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我讀小學二年級時,二樓亭子間搬來一戶人家,一個男人拖著兩男一女三個孩子,鍋碗瓢盆之外就是一張床一張小方桌,如果說稍見出彩的話,他家的凳子倒是圓凳面,比我們家的寧式骨牌凳摩登一些。芳鄰遠來,媽媽前去道喜,但男主人的上海話說得不好,三兩句后就轉到廣東話,于是你說你的我說我的,好在微笑是相似的,大家都能讀懂彼此的心聲。從此我也明白了“剪刀磨剪刀”是啥意思。
亭子間男人姓劉,在老西門一家食品廠工作,廠里的師傅幾乎是清一色的粵籍人士,“官方語言”便是廣東話,兩點一線的生活使劉家爺叔缺少練習上海話的機會。劉家爺叔安頓好臥榻爐灶,在休息天做了兩鍋米花糖。甜熱的香氣吸引我去看個究竟,往炒菜鍋子(劉家爺叔稱之為“鼎”)里倒入麥芽糖,慢慢熬至熔化,將事先準備好的爆米花倒進去,再撒一把黑芝麻,用力攪拌翻炒,再傾倒在抹了熟油的桌板上,趁熱壓扁至一寸厚,吹冷后找來一把竹尺,用刀貼著劃成長條,再剁成方塊。邊緣不甚整齊的留著自家吃,外觀靚麗的裝進藍邊大碗樓上樓下分送鄰居。
劉家爺叔做的米花糖松脆香甜,比八仙橋食品店里的米花糖好吃。吃了米花糖,我與他家三個孩子也熟了,老二成了我的同班同學,他叫劉志強。有一天他在我家看《兒童時代》,媽媽請他吃柿餅,看他衣衫破了就找出針線盒給他縫補,不經意地問了一聲:“志強啊,你媽媽……”
志強似乎早有準備,應對干脆:媽媽在廣東,國慶節(jié)回家。
國慶節(jié)到了,志強的媽媽果然回家了。志強的媽媽踏進弄堂就成了新聞。一個身材苗條的女人,膚色黝黑,顴骨微突,唇薄嘴闊,綰了一個洋蔥頭似的髻,穿一件香云紗短褂,挑著一副擔子,前面是一只紅漆小木箱,后面是一只本色的藤條筐。扁擔小巧玲瓏,兩頭高翹,就像后來我在梅州看到的老房子上面的燕尾脊。女人腳步輕快,扁擔跟著上下彈跳,就像是有生命的活物架在她的肩頭。最大的亮點在貼邊繡花的褲子下面,赤腳穿一雙木拖鞋。木拖鞋是弄堂生活的常見之物,但她的木拖鞋出類拔萃,不同凡響,后跟有兩寸高,用大漆繪了彩,還畫滿了花鳥魚蟲,珠光寶氣,世俗美艷。
廣東女人叫阿珍。阿珍將帶來上海的番薯粉條和蚵仔干分送給鄰居,她會說普通話,一點點口音也不妨礙與大家熱烈交流。
大家很快知道,阿珍是“跑單幫的”。但是要等我看了京劇《沙家浜》才知道“跑單幫”是怎么回事,不免肅然起敬。
女人來了,亭子間彌漫起熱蓬蓬的煙火氣,劉家爺叔跑腿,阿珍捋袖當灶,樸刀咚咚,鍋鏟咣咣,各種小菜變戲法似的上了桌。阿珍買了一只八斤重的大公雞燒白斬雞,燒了一鍋鹵水大腸,也是一頓吃光。劉家爺叔從廠里買來做火腿月餅扦下來的火腿皮,芳香洶涌地燉了一下午,叫樓上樓下的鄰居口水流了一地。他家的親戚從四面八方聚攏來,歡聲笑語,不醉不歸,他們甚至唱起了咿咿呀呀的潮州戲。鄰居們相視而搖頭:上海人家沒有這樣吃的,敗家子啊。
幾天后阿珍悄無聲息地走了。第二年國慶節(jié)她又來了,還是“黑里俏”的模樣,但是木拖鞋換成了本色的。這次她做了豆腐餡的饅頭給鄰居吃,真是太好吃了。她向鄰居借糧票,吃過豆腐饅頭的主婦不好意思拒絕,我媽給了她三十斤糧票。
阿珍不在家的日子漫長而昏暗,劉家爺叔一個人帶三個孩子過日子實在辛苦,亭子間充斥著一股尿臊氣,而且像冰窖那么凜冽。他出門前給每個孩子兩角錢,讓他們自己解決伙食。暑假里志強常常不吃飯,光吃棒冰雪糕,竟然也能將一天對付過去。我與志強讀到四年級了,他還像猴子一樣精瘦。那時候誰家都沒有多余的吃食,我偶爾也會扯半根油條、掰半只大餅給他。
某天黃昏,窗外飄著鵝毛大雪,西北風嗖嗖地往門縫里鉆,志強來到我家,“我要去鄉(xiāng)下讀書了”。他說著便往我手里塞了一塊兩頭大中間束腰的繞線板,雕了稚拙的圖案,朱漆描金,似有一種不甘寂寞的喜慶氣息。“你喜歡畫畫,就給你留個紀念吧?!边@神情和口氣與年齡不大相稱,我有點不知所措。
后來劉家爺叔跟我媽說,他把志強送給了鄉(xiāng)下的一個親戚。這年春節(jié)前阿珍回家了,挾了一只藍布包袱走進弄堂,當然也不可能穿繪彩的木拖鞋。天寒地凍,云海翻騰,她這次回來得有些突然,當晚有里弄干部上門,關照她去派出所報臨時戶口,“投機倒把的事情決不許再做啦!”
第二天她趁我獨自在家,就來找我要那塊繞線板:“這是我從娘家?guī)淼?,志強怎么可以將女人用的物件隨便送人呢?你應該比他懂事吧?!?/p>
這有什么稀奇的,我給了她,當然也有點生氣。不過她給了我一枚“紅燈記”紀念章,那是用四顆有機玻璃扣子做成的一盞號志燈。一陣狂喜幾乎叫我窒息,同學們可要眼紅死啦!
吃過端午粽子,劉家搬到南市去了,我從此再也沒有見過那個“黑里俏”的廣東女人,還有劉家爺叔和志強。但是我清楚地記得那雙繪彩的木拖鞋,此后也再沒見過這種散發(fā)著民間藝術之美的木拖鞋。為寫這篇小文,我特地發(fā)微信給廣州一家雜志社的朋友,她說這種木屐在南粵早就絕跡了。
我卻分明又聽見了五十年前,亭子間里的嘀呱嘀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