聿刀
作者有話說:偶然看到有關(guān)“星際行星”的科普,這些不繞任何恒星公轉(zhuǎn)的、流浪于星系之中的行星,也叫“流浪行星”。我想到人亦如此,可能有這樣一類人,他們是徘徊在人群外的孤獨個體,自覺像一顆流浪在浩瀚宇宙里的黯淡無光、無人問津的天體。如果你也是這一類人,在妄自菲薄的時候請記住,萬千星辰閃爍,而你自成宇宙,一樣珍貴。
還剩六秒,馮彥青呆呆地看著向自己奔來的方淮,任由他拉起自己的手一同奔跑,溫柔的晚風(fēng)從他們的臉頰上拂過,風(fēng)里有好聞的植物的清香。
一
方淮與馮彥青兩個人久別重逢的日子,正趕上一年中最熱的三伏天。驕陽似火,行道樹都被曬蔫了,根根枝條垂落,葉片打著卷兒,從餐廳包廂的落地窗望出去,整個世界蒸騰著一層白蒙蒙的暑氣。
方淮最討厭夏天,討厭汗流浹背的黏膩感和蒸籠一樣窒悶的空氣,暑熱天本就食欲不振,遇上面前這一桌雖鮮但甜、濃油赤醬的蘇幫菜,更是看一眼就飽了。
做東的趙老板轉(zhuǎn)著餐桌上的玻璃臺,將一道松鼠鱖魚轉(zhuǎn)到他面前:“方老師,聽說你是蘇州人,這家蘇幫菜館是我朋友開的,生意一向很好,不知合不合你口味?”
再沒有胃口,面子總是要給的,他拾起筷子夾了點魚肉蘸汁放進(jìn)嘴里,眉心微動。
“怎么?”
“確實不錯,從前在家的時候,也吃過這樣的味道?!?/p>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方淮接下來三個月的工作也差不多定了。他是一名脫口秀演員,跑線下商演的,在圈內(nèi)小有名氣,有固定的粉絲群。趙老板有在商圈經(jīng)營的咖啡館和酒吧,愿意提供場地邀請他來做專場演出,招攬人氣。
合作談得差不多了,餐廳老板推門進(jìn)來問他們吃得怎么樣。趙老板自然而然地接過話頭,夸那道松鼠鱖魚味道真好,要向廚師討教秘方。
餐廳老板是個矮矮胖胖的中年人,笑瞇瞇地說:“這是我們家的招牌菜,我們家小師傅年紀(jì)輕輕,做菜一點不含糊,不少回頭客都是沖著她來的。”說完,他側(cè)身吩咐服務(wù)員,“去把小馮叫來。”
原本靜坐在桌旁垂著眼的方淮,乍一聽到“小馮”這個稱呼,心頭突突一跳,隱隱覺得是她,又覺得不可能。他面上不顯,短短的幾分鐘,心中翻涌的情緒已然通過手中攥成一團(tuán)的桌布傳遞了出來。
“來,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我們今天的掌勺師傅,馮彥青?!?/p>
真的是她。
被揉得不像樣的香檳色桌布一下子散開,方淮收回手,兩手抱臂,向后倚在了椅背上。他以一種防御性姿勢、一種審度的目光,打量著那個站在包廂門口,看上去有些不安的女孩。她把白色的廚師帽脫下來抓在手里,一頭沒打理的毛躁的短發(fā),碎發(fā)不規(guī)矩地朝各個方向翹起,像是倔強的小刺猬。
一屋子食客都沒想到大廚竟是個學(xué)生模樣的小姑娘,一時間七嘴八舌熱鬧起來,有問她年齡的,有問她是不是還在上學(xué)的,也有正經(jīng)問她松鼠鱖魚的做法的。方淮定下心神,剛要開口為她解圍,哪知馮彥青自己一一作答了。
“我二十三,畢業(yè)兩年了。
“這道菜的做法,網(wǎng)上教程搜得到,只是我會過三遍油,裹上蛋黃糊,初炸,切了花刀的魚肉,炸一遍,成型后,再炸一遍,糖醋鹵汁用清湯、鹽、糖、醋和料酒來調(diào),多加一點檸檬汁?!?/p>
她的講解認(rèn)真又細(xì)致,語速很慢,沒有什么磕磕絆絆。然而她說得越流利,方淮的臉色就越難看。
這頓飯是午飯,方淮下午沒什么事,干脆坐在車?yán)锸卦诓蛷d門口等著她下班。
下午三點,換掉廚師服的馮彥青一身T恤配牛仔短褲,挎著帆布包從餐廳側(cè)門出來,一頭支棱似鳥巢的短發(fā)被壓進(jìn)了鴨舌帽,整個人顯得清清爽爽、干干凈凈。
方淮不急不躁,也不跟她打招呼,就慢慢踩著油門跟在她身邊沿著馬路牙子開車。跟了好一段路,最后還是馮彥青先沉不住氣,扒住他副駕駛座的車窗問:“你想干嗎?”
“我不想干嗎,我關(guān)心關(guān)心你,”一晃眼兩年沒見,方淮還是一副油嘴滑舌的欠揍模樣,“上個星期你爸還跟我說你人在青島,怎么這會兒又瞬移到上海了?”
她退后半步,壓低的帽檐下只露出瑩白的下巴:“我沒有事事都要向你交代的義務(wù)吧。”
俗話說“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方淮仔細(xì)地瞧著這個闊別多時、熟悉又陌生的女孩,半晌,勾起嘴角笑了笑,聲音涼涼的:“是不必向我交代,畢竟連你自己親爸都被蒙在鼓里。
“什么時候好的?小結(jié)巴?!?/p>
二
馮彥青的口吃是天生的,說話超過五個字就要停頓或疊詞,她父母帶她遍尋名醫(yī)無果。因為有口吃的毛病,馮彥青在語言上的減法做得很好,可以說是惜字如金,能用三個字表述的絕不動用五個字。
她的自我介紹永遠(yuǎn)是最省儉的:“你好,馮彥青?!?/p>
方淮則與她截然相反:“你好,我叫方淮,方是正方形的方,淮是河漢江淮的淮。給我測生辰八字的大師說我五行缺水,我爸媽也希望我成為一個像浩瀚江水一樣胸懷寬廣的人,所以給我起名叫方淮?!?/p>
這段對話發(fā)生在十五年前。彼時,十歲的方淮牽著爸爸的手初次登門拜訪馮父,九歲的馮彥青眨著黑葡萄一般大而圓的眼睛,聽完他啰里八唆的自我介紹,禮貌地回了一個“哦”。
馮彥青的父親馮自南是當(dāng)時很出名的相聲演員,擅長單口相聲,在曲藝團(tuán)工作數(shù)十年,還登過幾次地方電視臺的春晚。方父是相聲迷,看自家兒子嘴皮子功夫了得,于是把他領(lǐng)來拜師學(xué)藝。
馮自南是不收徒弟的,他常說這門技藝是馮家祖師爺一代代傳下來的,也應(yīng)當(dāng)傳給馮家的后人,因此為了矯正馮彥青的口吃,馮自南下過很大的工夫。天南海北的中西醫(yī)都看過,心理療法和中藥秘方雙管齊下,可就是不見好。醫(yī)生說這是非常復(fù)雜的語言失調(diào)癥,牽涉到遺傳、神經(jīng)生理發(fā)育、家庭和社會等諸多方面原因。
遺傳因素首先被排除掉,馮家人歷來吃的正是“說話”這碗飯。馮自南單方面認(rèn)定女兒是語言神經(jīng)中樞發(fā)育不良,聽人說電擊療法可以通過適量的微弱電流去刺激患者的大腦,改善這種情況。他還真打算帶馮彥青去試一試,被馮母拼死拼活攔了下來,罵他“走火入魔了”。
巧的是,方淮就出現(xiàn)在這個“走火入魔”的時間段。不收徒的馮自南急于傳藝,擯棄了原則,破例收他做了唯一弟子。
2006年的夏天,拎著兩個小皮箱的方淮正式入住馮彥青的家。那會兒學(xué)校在放暑假,在這漫長的假期里,馮彥青沒有睡過一個懶覺。
相聲表演中的技巧總結(jié)為“說、學(xué)、逗、唱”?四個字,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聲音要脆快、洪亮、甜潤。在馮自南的言傳身教下,方淮每天清晨六點起床,在院子里練繞口令。他這人心思壞,自己睡不成,也不讓馮彥青睡,存心站在馮彥青臥室的窗戶底下大聲念:“八百標(biāo)兵奔北坡,炮兵并排北邊跑……”
他那時還沒到變聲期,嗓音尤為清亮,念起繞口令來,聲情并茂、抑揚頓挫,跟百靈鳥似的。
一天如此,天天如此,馮彥青受不了了,推開窗戶狠狠捶了下他的腦袋:“你,方淮,你還讓不讓,讓人睡覺了?”
“我總算等到你一次性跟我說話超過十個字了,”男孩遭到偷襲,也不惱,笑嘻嘻的,“早睡早起身體好,以后我就是你的鬧鐘,一對一叫醒服務(wù)?!?/p>
馮彥青家是一棟二層小樓,帶一個大院子。她的臥室窗戶朝南,臨窗栽植了一株很高的廣玉蘭,花開白色,芳香馥郁。越是入夏,盛放的玉蘭花越是皎潔飽滿,臥在青枝綠葉與天光云影之間。年少的方淮就站在那片碧色的樹蔭和雪白的花朵下,隔窗凝望著她,笑容清俊,眉眼標(biāo)致,且不論其他,單單那一幕,真正美得可以入畫。
三
他這個叫醒服務(wù),一旦開啟就永無寧日。從此無論酷暑還是嚴(yán)寒,上學(xué)還是周末,方淮六點起床,六點一刻必會喊醒馮彥青。他也確實有毅力,讀書和學(xué)藝兩不誤。馮自南很得意收了這樣一個有天賦又肯努力的門生,將半生曲藝技巧傾囊相授,對他倒比對親生女兒還親。
方淮每兩周回自己家一趟,其余時間都在馮家,與馮彥青讀同一所學(xué)校,比她高一屆。他是個自來熟,上至八十歲老嫗,下至牙牙學(xué)語的孩童,碰到一起都能聊起來。跟他一比,馮彥青活脫脫是個鋸了嘴的葫蘆,不到逼不得已,絕不多說一句。
升了初中,學(xué)校就在離家兩條街的地方,走路二十分鐘能到。正是與異性相處最別扭的青春期,連課桌上都要畫條三八線的年紀(jì),馮彥青不大愿意同方淮一起上下學(xué),馮母卻覺得兩個孩子走近一點,互相能有個照應(yīng)。聽見馮母的囑咐,方淮“啪”地一下敬了個軍禮:“遵命?!?/p>
他一直是這個德行,嬉皮笑臉,玩世不恭,事事不上心的樣子。馮彥青不愛說話,他偏要逗她開口。兩個人并肩走在路上,他突然停住腳,落后她一截,又很快追上來,趁她不注意,手伸到她耳邊迅速掛上了什么。
馮彥青伸手取下,看見躺在掌心的是路邊花壇里的一朵三色堇,紫色漸變的花瓣像扎染的棉布,細(xì)嫩的花柄托著鵝黃色的花蕊,飄散著若有似無的甜絲絲的香氣。
方淮滔滔不絕地給她科普:“你知道這是什么花嗎?”
“這是三色堇,是波蘭和冰島的國花。又叫貓臉花,你看,這花的顏色是不是很對稱?這里像貓耳朵,這里像貓的胡須,這是嘴巴……”說到一半,見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自己,他不禁奇怪道,“你怎么這樣看我?”
他摸摸自己的臉,一種盲目的自信油然而生:“是不是看我長得好帥,又如此博學(xué)?”
她很認(rèn)真地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你好吵。”
三個字噎住了方淮。他氣鼓鼓地閉上嘴,話癆如他,硬是憋到學(xué)校門口也沒再搭理她。那天輪到馮彥青值日,早上兩個人沉默著直到分道揚鑣,她忘了告訴他今晚不用等她。
放了學(xué),方淮還是照例等在校門口,左等右等等不到人,一路找去了她的教室。
初二(五)班里空蕩蕩的,只有一個男生在黑板上用粉筆寫寫畫畫,方淮問他:“同學(xué),我找馮彥青,你有看到她嗎?”
當(dāng)時馮彥青和一同值日的趙磊都不在教室,一個去洗拖把,一個去倒垃圾了。這個涂鴉的男生是趙磊的朋友,其實是四班的,他不認(rèn)識馮彥青,腦子一時沒轉(zhuǎn)過來,愣愣地與方淮對視。
方淮見他不吭聲,急了:“哎,就是你們班的小結(jié)巴,你記不記得她是什么時候走的?”
話音剛落,他的后腦勺就挨了木棍重重一擊。馮彥青手持拖把站在他身后,面無表情,漆黑的眸子卻似熊熊大火燃后的枯木余燼。
馮彥青的確有口吃的毛病,但她也最討厭別人叫她“小結(jié)巴”。打她進(jìn)幼兒園起,班里總不乏調(diào)皮的男生給她取各種各樣的綽號,更有甚者,故意磕磕絆絆地學(xué)她講話來取笑她。
或許他們主觀上沒有太大的惡意,可那些屢禁不止的綽號、滑稽模仿和哈哈大笑,聲聲如刀刻,人心不是磐石,血和肉凝結(jié)成的肉體凡胎,經(jīng)不住一刀刀反復(fù)切割。
她進(jìn)教室放好拖把,收拾好墻角倒下的掃帚和簸箕,從桌肚里拖出自己的書包,連正眼也不瞧他,自顧自地?fù)P長而去。方淮自知犯錯,垂著頭跟在她身后,一個勁道歉。
“馮彥青,我錯了,我再也不叫你小結(jié)巴了。
“真的,我那是心急口誤,我怕你已經(jīng)走了,我又沒看到你。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你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撐船,別生氣了好不好?
“你要是不愿意也可以給我取綽號,你可以叫我大喇叭,你不是總嫌我嘴巴叭叭的很吵嗎?”
他像唐僧在念經(jīng),念得馮彥青頭疼。她一路都在想要怎么甩掉他,走到十字路口的時候,人行道對面的綠燈還剩十二秒,方淮跟著人群過馬路,而馮彥青停住了。
燈牌上綠光閃爍的電子小人不知疲倦地擺著手邁著步。
還剩十秒,此時夜幕微垂,天穹逐漸變?yōu)殡鼥V的薔薇色,旖旎的粉紅中夾雜一點宛如水墨畫暈染開的淡青;還剩八秒,走到一半的方淮意識到女孩沒有跟上來,在日落熔金的黃昏云霞下,在光緞一樣川流不息的汽車燈河中,他轉(zhuǎn)頭望向她;還剩六秒,馮彥青呆呆地看著向自己奔來的方淮,任由他拉起自己的手一同奔跑,溫柔的晚風(fēng)從他們的臉頰上拂過,風(fēng)里有好聞的植物的清香。少年掌心的溫度略高于她的手腕,一種堅定而柔軟的暖,帶給她沒來由的心安。
跑過斑馬線,綠色小人恰好變成靜止的紅色,方淮再次口不擇言:“你傻呀,綠燈不走,你停那兒干嗎?”
女孩氣得甩開他的手:“你才傻!”
他立刻做小伏低:“好好好,我傻。
“我傻,你聰明。
“我吵,你安靜。
“嘿!你看,咱倆這是互補呢?!?/p>
他臉皮可真厚,觍著笑臉,滿嘴跑火車,讓人生不起他的氣。她想笑,面子上撐不住,低了頭,硬生生地把上揚的嘴角壓了下去:“誰要跟你互,互補?!?/p>
四
上了高中,方淮搖身一變,成了學(xué)校里的紅人。一場迎新晚會過后,人人都知道高一年級有個會說相聲的極富諧星氣質(zhì)的帥哥。
他長得好看,人又幽默,頗得女孩們的青睞。他在女同學(xué)面前舌燦蓮花、情商奇高,唯獨“欺負(fù)”馮彥青,在她面前嘴貧得很:“我就喜歡你氣不過我又說不過我的樣子?!闭姘讶巳敲诉€得自己想辦法哄回來,周而復(fù)始,樂此不疲。
方淮悟性高,肯用心,才十六歲,馮自南就覺得他可以出師了,還帶他在地方電視臺上演對口相聲,一個逗哏,一個捧哏,師徒配合,默契無間。
所謂“名師出高徒”,培養(yǎng)出方淮,馮自南的相聲事業(yè)上了一個新高度,最是風(fēng)光得意時,然而一向身體不太硬朗的馮母被查出了冠心病。人到中年,她經(jīng)常感到胸悶心慌甚至呼吸困難,醫(yī)生叮囑她要堅持低鹽低脂的飲食,不能勞累。
馮彥青從小依賴母親,剛會走路就寸步不離地跟著媽媽。她父親醉心曲藝,最親近她的時日,回想起來,竟是方淮沒來之前領(lǐng)著她四處尋醫(yī)問藥的那段日子。最親近的媽媽病倒了,連她也跟著生了一場大病似的,郁郁寡歡,提不起勁。
到了年底,照規(guī)矩,小年夜在馮家吃團(tuán)圓飯,方淮的爸媽都會來,吃完飯把方淮接回家過年。以往這頓飯都是馮母操辦,她的廚藝很好,不亞于五星級飯店的大廚。今年由馮彥青接棒,這幾年,方淮跟著馮自南學(xué)相聲,她則跟著母親學(xué)做菜,林林總總的菜式學(xué)了也有七八成。
大人們在客廳里聊天,馮彥青在廚房里忙活,方淮在一旁給她打下手。她的發(fā)質(zhì)粗硬,留不了長發(fā)。方淮見她動不動就要撩一下被汗水黏在頰邊的頭發(fā),轉(zhuǎn)身出去了?;貋淼臅r候,馮彥青正握著刀在砧板上“鏘鏘鏘”地切芹菜段,他站在她背后,小心地用手將她一縷縷短發(fā)歸攏到一起,然后用手中剛拿來的皮筋給她扎了個小丸子頭。
她知道他在給自己扎頭發(fā),沒說話,手上切菜的動作也沒停。落在頸間的頭發(fā)被束上去之后,確實清爽不少。她剛要說聲謝謝,方淮捏了捏那個小小的丸子:“哈哈哈,好像隔壁王奶奶養(yǎng)的那只泰迪啊,你見過吧?它毛長,夏天也是這樣扎起來?!?/p>
馮彥青往后狠狠踩了一下他的腳,回敬他的嘴欠。
今晚的主菜是馮母最拿手的松鼠鱖魚,方淮幫馮彥青拿住魚尾,方便她往魚身上澆油。在此之前,他幾乎沒進(jìn)過廚房,對熱油有一種本能的恐懼,又不想在她面前露怯。她一勺油下去,他心一抖,手跟著一抖,一條三斤重的鱖魚掉入油鍋,濺起半鍋油星。掌勺的馮彥青有經(jīng)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退避三尺。
倒霉的方淮“殉”在了油鍋之下,幸虧冬天穿的衣服厚實,只是手背上被燙了幾個泡。
這頓飯做得色香味俱全,方家父母贊不絕口,只是方淮坐在馮彥青對面,舉著涂了藥膏的右手,全程用充滿怨念的目光盯著大難臨頭時選擇獨善其身的她。馮彥青有點心虛,小聲辯解:“不能怪我,是你自己松,松手的。我是本能的,反應(yīng)。”
她夾了一大塊最好的魚肚肉,剔刺,蘸汁,伸長胳膊送到方淮碗里:“你用左手?!?/p>
方淮父母是通情達(dá)理的長輩,反倒怪起自家兒子來:“你這個做哥哥的,怎么還要妹妹給你夾菜?”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低頭專心吃飯。餐桌上的大人們喝酒聊天,一頓飯耗時很久。馮母身體不好,沒有陪同。馮彥青在開席前已揀了幾樣菜送上二樓臥室,自己吃完了,邀賞一樣跑上去問媽媽自己的手藝如何。
母女倆說了好一會兒體己話,她端著餐盤下樓的時候,聽見客廳里談話的聲音變得有些凝重。馮彥青家的樓梯不是直通客廳的,有堵墻擋著,所以沒人看見她。
從對話里她得知方淮今晚跟爸媽回家,過完年就不會再住她家了。他要升高三了,學(xué)業(yè)緊張,方家父母也說叨擾了幾年,沒有一直住下去的道理。
方父站起身,鄭重地說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馮大哥,我敬你一杯,承蒙你照顧,方淮他不僅是你徒弟,也算得上是你半個兒子,他以后合該孝敬你一輩子!”
馮自南仰脖飲盡杯中酒,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老方,我是沒福的,還是你有福氣,我做夢都想有個方淮這樣的兒子呢。”
一朝面臨離別,他仿佛要把這些年的心里話一吐為快:“我啊,就一直盼著有個兒子,好把我這門技藝傳給他。生了個女孩兒,也行,也能教,誰知道,唉……”
“那……怎么沒給青青添個弟弟妹妹?”
“我是有這想法,不過生青青的時候她媽媽難產(chǎn),后來身體就一直不太好,又說如果有了弟弟妹妹,怕青青多想?!?/p>
多想?她是不善言辭,卻不是傻子。人的心里都有一面鏡子,好與壞是能感受出來的,她早就感覺到自己的爸爸對方淮超過血緣的親昵和慈愛,該想的不該想的,都表露在馮自南的一言一行里??墒钦f到底,虛空的想法總不如落到實處的話語傷人。她此時此刻才確定,馮自南內(nèi)心深處對她其實一直是有怨的,怨她的出生不夠如意,拖累了妻子的身體,還怨她口齒不清不可栽培,斷了馮家世代相傳的事業(yè)。
這番傷人的話,馮彥青一字不漏地聽到了,另一個當(dāng)事人,當(dāng)時回房間收拾行李的方淮卻只字未聞。
方家人離開的時候,馮彥青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說想睡覺,她關(guān)了燈,拉緊窗簾,像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只聽得到一顆心在夜晚撲通撲通地寂寞跳動。
過了一會兒,有輕輕敲玻璃的聲音響起,院中的方淮趴在她的窗臺上喊她:“馮彥青,我要走了?!?/p>
等了幾分鐘,窗戶沒有被從里推開的動靜,他呆呆站著,覺得有點委屈:“有那么困嗎?我要走了,你都不出來送送我?”
窗簾緊閉著,直到他爸媽催他上車,躲在簾后的馮彥青才偷偷撩開了一條縫隙,目送他的背影。窗前的廣玉蘭在冬季仍有著鮮綠的葉子,她還記得初次見他是在夏天,滿樹如堆云砌雪一般的潔白花朵,他在清晨的綠蔭下,在她的窗前念繞口令,不念到她起床絕不挪步。
他十歲那年來到她家,拎著兩個小皮箱,十七歲離開,還是隨身帶兩個小行李箱。
時間過得真快啊,他好像什么都沒留下,又好像什么都沒帶走。
五
馮彥青讀高三那年,方淮踏進(jìn)了大學(xué)校門。馮母在度過一年平穩(wěn)期后,病情突然惡化,住進(jìn)了醫(yī)院。馮彥青一放學(xué)就往醫(yī)院里跑,馮母雖然想見女兒,也不想她為自己耽誤高考。前去探望的方淮受馮母之托,承擔(dān)了勸說馮彥青的重任。
這是一間單人病房,馮母被護(hù)士推去做檢查后,病房里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方淮湊到正在做卷子的馮彥青身旁,看她半天不動筆:“遇到不會的了?”
他拿過草稿紙和筆,三兩下寫出了計算過程,推給她:“等差數(shù)列,這是高一學(xué)的吧?你以前可不會被這種題難倒?!?/p>
破防也只是一瞬間、一句話的事,馮彥青雙手握拳,抵住額頭,伏在了桌上:“我不想上課,我想陪我媽,我怕我在學(xué),學(xué)校的時候,萬一她……”
與父親關(guān)系冷淡,讓她更加倚重母親,未成年的她像一株攀附母樹的菟絲花,汲取養(yǎng)料的來源搖搖欲倒,連帶著她也敵不過風(fēng)雨飄搖。她抬起頭,看著方淮的眼睛紅得像小兔子:“我想當(dāng)廚師,不一定要上,上大學(xué)?!?/p>
方淮拉了把椅子坐到她旁邊:“是,高考不是唯一的路徑,也不能保證你的成功,但它很重要,是因為它給你選擇的權(quán)力。人生在世幾十年,你能保證你永遠(yuǎn)對一樣事物心存熱愛、永遠(yuǎn)不變?如果你以后不想做廚師了呢?
“像我,我學(xué)了快十年的相聲,大學(xué)學(xué)的是播音主持,視野一下子開闊很多,在我面前的不止一條路,我可以繼續(xù)做相聲演員,也可以做記者、主持人,我還發(fā)現(xiàn)了脫口秀,也是我感興趣并且愿意去嘗試的東西。”
她吸著鼻子,重點抓得很奇怪:“相聲和,脫口秀,有什么不一,不一樣?”
方淮沒有傻到在這當(dāng)口給她科普兩者的區(qū)別,把話題帶回來:“總而言之,你也不希望師娘她人在養(yǎng)病,還要勞神擔(dān)心你成績下滑的事吧?
“對了,我轉(zhuǎn)去做脫口秀的事情可要瞞住你爸,我還沒跟師父講,他肯定要生氣。”
他們達(dá)成了君子協(xié)議,馮彥青幫他保密,以后每周末來醫(yī)院陪床,其余的時間都要潛心備考。而方淮代替她,常來常探,隨時向她報告馮母的病況。
這協(xié)議一點也不“君子”,高考結(jié)束的馮彥青才知道,方淮和她媽媽聯(lián)手做了個局,誰都沒有告訴她實話。實情是馮母的病沒有好轉(zhuǎn),心臟功能受損,進(jìn)而發(fā)展為心力衰竭,她在女兒面前強裝笑顏,但維持她生命最重要的器官如風(fēng)中之燭,每一次搏動都是茍延殘喘。
她在六月底的一個雨夜悄然離開,馮彥青的高考成績還沒公布,再也沒有機會讓她拽著護(hù)士炫耀自己的女兒有多爭氣了。聞此噩耗,深夜趕來奔喪的方淮抱住馮彥青時,覺得自己抱住了一把骨頭,她瘦得脫了形,瘦小的身軀蜷縮在他的雙臂之間,竟有些硌人。
“我不怪你,我知道,肯定是我媽,讓你不要說?!?/p>
她有一顆玲瓏心,洞察了他的全部,把他即將脫口的“對不起”堵了回去。
最親的親人不在了,生活還是要繼續(xù)。馮彥青的高考志愿填了青島的一所大學(xué),在內(nèi)陸城市長大的她很向往波瀾壯闊的大海,學(xué)的專業(yè)是計算機,她的理科一直好過文科,這種不需要太多言語交流、悶聲敲代碼的專業(yè)很適合她。
青島離蘇州有些遠(yuǎn),她也猶豫過,可是方淮說地理上的遠(yuǎn)不叫遠(yuǎn)。他也確實做到隔三岔五就拎著馮彥青愛吃的車?yán)遄雍蜕街袢ニ膶W(xué)??此?。母親離開后,她覺得自己像茫茫大海中一艘偏離航線的船,好在有方淮,他是燈塔,是北極星,是海天盡頭照耀她和指引她的一線光明。
六
馮彥青二十歲生日的零點,方淮向她告白了。
他說:“馮彥青,跟我在一起,讓我照顧你,好不好?”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運的女孩。他們像世間無數(shù)對普通而甜蜜的情侶一樣,約會吃飯看電影,傍晚手牽手軋馬路,在落日和星空下?lián)肀Р⒂H吻。交往一年后的春節(jié)假期,馮彥青牽著方淮的手出現(xiàn)在馮自南面前。
一個是親生女兒,一個不是親生卻勝似親生的愛徒,兩鬢添了斑白的馮自南露出欣慰的笑容,那晚拉著方淮說個不停。馮彥青在廚房忙上忙下,新炒了一盤碧螺蝦仁端去客廳。她真的不知道,老天剝奪了她正常連貫的語言表達(dá)能力后,賦予她卓越的聽力到底是補償還是懲罰。她無比清晰地聽見方淮說:“我答應(yīng)過師娘,一定會好好照顧青青的?!?/p>
方淮那晚留宿在馮家,睡他從前住的客房,來跟她道晚安,順勢向她討要“晚安吻”,馮彥青一側(cè)頭,躲開了。她含淚的眼睛在夜里如同波光躍動的湖水:“方淮,你是什么時,什么時候,開始喜歡我?”
“怎么突然問這個?”他沒有察覺到不對勁,臉上掛著一貫散漫的微笑,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說,“明天帶你去見我爸媽,早點睡?!背盟蛔⒁?,他微微彎腰,往她的臉頰上響亮地親了一下。
她的心再次回到四年前方淮提著行李箱搬離這個院落的夜晚,它不再寂寞地跳動,而是無止盡地落下去,像墜落在沒有底的深海,四周都是安靜的泛著咸腥味的泡沫。
是的,他的告白很鄭重也很浪漫,可從頭到尾,他沒有說過最簡單的那兩個字——“喜歡”。
她跟方淮簡直是兩個極端的人,一個健談、一個寡言,一個熱情、一個孤僻,一個走到哪里都呼朋喚友、眾星捧月,一個社交很少、幾乎沒有朋友,從前的她沒有深究,如今想來,處處都是荒唐的陷阱,這樣的方淮為什么會喜歡這樣的馮彥青?
人想靠近太陽,愛慕太陽是很正常的,但是太陽會被飄浮在宇宙中黯淡無光的流浪行星吸引嗎?
馮彥青想了一夜,她給出的答案是否定的。
七
方淮臉皮厚,這是共識。
自從知道她工作的餐館,他每天中午雷打不動地坐在桌前點菜,把一本菜單挨道點個遍,還次次指明了要“馮師傅”做。
盲人也能看出來他倆之間的貓膩了,餐館老板自作主張地把馮彥青推出后廚要他倆好好談?wù)劇?/p>
她一把抽走他手中的菜單:“你有完沒完?”
他嘖嘖一嘆:“你們這服務(wù)態(tài)度不行啊,不是說顧客是上帝嗎?我天天光顧,咋還給你光顧出火氣來了?”
“全上海的飯店,都倒閉了嗎?你非要來這里吃?”
為了克制住結(jié)巴,她的語速放得很慢,長句截成短句,這樣減少了言語的攻擊性,反倒顯出一種咬文嚼字的稚拙的可愛。他一下子就心軟了,不忍再捉弄她,扯到正題:“我就是想問清楚,你為什么說分手?為什么躲我?這兩年我去你家沒有一次碰到你,師父說你每次回家前都要打電話問清楚我在不在才回?!?/p>
馮彥青看著他的眼睛,無端想起很多年前一個放學(xué)后的傍晚,夕陽的光線干凈又明亮,是金子般璀璨的顏色,灑在車水馬龍的煙火人間、排列整齊的斑馬線和少年的肩上,他轉(zhuǎn)頭望向她,眼睛里是一如既往的溫柔和真誠。
這樣的溫柔和真誠讓她害怕,她身體里一直藏著個膽小鬼,一開始因不能像別的小朋友一樣流利表達(dá)而自卑,因父親的失望和同齡人的嘲笑而羞于開口,后來因珠玉在側(cè)的方淮而自慚形穢。統(tǒng)統(tǒng)都是因為害怕,害怕失去,害怕真相,害怕他的答案是“我的確是因為許下的承諾,才和你在一起的”。
她的眼中不知不覺又蓄滿了淚水,這一次,方淮看見了。他的表情柔軟下來,輕輕攥住她的手:“是因為那天你問我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你,我沒有回答嗎?因為我真的不知道,我自己都說不清。如果一定要追溯,那是很久很久之前了,還記得嗎?我說我喜歡你氣不過我又說不過我的樣子,我覺得那樣的你很可愛。
“馮彥青,師娘臨走前,我確實答應(yīng)過她要好好照顧你,可現(xiàn)在都2021年了,又不是古代報恩要以身相許的,照顧歸照顧,我不喜歡你我干嗎要搭上自己?
“我說過我們是互補型,如果你被動,我就做主動的那個,我不介意向你走九十九步,也給了你兩年的時間想清楚?!?/p>
從餐廳的落地窗涌進(jìn)大片金燦燦的陽光,像春日溫柔而連綿的雨水,像亮晶晶的未來。他置身在那樣光明的未來里,俯身擁抱住幽暗過去里的她:“馮彥青,這么久了,你能不能向我邁出一步?”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