,收起韁繩回到故鄉(xiāng),以隱跡的方式與這人世歧路告別,直至離開人間?!罢l知斯意”?一句深深的詰問中有對人世的懷疑,也有著對自己能夠安于清貧斬釘截鐵般的肯定。至于《管鮑》和《程杵》篇,無非是在說義士之交的高模,《七十二弟子》無非是在說那些身懷六藝的士人先賢,陶淵明用簡筆勾勒出一個個生動而具有代表性的古人面孔,以此為鏡,映照自己,也映照出當(dāng)今世人多變的面孔。
而《感士不遇賦》更像是一組對世事浮沉的詠嘆調(diào),陶淵明開明宗義就在序言中提出寫下這篇文賦的用意。“昔董仲舒作《士不遇賦》,司馬子長又為之。余嘗以三馀之日,講習(xí)之暇,讀其文,慨然惆悵?!倍妒坎挥鲑x》有其作為士的兩難處境之描述,但其畢竟在五十四歲元朔四年(前125)成功辭職返鄉(xiāng),著書寫作,一生歷經(jīng)四個朝代,度過了西漢王朝的極盛時期,算是功德圓滿。而司馬遷為《悲士不遇賦》卻沾染著斑斑血淚與屈辱,李陵率步卒五千,深入匈奴,被俘。司馬遷向漢武帝陳述李之難情,遂獲罪下獄,并處以宮刑,仍含悲完成巨著《史記》。這是陶淵明一個人的致敬,穿越五百年的時空,遙向歷史,遙向那些含辱負重的人,發(fā)出悲憤壓抑的呼喊?!半m懷瓊而握蘭,徒芳潔而誰亮。哀哉!士之不遇,已不在炎帝帝魁之世。”雖懷握瓊玉和香蘭卻也只能徒自芳潔,無人欣賞。悲哀啊,士人的不被知遇,已到了“仰不睹炎帝帝魁之美”(張衡《東京賦》)的地步。
陶淵明當(dāng)然理解這種“寓形百年,而瞬息已盡;立行之難,而一城莫賞”的心情,并在歸園田之后發(fā)出“一世異朝市,此語真不虛。人生似幻化,終當(dāng)歸空無”的感慨。人生百年,生命易逝,立行實難,何不“寧固窮以寄意,不委屈而累己”,幾乎和司馬遷《悲士不遇賦》中的“無造福先,無觸禍?zhǔn)?。委之自然,終歸一矣!”不期而遇,大抵世間所有懷才不遇者的心境都相通吧,徒握芳蘭,不得不向森森的山林深處慢慢隱去。而那些所謂“識時務(wù)”者到底會是怎樣的下場呢,劉裕死,少帝立后的第二年,景平二年(424),劉裕次子廬陵王劉義真和謝靈運、顏延之交好,承諾“得志”后要以此二人為宰相,卻深遭徐羨之等人的嫉恨,因徐等人是要立劉裕三子劉義隆為太子的。于是,劉義真被貶為庶人,謝靈運出任永嘉太守(在劉義隆立為文帝后被殺)。也是在這一年,少帝被廢為營陽王,五月被打死;同月劉義真也被殺害,景平二年此時改為元嘉元年。但是“鳥盡廢良弓”的表演遠未結(jié)束,元嘉三年,時為宋文帝的劉義隆公布了徐羨之、傅亮、謝晦等殺害營陽王、廬陵王的罪狀,徐羨之自殺,傅亮被誅,謝晦想據(jù)江陵抵抗,后為檀道濟所敗,也被殺掉——而宋文帝亦是景平政變的主謀之一。暫時得到保全,繼王弘為江州刺史的檀道濟,在陶淵明死后的第九年因功高被誅。曾經(jīng)“于半道栗里之間邀之”的王弘五年后死,只有“留二萬錢與淵明”并為他寫下誄文的顏延之算是高壽,在陶淵明死后又活了二十九年。
“擁孤襟以畢歲,謝良價于朝市?!碧諟Y明做好了迎接死亡的準(zhǔn)備,“良價”與“朝市”之間仿佛有一架天平,陶淵明抱定了孤獨與固守窮節(jié),即使在名來利往的人間集市,也絕無販賣情懷與任真之意。只是這一次的拂袖離開,再無歸來,天地間只剩下一個隱隱遠去青蒼的背影。
編輯手記:
作家宋長征的隨筆《潛龍在淵》,寫的是古代詩人陶淵明,作家用心靈的焦灼與感傷咀嚼著詩人陶淵明的一生。我們看到了一個清貧者的自得與失望,一個歸隱者的孤獨與清醒,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希望與頹喪。陶淵明是孤獨的,孤獨的是缺少知音,他是哀傷的,哀傷的是崇尚淳樸風(fēng)氣的時代已然沒落。在陶淵明貧窮困厄的一生中,不只是自己身處于困境,同樣也連帶自己的親人深陷于絕境,但即便在重負之下喘不過氣,詩人依然固守其獨立的品格,依然在無奈與悲憤之下,不放棄對于遠逝的美德與操守的呼喚。陶淵明在詩文中“借用古人之眼尋找與自己相似的靈魂”,而作家宋長征在面對著陶淵明之時,同樣亦是如此,同樣也是在借陶淵明之眼,來看待當(dāng)下,看待當(dāng)下之人面對生命與名利的態(tài)度。在與一個古人的靈魂對話的過程中,讓作家本人在當(dāng)下現(xiàn)實中獲取了心理上的慰藉,同時也讓一個當(dāng)下作家對于古代詩人的反思有了現(xiàn)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