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導引】本雅明對空間有一種特殊的敏感性。他一生中在不少城市生活過,如柏林、法蘭克福、巴黎、馬賽、佛羅倫薩、那不勒斯、莫斯科。他善于從空間透視人的生存狀態(tài),特別是人在城市中的生存狀態(tài)。波德萊爾使本雅明懂得,在一個城市中溜達閑逛就是在發(fā)現(xiàn)空間位置的意義,而不是時間進程的意義。本雅明贊揚超現(xiàn)實主義,認為它把時間轉(zhuǎn)變成了空間,把不可避免的歷史變遷變?yōu)樯衩氐漠斚聵?gòu)成的世界。在時間中,人是被動的存在物;但在空間中,想象力能夠移動他的肘,向各個方向伸展,把單個自我化成眾多自我。
本雅明在他生命最后幾年中完成的《一九零零年前后柏林的童年》一書中,以一種非常獨特的文體和風格,整理了自己關(guān)于童年的記憶。這部作品以強烈的空間感和漫游感給我們展現(xiàn)了作者童年時代的“地形圖”,從街道、電話機、內(nèi)陽臺、動物花園,再到科諾赫先生和普法勒小姐、松動的旋轉(zhuǎn)木馬、回廊的人群中所倒映的勝利紀念碑、爐火邊的蘋果。他無視成人熟視無睹的事物、聲音、色彩,而是透過童年的“陌生化”目光來為我們呈現(xiàn)了這一切,在童年的迷宮里挖掘?qū)τ凇凹覉@”的記憶。這些寓言式畫面既包含了對語言、藝術(shù)乃至本體論的思索,又包含了他在《機械復(fù)制時代的藝術(shù)》和對波德萊爾以及巴黎拱廊街研究中的著名意象和隱喻(煤氣爐燈、農(nóng)貿(mào)市場、拱廊街、游手好閑者、迷宮等)。這些意象和隱喻都代表著本雅明思想和文學形象的主題,是不斷重復(fù)出現(xiàn)的、寓言式的形象。
在文章中,本雅明以童年的具體圖景為線索展開了回憶,他沒有過多描繪表面化的思念,而是在懷念的同時也包含了自己對于童年回憶與成長歷程的社會環(huán)境的思考與回顧。在他所描繪的童年時期的思維方式中,我們能很清楚地看到他這種對空間的感知和描繪。他用極富感染力的文字為我們清晰且充滿思辨性地回顧了他的童年生活經(jīng)歷和思想歷程。跟隨他的文字,我們仿佛可以從當下的現(xiàn)實軀體中暫時掙脫開來,進入他細致地描繪的那個童年世界,體驗?zāi)莻€擁有豐富多彩的思想的孩子的思想漫游。
【作者簡介】瓦爾特·本雅明(1892年7月15日—1940年9月27日),出版有《發(fā)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德國悲劇的起源》《單向街》《機械復(fù)制時代的藝術(shù)作品》等。有人稱他為“歐洲最后一位文人”。本雅明的身份豐富而多樣。正如理查德·卡尼所描繪的:“他既是詩人神學家,又是歷史唯物主義者,既是形而上學的語言學家,又是獻身政治的游蕩者。在納粹德國,他是一個猶太人;在莫斯科,他是一個神秘主義者;在歡樂的巴黎,他是一個冷靜的德國人。”
【附文】
動物花園
[德]瓦爾特·本雅明
對一座城市不熟,說明不了什么。但在一座城市中迷失方向,就像在森林中迷失方向那樣,則與訓練有關(guān)。在此,對那位迷失者來說,街巷名稱聽上去必須像林中干枯枝條發(fā)出的響聲那樣清脆,市中心的小巷必須像峽谷那樣清楚地映現(xiàn)每天的時辰。這樣的藝術(shù)我后來才學會,它實現(xiàn)了我的那種夢想,該夢想的最初印跡是我涂在練習簿吸墨紙上的迷宮。不,它們不是最初的印跡,因為在它們之前還有一個延續(xù)更久、里面并不缺阿利亞德娜的迷宮。它里面的路跨過了本德樂橋,對我來說,這座橋緩緩的橋拱是第一座“山坡”。
離“山腳”不遠的地方是我的目的地:弗里德里希·威廉國王和路易絲王后。它們置身于一個圓形底座上,就像被前方水槽留在沙地上的神秘曲線緊緊吸住了一般,周圍的一片花圃將它們醒目地托出。面對這兩位統(tǒng)治者,我更關(guān)注他們的底座,因為底座上發(fā)生的事離我更近,雖然我那時還不清楚這些事的來龍去脈。我早就從它那寬大、看不出有任何特殊之處而平庸無比的前廣場上,看出這個迷苑一定有一些非同尋常的東西,而且這個離那條走豪華馬車和出租馬車的林蔭大道僅幾步之遙的前廣場,正是這座花園最奇妙的地方。
我很早就對此有了預(yù)感。阿利亞德娜一定曾在這里或距此不遠的地方待過。在她的附近我首次體悟到了那后來才得以訴諸言語的東西:愛。可惜,在它的源頭出現(xiàn)的是那位“小姐”,她以冷冷的陰影籠罩著它。這座對孩子們來說比任何其他公園都要敞開的公共花園,就這樣用一些難以理喻、無從入手的東西對幼時的我隱去了它真正的面容。
對于池塘里的各色金魚,兒時的我很少能夠加以辨識;我本以為“宮廷獵手大街”這樣的名字很有意思,結(jié)果卻讓我大失所望;多少次,我徒勞地尋找過那片灌木,我明明曾在那兒看到過一座如同七彩積木箱般有紅色、白色、藍色尖頂?shù)男≠u部;每當路易·菲迪南王子雕像下的第一叢藏紅花和水仙花開放時,我對王子的愛戴總是石沉大海般地隨著春天的離去而返回。一條小溪將我和花叢中的王子隔開,使得它們對我來說顯得如此地可望而不可即,它們仿佛立于一頂玻璃罩下。我終于明白,為什么那位去世前一直坐在我鄰桌的路伊絲·馮·藍島,注定是住在那片小小野草地對面的綠茨福河岸,這片野草地上長著的鮮花被運河流水滋潤著。
后來我又發(fā)現(xiàn)了一些新角落,也從別人那里懂得了不少東西。但沒有一個女孩,沒有一次經(jīng)歷,也沒有一本書能夠給我講述這些新東西。直到三十年后一位熟悉柏林、號稱“柏林老農(nóng)”的朋友和我一樣在長時間遠離柏林之后回歸故里,在他的引領(lǐng)下,我們沿小道穿行于這個花園,將沉默的種子撒滿它的小徑。他在前面走上陡峭的小路,小路越來越陡。這條路即便不會將我們引向“眾生之母”,但肯定會引向這座園林的“花園之母”。
那位“老農(nóng)”踏過瀝青路,腳步激起陣陣回響。我們走過的石子路上有煤氣路燈照射,那燈光顯得暗淡而迷迷蒙蒙?;▓@別墅里那窄小的階梯、柱式前廳、雕飾花紋等首次被我們逐一按照其原有的樣子加以辨認。尤其是那樓梯間,里面的窗玻璃還是老樣子,雖然居室內(nèi)部已經(jīng)變化很大。我至今還記得樓梯上的那些詩句,每次我放學后爬那樓梯中途停下喘息時,那些詩句便填補了我心跳的間隙。它們從窗玻璃上朦朦朧朧地沁入我的眼簾,玻璃上畫著一個女人手握花環(huán)、像西斯廷圣母一樣飄逸地從壁龕走出。我用拇指勾著書包帶,把它甩到肩后,邊喘氣邊念道:“勞動是公民的光榮,幸福是辛苦的酬勞。”“嗤”的一聲,樓下的大門關(guān)上了,就像落入墳中的魂靈回到了屋中。外面可能下著雨,一扇彩色窗欞敞開著,那階梯隨著雨點的節(jié)拍繼續(xù)往上延伸。
那里的卡爾雅蒂德和阿德蘭特、男童塑像和果樹女神當時都曾注視過我。此時,它們下方離我最近站著的是那積滿塵埃的男女看門神,它們守護著人世之門或是屋宇的門庭。它們將等待看作是自己的使命,不管是等待一個陌路人,等待舊神的重歸,還是等待那個三十年前背著書包從它們身邊溜過的小孩,它們都一如既往。在這些雕像的映襯下,柏林的老西區(qū)成了古代的西方。從那里來的西風吹向蘭德維爾運河里的拖船,它們載著赫斯佩里登的蘋果沿著運河慢慢地向這邊駛來,泊在了赫拉克勒斯橋邊上。此時,像在我童年時代那樣,長蛇星座和餒梅亞獅座又在大星座周圍的叢林中各居其位了。
學校內(nèi)院里的那只鐘看上去由于我的緣故被損壞了,它停在“遲到”上。當我輕手輕腳地慢慢走過走廊時,一些教室的門后傳來默默支持我的喃喃自語聲。門后的這些教師和學生都是朋友。忽然,一片沉默,仿佛人們知道有個人會出現(xiàn)。我沒發(fā)出一絲聲響地扭動了門把手,陽光直射到我站著的那個地方。我走了進去,隨之也打破了我那寧靜的時光。里面好像沒人認識我,甚至也沒人曾見過我。就像魔鬼抽去了彼得·施勒米爾①的影子一樣,老師在這堂課開始的時候就把我的名字沒收了。整整一堂課都沒有輪到我發(fā)言。我不出聲地與其他人一同學習,直到下課鈴響。但是鈴聲并未給我任何好處。
從學校圖書館里我得到了最心愛的書,它們是分發(fā)給低年級學生的。班主任喊到我名字以后,那本我要的書就踏上了越過一張張課桌走向我的旅程:一個同學將它傳給另一個,或者它會越過同學們的頭頂被交到我手中。初學閱讀的時候,我曾把自己編織其中。書被放在一張過高的桌子上。閱讀的時候,我堵上了兩只耳朵。
這種無聲的敘說我何嘗未曾聆聽過?當然不是聽父親說話。我冬天站在暖意濃濃的臥室窗邊,外面的暴風雪有時會這樣向我無聲地敘說,雖然我根本不可能完全聽懂這敘說的內(nèi)容,因為新雪片太迅速而密密地蓋住了舊雪片。我還沒來得及和一團雪片好好親近,就發(fā)現(xiàn)另一團已突然闖入其中,以致它不得不悄然退去。可是現(xiàn)在時機到了,我可以通過閱讀那密密地聚在一起的文字去尋回當初我在窗邊無以聽清的故事。我在其中遭際的那些遙遠異邦,就像雪片一樣親昵地交互嬉戲。而且由于當雪花飄落時,遠方不再駛向遠處,而是進到了里面,所以巴比倫和巴格達,阿庫②和阿拉斯加,特羅姆瑟③和特蘭斯瓦爾④都坐落在我的心里。書中久置的氣息繚繞在這些城池中,其中的流血和驚險是那樣地讓我心醉神迷,以致我對這些被翻破的書本永遠忠心耿耿。
或許我還忠心于那些更破舊、已無法再找見的書籍?也就是那些我僅在夢中見過一次的美妙無比的書籍?這幾本書叫什么名字?我除了它們已失蹤許久和再也無法找到之外,便一無所知。而夢中,它們靜靜地躺在一個柜子里,醒來之后我不得不承認,這個柜子是我從未見過的??墒窃趬糁形覀兙拖袷抢舷嘧R。這些書不是豎立著,而是平躺在柜子里一個氣候多變的角落。書本里雷雨交加。隨意打開一本,我便會被帶入一個封閉的世界,那里變化多端、迷糊幽暗的文字正在形成色彩紛繁的云朵。這些色彩翻騰著,變幻不定。我覺得,它們一本比一本離奇,一本比一本親切??墒牵驮诳梢阅玫侥潜咀詈玫臅?,我醒了,還沒來得及觸摸一下那幾本陳舊的少年讀物,哪怕是在夢中。
每個人都有一個可以許愿的仙女,但是只有很少人還記得他曾許過的愿。因此,一旦日后生活中這些愿望得到實現(xiàn)也很少有人會察覺到。我記得自己那個被成全了的愿望,我不想說,它比童話里的孩子所許的愿更機巧伶俐。
冬天,清晨六點半,當手電筒的燈光向我床頭移來,女傭的身影被投到天花板上時,這個愿望便出現(xiàn)在我的心頭。壁爐里燃起了火,很快那火焰便朝我這里望來,它好像被擠在一個過小的匣子里,被煤塊擠得無法動彈。這個與我挨得蠻近的小匣子雖然比我還要矮小,但正在開始形成那蔚為壯觀的火焰,而女傭伺候它時必須比伺候我時更低地彎下腰。這些事做完后,女傭就將一只蘋果放進爐膛里烤。很快爐門的柵欄就被跳動的紅色火焰映在樓板上。倦意依然的我面對這樣的畫面,感到這一天已經(jīng)別無他求了。冬天早晨的此刻都是如此,唯有女傭的聲音打攪了我那時與臥室內(nèi)物件的親近過程。在百葉窗還沒有被拉起來時,我已經(jīng)急不可待地把爐門的插銷拉開,要去看看爐膛里的那只蘋果怎樣了。有時候蘋果的氣味還一點沒起變化。于是我就耐心地等著,直至我覺得已嗅到那泡沫般酥松的香氣,它似乎來自比圣誕夜樹木的芳香更深、更隱匿的冬天角落。那只蘋果,那個黝黑而暖暖的果實就躺在那里,它是多么熟悉但還是有所變樣,就像一個作了長途旅行之后回到我身邊的好友一樣,那是在漆黑炙熱的爐火之邦的旅行,這爐火將我一天所能遭際的所有香氣都浸染在這只蘋果中。
因此,每當我捧著那只兩頰發(fā)亮的蘋果而手心感到暖烘烘時總是遲疑地不愿咬下去,也就不足為奇了。我感到,蘋果的香氣里含有隱隱的傳達,一旦咬下去,它太容易從我的舌尖溜走了。這種傳達有時還會久久地勉勵我,甚至在去學校的路上還會給我慰藉。到了學校,似乎已經(jīng)消失的整個疲倦在我碰到書桌時自然加倍地向我襲來,隨之而來的是這樣的愿望:要好好睡個夠。我應(yīng)該已千百次地許過這個愿,而且這個愿望后來真的實現(xiàn)了。但是經(jīng)過了很長時間,直到對能有個工作、有個固定收入的希望總是落空時,我才意識到這一點。
注釋:①彼得·施勒米爾,德國詩人、小說家沙彌索著名小說《彼得·施勒米爾美妙無比的經(jīng)歷》中將自己的影子出賣的人。從此該名字成了遭遇“不幸”或“厄運”之人的代名詞。
②阿庫,以色列北部的一座城市,曾是巴勒斯坦重要的港口城市。
③特羅姆瑟,挪威北部的一座港口城市。
④特蘭斯瓦爾,南非的一個省份。
(附文來源:瓦爾特·本雅明著,王涌譯,《柏林童年》,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