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以嘉
作者有話說:“更快、更高、更強”是奧林匹克運動的口號,也可以拿來做學業(yè)或者事業(yè)的奮斗目標,但如果把它作為衡量愛情的標桿,可以說幾乎是和我的審美背道而馳。一個愛情故事,最好不要很快就得到結果,破鏡重圓有時也很美妙;也不需要兩個人都是高的,無論是指身高還是身份;至于最后一條,愛情原本就不是世俗意義上的強者所獨享的戰(zhàn)利品,或者換一個角度,去觀察、去描摹弱者是如何學會的恃寵而驕,也很有趣。
姚若回想起許多年前,某個蟬聲陣陣的午后,這人抱著西瓜,敲開了她家的大門。
1.
2017年的冬天。
天色還沒有大亮,姚若到了高三學生的停車區(qū),低頭看看手表,剛好六點二十分。
她鎖好車子,呼出的氣在臘月的寒風凜冽中變作白霧。然而沒等這白霧消失,身后明亮的聲音便追了上來:“我在后面喊了你一路,你倒是等我一下啊?!?/p>
姚若滿臉都是詫異,她想不明白,這人不是應該在省隊訓練?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被她瞪著,江遲聳了聳肩,解釋道:“放了兩天假,我就回來了。大早上出門買煎包,碰巧看到你騎車經(jīng)過,我在后面怎么喊你都不回頭,就只能追過來了……”
姚若看向他身后的單車,車把上掛著的一袋豆?jié){還在左右搖晃,暗示著剛剛經(jīng)歷了怎樣的一場狂追。毫不意外的,一向被江遲稱作“橙色流星”的排球,也老老實實地待在車筐里。
她嘆了口氣,不知說什么好,只能無奈地擺擺手,想要把他打發(fā)走了自己好去上課。
然而江遲三兩步走到她的面前,聲音含著笑意:“我下下周要去參加國家隊的選拔,你能不能……”
這語氣姚若太過熟悉,每每想要自己去看他比賽幫他加油,江遲就會這么眼巴巴地來求人。她毫不留情地拒絕:“我要準備考試,去不成?!?/p>
身側的江遲仍不肯輕易放過她,一邊走一邊展開游說:“真的是很重要的比賽,要不你開個條件,只要你去,我什么都答應。”
姚若停下腳步,看著他,帶著有些惡劣意味的笑容:“江遲,你把頭發(fā)染成藍色,我一定去看比賽。”話說完,她毫不遲疑地轉身離開。
這一次,對方?jīng)]有追上來。
2.
江遲第一次見到姚若,是在他即將升上小學四年級的夏天。
那時江遲爸爸從電視臺離職,成為專職作家,一家人從省會城市搬回老家褚西。身為作家的江遲爸爸吃不消自家兒子馬拉松運動員一般的活力,掙扎了幾天之后,終于拎著水果和牛奶敲開了姚家的大門。因為他一早聽說住在對面的是位體育老師,忽悠小孩子很有一套。
開門的是個小姑娘。
江遲抱著個比他腦袋還大的西瓜,直勾勾地盯著姚家的小姑娘看。褚西市夏天暴烈的陽光似乎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搭在門框上的那只手,和墻壁蒼白的顏色幾乎毫無二致。
“哇,這人是從來不曬太陽的嗎?”江遲瞪圓眼睛,大聲說出他的心里話。還沒等他爸教訓他,只聽大門“哐當”一聲,干凈利落地關上了。
門內的對話清晰地傳入父子二人的耳朵里。
“貝貝,剛剛是誰在敲門?”
“陌生人?!?/p>
等到江遲如愿進到屋內,兩個爸爸開始了尷尬的道歉環(huán)節(jié)。
“對不起,我兒子一直盯著人家小姑娘看,我回去一定教訓他?!?/p>
“該我說抱歉才是。叫江遲是吧?來,吃水果吃水果。你這個妹妹就是膽子太小,等以后你們兩個玩熟些,她就沒有這么靦腆了。”
在自家老爸的傻笑聲中,江遲竭力把被老爸揉亂的頭發(fā)理順。他心想,什么膽子小,她關門前的那個眼神,簡直兇得要死。
從那天開始,江遲就在鄰居家的院子里玩起了排球,而那個眼神犀利、性格別扭的小姑娘,許久之后才不情不愿地把名字講出來,原來她叫姚若。
此后漫長的歲月里,江遲無數(shù)次提出要求,希望能叫她的小名“貝貝”,但姚若每一次都狠狠瞪他,眼神里仿佛刻了四個大字——“想都別想”。
姚若的爸爸媽媽因同在排球隊而結緣,各自都曾取得過不錯的成績。兩個人性情相合,又都愛排球成癡,感情不僅沒有在柴米油鹽中消磨掉,反而隨著時間流逝愈發(fā)親厚。
寶貝女兒的出生,對夫婦兩人來說,像是在生活的奶油蛋糕上綴滿了草莓,再甜蜜不過,再圓滿不過。
然而噩運選擇降臨地點時,并不會特意避開善良的人。
在姚若兩歲的時候,媽媽坐大巴車出了事故,盡管在第一時間就被送入醫(yī)院,卻還是沒能搶救回來。那之后,姚若的爸爸姚鴻飛放棄了排球教練的工作,回到老家,當起了中學的體育教師。
職業(yè)變了,姚鴻飛對運動的癡迷卻沒有變。
過去在賽場上打得對手不敢直視,現(xiàn)在不打比賽了,帶起小孩子,姚鴻飛也是一把好手。他心態(tài)好得很,不管是培養(yǎng)年輕運動員,還是在賽場上贏球,不都是為排球奉獻生命,一樣的。
對于江遲的到來,姚鴻飛自是十分歡迎。他本來就是個爽快、和氣的性子,又喜歡小孩,而且江遲身形像只小羚羊,一眼就能看出是個打排球的好苗子。
除了這些,姚鴻飛還懷有那么一點點私心。
江遲愛說愛笑,凡事不同人計較,是個好相與的孩子。老父親不奢求姚若能過來和江遲一起打排球,哪怕她愿意來院子里多走動走動,說幾句笑話,也是好的。
3.
然而這些愿望全都落了空。不管江遲打排球打得有多熱鬧,姚若始終一個人悶在書房,一次也不曾在院子里出現(xiàn)。
偶爾幾次,姚鴻飛留江遲在家里吃晚飯。江遲明顯對這個過分安靜的同齡人很是好奇,想方設法地同她搭話:“你躲在屋里做什么???”
姚鴻飛瞥見女兒的神色,暗道不妙。
果然,姚若深吸了一口氣,沖他說道:“這是我家,我想做什么都可以,不需要躲在屋里?!?/p>
她把“躲”字咬得很重,語氣里滿是火藥味,幾乎是有意要挑起兩人之間的爭執(zhí),就等著江遲接招。
然而江遲仍以笑眼望向她,好脾氣地說道:“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惹你生氣,對不起。”
他的話說得又認真又懇切,完全是一副要他怎么賠罪都可以的樣子。
姚若一早做好了大吵一架的準備,怎么能想到遇上個不等開戰(zhàn)就舉白旗的對手。她只顧著生氣,筷子夾肉沒夾穩(wěn),“啪”一下,肉掉到桌子上。
不等她摔筷子,江遲立刻夾了塊更大的肉放到她碗里:“吃這個?!?/p>
姚鴻飛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女兒拳頭打在棉花上,有火發(fā)不出,臉上的神情像是不小心把姜片當作土豆吃進去了,滿臉都是無語。
當?shù)氖畮啄隂]見過這等場面,憋笑憋得辛苦,只能在心底感嘆:這啊,就叫一物降一物。
金秋十月,姚鴻飛在家炸地瓜丸子,被油濺到了。
他一貫皮糙肉厚,傷到也不太在意,但姚若緊張兮兮地沖過來,又是嫌他不小心又是幫他涂藥,搞得像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免讓他覺得鼻子有點發(fā)酸。
燒傷膏效果還成,痛是不痛了,但姚若卻沒輕易放過他:“爸,你怎么了?感覺你今天一天都心不在焉的。”
姚鴻飛猶豫了一下,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給她聽。
江遲學排球大概有兩個月了,姚鴻飛一邊指點他,一邊也在細細地觀察他,看他適合打哪個位置。
作為前國家隊運動員,身體條件好的苗子,姚鴻飛見得多了,江遲也就占個中等偏上,算不得拔尖。
他最大的優(yōu)勢,是腦子。
之前姚鴻飛帶著他去少年宮,其他小孩認識少說半年了,乍一見這么個高高大大的男孩子,免不了都有些排外。但幾次訓練之后,氣氛整個變了。江遲一進球場,其他人都熱絡地同他打招呼,隱隱有把他當隊長的意思。
十幾歲的小男孩,打起球來一是拼技巧,二是拼體力。打到關鍵處,一旦上了頭,失誤連連不說,甚至把比賽規(guī)則忘到一邊的都有。至于什么策略、什么謀篇布局,提起來說都是難為他們了。
但江遲不一樣。
姚鴻飛一開始還以為是自己太關注這孩子,所以想多了。后來他特意問了圍觀比賽的其他排球愛好者,眾人都得出了統(tǒng)一的結論:打副攻位置的高個子,似乎天生就能在擁有極高專注力的基礎上,隨時縱觀全場,配合隊友打出最好的球。
姚鴻飛一說起排球來就停不住,要等姚若敲了敲碗沿之后,他才察覺到自己又剎不住車了。
聽他把江遲夸得天花亂墜,姚若早就不耐煩了,她皺著眉頭問道:“所以呢?這不挺好的?”
姚鴻飛拿起筷子,吃著辛苦炸出的丸子,把話的后半截補全了。
排球運動員的三種位置,攻手、二傳手和自由人。在某種意義上來講,二傳最難打,也是對技術、視野和心理素質要求最高的位置。
綜合各方面因素,江遲都是這個位置的不二之選,姚鴻飛也暗自為自己能挑到一個好的二傳手的苗子而高興不已。但當他自然而然地給出這個建議之后,一向聽話的江遲卻拒絕了。
“哦?這倒新鮮。”姚若來了興趣,筷子都放下了,“他說是因為什么了沒有?”
“說了,他想打副攻,不想換位置?!?/p>
“……”
姚鴻飛喝了口米湯,見姚若還在出神,也笑了:“別想了,吃飯吧。那小子倔得很。對了,貝貝,我記得你也說過副攻手最帥是不是?說他們跳起來扣球的一瞬間,像飛起來一樣,也難怪江遲……”
周末的下午,江遲抱著西瓜來玩,姚若拿著刀把西瓜切了,兩個人坐在茶幾邊上,一邊吃,一邊看動畫片。
過了會兒,姚若毫無預兆地調到了體育頻道。
江遲的表情一下子亮了,突然想起來什么,扭頭去看她:“你不是不喜歡看比賽嗎?”
姚若不接話,默默地啃西瓜。江遲興致勃勃,跟她講自己給新排球起的名字,叫作“橙色流星”。
“為什么叫這個名字?”
“因為打排球的時候,尤其是大力扣殺,球速能達到一小時一百多公里。肉眼看起來,就像橙色的流星一樣嗖一下飛過去?!?/p>
在兩人對話的同時,中國隊組織了一次進攻,面臨對手的強勢攔網(wǎng),全場所有人都等待著二傳手把球傳給副攻。
然而,在副攻跳起來的瞬間,先他一步躍起的二傳手卻沒有把球傳給任何人。只見二傳手在對面的三人做好準備攔網(wǎng)的瞬間,鬼使神差般地改變了手腕的姿勢,將球輕巧地、不動聲色地扣過了網(wǎng)。
不僅是對面的球員,連他的隊友也幾乎沒有反應過來——直到球落到地面上,全場觀眾愣怔了片刻,沉寂之后,是喝彩和如雷的掌聲。
屏幕前坐著的江遲整個人看得呆住,連瓜都忘吃了。
“難怪都說只有最聰明的人才能當二傳手。”理所當然一般,姚若聳聳肩,如是說道。
江遲反應了一會兒才想起接話:“你之前不是說副攻手才是……”
姚若抓起西瓜塞他嘴里,斬釘截鐵地說:“你記錯了,我一直都說二傳手才是最帥的。”
后來,姚鴻飛帶著姚若去看江遲訓練,說江遲那小孩不知怎么突然想明白了,老老實實去當了二傳手。
姚若專心致志地低頭吃她的碎碎冰,沒有接話。
4.
原本就略顯單薄的姚若在初三這一年愈發(fā)消瘦,體重連八十斤都沒有了。
她自己也很清楚癥結在哪里。還有不到一個多月就要中考,壓力越來越大,晚上睡不好,飯也吃不下。
不知是不是因為察覺到了這一點,江遲閑著沒事,總在晚飯后帶著零食去找她。姚若說了自己沒有吃這些垃圾食品的習慣,然而江遲好似沒聽到,照塞不誤。
姚若惱了,拿蝦條砸他:“都說了不吃了,怎么這么固執(zhí)啊你!”
江遲原本站在臥室門口要走,聽到她講話,反身一擒,剛好抓住蝦條,仍舊是笑吟吟的:“不一定非要吃啊,不還可以用來砸我嗎?幫你解解壓,也算發(fā)揮一點作用了?!?/p>
他說完,又補了句“晚安”,貼心地把房門幫她帶上。
姚若嘆了口氣,世界上居然有這樣莫名其妙的人,她實在搞不明白。
姚若中考考進了全縣前十,這對她來說是正常發(fā)揮,倒也沒覺得有什么特別值得高興的。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看過她成績單的江遲,表情夸張得惹人煩不說,放下成績單他就往屋外跑。
“大中午的,你是覺得有太陽曬著才涼快是嗎?”
她話還沒落地,江遲已經(jīng)跑出了十米遠:“沒事,沒事,我馬上回來?!?/p>
姚若不再管他,自己在家對著風扇吃冰棍兒。冰棍吃完兩個,剛要拆下一根,她爸剛好和江遲一道回來了,打開門,兩個人的笑臉一個賽一個傻氣,老的拎著黑美人西瓜,小的抱著紅絲絨蛋糕,等他們坐下來后,又陸陸續(xù)續(xù)從書包里掏出了汽水和薯片。
她忍了又忍,最后還是沒能忍?。骸百I這么一堆東西,我做的午飯,誰吃?我一個人吃?”
不等姚鴻飛出來打圓場,江遲立刻舉高了手:“我吃,我吃,保證一點都不剩下!”
一個小時后,姚若在廚房里刷碗,聽到身后有人推門進來,不用想也知道是誰。她把嘴角的笑意壓住,扭頭兇巴巴地瞪了過去。
“我真的吃不下了……”江遲知道她吃軟不吃硬,神情愈發(fā)可憐,“我大老遠買的,你就吃那么一小塊就不吃了?”
姚若把百潔布塞他手里:“太甜了,我吃了長痘。蛋糕我放冰箱里,你去把鍋刷了。”
回到客廳,姚若忽又想起江遲的成績,全縣排名七十八,高了重點線五十多分。這還是他把重心放到排球訓練上、課外幾乎沒學習的情況下得到的結果。
就是有人什么都好,連女生暗地里評選最受歡迎的男生,他的票數(shù)都超過第二名十幾票。姚若原本對這些東西一概不放在心上,這時候卻像手上不知哪里突然扎進了刺,她找不到傷口,整個人說不清是無措還是氣惱。
5.
這之后的整個夏天,姚若都沒再見過江遲,他去外地集訓,要八月底才能回來。
仿佛是故意耍帥,八月二十七號晚上,姚若收到了他的短信:“明天來體育館看我比賽吧,贏了請你吃飯,收到請回答?!?/p>
姚若回了句“收到”,接著就把手機塞到了枕頭下面,不再管他。
她滿心想著,江遲原本打算在她面前耍帥,自己的回復卻這么高冷,他一定氣得睡不好覺了。第二天一早,姚若起來照鏡子,毫不意外地發(fā)現(xiàn)自己眼睛腫了——也是,一晚上輾轉反側,睡了不到六個小時,不腫才怪。
按照江遲的指示,姚若坐公交到了體育館。觀眾遠比她想象中多,除了一眼就能辨認出的某些球員的親友團,還有不少與她同齡的女孩子來看比賽。
饒有興致地觀察了會兒觀眾,姚若坐下來,從包里翻找出了礦泉水瓶。她一邊擰瓶蓋,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打量著賽場。
幾乎在同時,入場口的人看向了她,笑著沖她揮手。這一剎那,像是播放電影時突然按下了靜音鍵,她回了神,發(fā)現(xiàn)瓶子沒有拿穩(wěn),灑出的水弄濕了她披在腿上的校服外套。
姚若手忙腳亂地抽出紙巾去擦,等她整理好再抬頭時,原本站在入場口的江遲已然大步走入了賽場。
她聽到人群中的議論,年長的人大多談論選手的身高,年輕人則更多關注選手的外貌,兩者兼而有之的江遲,不可避免地成為話題的焦點。
在這個夏天之前,江遲還只比她高出了半頭,短短兩個月過去,他長高了多少?五厘米,七厘米,再多,是不是就違背人類的生長規(guī)律了?
不僅僅是身高,他所完成的幾乎是和破繭成蝶一樣的變化。
十五歲的江遲,顯然不能以看待青年的目光去看待他,但和周遭那些渾渾噩噩的少年人相比,他的目光,實在是過于沉靜了。
排球如同流星,從球網(wǎng)的一面飛向另一面,連喝彩都仿佛滯后了許多。置身于比賽場館內,一波接著一波的歡呼,一輪又一輪的進攻與反攻,讓姚若幾乎屏住了呼吸。
直到被輕拍了下肩膀,她才發(fā)覺鄰座的女孩殷切的目光。
女孩聲音和笑容一樣明朗:“同學,你知不知道褚西一中那個二傳手叫什么名字???看你校服,應該也是一中的吧?”
過去在學校里,不是沒有遇到過類似的情況,江遲也曾無奈地向她抗議:“你幫我拒絕掉不就好了,干嗎還把我的聯(lián)系方式給她們?”
然而這一次,姚若突然覺得臉上都笑容有點難以擠出,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變得干巴巴的:“我,我也不太清楚,不好意思啊?!?/p>
6.
直到開學前的最后一天,姚若都沒等到江遲來找她說話。
九月一號早上,她推開門,一眼看到熟悉的人出現(xiàn)在熟悉的地方,肩上斜挎著書包,顯然是在等她。
姚若見了好似沒見,不動聲色地徑直走了過去,在她準備下樓梯時,頸后的書包提手被人一下抓?。骸拔?,不認識我了?”
她心里突然變得很沒有底氣,但還在嘴硬:“找我有事?”
兩個人從來沒有冷戰(zhàn)過這么久,為什么江遲一反常態(tài)地沒有主動示好,姚若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那天比賽結束后,江遲他們贏了鄰市一中的排球隊,興奮得不得了。拍過合照,接受完本地電視臺的采訪,江遲熱切地往她這邊跑過來,但他晚了一步,早在記者對他開始提問的時候,鄰市一中的主攻手就已經(jīng)和姚若攀談起來。
出于禮貌,姚若自然要看著他的眼睛,而目光對視之后,對方笑了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猶豫了一會兒,他終于開口:“能不能借你初三的英語筆記?”
聽到這樣的請求,姚若雖然是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卻又不知為何好像能夠理解。初中三年,她的英語筆記流傳程度之廣,是隔壁二中都會有人借來打印的程度??涩F(xiàn)在中考已經(jīng)結束了,這人借來做什么?
主攻手以為她要拒絕,有點沮喪:“是借給我妹妹的,她明年初三,只有英語偏科。然后我從一中的朋友那里聽說你筆記整理得很好,重難點都有分析……”
回想起來,這人確實蠻有意思的,但面前江遲的神情,像是從地獄里轉了一圈才回來。姚若不想再斗氣:“只是在比賽結束之后請我喝了杯奶茶而已,什么事都沒有?!?/p>
奶茶自然是借筆記的報酬,姚若雖然不太在意,但對方執(zhí)意要請,所以她外帶了一杯,拿回家給一向喜愛甜食的自家老父親喝掉了。
但不解釋清楚前情的話,請奶茶的行為難免顯得別有深意。聽到她滿不在乎的發(fā)言,江遲簡直像是被踩到貓尾巴:“只是喝了杯奶茶?奶茶不是垃圾食品嗎?喝了之后不會容易長痘嗎?!”
姚若難得見他奓毛,覺得很是新奇,可惜兩人身后的奶茶店老板顯然就沒這么開心了。雖然說兩人只是出了家門推著車,剛好走到這里,可在旁觀者看來,怎么著都有幾分砸場子的意思。
江遲回頭和奶茶店老板大眼瞪小眼,臉上終于掛不住了:“快上車,再不去學校就遲到了?!?/p>
九月清晨的風,已經(jīng)不怎么有暑氣,姚若像往常一樣抓著他的衣角,坐得很穩(wěn)當。她心里默默地想,什么時候把事情的真相告訴江遲呢?到初雪降臨的那天再說好了,反正江遲氣鼓鼓的樣子太過有趣,實在是……百看不厭。
7.
之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兩人都沒再吵架。和平狀態(tài)維持了太久,連姚鴻飛都有些納罕,忍不住在姚若洗菜時旁敲側擊,試圖弄清楚原因。
姚若自己也驚訝,兩年多過去,她竟將自己的心事隱藏得這樣好,像松鼠在過冬前把橡子塞進樹洞,因為藏得過于隱蔽,一整個冬天都不記得找出來吃掉。
江遲在省隊訓練,偶爾回來,待她仍像小時候那樣親密。
在得知自己要搬家的消息時,姚若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江遲從她那里得知了消息,發(fā)短信給她:“你東西收拾得怎么樣了?要不要我?guī)兔Γ俊?/p>
姚若躺在床上,按動著手機鍵盤:“還早呢,你好好訓練,不用擔心?!?/p>
許久未收到回復,姚若起身去洗澡,洗完后看到新的信息:“定下出發(fā)的時間之后記得告訴我,到時候我一定送你。”
雖然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她卻莫名讀出了些悵然若失的意味。
諸事繁雜的時間總是過得格外得快,大部分行李已經(jīng)打包好,姚若也開始掰著手指算著離開的日子。
捆好架子上的精裝書,又把書柜內側的舊報紙扒拉出來,姚若累得夠嗆,跑去廚房覓食。捧著顆大石榴坐回書堆里,她好奇心頓起,低頭看了看報紙的發(fā)行時間,1997年,比她也大不了幾歲。
她一探身子,石榴籽滾到報紙上,深紅色的汁液在紙面上洇開。姚若連忙起身拽了幾張抽紙去擦,手忙腳亂的,帶得右手邊的一摞舊報紙轟然倒塌。
場面一時變得十分熱鬧,姚若擦完石榴汁,扭過身子去整理倒下的那一攤,規(guī)整了沒幾下,她發(fā)現(xiàn)了這摞報紙這么容易就倒下的原因——最下方壓著的,是一本老式的軟皮記事本。
記事本比報紙小了三四圈,又放在最下面,難怪重心不穩(wěn)。想明白了這點,她坐下來,把筆記本攤在膝上,正要看里面寫了什么,突然聽到門外傳來姚鴻飛的聲音:“我買了油炸糖糕,快來吃,涼了就不酥了!”
姚若低頭笑了笑,把本子放到一旁,起身出去吃東西了。
8.
初雪降臨這天,搬家公司的大車停到了姚家的門口。父女兩個東西不多,一趟就能運完,不需要像預想的那樣來回兩趟。
大大小小的箱子堆上了車,姚若預備著鎖門走人,她爸帶著點商量的語氣說道:“要不我們再等等?江遲不是說過來送你,我們等等他?!?/p>
姚若皺了眉頭:“沒這個必要吧,再說,就算我沒意見,耽誤人家司機師傅的時間總歸不太好吧?!?/p>
“沒事兒,反正今天也沒別的活兒,早走會兒晚走會兒都一樣?!彼緳C師傅好脾氣地跟兩人講話,姚鴻飛聞言,隔著車窗遞了根煙進去。
冬天的時間似乎過得格外得慢,左等右等不見人來,姚若坐不住了,出去找她爸。姚鴻飛倒是不著急,還在和司機師傅聊肉價和莊稼收成。
她盡量不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太急:“爸,我剛剛給江遲打過電話,他有事來不了,我們走吧,再不吃飯我都要餓暈在這里了?!?/p>
不再有繼續(xù)等待的理由,姚若坐上摩托車后座,發(fā)動機的聲音響起,她不由得回頭,街道熟悉的風景一閃而過,曾經(jīng)寓居的地方,就這樣無聲地說了再見。
她以為自己沒太多留戀,但接連幾日的失眠以及夢里出現(xiàn)的庭院,都在訴說著事實并非如此。姚若憋著一股勁,全身心地投入到繁重的課業(yè)之中,果不其然,在期末考試結束后,她生了一場重感冒。
姚鴻飛下班回到家,見她咳得整張臉通紅,說什么也要載她去打吊瓶。夜?jié)u漸深了,診所里燈光昏黃,父女兩個對坐著無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不知怎么就談起了江遲:“巧得很,江遲在省隊的教練,剛好是我之前的隊友,提起他來,也是夸個沒完。不過也不知怎么的,眼看著國家隊選拔就要開始,大賽當前,他狀態(tài)反倒調整不好了,把他教練急得,天天靠著喝涼茶去火氣?!?/p>
姚若抬頭看藥水一滴滴地落下來,想起不久前的那個清晨的相遇,想起江遲提到的、希望她去看的重要比賽,原來不是說謊。
打完點滴回到家,姚鴻飛摘了帽子,問她:“冰糖雪梨要不要喝?我去煮。”
沒聽到回復,他看向姚若——自家女兒眼眶里滿是淚水,又因為受了冷風吹,臉頰發(fā)紅。他想起姚若小時候膝蓋跌破,忍著不哭的神情,和現(xiàn)在完全一樣。
姚鴻飛慌張得不得了:“是哪里不舒服了?爸載你去醫(yī)院……”
姚若一把拉住他的袖子:“爸,我有件事想問。你在客廳等我一下?!闭f完,她快步走向臥室,回來的時候,手里多了一本黃色的記事本。
“這個是搬家前,我整理報紙的時候無意中找到的。我不小心看了眼,發(fā)現(xiàn)是爸你之前的日記之后就沒往下看,但是,”姚若頓了下,把一枚紙片遞給姚鴻飛,“這個是從記事本里掉出來的剪報。既然特意把這篇報道從報紙上減下來,肯定是很在意,沒錯吧?”
聽她問得鄭重,姚鴻飛也仔細地去讀報道的內容:“原本兩位都是前途無量的運動員,卻因為兒女情長而錯失了奪冠的機會。后來,一個因為意外失去了生命,另一個也隨之喪失了斗志,連教練的工作都無法勝任,頻繁與運動員起沖突,導致他最終被開除……我們在感嘆的同時,也不得不承認,有時命運早已提前安排好一切,姚鴻飛和徐冉的結合,可以說一開始就是一個巨大的錯誤?!?/p>
舊傷口被緩緩撕開,姚鴻飛艱難地擠出了笑容:“這都是過去的事了,寫這個報道的人,據(jù)說原本追求過你媽媽,也一直希望她能在運動史上留名,后來發(fā)生那些事,他難免對我有怨氣,說的這些話雖然有失偏頗,但也……”
姚若似乎被他的話刺到,突然握緊了拳頭,聲音也驟然拔高:“不管是因為什么,他都不應該詆毀你!而且退一萬步說,有過那么不愉快的過往,江叔叔居然還好意思讓你來帶江遲,他不覺得尷尬嗎?還有,爸,你未免也太菩薩心腸了吧,被他那樣詆毀,你居然還能掏心掏肺地教江遲打球?”
姚鴻飛愣了下:“???跟江遲有什么關系?”
他低頭看了眼報道的撰寫者,這才恍然大悟,慌忙解釋:“不,是不是,貝貝你誤會了!這人叫江帆,江遲爸爸叫江一帆,根本不是同一個人?!?/p>
姚若笑了一聲:“同樣在電視臺工作過,做的還都是文字工作,當過記者,名字也幾乎相同,還都和我們家扯上了關系,天底下上哪兒去找這么巧的事情?”
“都說了名字不一樣,這孩子怎么這么倔……”看著女兒的滿臉怒氣,姚鴻飛聲音愈來越低,一時也不知說什么好。姚若拿手背抹了下眼淚,不再說話,客廳內只余下掛鐘走動的細小聲音。
突然,姚鴻飛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你看,我剛剛用手機搜索出來的,江帆因職業(yè)道德不過關,沒多久就被辭退了。貝貝你別忘了,江遲爸爸離職前可是制片人,雖說制片人也是從基層一步步升上來的,但他做記者那會兒,我都還不一定進國家隊了,時間線壓根對不上?!?/p>
姚若臉上的表情,一時之間變得難以形容。她咬著嘴唇,準備回屋一個人冷靜下,仔細捋一捋事情的來龍去脈。
在關上臥室門之前,她聽到她爸嘆了口氣,無奈中不無心疼:“這誤會悶在心里也有段時間了吧?早跟爸說了,不就犯不著生氣了?都說無巧不成書,為著這么個誤會,把自己氣得不好了,金山銀山也賠不來我一個寶貝閨女啊。”
終究是親爸,姚鴻飛說完這兩句,沒再責備她,起身往廚房去了。
姚若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客廳,想起搬家那天并未打通的電話,以及不久前,江遲邀請她去看國家隊選拔時自己冷淡的態(tài)度。
這時候去彌補,還來得及嗎?
9.
坐上火車之后,姚若難免有些忐忑。好在旅途并不漫長,下了車,她徑直奔向省排球館。來看選拔賽的觀眾比想象中還要多,落座之后,姚若揉搓著手指,望向球員休息的區(qū)域。
她以為要費些力氣才能找到江遲,然而下一個瞬間,人群之中那顆過于顯眼的寶藍色腦袋,猝不及防地出現(xiàn)在了她的視野里。
她想要笑,卻莫名有眼淚流出來。
姚若回想起許多年前,某個蟬聲陣陣的午后,這人抱著西瓜,敲開了她家的大門。
“這人是整個夏天都在太陽下曬著嗎?”她懷著疑問,又因為不認識對方,毫不猶豫地關上門跑回去告狀。
雖然覺得對方未免太活潑了些,但那雙明亮的眼睛,從第一次見面時起,她一直一直記著。也許早在那時候,種子就已經(jīng)種下,無聲無息地萌芽抽枝,到現(xiàn)在,長成了高大又茂盛的植物。
冬天不是開花的時候,要等到明年的盛夏,才能看到花蕾綻放。
她等得起。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