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云
01
午休時分,天熱得讓人睡不著。小沙在用樹枝、茅草和塑料布搭建的簡易瓜棚里瞪眼躺著。被明晃晃的太陽曬得發(fā)燙的空氣像是找到了施虐對象,不停地朝他發(fā)起猛攻。小沙不得不拿起用舊試卷折成的紙扇,使勁兒扇著,以驅(qū)趕撲面而來的熱浪??稍接昧Γ绞呛沽鳑驯?,真是讓人心情煩躁。
小沙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爬起來鉆出瓜棚,幾步跨到瓜田里。眼前是三十壟蔥郁茂盛的西瓜地,視野一開闊,空氣似乎也沒那么悶了。但是,頭頂?shù)奶栆廊粺肓?,曬得小沙口干舌燥。他蹲下身,摸了摸腳旁的西瓜,熱乎乎的。本來想著吃上幾口甜絲絲、涼津津的西瓜消消暑,結(jié)果這溫度一下子讓人沒了食欲。
小沙重新站起來,檢閱著西瓜地。三伏天,人熱得受不了,但西瓜卻鉚足了勁兒長,一天一個樣兒。尤其瓜棚偏西的那三壟西瓜,長得格外大。
本地日照時間長、晝夜溫差大,而這片地又是上好的沙地,所以西瓜含糖量特別高。頭茬瓜是全年里品質(zhì)最好的,籽少皮薄、又沙又甜,但由于沒空拉到集市上零賣,爸爸便領(lǐng)了熟識的瓜販來瓜地看貨。這三壟瓜一下子就被看中了,瓜販說三天后一早開車來裝,給的價錢著實(shí)讓人歡喜,一元錢一斤!
可惜能賣出好價錢的只有這三壟,其余二十多壟都還是粉瓤子,離熟尚有段時日。根據(jù)往年的行情,等它們熟的時候,西瓜的價格已經(jīng)大幅下跌了,好點(diǎn)兒的可以賣到五六角,差的兩三角也有可能。所以,西瓜上市的早晚,對瓜農(nóng)的收入影響特別大。
不過,這長得最好的三壟西瓜,只有兩壟是小沙家的,另外一壟是漠漠家的。一想到這個,小沙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剛才在瓜棚里煩躁得要命,除了因為熱,這也是個很重要的原因。
02
春末的時候,爸爸、漠漠爺爺和另一戶人家一起在這片沙地上種了三十壟西瓜。爸爸年富力強(qiáng),種得最多;漠漠爺爺只種了三壟,因為他七十歲了,老伴又中風(fēng)好幾年,錢花光了病也沒治利索,兒子兒媳在外地打工賺錢還債,家里家外就他一個人忙活,所以不敢種太多,怕忙不過來;剩下的六七壟,屬于另一戶人家。
誰知,瓜苗出得齊齊整整,剛撐開一對芽瓣時,卻遭遇了一場大風(fēng)。
風(fēng)是晚上臨睡前刮起來的,本以為刮一會兒就能過去,誰知卻越刮越猛,氣溫也隨之開始下降。漠漠爺爺聽著“呼呼”的風(fēng)聲,擔(dān)心第二天清晨有晚霜凍,就連夜敲響了小沙家和另一戶瓜農(nóng)的大門,喊他們一起去瓜地做防凍。但是大半夜的,睡得正香的爸爸懶得起來,另一戶人家也不想去,還嫌漠漠爺爺杞人憂天,擾了他的好夢。
漠漠爺爺怎么想都不放心,就獨(dú)自去了瓜地。田地里防霜凍的措施一般有三種:煙熏、灌水、遮蓋。瓜地下風(fēng)不遠(yuǎn)處有治沙的草方格,風(fēng)大,怕引起火災(zāi),漠漠爺爺不敢用煙熏的法子。瓜苗太小,也不適宜灌水。他只好打著手電筒,選了最辛苦的辦法——拿小鏟子鏟出土疙瘩,擋在每棵幼小的瓜苗旁。忙活了大半夜,他終于把自己種下的三壟西瓜全部做好了防護(hù)??蓜e小瞧了這拳頭大的土疙瘩,墻根下邊好避風(fēng)嘛,對于指甲蓋兒大小的瓜苗來說,那土疙瘩就是一堵高墻,可以遮擋大半寒氣。
天明風(fēng)住,果然如漠漠爺爺擔(dān)心的那樣,一場霜凍降臨了。地上、草葉上,全是白花花一片霜。爸爸和那戶人家急忙趕到瓜地,可為時已晚,瓜苗已經(jīng)被凍得硬撅撅的了。
太陽一出,霜一化,發(fā)黑的瓜苗立即軟趴趴地伏倒在地,只有漠漠爺爺做了防護(hù)的那三壟苗僥幸存活了下來。
真是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現(xiàn)在六七畝地的西瓜全要補(bǔ)種,單種子就要不少錢!爸爸懊悔不迭。
剛開始,漠漠爺爺暗自慶幸,但很快他就捶胸頓足地直罵自己老糊涂、眼睛瞎了。原來,黑燈瞎火的,他認(rèn)錯了地壟,誤把小沙家的兩壟瓜苗當(dāng)成自己的給做了防護(hù),而真正自家的另外兩壟,全被霜給凍殺了。
爸爸仔細(xì)一看,哎呀,果真是!心想:看來老天爺也不忍心對我趕盡殺絕呀!
03
幸存下來的三壟瓜苗,沒幾天就徹底緩過勁兒來了,天氣回暖后噌噌地往上長。它們都開始扯蔓了,補(bǔ)種的瓜苗才剛出土;等補(bǔ)種的西瓜長到碗口大小,它們已經(jīng)有小水桶大了。
眼看豐收在望,爸爸的快樂也跟著生長。但是,自始至終,他一直避而不談給漠漠爺爺保護(hù)瓜苗做補(bǔ)償?shù)氖隆?/p>
媽媽曾幾次向爸爸提議,給漠漠爺爺付一天的工錢。可爸爸牛眼一瞪:“哪有錢?補(bǔ)種了五畝多瓜苗,賠進(jìn)去多少錢你心里沒數(shù)?還給別人付錢!”
“補(bǔ)種賠錢又不是漠漠爺爺害的!而且,人家?guī)臀覀冏o(hù)下那兩壟瓜,也省下了不少種子錢呀!”
“就是!應(yīng)該給漠漠爺爺一些補(bǔ)償?shù)?!”小沙也同意媽媽的意見?/p>
爸爸卻臉色一沉,朝他扔過來一句:“寫你的作業(yè)去,瞎操什么閑心!”
媽媽繼續(xù)念叨:“那么大年紀(jì)太不容易了!要是我們不理這茬兒,老人家就太吃虧了!給開一天工錢也不過分,咱也心安些……”
爸爸已經(jīng)不耐煩了,粗暴地打斷了媽媽的話:“我們又沒雇他來幫工,是他自己老花眼認(rèn)錯了地,怪誰?”
04
爸爸不給漠漠爺爺任何補(bǔ)償,漠漠爺爺也沒有提,因為他覺得是自己眼花,賴不得誰。但漠漠沒法兒不計較。本來大人之間的事,用不著小孩子操心,可是想到小沙爸爸不僅什么補(bǔ)償都沒給,竟然連句感謝的話都沒說,漠漠就替爺爺覺得虧得慌。
漠漠本來和小沙關(guān)系非常好,他的爸爸媽媽從打工的地方捎回什么好吃的,他都會第一時間和小沙分享。但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因為這個事,漠漠很生小沙爸爸的氣,再和小沙說話時,便沒了好腔調(diào)。而爸爸欠漠漠爺爺?shù)?,就等于自己欠漠漠的,再見到漠漠的時候,小沙心中也覺得愧疚。
就算是好朋友,一旦一方心里有了芥蒂,雙方的關(guān)系立即就會別扭起來。小沙明白漠漠和他鬧別扭的原因,便主動告訴漠漠,他和媽媽曾向爸爸提議給漠漠爺爺補(bǔ)償?shù)氖虑椤?/p>
“你爸同意了?”漠漠問。
小沙搖了搖頭。看漠漠臉上掠過不快,他又說:“要不等瓜熟了,讓你爺爺來摘些瓜吧!”
“這是你爸的意思?”漠漠問。
爸爸怎么可能有這個意思?小沙只好如實(shí)回答:“不是的!是我的意思?!?/p>
“那你爸能同意?”漠漠反問。
“不知道。應(yīng)該……可以吧。”小沙自己都覺得這話說得一點(diǎn)底氣都沒有。
“那你開什么空頭支票?說得好像你能做得了主似的!”漠漠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小沙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只能沉默。
等下次再提到這個話題時,兩個孩子之間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沖突。
因為一口氣窩在心里太久了,漠漠忍不住沖口而出:“你爸就是只鐵公雞,一毛不拔!”
“怎么說話呢!”小沙也來了氣。爸爸再怎么不是,小沙也不許外人這么罵他!
“你怎么不說你爺爺眼瞎呢?自己認(rèn)錯地,反倒訛起別人來了!”小沙不甘示弱地回罵道。
05
漠漠和小沙已經(jīng)好長時間互不搭理了。小沙雖然生氣漠漠罵他爸爸,但是每當(dāng)看到瘦弱的漠漠爺爺佝僂著腰在地里忙活,或者看到漠漠漲紅了臉努力攙扶著奶奶,小沙心中便覺得不是滋味,已經(jīng)壓下去的歉意就會立即涌上來。
這兩天,爸爸和媽媽忙著在收割完的麥茬地里種秋菜,看瓜的任務(wù)便交給了小沙。小沙一壟壟視察著自家的西瓜,心里卻在不停地盤算。明天早上,這些熟透的大西瓜就要裝上車遠(yuǎn)走他鄉(xiāng)了。把漠漠爺爺應(yīng)得的那份歸還給他的想法,越來越強(qiáng)烈地占據(jù)了小沙的內(nèi)心。不許明里補(bǔ)償,還不許暗地歸還嗎?冷不丁冒出的這個想法,讓小沙的心“怦怦”直跳。
另外那戶人家由于種的瓜少,連瓜棚都沒蓋,自然沒人來看瓜。所以,此刻瓜地上除了小沙再沒別人。西瓜地和小麥地之間,隔著十幾畝玉米,稠密的莖稈像一道厚實(shí)的墻,阻擋了麥地里人們的視線。
對,這是最好的時機(jī)!
小沙不再猶豫,快步走進(jìn)自家那兩壟西瓜地里,開始“偷瓜”。他一面摘瓜,一面提醒自己謹(jǐn)慎:千萬別踩壞瓜蔓;不能連續(xù)摘,隔三五步摘一個;最好挑瓜蔓上結(jié)著兩個瓜的摘其中一個;選個頭勻稱、偏大的,但又不能太大,太大會顯得和其他西瓜不一樣……總之,要留心避免一切可能露出的馬腳。
每摘下一個瓜,小沙就跨過自家瓜地,輕手輕腳地把它放到毗鄰的漠漠家的那一壟里,并仔細(xì)把瓜蒂對準(zhǔn)瓜蔓,讓它看上去就像生長在枝蔓上一樣。
小沙來來回回搬運(yùn)西瓜,雖然又累又熱,心中卻無比欣喜。他估算了一下,應(yīng)該已經(jīng)摘了二十多個了!
就在小沙抱著一個大西瓜要再次往漠漠家地里放的時候,忽然聽到一聲斷喝:“小沙,你小子干啥呢?”
小沙嚇了一大跳,趕緊扭頭去看聲音的來源——幾十步開外的田埂上,站著一個背著草筐子的人。
見是大伯,小沙提到嗓子眼兒的心才略微放下來一些——只要不是爸爸就好!但是,被大伯知道自己“吃里扒外”偷自家瓜,也會招來麻煩。小沙在腦中急想應(yīng)對之策時,大伯先罵了起來:“不學(xué)好!自己家這么一大片西瓜,還偷人家的!”
哈,大伯竟然以為他在偷漠漠家的瓜!雖然受了冤枉,但小沙反而松了口氣。他順著大伯的話茬說道:“嘿嘿,漠漠家的瓜長得大一些嘛,我想嘗嘗誰家的味道更好。大伯您吃不?這個給您帶回去吧!”小沙說著,裝出一副殷勤樣,要把西瓜給大伯送過去。
“我不吃!”大伯一點(diǎn)兒也不領(lǐng)情,還厲聲命令小沙,“放下!把瓜給人家放下!再讓我看見你不學(xué)好,我就告訴你爸!”
“不吃就不吃,這么兇干嗎?我放下就是了?!毙∩赤洁熘堋奥犜挕钡匕盐鞴戏旁诹四业牡乩?。
大伯走開了,小沙一直盯著他的背影,擔(dān)心他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會回來。本來想摘夠三十個西瓜的,但現(xiàn)在小沙不敢輕舉妄動了。因為怕大伯和爸爸說起這件事,露出馬腳,小沙先前的喜悅和興奮,此時都變成了擔(dān)憂和不安。
爸爸種完秋菜來替換小沙時,天已經(jīng)快黑了,他并沒有發(fā)現(xiàn)瓜地里有啥異常。但小沙還是有些擔(dān)心:不知道明天會不會露餡兒呢?
06
第二天清早,天剛亮,小沙便和媽媽抱著網(wǎng)袋來到了瓜地。夜里住在瓜棚的爸爸更是早早地就在地里等候著了。
很快,漠漠和他爺爺也來了。小沙看到漠漠,心里有很多話想要對他說,但是兩家的大人都在,又啥也不能說。而且,漠漠一見小沙,立刻擺起張臭臉,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
等瓜販開著大農(nóng)用車如約來到地頭時,等候的人們立刻迫不及待地開始了行動。
小沙家是小沙摘瓜,媽媽裝袋,爸爸負(fù)責(zé)把裝好的西瓜背到車上去。漠漠家是漠漠摘,爺爺連裝袋帶背。爸爸力氣大,六七十斤的整袋西瓜,他提一口氣,“嘿”的一聲就可以扛在肩頭健步如飛。漠漠爺爺就不行了,年紀(jì)大、瘦削,還佝僂著腰,別說扛整袋,背半袋到車邊都累得喘三喘。瓜販看這一老一小太吃力,便過來幫忙。媽媽也時不時給漠漠爺爺搭把手。
小沙“做賊心虛”,一直關(guān)注著爸爸的一舉一動。爸爸背瓜的間隙,手叉著腰在瓜壟間來回踱步,還用腳尖撥拉了一下前后左右的瓜秧,小沙頓時有些緊張。這時,爸爸咕噥了一句:“這瓜怎么看起來好像少了幾個?”小沙聽了,心里“咯噔”一下。
“應(yīng)該不會吧!”媽媽一邊把摘下的西瓜往袋子里裝,一邊分析,“要真有賊來偷瓜,還不成袋子成袋子地裝呀!怎么可能只少幾個?再說了,你們爺兒倆不是一直看守著嘛,誰有本事在你們眼皮子底下偷了去?別疑神疑鬼了!”
“也是!”爸爸覺得媽媽的推論很有道理,這才打消疑慮,放下心來。
就在小沙以為已經(jīng)蒙混過關(guān)時,旁邊地壟里摘瓜的漠漠卻突然詫異地叫起來:“咦?這幾個西瓜怎么回事!”原來,漠漠剛才發(fā)現(xiàn)了奇怪的現(xiàn)象:每隔四五棵瓜蔓,就會平白無故多出來一個大西瓜。乍一看,像是長在瓜蔓上;細(xì)一瞅,瓜把兒壓根兒就沒連著!
眼看漠漠的話馬上就要牽扯出自己的秘密,小沙急得顧不上正和他鬧別扭的事,趕緊喊了一聲“漠漠”,想讓他別再追究那些西瓜的來龍去脈了??墒牵撕八宦?,又啥也不能明說,因為爸爸就在身后幾步遠(yuǎn)的地方。小沙只好使勁兒朝漠漠?dāng)D眉毛、遞眼色。
“干啥?”漠漠聽到久不和自己搭話的小沙忽然喊他,忙扭過頭來。見小沙朝自己擠眉弄眼,還頻頻用眼神指向漠漠腳旁的西瓜,漠漠有點(diǎn)發(fā)愣,一時沒搞明白。
忽然,漠漠想起小沙曾說要讓爺爺摘些西瓜做補(bǔ)償?shù)脑?,一下子心領(lǐng)神會。原來這些多出來的西瓜,都是小沙的杰作呀!
漠漠心下一暖,眼睛里亮晶晶地看著小沙,悄悄沖他豎了豎大拇指,并用夸張的口型不出聲地說:“夠義氣!”
小沙認(rèn)出了漠漠說的那三個字,回以一個自得的微笑。然后,他沖漠漠喊道:“少說話,咱倆來比賽!看誰摘得快摘得多!”
然后,兩個男孩子重新埋頭摘起瓜來,比先前更積極、更賣力,也更歡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