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雙
安徽省蕪湖市南陵縣弋江鎮(zhèn)的一座宋代墓葬出土文物中有一組女樂木俑,這10件木俑皆為站立姿勢,服飾統(tǒng)一,各持樂器呈演奏狀,造型精美生動,是宋代音樂生活的直接表現(xiàn),具有深入研究的價值。本文擬將木俑與已有考古材料和文獻進行對照,以探索宋代樂器形制與民間樂隊中家庭樂隊的編制情況。
一、出土概況
1.出土墓葬形制和隨葬器物概況
2014年6月,女樂木俑出土于安徽省蕪湖市南陵縣弋江鎮(zhèn)鐵拐村鐵拐組西北800米的一座宋代墓葬中①(考古簡報編號M1),墓葬為豎穴土坑灌漿重棺墓,灌漿層長約4.8、外寬2.5?2.8、殘高1.7米,未見墓道,灌漿層內(nèi)放置兩層木棺。因未經(jīng)盜擾,墓葬基本保存完整,出土了200余件隨葬器物,是研究宋代社會文化的珍貴材料。
隨葬品集中放置在4個位置,分別是外棺前端的3層木架格、木架格與內(nèi)棺之間、內(nèi)棺尾端的木托板以及墓主人身上。隨葬品按功能可分為供品明器、俑及建筑模型、家具、日用器皿、衣物及首飾。手執(zhí)樂器的女樂木俑與女奉食木俑、木質(zhì)轎子、轎夫木俑、房屋模型、武士木俑和仆從木俑放置于3層木架格的中層和底層,出土?xí)r位于底座之上,木架格上的隨葬品涉及出行、伎樂和奉食等題材,是同一時期墓室壁畫時常使用的主題。
2.墓主人身份小考
根據(jù)墓葬內(nèi)棺覆蓋的旌銘“安康郡太□□氏之柩”
可推測出墓主人為受北宋朝廷誥封的命婦“安康郡太君”,身份為品官之母(舊制品官之父去世后其母封號加“太”字)。同時,相鄰的M2出土的墓志銘顯示M2的墓主人為北宋名臣徐的父親徐用之和祖母程氏,下葬于北宋元祐二年(1087)十一月十三日②。根據(jù)《宋史》記載,徐曾在元符三年(1100)徽宗即位后擔(dān)任翰林學(xué)士期間“遭憂”,服喪完畢后主管靈仙觀入元黨籍,時年約為崇寧三年③。因其父已于此前逝世,所以推斷此時去世的是徐的母親管氏。M1內(nèi)棺覆蓋的旌銘長290厘米左右,從目前考古發(fā)現(xiàn)的宋尺實物來看,北宋尺的長短約在31厘米左右,按照宋代的尺度,這一銘旌長度為九尺有余④,對應(yīng)《宋史·兇禮》所載,墓主人品階在三品以上,而徐遭憂時任翰林學(xué)士,為正三品,兩者正相匹配。由此可推斷M1墓主人為徐之母管氏,下葬年代為元符三年(1100)至崇寧四年(1105)之間。
二、女樂木俑所執(zhí)樂器考
M1共出土16件木女俑,其中10件持樂器(圖1),6件捧食盒、酒壺等物品,兩組木俑分置在兩個底座上,因此雖有個別木俑移位,但兩組文物并未混淆,下面僅對持樂器的女樂木俑進行分析,以確定這組樂隊的樂器編制。
1.彈撥樂器——琵琶
該組女俑中僅有一人懷中豎抱一件梨形彈撥樂器(圖2),樂器頸部略彎曲,背部向外,根據(jù)造型和與女俑的比例推測為琵琶。因雕刻簡約,或表現(xiàn)的是包裹后的狀態(tài),故無法得知其弦數(shù)、品位和彈奏方式。宋代琵琶類樂器的形制與演奏法基本沿用唐制,《事林廣記》卷5載:“琵琶,近代樂家所做長三尺五寸,法‘天、地、人’與‘五行’也,四弦象四時也,有直項者,有曲頸者?!睆目脊挪牧蟻砜矗芜|金時期的壁畫、石刻上出現(xiàn)最多的琵琶形象為四弦曲項琵琶,但也有其他形制,如河南禹州白沙宋墓散樂壁畫和山西汾陽太符觀奏樂壁畫中的伎樂人彈奏的就是五弦琵琶(圖3),而北京云居寺經(jīng)幢石雕伎樂人彈奏的則是直項琵琶(圖4)。宋代的演奏方式多為使用撥子彈奏,但亦有用手指彈奏的,如甘肅文殊山石窟萬佛洞《彌勒下生經(jīng)變》中的伎樂人(圖5)和北京云居寺經(jīng)幢(東廊)的石雕伎樂人(圖6)。
2.吹管樂器——排簫、簫、篳篥、笛、笙等
該組女俑中有六人持吹管樂器,其中一人頭向前探,唇部凸起呈吹奏狀,雙手握一件七管編成、簫管長短相等的管樂器,推測應(yīng)為排簫(圖7)。根據(jù)目前考古發(fā)現(xiàn)的音樂圖像資料來看,中國古代的排簫形制大致可分為三種,分別是“象鳳之翼”的單翼式、管長相等的等管式以及中間短兩邊長且有木櫝邊框的雙翼式⑤。宋遼金時期的壁畫和石刻中常見的是等管式排簫,單翼式和雙翼式排簫數(shù)量較少,前者多見于漢唐時期,后者多見于明清時期。同時,這一時期簫管數(shù)量并不固定,文獻中記載有八種形制,分別是十二管、十三管、十六管、十七管、十八管、二十一管、二十三管以及二十四管,但考古發(fā)現(xiàn)的圖像中還有四管、八管、九管、十管、十一管等多種排簫,這其中有些是由圖像呈現(xiàn)不夠準(zhǔn)確造成的。此件女俑手持的排簫為等管式,造型簡略,未出現(xiàn)邊框和手柄。等管式排簫是將長度相等的音管內(nèi)部以自然竹節(jié)或蜂蠟填充,通過調(diào)整填充物決定音高,并按照一定的音列順序固定為一個整體。此件排簫管數(shù)為七管,不見于文獻記載和出土圖像,也未見于實物,可能為工匠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
另一件女俑雙手豎握一管,鼓腮吹奏,手指輪廓明顯,似為按奏,管長及腰,因此推測其所奏樂器應(yīng)為簫(圖8)。宋代的簫又稱“簫管”,是宋代民間對豎吹之笛的泛稱,與前代以“簫”指代排簫不同,宋代的“簫”指的是單管豎吹的管樂器,演奏時由奏者雙手豎持于胸前,管口置于嘴邊吹之,兩手配合按發(fā)音孔以發(fā)聲。根據(jù)文獻記載,宋代簫管多為六孔,長一尺八寸,約為57厘米,長度及腰,與此俑所持樂器形制相近,但此件簫管沒有刻出音孔,因此無法得知其孔數(shù)。國家大劇院“皖樂徽聲——安徽音樂戲曲文物展”曾展出一件宋代青白瓷簫(圖9),為宋代簫管實物,其一側(cè)有五孔,另一側(cè)有一孔,正好六孔,唯長度略短,僅為20厘米。此簫1990年9月出土于安徽省望江縣護城村磚瓦窯廠北宋券頂單室墓,與考古出土的音樂圖像中常見的長度及腰的簫管略有不同,可能是一種特殊的簫管。
木俑中還有一件女俑亦豎吹一管樂器,但管的長度較短,且女俑的口部似有哨子,哨子與管子沒有銜接上,因此推測其吹奏的可能是宋代流行較廣的吹管樂器——篳篥(圖10)。篳篥源于龜茲,原為胡樂所用之器,至宋代時在宮廷與民間的各種音樂形式樂隊中(宮架樂隊、登歌樂隊以及鼓板、小樂器和細(xì)樂等形式除外)都占有一席之地,成為宮廷教坊大樂和鼓吹樂中的一件重要樂器,因其地位重要而有“頭管”之稱。宋代篳篥有大小之分,大者九孔,小者六孔,亦有七孔的。九孔篳篥的音孔排列是前七孔后二孔,六孔篳篥是為轉(zhuǎn)調(diào)而制,但尚不知其音孔排列。此件木俑所持樂器沒有刻出音孔,因此無法得知其孔數(shù),但從其形制與木俑的比例來看,可能是尺寸較大的九孔篳篥。
木俑中有一人雙手一正一反橫持一件管樂器,側(cè)首湊近管端吹奏,推測其所吹樂器應(yīng)為橫笛(圖11)。宋代橫笛的形制及奏法十分多樣,《夢溪筆談》記載:笛多為七孔,長一尺四寸,又名橫吹,有大小之別,分別稱作大橫吹、小橫吹。此件木俑所持樂器較為短小,應(yīng)為小橫吹。
另有一俑雙手做捧物狀,鼓腮凸唇吹奏,出土?xí)r樂器脫落,脫落物形制似笙(圖12)。宋代笙類樂器名稱繁多,且種類及形制較唐代更加豐富多樣。主要表現(xiàn)在簧管數(shù)和制作材料上。根據(jù)文獻記載,宋代笙的簧管數(shù)有十九簧、十七簧、十三簧、十二簧、九簧、七簧等形制,其笙斗的制作材料在唐代原為匏(葫蘆)制,后改為木制,宋代先是沿用唐制以木制作,后在徽宗時又恢復(fù)為匏(葫蘆)制。此件笙因出土?xí)r脫落,未公開發(fā)表,故未知其形制。
除上述木俑外,還有一俑雙手持一件長方形樂器欲吹奏,樂器上半部分缺損,且較前述的簫和篳篥略粗,可能也為一類吹管樂器,但形制不明(圖13)。
3.打擊樂器——拍板、鈸、手鼓
木俑中有三人手持打擊樂器,其中一人手持由六塊長方形組成的拍板,正在擊打演奏(圖14)。此拍板形制為宋朝教坊所用的六板之制的小拍板⑥,此外,還有九塊的大拍板,如河南禹縣白沙宋墓壁畫中的拍板(圖15),以及三塊的小拍板,如佚名《大儺圖軸》一畫中所繪拍板。
另一人將兩個相疊的圓盤形樂器捂在胸前,似在演奏間休息,圓盤背面有鈕,鈕上系有飄帶,推測為體鳴類銅制打擊樂器—鐃(圖16)。根據(jù)文獻記載⑦,銅饒最初用于佛教音樂,是隨著佛教而傳入的外來樂器。它與我國宮廷中傳用的商代有鈴無舌,有柄立置的饒同名實異。饒的形制與鈸十分相似,為圓盤形,面薄而翹,帽小而頂大,中間隆起部分較小,且頂部有穿孔,系以長布條,將兩片相連組成一副,由演奏者兩手持之,兩手互相拍擊發(fā)聲,聲音清亮。而鈸雖然也為圓盤形的兩片,但面厚而平,碗大而頂圓,中間隆起部分較大,因此推測木俑所持樂器為鐃,而非鈸。1984年2月江蘇省徐州市銅山縣茅村鄉(xiāng)大莊村雪山寺窖藏出土一副銅鐃(圖17),帽小而向內(nèi)凹進,一副頂中有穿孔,是目前所見的宋代銅饒實物。
還有一人亦單手持圓盤形樂器,另一手張開欲擊奏,圓盤狀似葵口盤(圖18)。1972年四川省三臺縣靈興鄉(xiāng)南宋嘉定四年張心娘墓出土一件三彩手鼓俑,其所持的梅花形鼓與此相近(圖19),山西省聞喜小羅莊金大定伎樂磚雕中亦有此種形式的手鼓(圖20),因此推測應(yīng)為手鼓一類的樂器。古代手鼓有兩種形制,一種帶手柄,雙面蒙皮,有鼓腔,演奏時左手持鼓柄,右手持槌以擊之⑧;一種沒有手柄,單面蒙皮,無鼓腔,演奏時左手持鼓,右手以手指擊奏,通過手指在鼓面中擊打不同的位置取音,從而達(dá)到豐富的音色、音強和節(jié)奏變化,如《皇朝禮器圖式》載“又恰稱‘達(dá)普’,木匡,上冒以革,形如手鼓而無柄”。此件木俑所持手鼓應(yīng)為后者。
三、女樂木俑樂隊編制
安徽南陵鐵拐李宋墓出土的女樂木俑樂隊編制為琵琶、排簫、簫、篳篥、笛、笙、拍板、鐃、手鼓及不明管樂器共10件樂器,反映了宋代民間家樂樂隊的樂器組合。
宋代的音樂文化隨著市民文化的興盛而開始轉(zhuǎn)型,民間樂隊可分為雜劇伴奏樂隊、說唱及歌唱伴奏樂隊、舞旋伴奏樂隊和純器樂樂隊⑨。雜劇、說唱及歌唱伴奏樂隊的基本形式由“鼓、板、笛”三類樂器組成。其中拍板多為六板,笛類泛指篳篥、橫笛等吹管樂器,鼓類則以掛在腰上的杖鼓、立于架上的大鼓為主,偶見帶柄和不帶柄的手鼓。舞旋伴奏樂隊在“鼓、板、笛”的基礎(chǔ)上,又增加了琵琶、箏等弦樂器,同時管樂器也增加笙、簫、排簫等樂器,具有中型樂隊的規(guī)模,音樂表現(xiàn)力較前兩者更為豐富。純樂器樂隊有細(xì)樂、小樂器和清樂三種,較少使用鼓類樂器,如細(xì)樂以簫管、笙、軋箏、嵇琴、方響合奏;小樂器以二至三件樂器合奏,如雙韻合阮咸、嵇琴合簫管、獨打方響、敲水盞,打鑼板等;清樂則在宮廷馬后樂所用的拍板、篳篥、笛、提鼓的基礎(chǔ)上加方響、笙,并以小提鼓替換,以使其聲音清細(xì)。
根據(jù)對比,可知安徽南陵鐵拐李宋墓出土的女樂木俑樂隊的編制較為接近舞旋樂隊,其中琵琶是舞旋樂隊與雜劇、說唱、歌唱類伴奏樂隊不盡相同的樂器,可能同舞蹈音樂表現(xiàn)的需要有關(guān)。而鐃在宮廷宴樂中也常用于文舞演出,由舞者手持之,邊擊邊表演舞蹈動作,已兼?zhèn)湮璧傅谰叩男再|(zhì)。宋代北方地區(qū)的墓葬中,也存在舞伎與樂隊一起演出的磚雕和壁畫,如山西新絳縣北蘇村金代墓葬雕磚,由舞伎、琵琶、排簫、橫笛、笙、拍板、腰鼓(2件)、大鼓、篳篥(另一墓)組成(圖21),以及河南許昌禹州白沙宋墓壁畫,其樂器組合與安徽南陵女樂木俑相近,只是木俑中沒有舞伎。故此,可推測這組女樂木俑為宋代官僚家中為舞蹈伴奏的樂隊。
(圖片來源:國家大劇院、安徽省博物院)
注釋:
①郝勝利、程京安、楊小寶、張輝、李新民、孫茂梅《安徽南陵鐵拐宋墓發(fā)掘簡報》,《文物》2016年第12期。
②孫千惠《安徽南陵鐵拐宋墓研究》,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2020屆碩士學(xué)位論文。
③宋《道命錄》收錄蔡京所撰之碑文,刊刻元祐黨籍一事發(fā)生于“(徽宗)皇帝嗣位之五年”,大抵為崇寧三年。
④陸雪梅《從蘇州博物館藏宋尺談起》,《東南文化》2002年第11期。
⑤王旭茹《宋遼金排簫探析》,西安音樂學(xué)院碩士論文,2020。
⑥《文獻通考》卷139(樂十二)曰:“宋朝教坊所用六板,長寸。上銳薄而下圓厚,以檀若桑木為之?!?/p>
⑦《樂書》卷125胡部“銅饒”條曰:“銅饒,浮屠氏所用浮漚,器小而聲清,世俗謂之饒。其名雖與四金之饒同,其實固異矣?!?/p>
⑧明《三才圖會》載:“手鼓,其制扁而小,亦有柄,令歌者左手抗,而右手擊之?!?/p>
⑨張麗《宋代樂隊編制研究》,河南大學(xué)研究生碩士學(xué)位論文,2001。
(責(zé)任編輯:田紅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