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晗 郭丹彤
每當提起“金字塔”三個字,人們總會在第一時間想起聳立于埃及吉薩高原的胡夫金字塔、哈夫拉金字塔和孟卡拉金字塔。然而當我們自開羅向南逆溯2000多公里,在今天蘇丹共和國境內(nèi),波瀾壯闊的尼羅河畔,我們間或會眺望到一座座比埃及金字塔更為尖銳的錐狀物。它們十幾、幾十座地簇擁在一起,在夕陽照射下,反射出動人心魄的光芒,仿佛在向人們傾訴那塵封已久的遠古秘聞。而當我們涉足沙漠近距離觀察它們,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或傲然挺立,或棱角已失,或大半頹圮,它們靜默佇立于黃沙之間,歷經(jīng)兩千余載,看盡狂沙蔽日,飽嘗興衰榮辱。它們就是努比亞金字塔(Nubian Pyramids),即“蘇丹金字塔”或“小金字塔”。
溯源
目前,已經(jīng)確定的努比亞金字塔有260余座,其中王室金字塔180余座,遠超埃及的70余座金字塔,這令蘇丹當仁不讓地成為世界上擁有金字塔數(shù)量最多的國家。努比亞金字塔主要分布于今天蘇丹境內(nèi)的艾爾-庫爾魯(el-Kurru)、艾爾-努里(el-Nuri)、貝伽拉維亞(Begarawiya)三個地方,其余的金字塔散落于古努比亞幾處圣地,墓主大多屬于努比亞的王室成員,小部分屬于努比亞的貴族與富裕市民。
不同于埃及金字塔的千姿百態(tài),努比亞金字塔的形制較為統(tǒng)一,各個金字塔之間的差異較小。努比亞金字塔的體量遠遠小于埃及金字塔,高度一般在十幾米,最高的塔哈爾卡(Taharqo)金字塔建造之初也不過在40—50米之間,遠遜于吉薩高原那三座巍峨的金字塔。它們的外形均為正四角的錐體,傾斜角度68°—77°,所以看起來普遍更為尖銳。這些金字塔頂部多為模擬花托的圓柱形狀,外部多貼有石磚,內(nèi)部則多填以碎石和沙子。它們普遍被設計為葬祭廟與墳墓合體的結(jié)構。葬祭廟多位于金字塔的東側(cè),葬祭廟中設有臺階式通道,通往建在金字塔內(nèi)的墓室。墓室的壁畫與隨葬物有著鮮明的古埃及風格。在這些金字塔周圍的地下,大多埋有按照努比亞傳統(tǒng)在舉行葬禮之際被殺掉殉葬的人和動物。
很多學者都將努比亞金字塔的建造,特別是第二十五王朝黑人法老們修建金字塔的行為視為努比亞統(tǒng)治者對古埃及文化尤其是古王國時期文化的仰慕與恢復。然而當我們對埃及墳墓的結(jié)構進行仔細梳理之后,便不難發(fā)現(xiàn)努比亞金字塔的建造與其說是黑人法老們的復古行為,不如說是對埃及墳墓設計演變的一種傳承。
從新王國時期開始,埃及法老們不再修建金字塔,而是葬入帝王谷的巖窟墓葬中。第十八王朝時期,住在戴爾·艾爾-麥地那(Deir el-Medina)工匠村為法老修建陵寢的工匠們,大多將自己的墳墓建在與帝王谷遙相呼應的山腰上,其中很多墓葬增設了小金字塔的結(jié)構。這些墓葬的形式是墓穴在地下,其上建有縱券頂葬祭廟,在葬祭廟主墻凹陷處,鑲嵌著刻有墓主形象的石碑。由泥磚修建的小金字塔建于葬祭廟之上,傾斜角度普遍都在60°以上,為了減輕葬祭廟的壓力,小金字塔采用中空設計。在小金字塔的東側(cè),內(nèi)嵌一個小神龕,龕內(nèi)放著死者的團塊雕像(block statue)。
很可能是受到了麥地那工匠村墳墓的啟迪,自第十八王朝中后期以降,孟菲斯很多高級官員也將自己的墳墓設計成金字塔式,這些墓葬很多在石質(zhì)葬祭廟穹頂?shù)奈鱾?cè)加蓋泥磚建造的小金字塔。第十九王朝之后,這些小金字塔被轉(zhuǎn)移到葬祭廟的西邊,成了一個獨立建筑。
新王國時期小金字塔的流行亦蔓延至努比亞地區(qū)。自第十八王朝開始,小型金字塔開始出現(xiàn)在下努比亞地區(qū)的阿尼巴與索萊布。這些小金字塔被直接置于有著縱券頂?shù)脑峒缽R之上,墓室為豎井式,豎井入口在葬祭廟前空地的中央。比起這一時期其他地區(qū)的小金字塔墓葬,下努比亞地區(qū)的小金字塔規(guī)模更大一些,其他部分相對縮小,因而外觀顯得更為協(xié)調(diào)。
甚至在努比亞統(tǒng)治者被趕走后的第二十六王朝,金字塔形式的墓葬仍舊在埃及本土延續(xù),這一時期的小金字塔直接被置于一個矩形的基座上,規(guī)??s小了很多的葬祭廟在金字塔的一側(cè),在葬祭廟中有一個豎井通向位于金字塔下的墓室。
由此看出,在下努比亞地區(qū)延續(xù)千年的金字塔修建工程并非出于努比亞統(tǒng)治者近乎偏執(zhí)的復古行為,而是對埃及墓葬設計的傳承與發(fā)展,其形制、結(jié)構都是有跡可循的。當然,努比亞統(tǒng)治者堅持修建小金字塔這一行為本身,也足以體現(xiàn)他們對埃及文明的追慕。
流變
金字塔出現(xiàn)前的墓葬
“努比亞”指的是從尼羅河第一瀑布至青、白尼羅河交匯處的這一片區(qū)域,位于今天阿拉伯埃及共和國南端與蘇丹共和國北部,緯度在北緯15°—24°之間。其中尼羅河第二瀑布以北的地區(qū)被稱為“下努比亞”,以南的地區(qū)被稱為“上努比亞”。需要注意的是,我們目前發(fā)現(xiàn)的努比亞金字塔,均位于上努比亞。
努比亞文明歷史悠久,在其境內(nèi)發(fā)現(xiàn)的舊石器時代石器明顯要比同時期埃及的石器更多、更精良,發(fā)現(xiàn)的使用勒瓦婁哇技法打造的石片,小巧精美。在舊石器時代末期,努比亞的石器制作技藝突飛猛進,但之后其文明的發(fā)展卻慢于北邊的埃及。古王國時期(公元前2686—前2160年),埃及出兵消滅了位于下努比亞、開始于公元前四千紀的A-Group文化。古王國第六王朝(公元前2345—前2181年)以來,努比亞人開始在埃及擔任警察與雇傭兵,他們?yōu)榘<暗膰野踩隽ι醵?。古王國時期結(jié)束后埃及進入了第一中間期(公元前2160—前2055年),陷于分裂的埃及此時無力控制努比亞地區(qū),努比亞文明開始了又一次的茁壯成長。中王國時期(公元前2055—前1650年),努比亞人在第三瀑布附近的科爾瑪(Kerma)建立了政權,即“科爾瑪王朝”??茽柆斖醭膭萘芸炀鸵鸢<敖y(tǒng)治者的警覺,第十二王朝國王辛努塞爾特一世(Senusret I,公元前1956—前1911年)統(tǒng)治的第18年,埃及大軍攻打努比亞直至尼羅河第二瀑布,在深入努比亞腹地的布亨(Buhen)建立了要塞。自此以后,下努比亞地區(qū)被納入埃及版圖,上努比亞地區(qū)則成為了埃及的采金之地。埃及進入第二中間期后,科爾瑪王朝收復下努比亞地區(qū),并與埃及北部的喜克索斯政權聯(lián)合夾擊埃及本土政權。埃及進入新王國時期(公元前1550—前1069年)后國力大增,經(jīng)過第十八王朝數(shù)代法老努力,埃及成功控制了努比亞全境,努比亞成為了埃及帝國的一個行省,圖特摩斯三世在努比亞設立了“庫什(古埃及稱努比亞為“庫什”)總督”一職,并任命王子擔任。第二十王朝晚期,庫什總督帕內(nèi)希發(fā)動了埃及內(nèi)戰(zhàn),將軍皮安希雖然擊敗了帕內(nèi)希,但從此以后埃及也失去了對努比亞的控制。努比亞很快形成了獨立政權,定都于納巴塔(Napata),所以又被稱為“納巴塔王朝”(約公元前1000—前591年)。公元前8世紀,趁著埃及處于第三中間期(公元前1069—前664年)的混亂之機,納巴塔王朝控制了整個努比亞地區(qū),并在公元前8世紀晚期開始干涉埃及內(nèi)部事務。
科爾瑪王朝與納巴塔王朝初期的王室墓葬,基本都是遵循努比亞傳統(tǒng)方式,墓穴位于由礫石壘起的半球形土丘之下,未經(jīng)防腐處理的國王遺體被安置在巨大的停尸床上,殉葬的妃嬪、臣屬、兵士、奴隸等則陳尸其腳下。
庫爾魯金字塔群
約公元前770年,納巴塔王朝國王卡什塔(Kashta,?—前747年)率兵向北進軍,占領了埃及南部地區(qū),甚至很可能攻克底比斯,被占領的埃及地區(qū)皆尊奉卡什塔為“上下埃及之王”。他在庫爾魯為自己修建了金字塔墓,是努比亞第一位修建金字塔墓的統(tǒng)治者。
卡什塔死后,其子皮亞(Piy)即位,學界通常將皮亞的登基視為埃及第二十五王朝(公元前747—前656年)的開始。為了遏制三角洲地區(qū)第二十四王朝的南擴,皮亞率軍北伐,在大軍經(jīng)過底比斯時,皮亞還專程祭拜了阿蒙神廟,在決戰(zhàn)中皮亞擊敗了第二十四王朝法老特弗納赫特與赫爾墨波利斯統(tǒng)治者尼姆羅特的聯(lián)軍,三角洲以外的埃及各地遂望風歸降。在蘇丹境內(nèi)杰貝爾·巴爾卡山發(fā)現(xiàn)的《皮亞石碑》上,用驕傲的口吻描繪了皮亞此次北伐的勝利:“第二天拂曉,上埃及的兩個統(tǒng)治者、下埃及的兩個統(tǒng)治者,他們都是戴著蛇形標記的統(tǒng)治者,他們來了,他們親吻著陛下面前的塵土?,F(xiàn)在,所有下埃及的統(tǒng)治者和王公都來參拜陛下的神美英姿,他們的腿像女人的腿一樣虛弱……陛下向南航行,他心情愉悅,他身邊的人放聲歌唱。西方和東方同時在陛下周圍歡呼。慶祝的歌詞如下:‘哦,強大的統(tǒng)治者,哦,強大的統(tǒng)治者!你征服了下埃及后班師,你使公牛變成女人!生育你的母親是多么的幸福啊!養(yǎng)育你的父親是多么的自豪??!河谷的人民崇拜她,生育公牛的母牛!你生命永恒,你力量堅韌,哦,底比斯鐘愛的統(tǒng)治者!”通過這段銘文,我們不難想象勝利班師的皮亞在歸舟之上,腳下的寶物堆積如山,百官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呼充盈耳畔,兩岸的紙莎草與不遠處的吉薩金字塔歷歷在目,此時的皮亞應是何等的躊躇滿志。
皮亞在擊敗特弗納赫特之后,返回了首都納巴塔,此時埃及仍處于四分五裂的狀態(tài),存在眾多獨立政權。皮亞駕崩后,其弟沙巴卡(Shabaqo)繼承了王位,約公元前716年,沙巴卡對定都于賽易斯(Sais)的第二十四王朝實施了毀滅性的打擊,隨著第二十四王朝法老、特弗納赫特之子巴肯勒內(nèi)夫(Bakenrenef)的兵敗身死,第二十四王朝灰飛煙滅,埃及全境皆膽顫心驚地匍匐于努比亞的黑人法老腳下,第二十五王朝統(tǒng)一埃及全境,法老同時兼任庫什國王。
沙巴卡將國都從位于上努比亞的納巴塔遷到了位于下埃及的古城孟菲斯。第二十五王朝的法老們在文化上積極提倡埃及古王國時期的藝術,并大力推進埃及古文獻的謄錄工程。在政治上,采取多種措施加強在第三中間期時早已虛弱不堪的王權。例如,皮亞任命自己的姐姐(或妹妹)阿蒙尼爾迪斯一世入駐底比斯阿蒙神廟,成為阿蒙神貞女,這一措施極大限制了阿蒙神大祭司的權力,并遏制了上埃及的獨立勢頭。又如法老們會派自己的家臣到埃及各個地方擔任重要的行政、宗教工作,這在一定程度上加強了中央對地方的管控??上Р痪弥?,這些人大多會被地方權貴們的子孫所取代。
庫爾魯?shù)慕鹱炙壳耙寻l(fā)現(xiàn)了14座,除了塔哈爾卡以外,第二十五王朝的法老,卡什塔、皮亞、沙巴卡、沙比塔卡、塔努塔瑪尼和幾位王后均埋葬于此。庫爾魯?shù)慕鹱炙4鏍顩r十分不理想,1918年美國考古學家喬治·賴森納(George Reisner)在此地挖掘時,僅有一座小金字塔仍能看出大致形狀,其他的都早已頹圮成為一堆堆瓦礫。
庫爾魯墓葬群中國王金字塔的高度在8—11米,王后金字塔的高度在6—8米。一代雄主皮亞的金字塔早已坍塌得不成樣子,原高約8米,傾斜角度為68°,葬祭廟在金字塔的東側(cè),其盡頭一組19級的臺階通向墓室。墓室同樣損毀嚴重,根據(jù)發(fā)現(xiàn)的殘留物可還原一二:皮亞的墓室是在整塊巖石中鑿出的,頂部為縱券頂,皮亞的遺體被放在墓室中央的一座停尸床上。根據(jù)發(fā)現(xiàn)的卡諾皮克罐(Canopic jar)碎片與一些沙比提(Ushabti)碎片可推斷,皮亞的遺體被制成了木乃伊,并按照埃及的傳統(tǒng)下葬。
賴森納在金字塔群的東北方發(fā)現(xiàn)了一處陪葬坑,里面有24匹馬和2條狗,其中2匹馬屬于皮亞,2匹馬屬于塔努塔瑪尼,另外20匹馬分別屬于沙巴卡與沙比塔卡,這些馬均為拉戰(zhàn)車的戰(zhàn)馬。動物呈站姿埋葬,遺體被網(wǎng)覆蓋,均缺失顱骨,說明是被斬首殉葬的。
努里金字塔群
第二十五王朝公元前671年的猝然崩潰來自于新亞述帝國的征服。公元前8世紀末,如日中天的新亞述帝國已橫掃西亞,但尚武的第二十五王朝仍舊持續(xù)對黎凡特地區(qū)用兵,與亞述搶奪勢力范圍,此舉極大激怒了亞述統(tǒng)治者。
公元前671年,亞述王埃塞爾哈東(Esarhaddon)在尼羅河三角洲一帶大敗法老塔哈爾卡的軍隊,塔哈爾卡的妻子與兒子均被亞述俘虜,亞述大軍長驅(qū)直入埃及腹地,塔哈爾卡則倉皇南逃。不久后埃塞爾哈東去世,塔哈爾卡得以收復埃及全境,不過這次對埃及的光復就像煙花一樣短暫。公元前667年,亞述雄主亞述巴尼拔(Ashurbanipal)大軍迫近埃及,摧枯拉朽般地擊垮了塔哈爾卡的一切抵抗力量,努比亞統(tǒng)治者失去了對埃及的統(tǒng)治權,塔哈爾卡撤退至舊都納巴塔,其后雖經(jīng)過多次努力,他再未能收復埃及。公元前664年,趁亞述帝國虛弱之機,塔哈爾卡之子塔努塔瑪尼曾一度成功光復了埃及大半土地,甚至在孟菲斯擒殺了亞述帝國所立的傀儡法老尼科一世(Nekau I),但旋即又被亞述大軍擊退回努比亞境內(nèi)。此后,努比亞的統(tǒng)治者們再也未能實現(xiàn)統(tǒng)治埃及的夙愿。
撤退回納巴塔后,塔哈爾卡并沒有將自己的金字塔建在庫爾魯,而是選址在杰貝爾·巴爾卡山附近、尼羅河之濱的努里。在塔哈爾卡之后,納巴塔王朝、麥羅埃王朝先后有21位國王、王子與53位王后葬于努里的金字塔下。努里金字塔保存狀況一般,全部棱角不再,但大多仍可辨識出金字塔的輪廓。它們的體量普遍要比庫爾魯?shù)慕鹱炙?,高度一般?0—30米之間,建筑材料為當?shù)氐募t色砂巖。
塔哈爾卡的金字塔是努比亞金字塔中最大的一座,根據(jù)估算,最初的高度40—50米。其形制亦是努比亞金字塔中絕無僅有的,它分為內(nèi)、外兩層,內(nèi)層金字塔是最初設計的,外層金字塔是后來又累加的。在20世紀初賴森納發(fā)現(xiàn)它的時候,整個金字塔已經(jīng)坍塌成了一個土丘,在其外側(cè)還可以找到圍墻的地基。葬祭廟建在金字塔東側(cè),墓室入口在葬祭廟盡頭。墓室是努比亞王室墓葬中最為奢華的,墓室大門處有青銅質(zhì)地的門框與凹弧形屋檐,墓室的前廳上有縱券頂。6根雕琢的巨石柱將墓室分為三個部分:中央的墓室與兩側(cè)的甬道。賴森納在中央墓室發(fā)現(xiàn)了1000余個沙比提與一塊努比亞風格的巨大石板,石板很可能是用于放置棺槨的,塔哈爾卡的棺槨早已了無蹤跡。根據(jù)墓室壁畫的內(nèi)容分析,塔哈爾卡的遺體應該被制成了木乃伊。在墓室的北壁與南壁各有4個神龕,西壁有2個神龕,一條長廊環(huán)繞著整個墓室并通過臺階連接著前廳。塔哈爾卡之后,國王們的金字塔、葬祭廟與墓室基本沿襲了塔哈爾卡墓葬的設計,只不過墓室壁畫的內(nèi)容變得更為豐富了。
麥羅埃金字塔群
在失去了對埃及的統(tǒng)治權后,納巴塔王朝持續(xù)衰落,公元前591年,埃及第二十六王朝法老普薩美提克二世(Psamtek II)派大軍南下進擊努比亞,國王阿斯佩爾塔(Aspelta)無力抵御,埃及大軍遂長驅(qū)直入首都納巴塔。在首都遭到浩劫后,阿斯佩爾塔于當年遷都至更南邊的麥羅埃,自此開始了麥羅埃王朝(公元前591—公元370年)的歷史。麥羅埃位于今天蘇丹的貝伽拉維亞,是個半島,其三面分別臨尼羅河、阿特巴拉河(Atbara)與青尼羅河,想要從陸路進入該地,只能從阿布·多姆干河谷進入??梢哉f,麥羅埃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也正是藉此固若金湯的都城,麥羅埃王朝得以延續(xù)近千年。
麥羅埃城位于上努比亞南部,在尼羅河第五瀑布與第六瀑布之間,遠離庫爾魯與努里。麥羅埃王朝前期的幾位統(tǒng)治者仍將自己的金字塔建在了努里。由于前往努里路途遙遠,公元前308年之后麥羅埃王朝的統(tǒng)治者基本都將陵墓建在麥羅埃,只有少數(shù)幾位國王被葬在杰貝爾·巴爾卡山。
麥羅埃墓葬群位于麥羅埃城遺址東側(cè),以山谷為界,分為南部墓葬區(qū)、北部墓葬區(qū)與西部墓葬區(qū)三個部分。南部墓葬區(qū)有9座王室金字塔與195處非金字塔墳墓,北部墓葬區(qū)有41座王室金字塔與3處非金字塔墳墓,西部墓葬區(qū)均為非金字塔墳墓。麥羅埃金字塔群保存狀況相對較好,它們大多由砂巖建成,高度10—33米。麥羅埃金字塔是努比亞金字塔建造的集大成者,這里的金字塔學習了庫爾魯金字塔的凸起邊緣設計,借鑒了努里金字塔的階梯式構型與地基設計,并且創(chuàng)造性地將金字塔頂設計成了模擬花托的圓柱體。
麥羅埃金字塔群中最著名的當屬阿卡瑪尼卡王(Arkamaniqo,約公元前270年在位)金字塔,該金字塔位于南部墓葬區(qū),外部貼有磚塊,內(nèi)部填充碎石,與附近的王后金字塔一同被周圍奢華的貴族墓葬所拱衛(wèi)。葬祭廟同樣在金字塔東側(cè),向下的臺階直通建在金字塔下的墓室,三間墓室縱向排列,前面兩室均有方形石柱,穹頂微微拱起,最里面的墓室最小,有著縱券式的穹頂,此室很可能就是國王棺槨的放置處。國王的木乃伊與棺槨早已無處尋蹤,根據(jù)考古學家的推測,遺體最初很可能被放置在木乃伊盒中,置于一個石質(zhì)停尸床上,停尸床上很可能刻有埃及眾神的形象??脊艑W家根據(jù)殘留物,復原了墓中的弓、箭袋、扳指、馬具、木盒、家具、青銅燈、青銅與銀質(zhì)容器、玻璃杯、陶罐等物。
公元1世紀以來,隨著麥羅埃王朝國力不斷衰退,麥羅埃金字塔的建筑水平逐漸下降。金字塔邊緣的凸起設計逐漸消失,貼在金字塔外的石磚也逐漸變小,金字塔下面的墓室愈發(fā)簡陋,麥羅埃王朝末期的金字塔甚至不再在外層貼磚,而僅以泥灰涂抹表面。
公元370年,早已虛弱不堪的麥羅埃王朝被非洲東部的阿克蘇姆王國(Kingdom of Aksum)所滅。古埃及文明衣缽最直接的繼承者古努比亞文明,隨著麥羅埃王朝的灰飛煙滅,長眠于尼羅河畔、黃沙之間。
現(xiàn)狀
在麥羅埃王朝滅亡后,這些小金字塔亦難得安寧,這是由于這些小金字塔大多位于河畔附近,在一望無垠的沙漠中顯得十分顯眼,而努比亞人又仿效了古埃及的厚葬習俗,墓室中陪葬寶物堆積如山,故在西方人到來之前,努比亞金字塔便已頻遭洗劫。在對努比亞金字塔進行的考古工作中極少發(fā)現(xiàn)完整的木乃伊,這很可能是由于古代盜墓者撕扯木乃伊身上的金銀飾品所致。19世紀以來,在黃金的刺激與“埃及熱”的感染下,西方的探險家和尋寶者如潮水般涌向非洲大地,他們大多經(jīng)由埃及來到努比亞,尼羅河畔令人矚目的努比亞金字塔吸引了他們貪婪的目光。
對努比亞金字塔群造成最嚴重破壞的人,當屬意大利人朱塞佩·費里尼(Giuseppe Ferlini)。此人最開始是一名醫(yī)生,1830年他以軍醫(yī)的身份來到喀土穆,在財寶的驅(qū)使下,他伙同阿爾巴尼亞人安東尼奧·斯特凡尼(Antonio Stefani)組織了一個30余人的尋寶隊,在尋寶的過程中,于1834年來到麥羅埃遺址。費里尼首先選中了北部墓葬區(qū)的N6號金字塔,該金字塔是麥羅埃墓葬群最大的金字塔之一,屬于麥羅埃王朝的杰出女性統(tǒng)治者阿瑪尼沙赫塔王后(Amanishakheto),在進入墓室洗劫了全部陪葬品后,意猶未盡的費里尼和他的幫手們又爬上這座金字塔,用暴力手段拆除了該金字塔的頂部,以期獲得更多的財寶。在洗劫了阿瑪尼沙赫塔王后的金字塔后,費里尼一伙又在麥羅埃金字塔群破壞了至少40座金字塔。之后大批尋寶者被費里尼發(fā)現(xiàn)的財寶所“激勵”,紛紛來到努比亞尋寶,給努比亞金字塔造成了無法估量的損失。
英國自19世紀70年代開始殖民蘇丹以來,將無數(shù)蘇丹人民智慧的結(jié)晶搶掠到私人手中與英國各處博物館,對努比亞金字塔的挖掘也是以掠奪寶物為主。1956年蘇丹人民成功獨立建國以后,開始重視對本國文物的保護,可惜由于經(jīng)濟發(fā)展滯后,數(shù)十年來蘇丹政府一直無法撥出足夠的資金來維護這幾處金字塔群,對金字塔群的維護經(jīng)費主要來自旅游收入和聯(lián)合國的幫助。屋漏偏逢連夜雨,由于蘇丹不完善的基礎設施建設與低調(diào)的旅游宣傳,加之近年來的內(nèi)戰(zhàn)與國際制裁,小金字塔群每年接待的游客只有約70萬人,不及蘇丹游客承載量的十分之一。2020年以來肆虐于全球的新冠疫情,對蘇丹的旅游業(yè)造成了致命打擊,數(shù)十萬仰仗小金字塔旅游業(yè)為生的蘇丹民眾瞬間失去了飯碗,再加上2019年年末肆虐東非的蝗災引發(fā)的大范圍饑荒,蘇丹人民與小金字塔的狀況更是堪憂。
從廣義上講,努比亞金字塔的考古工作自18世紀便已開始。
1798年拿破侖遠征埃及之后,歐洲學者們蜂擁前往埃及與努比亞進行考古。1821年,法國博物學家弗雷德里克·卡伊奧德(Frédéric Cailliaud)跟隨奧斯曼帝國埃及總督穆罕默德·阿里的大軍,來到努比亞地區(qū)進行考察,在麥羅埃遺址,他對其中一些金字塔的外形進行了素描,在幾年后這些素描被收錄于6卷本的《泛舟白尼羅河:麥羅??疾臁分?。這些素描記錄了很多后來被費里尼和其他尋寶者摧毀的金字塔原貌,對麥羅??脊叛芯烤哂兄匾饬x。
1918—1919年間,賴森納帶領的考古隊對庫爾魯金字塔群進行了系統(tǒng)發(fā)掘,他的團隊精準繪制出了庫爾魯金字塔的分布情況,詳細描述了每座金字塔的保存狀況。
德國考古學家、建筑學家弗雷德里?!ば量藸枺‵riedrich Hinkel)將畢生精力都獻給了努比亞考古,自20世紀60年代至21世紀初,他確定了多處努比亞金字塔遺址,并結(jié)合考古實物還原了金字塔的修建過程,即主要使用“沙杜夫”(新王國時期發(fā)明,并在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中使用的提水裝置)來壘砌磚石。
2009—2012年間,考古學家在距離麥羅埃遺址約720公里處的塞迪恩伽(Sedeinga),發(fā)現(xiàn)了金字塔墓葬群。此墓葬群中有金字塔80余座,它們的體量遠遠小于麥羅埃金字塔,建造時間與麥羅埃金字塔群基本同步,其擁有者系努比亞的貴族與富裕平民。考古學家在金字塔下的墓室中發(fā)現(xiàn)了一些羅馬風格、埃及風格的工藝品,這說明麥羅埃王朝與羅馬帝國有著穩(wěn)定的經(jīng)濟文化聯(lián)系。此處金字塔群的發(fā)現(xiàn)與發(fā)掘,修正了人們對努比亞金字塔的認知,證明了在麥羅埃王朝時修建金字塔并非王室獨享的權力,努比亞貴族與平民階層皆有權力建造小金字塔。
1970年,阿斯旺大壩工程竣工之后,蘇丹境內(nèi)尼羅河水位大幅上漲,將努里墓葬群的多座金字塔淹沒于水中。數(shù)十年來,由于技術限制與資金匱乏,對這些浸沒于尼羅河中的金字塔考古工作遲遲未能開展。直至2018年,美國考古學家皮爾斯·克雷斯曼(Pearce Creasman)組織考古隊,開始在努里遺址進行水下考古。2019年,這支考古隊發(fā)掘了國王納斯塔森(Nastasen)的金字塔,考古學家們對金字塔與金字塔之下墓室的結(jié)構布局進行了測繪,并清理發(fā)掘出一些帶有鮮明古埃及風格的隨葬品。
努比亞金字塔是努比亞先民智慧的結(jié)晶,同時也是古埃及文明影響努比亞文明的有力證明。努比亞金字塔的破土動工見證了努比亞政權鼎盛期的意氣風發(fā),努比亞金字塔蔓延開來寫滿了黑人法老們對一統(tǒng)埃及的執(zhí)念,努比亞金字塔修建的戛然而止亦是對古埃及文明與古努比亞文明曲終人散的挽歌。撒哈拉沙漠夜風呼號,這是努比亞歷史的回響;走進努比亞,去追溯人類文明的源頭;探秘金字塔,來感受黑人法老們縈繞心底的埃及夢魂。
(作者王晗為上海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郭丹彤為上海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