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寶星
1
假如時間不是直線的,那么,只要壽命足夠長,我們是可以回到過去的。
那些過于龐大的事物往往無法控制,比如海水、宇宙,抑或是思維、夢境,抑或是空間、時間。因此,太平洋北岸的小城里沒有人能夠管控海水的起起落落,也沒有人能抑制思維或者逃離時間。那片蕭條的海,肆無忌憚侵蝕著岸邊的巖石,過不了多久,石頭就會被海水吞沒,海岸線將消失于烈陽下。
現(xiàn)在地面溫度為58攝氏度,過一段時間可能還會更高一些,夜晚在變短,太陽越來越近。為了打發(fā)漫長的夏日,我躺在睡椅上胡思亂想??諝庵械幕覊m落在臉上,滿手是柴油,溫度再高一些,我就會和汽車一起自燃爆炸。
陽光能夠穿透皮膚炙烤身體里面的臟腑,我舒展開身體,利用海風(fēng)來散熱,胸膛冒出了紅斑,背后的皮膚已經(jīng)被炙熱的地板灼傷。我喜歡在修車鋪門口睡覺,一個人的生活里,只要填飽肚子,其他時間都是自由的。
冰箱嗡嗡作響,那是藍(lán)貓最喜歡待的地方。冰箱剛買回來的時候,里頭的電線已經(jīng)嚴(yán)重老化,制冷效果很差。我把冰箱拆開,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清除里面的灰塵,換掉老化電線,改良了裝置后冰箱才運(yùn)作得稍為流暢。藍(lán)貓趴在冰箱上面,肚皮緊貼著玻璃。修車鋪里原本還有一只花貓。花貓消失了一段時間后,有一天傍晚,我看見它死在公路上了,被汽車軋扁,被太陽曬干。我將花貓埋在路邊,自那以后藍(lán)貓一到晚上就叫個不停。
小卡車還沒修好,一個月里,車壞了兩次。這是一輛大眾牌小卡車,四年前我從別人手里買過來的。它奔跑過許多地方,最后被它的主人拋棄,只能和我在這座小城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天氣太熱,沒跑多遠(yuǎn)小卡車就出了故障,它的內(nèi)部零件已經(jīng)不能支撐它在烈陽下走太遠(yuǎn)的路。
高溫天氣是從西伯利亞大火災(zāi)發(fā)生后第二年開始的。三年前,西伯利亞地區(qū)突然發(fā)生大搖晃,遠(yuǎn)在泰國的曼谷都感受到了震感,白光照亮了東北半球,大火迅速蔓延,燒了近七個月。那段時間,北亞以及北美地區(qū)的天是灰色的,高溫使得直升機(jī)無法靠近,如果不是下了一場雪,大火可能會燒到中國東北大小興安嶺地區(qū)。雪融化后,從人造衛(wèi)星上拍到的西伯利亞是黑色的,霧霾籠罩了整個春天。
無數(shù)紅色的光在空氣中流動,它們從左邊飄到右邊。那就是時間吧,我想,時間的形態(tài)就是紅色流動的光,它靜悄悄流逝,無法阻攔。時間無法倒流,但去了遠(yuǎn)方的人可以回到起點。
秦雙是在午后兩點左右出現(xiàn)的。她背對著太陽慢慢靠近,在鐵棚下收起遮陽傘,摘下墨鏡,十分自然地說了一句,我回來了。相比三年前,秦雙變了許多,臉上的皮膚變得粗糙,手臂和脖子曬得通紅。她在修車鋪里轉(zhuǎn)了一圈,問道,我是第二個回來的嗎?我說,你是第一個,我沒有離開過。
走到冰箱前,本想摸一下藍(lán)貓的腦袋,藍(lán)貓躲開她慵懶地走向二樓。秦雙站在樓梯口,看著藍(lán)貓慢吞吞往樓上去,問我怎么養(yǎng)起了貓。我說,貓是有靈性的,不像那些冒著鐵銹腥味的汽車零件。我告訴她這里原本還有一只花貓,前幾天被車撞死了?;ㄘ埍卉囎菜狼埃页1е退{(lán)貓說話,花貓死后我就不想跟藍(lán)貓說話了。
秦雙在我身旁坐下,望著公路上流動的熱量感慨三年前沒現(xiàn)在熱?;疑暮T谇胺脚炫葲坝浚咨镍B在海面上盤旋,礁石泛著銀光,幾棵椰樹僅剩下黃白色的樹干。我掏出香煙點著,才吸了一口就被秦雙接了過去。我問她這三年去了哪里。
去了很多地方,她說,挪威、芬蘭、瑞士、格陵蘭、西伯利亞,整個北極圈都走遍了。秦雙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撥弄散落到額前的頭發(fā),左手放在眉頭上輕輕揉著。她說她想找張床躺一會兒,一路過來,太陽蒸發(fā)了她的靈魂,她胸口悶悶的,想吐。
秦雙顯然不打算在這個乏味的下午把她這三年來的遭遇訴說出來。我?guī)綐巧先?,把床收拾干凈,打開落地扇。秦雙說,這房間三年前是這樣,三年后還是這樣。躺下以后,她問我,林度和蘇粒什么時候才到?我說,我也不清楚。她又問,西央呢?我說,高溫天氣破壞了無線電波,手機(jī)通訊信號癱瘓了。她吐出一口氣,表示無可奈何。
太陽光鍍金一般涂在地上,屋里昏暗的光線下汽車零件發(fā)出一股涼氣,樓上靜悄悄的,不知秦雙能否睡著,是否因為房間悶熱而做噩夢。太陽比前幾天更猛烈了一些,皮膚能感受到這種變化,我在慢慢適應(yīng),我吃了很多清火解毒降血壓的食物,還去醫(yī)院捐過幾次血,減輕心臟和血管的壓力。
在這個世界生存,要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緒,不能過于激動和憤怒,否則血液會傷腦。我蹲在門口抽煙,等待其他三個尚未到來的人,腦海中又不自覺地想起三年前我們在這里分別時的畫面。這些畫面幾個月前就在我眼前晃來晃去了,直到今天。
三年前,大搖晃發(fā)生后每個人都感到恐慌,我們知道,世界將因為那陣大搖晃以及天空長久不散的白光發(fā)生改變。西央站在門口看著北方的天空,白光的余暉在漆黑的夜晚隱約可見。就是那時候,西央跟我們說,時間一直在打轉(zhuǎn),只要奔跑的速度足夠快,就能跑出時間去到任何想去的時空。
大搖晃帶來的惡果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暴露出來,由于目睹了那道白光,我們身上長出了紅斑。西央說,未來是無法預(yù)測的。他想回到過去。從醫(yī)院買了碘水涂滿全身,西央收拾行李跟我們告別。我們對眼前的困境感到沮喪,林度便建議我們到外面去看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三年后在此地重聚。
于是,西央往西,林度往南,蘇粒往東,秦雙往北。我失去了選擇,當(dāng)他們紛紛離開,我留在了原地。
秦雙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六點,太陽還在屋頂上,灰塵隨著氣流飛揚(yáng)。明凈的天空下,幾棵被曬干了的亞熱帶香蕉樹靜靜地站在路邊,除了偶爾有大卡車從公路上疾馳而過發(fā)出轟鳴,世界是寂靜的。
太陽掉進(jìn)海里后,天上僅剩下藍(lán)白色的光。秦雙來到門口,問車底下的我,這輛古董還開得動嗎?我說,開得動,快弄好了,馬上就可以帶你出去走走。
秦雙在門口的睡椅上躺下,望著漸漸暗下去的天空。從車底鉆出來,我拍拍身上的灰塵走到秦雙面前,拿起桌邊的啤酒猛吞一口。修好了,我說,雖然是廢鐵一塊,在我手中還能找到利用價值。秦雙問,你為什么舍不得丟掉它?我說,有感情了,就像這個地方,待久了就不想離開。
海在前方咆哮,黑色的影子在海邊的礁石林上空盤旋。我看見過那些怪物,它們不是一般的海鳥,它們沒有羽毛,翅膀是白色的油紙般的膜。它們曾飛到修車鋪門前的電線桿上,虎視眈眈盯著正在門口喝水的藍(lán)貓。我揮著竹竿把它們趕走,它們展開翅膀的時候,我聽見了蝙蝠的叫聲。
馬路上空無一人,夜幕落下以后,城區(qū)泛起靡弱的燈光。直至天完全黑下來,氣溫才有所下降,海上吹來的風(fēng)帶著鹽分,被曬壞的皮膚絲絲作痛。秦雙叼著煙,手指在沙塵上比畫,紅色裙擺粘了泥土。她說,他們是不是忘記回來了?
一到夜晚,路上就沒有車了,四周靜悄悄的,我們還是一個勁兒地抽煙。蹲久了小腿麻痹,另外三個人還沒到,我們沒有回到房里去,也沒有開車到外面去找。秦雙哼著歌,看看遠(yuǎn)方又看看腳下。藍(lán)貓在樓上窗臺叫得凄慘。
它怎么叫個不停?秦雙終于忍不住,她說,它叫得讓人心煩,像小孩在哭,它怎么就不換一種叫法呢?嘰嘰或者嘎嘎都不會這么叫人心煩。我說,花貓死后它就叫個不停。秦雙低下腦袋,很久才說,我有過一個小孩,那年我離開這里去了廈門,跟一個環(huán)保組織去了北歐,住在格陵蘭島。
秦雙在格陵蘭島跟一個男人相愛了,他叫吳巖,是南京人,比秦雙大十二歲,一年后她懷了吳巖的小孩。秦雙說,我們在冰島結(jié)了婚,小孩是在挪威出生的,是個女孩,我給她取名珍妮。三個月后,我們把珍妮交給一位朋友帶回南京給吳巖的父母照顧,然后回到格陵蘭島工作。
藍(lán)貓還在樓上叫,聲音尖銳,它和在四周覓食的蝙蝠一樣跟夜色融為一體。秦雙輕揉太陽穴,講述對她而言是一件異常痛苦的事情。她說,我們開船到海里去清理漂流瓶,世界各地的漂流瓶都被洋流帶到了北極,有些被冰川凍住,大部分都漂在海面。珍妮回南京后的第四個月,我從海里上來,剛回到營地,通訊員就哭著跑到我面前,說南京暴發(fā)流感,珍妮在流感中突發(fā)高燒,沒能救過來,當(dāng)天就去世了。
秦雙又點了一支煙,此時藍(lán)貓已經(jīng)到屋后的荒地里去了,叫聲隱隱約約。秦雙說,現(xiàn)在說起過去那些事已經(jīng)沒那么艱難,三年前我親眼目睹了夏威夷大海嘯,格陵蘭島冰川融化,暴發(fā)瘟疫時我?guī)滋鞄滓箾]有睡覺,我在俄羅斯北海岸遇到了大批鯨魚擱淺,最后我還親眼看著冰山崩塌,房子一般大的冰石砸在吳巖的汽艇上。
我摟住秦雙,讓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問她要不要緊。秦雙用夾著香煙的手撩開額前的頭發(fā),她搖了搖頭說,我聽到貓叫就想起了珍妮,我終于明白鯨魚為什么要擱淺了,有些事情身體是承受不了的,無論身體多么龐大。
2
藍(lán)貓的叫聲已經(jīng)完全消失在屋后的荒地里。我和秦雙依偎在一起睡覺,身體熱乎乎的,睡得非常艱難,蚊蟲叮咬著赤裸的手臂和大腿。我做了一個夢,迷迷糊糊的,夢見西央一個人在沙漠里行走。他一直低著頭,鞋子已經(jīng)爛掉,太陽烤著他的后背,他機(jī)械地往前走,沙漠無邊無際。
林度和蘇?;氐叫捃囦仌r已經(jīng)是下半夜,月光照在灰白色的公路上。秦雙還在熟睡,我迷迷糊糊醒來,聽見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我把秦雙叫醒,走到公路上,看見林度龐大的身體搖搖晃晃走來,他旁邊是又高又瘦的蘇粒。秦雙眼淚汪汪,對著不斷靠近的兩人揮手,她奔跑過去,撲到林度身上,三個人倒在公路上狂笑不止。
林度胖墩墩的身體在地上翻滾,沙子磕破了皮膚。他讓我也躺在地上跟他一起翻滾,我沒有這樣做。地板熱乎乎的,積著一層塵埃。我站在路邊,將他們一個個拉起來?;氐叫捃囦?,在昏暗的燈光下我盯著他們看了很久,他們都是一副窮困潦倒的模樣。
喝了兩杯啤酒,蘇粒站了起來,哼著邁克爾?杰克遜的《比莉?簡》跳起了機(jī)械舞。她又高又瘦,跳舞的時候像一根被風(fēng)吹得直搖晃的玉米稈。林度捧著肚子笑蘇粒那滑稽的動作,不捧著肚子,肚子就會掉到地上去。
秦雙拉著我跟著蘇粒跳舞,林度依舊捧著肚子大笑。我在跳舞的過程中不時扭過頭去看他一眼,擔(dān)心他像裝滿水的氣球那樣爆炸。林度笑著笑著就哭了起來,蘇粒和秦雙指著痛哭流涕的林度大笑,我倚靠在門口抽煙,想著三年前自己是不是也應(yīng)該跟他們一樣離開這個地方,有些事情只有離開了才能看清楚真正面目。
四個人背著燈光坐在門口,月亮已經(jīng)消失,在黑暗中咆哮的海水漸漸露出了猙獰的面孔,白鳥在海上盤旋,灰白色的公路寂靜蕭條。蘇粒說,天亮了,西央是不是不回來了?
我們討厭這個問題,因為我們都回答不了。我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西央過去的模樣。他很瘦,齊肩的長發(fā),除了睡覺時候才會摘下的黑色禮帽,穿著白色襯衫和黑色西褲。三年前他二十七歲,出過一本詩集,書名為《海邊的西西弗》。
光透過薄薄的窗簾照進(jìn)房間,燥熱同時也鉆了進(jìn)來。秦雙爬起床打開窗往外看,太陽如一面圓鏡。太陽都曬了多少天了?她抱怨道,即便不下雨,吹吹風(fēng),飄幾朵云來都好。我說,天氣預(yù)報說今天可能有雨。她不以為然,她說,天氣預(yù)報每天都這么說,可能嗎,誰也說不準(zhǔn)。
窗外飄進(jìn)幾朵蘆花,在落地扇前飄浮。飄浮著的,還有煙塵、紫外線以及紅色的光。秦雙從行李袋拿出干凈的內(nèi)褲和乳罩走進(jìn)沖涼房洗澡去了。我也想進(jìn)去,只是沖涼房空間太小,只能站一個人。我只好躺在床上聽著水聲發(fā)呆。
林度的鼻鼾聲穿墻過壁來到我耳邊,此時林度和蘇粒還在熟睡,林度的身體隨著打鼾而震動,蘇粒的身體隨著床的震動而震動。蘇粒喜歡跟林度待在一塊兒,我一直以為他們是分不開的,三年前當(dāng)林度選擇往南的時候,蘇粒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往東。我不清楚中間的三年他們是否有過聯(lián)系。
秦雙從沖涼房里走出來,只穿著黑色乳罩和花邊三角內(nèi)褲。她說,發(fā)什么呆?我搖搖頭。她在落地扇前坐下,把風(fēng)完全擋住了,身上的香味在房間里彌漫開來。她埋怨說,水是咸的,不會是海水吧?我說,淡水不夠用,好幾個月前就開始用過濾海水了,海水過濾得不是很徹底。她說,人又不是海魚,皮膚會爛掉的。
她走到陽臺上,望著不遠(yuǎn)處那片海抽起了煙,頭發(fā)上的水滴在她后背。蘇粒從隔壁房間走過來,伸一個懶腰,從秦雙手里將香煙接過去吸了起來。她也只穿著內(nèi)褲和乳罩,乳罩的背扣沒有扣好,松垮垮的,露出半邊扁平的乳房以及暗黑色的乳頭,腰間的文身已經(jīng)褪去一層顏色。真熱,蘇粒說,西邊會不會更熱?
秦雙沒有說話,拿起欄桿上的香煙和火柴往樓下去。修車鋪的鐵門被拉開了,西央依舊沒有出現(xiàn)。秦雙捧著冰啤酒看著吵鬧的綜藝節(jié)目,藍(lán)貓十分乖巧地被她抱在大腿上,身體很快就被風(fēng)吹干了,頭發(fā)蓬松蓋在腦殼上。我拿一件白色背心給她套上。她摸著藍(lán)貓,許久才抬起頭問我,天這么熱,它的毛又密又長,肯定很不舒服,拿剪刀過來,我把它的毛剪短一些。我說,沒有剪刀,拿剃須刀幫它刮掉吧。秦雙說,會不會傷到它?還是先用剪刀幫它剪短,直接刮會很痛,就像給人剃頭一樣,得先把頭發(fā)剪掉。我說,那得到城里去買一把剪刀。秦雙把藍(lán)貓從大腿上抱開,大概是熱得難受。
林度從樓上下來的時候鐵梯抖得厲害。他披著一件襯衫,露出胸膛,走到門口罵了一句,去他媽的。西央的遲到讓大伙兒失望,蘇粒穿著牛仔短褲下來時又提了一次西央的名字。林度有些氣惱,叫蘇粒閉嘴,他看著門外的錚錚烈陽,知道西央不可能在白天回來,烈日會把他燒壞。
56攝氏度的天氣,誰在烈陽下都待不住。林度張著嘴巴吐氣,體內(nèi)的脂肪在劇烈燃燒。他問我要煙,我掏出一支遞給他。他吐了兩口煙,告訴我們,要慢慢適應(yīng)沒有西央的日子。秦雙斥責(zé)他過于沮喪,雖然西央從來不是失信的人,但他是個健忘的人,那是大多數(shù)詩人的特質(zhì)。
冒著烈日,我奔跑穿越公路來到海邊,站在巖石上張望了片刻,茫茫大海只有澎湃的海水。我又奔跑著穿過公路鉆進(jìn)修車鋪,對躲在陰涼里的三個人說,那根標(biāo)桿已經(jīng)找不到了。昨天還能看見嗎?蘇粒問。我說,昨天還能看見,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看不見了??磥砗K譂q了不少,蘇粒說,三年前還能看見沙灘,現(xiàn)在那片沙灘已經(jīng)不見蹤影了。
海水吞沒了那么大一片地方依舊平靜如初。如果氣溫一直這么高,海水一直上漲該怎么辦?我問。其實,這個問題我們?nèi)昵熬兔鎸^,那時候他們還沒有離開這個地方,不了解外面的情況。
隔壁舊書店里的老人看著我們的一舉一動。林度指著他罵道,臭老頭,看夠了嗎?再看就把你扔到海里喂鯊魚。老人扭過身把門關(guān)上,他在這個地方生活的時間比我們要長得多,他房子里面都是舊書,我曾到那里去借過書?,F(xiàn)在已經(jīng)沒人看書了,談?wù)撐膶W(xué)是會被人笑話的,當(dāng)前最重要的事情是生存。
這片地方曾經(jīng)有好幾家舊書店,畫廊也不少,半山腰面海的那一排樓房住著不少藝術(shù)家,至少是一群有藝術(shù)理想的人。這房子原本是個沙龍空間,大搖晃發(fā)生后,我便把這里改造成了修車鋪,依靠我那點技術(shù)維持生計。
那位老人是為數(shù)不多的文學(xué)的信徒,為此,我們對林度斥罵老人感到愧疚。假如西央在,他不會允許林度指責(zé)老人。遠(yuǎn)處飛來一只白鷺,白鷺落在礁石的陰影里,它飛不了多久,它饑腸轆轆,長嘴在渾濁的海水里尋覓著。
海水渾濁的時候通常是在漲潮,這時候,海水會漲上更高處。退潮一般發(fā)生在凌晨兩點到黎明之前,那時候海水會吐出一大片巖石和沙灘,太陽出來以后又把這些巖石和沙灘重新吞沒。那些地方只出現(xiàn)短暫的四個小時,而且,越來越多的地方即便在退潮時也難以找回了。
修車鋪里的木桌和汽車零件都在散發(fā)熱量,我們心情沉重坐在一起,思考將來的日子該如何度過。已經(jīng)沒地方可去了,林度說,我們應(yīng)該留在這里等西央。林度討厭這里炎熱的氣候,他十分用力地呼吸著,說話有些艱難,不停地喝水。
藍(lán)貓在我們腳邊繞來繞去,林度一腳把它踢開了。秦雙拍一下他的手臂,罵他粗魯。別那么灰心喪氣,世界末日還沒到,世界上不只有你一個受害者,秦雙轉(zhuǎn)過來問我,到底有沒有剪刀?我擺擺手。你在這里待了三年,海水就這樣一點點漫上來?蘇粒問我。我反問道,你們?nèi)サ哪切┑胤讲灰策@樣嗎?沉默的時間里,海風(fēng)吹著門前的鐵棚嘩嘩響。林度站起來說要到樓上去睡一會兒,趕路的疲憊尚未得到緩解,蘇粒也隨著他走到樓上去了。我問秦雙要不要跟我到城里去買些東西回來,秦雙看看門外的太陽,遲疑了好一陣子才答應(yīng)。
小卡車被曬得發(fā)熱,秦雙到樓上去取了一條裙子下來,她坐在副駕駛座上往身上套裙子,纖瘦的身體像鰻魚。小卡車發(fā)動后,車身劇烈震動起來,車頭冒出一股熱氣,我往車頭潑一桶水,水即刻被蒸發(fā)了。
三年前氣溫還沒到40攝氏度,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要到60攝氏度了,秦雙看著車窗外的海說,有些變化很難察覺,情侶往海里扔一個漂流瓶,他們永遠(yuǎn)想不到扔出去的漂流瓶會把北極毀了。
北極這個時候氣溫怎樣?我問。秦雙說,我回來的時候春天剛過去,那時是23到25攝氏度。我說,那北極熊怎么辦?她說,已經(jīng)沒有野生北極熊了,少部分活過來的被關(guān)在室內(nèi)。我說,地球上所有冰箱加起來就是一個北極。
秦雙說我太樂觀。她看著右側(cè)起起伏伏的海水。海水又上漲了,她說,昨天還能看見那塊牛頭形狀的礁石,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不見了。我說,海水不會漫上來的,這個時候南極正要入冬,地球是圓的,南北兩極平衡。秦雙說我在自我安慰。她說,到今天了,你還沒看清這個世界。
路邊的九重葛垂頭喪氣吸收著灰塵,海邊的紅樹林已經(jīng)枯萎,只有白色的枯枝浮在水面。小卡車進(jìn)入城區(qū),城市廣場的開拓者雕塑布滿斑跡。屋檐下的人不敢往外踏出一步,像極了美國電影里的吸血鬼,一碰到陽光就會灰飛煙滅。
小卡車在路邊沒停放多久就鋪了一層塵埃,地板上沒有多余的水分,石頭在爆裂,泥土在粉碎,這些事情都是太陽在遙遠(yuǎn)的地方操控著發(fā)生的。我牽著秦雙沿街道的陰影走了一段路,買了些生活用品,終究承受不了空氣中的炙熱,汗水不停地流。秦雙出現(xiàn)了中暑的癥狀,口渴難耐,頭昏腦脹,手臂上的皮膚幾乎要裂開。
午后,太陽在前方樓房的后方,太陽光越過房屋厚厚的墻壁照在高處的建筑上。小卡車暴露在陽光下,秦雙急不可耐想上車回去,手指被車門燙了一下,小卡車像一塊被燒紅的鐵皮。我在悶熱的車?yán)锕膿v了很久,小卡車發(fā)動不了。我有些氣憤,從車?yán)锵聛?,讓秦雙坐到駕駛位上抓穩(wěn)方向盤,我在車后推車。把小卡車推到斜坡,我又跑到前面去打開車門讓秦雙回到副駕駛座,趁著下坡路,車啟動了。秦雙看著我狼狽的樣子大笑起來。
3
其實,我們根本不了解時間,我們被困在時間里頭了。
有些事情,無法獲得解釋。遠(yuǎn)走他方的秦雙、林度、蘇粒以及杳無音訊的西央探索了三年一無所獲,留在原地的我同樣如此。我們只能通過觸摸來感知,我們的感知能力太過具體,導(dǎo)致了視野的有限。
此刻,我和秦雙緊抱在一起躺在床上,在摩擦產(chǎn)生的熱度中胡思亂想。汗水如河水一般把身體包圍。秦雙輕輕喘息著,她在融化,融化成一灘水。秦雙推開我的手臂,光著身走到窗邊去喘氣,吸進(jìn)肺里的氣是熱的,喉嚨要噴出火來,她又把杯子里不知什么時候喝剩的水吞下去。
月亮從云后冒出來,月光打在秦雙身上,顯得她白皙無瑕。她晃了晃腦袋,示意自己沒事。藍(lán)貓在前方的空地上叫個不停。秦雙回到我身旁,盯著我兩腿間的活物。她說,我想珍妮了。
藍(lán)貓還在外面叫。忘記買剪刀了,它肯定特別難受,秦雙說,怎么就忘記買剪刀了呢?秦雙聽著貓叫聲,心里不舒服,她把手放在我腰間,腦袋靠在我肩上。她說,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我特別難受。我沒有聽明白秦雙的意思,秦雙也沒有繼續(xù)講下去,她對著天花板輕聲問了一句,今天氣溫有60攝氏度吧?我側(cè)過身看一眼溫度儀,溫度顯示為62攝氏度。
夜半時分,秦雙突然發(fā)出一聲尖叫。我從床上爬起來,看見她捂著臉痛哭。因為天熱,腦殼疼痛,我看著她的后背,問她出了什么事。她一直在哭,晃著腦袋,藍(lán)貓坐在陽臺圍欄上警惕地看著幽暗的房間。我把風(fēng)扇轉(zhuǎn)到她身上,輕撫她的后腦勺。
林度和蘇粒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房間門口。藍(lán)貓受到驚嚇,從欄桿上跳下,跑到樓下去了。林度問我發(fā)生了什么。我晃晃手,表示自己也不清楚。我給秦雙披上襯衫,遮住她瘦骨嶙峋的身體。蘇粒走過來,抬起秦雙的腦袋,問她是不是做噩夢了。
天特別黑,因為都沒有穿衣服,我沒有開燈,房間里只能看見身體的輪廓。林度在門口點了一支煙,短促的光將我們的身體照亮,秦雙和蘇粒兩個纖瘦的身體挨在一塊兒。蘇粒的兩條腿細(xì)又長,像兩根竹竿。秦雙用被單遮住胸口和大腿,叫林度把煙遞過來。她哽咽著抽了兩口煙,她說,我夢到珍妮了,我的女兒珍妮。
煙在黑暗中飄著,蘇粒和林度都不清楚秦雙經(jīng)歷過什么,他們站在一旁皺著眉頭。怎么今天晚上這么安靜?蘇粒問,好久沒有過這么安靜的夜晚了。我說,你們離開太久了,夜里海水退潮。蘇粒感慨了一句,確實有點久了,被海水淹沒的地方又重新露出來了吧,像浮島一樣。
好不容易,秦雙停止了哭泣,我給她套上白色背心,帶她到陽臺上去吹風(fēng)。蘇粒和林度已經(jīng)回房間穿上內(nèi)衣褲,他們拿著手電筒,說要到海邊去看看,找回白天消失在大海里的地方。
晴朗的夜晚,月光朦朧,我們穿得單薄,大海吐出來的地方冒著濕氣。我們在路邊脫下鞋子,赤腳走在軟綿綿的海泥上,像尋找過去那樣搜索著。那一刻我想,假如時間也往后退,把已經(jīng)發(fā)生的重新吐出來,那時候我們就可以像造訪各個房間一樣回到過去的不同時刻。
海浪的聲音十分遙遠(yuǎn),腳下的海泥冒出一股腥味。手電筒的光在前方引路,曾經(jīng)的圖書館以及沿海而立的建筑保持著原貌,黑黢黢矗立在海泥之上。我們走到滑溜溜的水泥地面,那里曾是藝術(shù)走廊,只是木雕和壁畫都被海水卷走了,留下荒蕪的石墻。
燈光照到那根黑色的,爬滿海藻的標(biāo)桿,標(biāo)桿上面的刻度已經(jīng)模糊。林度問我此刻是什么時間。三點半,我說,還有半小時海水就上來了。海水上漲的時候洶涌澎湃,像滾滾而來的沙塵暴。
四周依舊寂靜。我聽見了海鷗的叫聲,它們還沒滅絕,白天它們躲起來了,直到太陽消失才出來覓食。那片橡膠樹只留下黑色已經(jīng)枯死的橫七豎八的枝條。沿海生長的旅人蕉已經(jīng)消失,它們最早是從根部開始腐爛的,然后被海浪卷到海里去。巖石上爬滿了海螺和珊瑚蟲,海星的尸體掛在上面散發(fā)著臭味。
從海里上來,我們滿身泥巴,海風(fēng)吹過來,泥巴在身上凝固、碎裂、掉落。我們坐在公路邊抽煙,一根煙輪著抽,沒吸兩口就燒完了。我們開始想念西央,猜測他在西邊的遭遇,猜測他最遠(yuǎn)去到了什么地方。
海水從遠(yuǎn)處奔騰而來,四周被喧囂包圍,那些暴露出來的地方被海水重新淹沒。
二
1
那么,你去過最遠(yuǎn)的地方是哪里?
日本,林度說,日本正在沉沒。他手拿煙頭在公路上摩擦,火星沒飛多遠(yuǎn)就消失了,化為灰燼飄走。林度說,海岸線不斷往島嶼內(nèi)部退縮,海邊居民都成了難民,有的往中部山地擠,有的往外逃,陸地面積還在不斷縮小。
林度從廈門出發(fā),登上郵輪往東走,船開到大海中央的時候天上的白色光亮尚未散去,那時,距離大搖晃已經(jīng)過去一個多月。林度在海上漂了好幾天,那幾天他和船上其他人一樣,關(guān)注著天上的白光。直至他抵達(dá)福島,在長野碰上了一場雨,白光才消失了。
白光并非散去,而是化成雨水落下來了,林度對此深信不疑。他知道,事情遠(yuǎn)非新聞報道所說那樣樂觀。他之所以選擇去福島,就是想到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去看看是否真的末日將至。他離開長野,越過阿武隈高地,廣袤的田野和森林分外安靜,核電站、火電站、水電站都正常運(yùn)轉(zhuǎn)。
真正的災(zāi)難是那年夏天開始暴發(fā)的。第二場雨過后,田里的水稻全枯萎了,太陽暴曬,氣溫驟然上升13攝氏度。在烈日下行走的人終于看到了不一樣的東西,空中流動著一團(tuán)有色氣體,這種氣體相互摩擦產(chǎn)生了巨大的熱量。海水不斷入侵沿海城市,三年時間里,從南到北,磐城、長野、富岡、浪江、南相馬、相馬統(tǒng)統(tǒng)被海水包圍。假如不是阿武隈高地?fù)踝×瞬粩嗌蠞q的海水,島嶼內(nèi)部也可能成為一片汪洋。阿武隈高地把海水擋到仙臺去了。
在行走的過程中,林度丟失了他的證件,到最后,行李中僅剩下一套衣服和當(dāng)年西央送給他的那本名為《海邊的西西弗》的詩集。迫不得已,他拖著笨重的身體,繼續(xù)在日本流浪。他在日本的上空再一次看到了那些白色的光,他清楚,這一次,白光并非從西北方向飄來,而是從那些白色的建筑物里冒出來的。
林度隨著人流往高地上走,西央的詩集陪他度過了許許多多個夜晚。他在那段時間反復(fù)翻閱《海邊的西西弗》,發(fā)現(xiàn)西央確實是個天才,他深深為那些詩句折服,他常把一首詩掛在嘴邊:徒勞的人低著頭,虛無的人在飛,生是生的奴隸,死是死的方式,海邊的西西弗,在波浪前游弋,海邊的西西弗,在波浪前哭泣……
拖著笨拙的臟兮兮的身體,林度四處尋找出版社,企圖把西央的詩集翻譯成日文出版。在尋找出版社的過程中他結(jié)識了一位剛從名古屋逃到阿武隈高地的大學(xué)教授。教授在北海道旅行半年,回到名古屋的時候,他的家和學(xué)校都被海水包圍了,家人和學(xué)生失散。于是,他像林度一樣,踏上了流浪的旅程。
教授和林度在路上相遇,林度哼著西央的那句詩:徒勞的人低著頭,虛無的人在飛,生是生的奴隸,死是死的方式,海邊的西西弗,在波浪前游弋,海邊的西西弗,在波浪前哭泣……教授聽得懂中文,他走到林度面前,問他念的是誰的詩。林度便向教授介紹西央。教授看完《海邊的西西弗》,認(rèn)為這些詩確實有了不起的地方。他告訴林度,日本的出版社全倒閉了,這個時代不需要出版社,不需要文學(xué)。
那個炎熱的夏天,在林度百折不撓的懇求下,教授答應(yīng)翻譯西央的詩,作為條件,在他找到安身之處前,林度需要替他背行李,并解決他的食宿問題。林度接受了條件,他們從南往北,穿過無人的小鎮(zhèn),遠(yuǎn)離大海,林度背著沉重的背包,教授戴著眼鏡手拿紙筆走在前面。離開福島,走到青森縣,教授終于把《海邊的西西弗》翻譯出來,他建議林度把詩集打印出來,逃亡的人需要這些詩歌。
林度像個傳教徒,把西央的詩一首首打印出來,逢人就分發(fā)。西央的詩第一次漂洋過海,在東方的島國傳播。林度做這些工作時,心里頭想的是回去見到西央得告訴西央自己為他所做的事,西央肯定會感激涕零。林度的作為受到不少人的嘲諷,包括一路同行的教授。教授厭透了林度嘴上念的詩,走到北海道,他告訴林度,他們到此為止,各走各路。
山上擠滿了人,簇?fù)碇鞣N顏色的帳篷,林度在這些帳篷間彷徨、游蕩。后來,林度感覺自己被利用了,他手里拿著的根本不是西央的詩,是那位教授為了奴役自己編造出來的。他憤怒不已,把印刷紙連同西央送給他的那本書扔到了海里。
如果川端康成或者太宰治還活著,他們絕不會對西央的詩熟視無睹,林度說,但是文學(xué)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村上春樹也不知是不是已經(jīng)離開日本。林度離開北海道南下,他清楚日本正在沉沒。日本被海水分割成無數(shù)個島嶼,天空和大海已不是原來的模樣,炙熱的光使他在行走的過程中痛苦不堪。
林度記錄著自己所目睹的各種遭遇,企圖從日本的沉沒中獲取生存的方式。
實際上,只有兩種方式,林度說,逃亡或者驅(qū)逐。遠(yuǎn)處的天空已經(jīng)隱約發(fā)亮,林度敞開衣服,盡可能讓風(fēng)扇吹到身體的每一寸皮膚。我和蘇粒坐在他左右,能夠感覺到他的身體像蒸籠一樣冒著熱氣。他忍不住又點了一支煙,揉揉眉間,說他不應(yīng)該扔掉西央送他的那本書。
兩種生存方式,林度注定只能選擇第一種,因為他是被驅(qū)逐的對象。無法往外逃的人只能往高處走,在那些陡峭的、狹窄的山巔,生存空間是必爭之地。對于林度這樣的外來人,被驅(qū)逐不可避免,纏著不走的將被毀滅。林度從北到南一路被排斥,來到秋山的時候,一對雙胞胎兄弟給了他一個死亡威脅,不離開日本他將會被殺死。
然而,回去對他來說比死亡更困難,他在海水與陸地的交界處逗留了好些時日。在那些廢棄的樓房里度日,有時候不小心睡到天亮,所在的樓房被海水包圍,林度不得不跳入海里往岸邊靠。有一次,他快要游到岸邊的時候,幾個中年人站在岸上用竹竿捅他,不讓他上岸。他在水里掙扎著,不得不回到那些被海水包圍的樓房,等待天黑再伺機(jī)上岸。
在海邊游蕩的日子,林度身上積滿了海鹽,皮膚被曬黑,對所有事情都失去了興趣,身體的觸覺感知力越來越強(qiáng),他明白那是生命的本能。他得以離開日本,同樣是因為西央的詩。那天他坐在碼頭望著海水發(fā)呆,情不自禁就念起了西央的詩。站在不遠(yuǎn)處的一位中國老太太轉(zhuǎn)過身問他的身份,問他在念誰的詩。老太太同情他的遭遇,并想辦法把他帶上船離開了日本。
林度忘不了他站在甲板上往西走時的情景,海面上波光粼粼,天上沒有一絲白云。盡管風(fēng)平浪靜,船走得特別慢,特別吃力,仿佛陸地已經(jīng)消失,無論游輪航行多久都不會再看見彼岸。
就是這樣,林度說,時間不知要把我們推向哪里,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已經(jīng)被海水淹沒,哪里都變得不再安全。蘇粒伸手去抓他的頭發(fā),輕輕揉著他的腦后。林度雙手抱頭,不停搖晃,那段回憶使他痛苦不堪。
困倦開始向我們襲來,蒼蠅一般在頭上纏繞。林度和蘇??吭谝黄鹚?,秦雙也在打瞌睡。我滿腦子都是林度當(dāng)年往東去的畫面。他是四人當(dāng)中最后一個離開這里的,笨重的身體擠不上公交車,只好等我修好小卡車的車門再出發(fā)。他背著個行李包坐在門前,叼著煙,身穿一件白色T恤,T恤上面是卡夫卡的頭像。
那天吹東南風(fēng),公路上灰塵仆仆,空氣中流動著鋒利的光。我們先后送別了西央、秦雙和蘇粒,林度說他有些恐慌,他不清楚自己能去什么地方,他說他過于笨拙,一無是處。直到傍晚來臨,他還是出發(fā)了,他擠進(jìn)車廂坐在車后,像一頭熊。小卡車噴著黑色的煙把他拖到碼頭,他手拿船票拍著大腿,來來回回走了幾圈,然后跟我揮揮手,登上了游輪。
2
太陽光從海的那邊照過來,陰影收縮到屋檐下。林度突然一陣抽搐醒了過來,蘇粒被他弄醒了又重新趴下。林度擦擦口水,揉揉臉,問我要了一支煙。我問他是不是做噩夢,他吐著煙圈不說話。這時,對面舊書店的門開了,老頭叼著個煙斗拄著拐杖從東到西把窗戶一個個打開。
舊書店里的書需要濕度,盡管海風(fēng)中的鹽分會加快紙的腐爛,舊書店里的書已經(jīng)十分清脆,輕輕一碰就會碎裂。我們仿佛聽到了風(fēng)吹紙張發(fā)出的嘩嘩聲。林度吃力地喘著氣,他的肺被擠壓得難受。我無法體會一個身體肥胖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是怎樣一種存在,不清楚他們是否會覺得地心引力是一種困擾,不清楚一般人的生活空間對他們而言是不是一種約束。
香煙燒完,林度從冰箱里掏了一杯水,一飲而盡。這是他一直以來的作風(fēng),他的身體像個空袋子,能夠塞進(jìn)許許多多的東西。林度看了我一眼,問我是不是有話要說。我說,沒有。他回到桌前,又點了一支煙,問我,你還寫小說嗎?我說,已經(jīng)不寫了,我已經(jīng)失去了所有的才華,就像汽車失去一顆螺絲釘一樣,在路上走著走著就丟失了。
我說,我還保存著西央的那本書,在樓上柜子里,如果你想要就拿去吧。我以前弄不明白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現(xiàn)在也沒有弄明白。林度呆呆地看著對面的老房子,那些老頭經(jīng)歷過文學(xué)的黃金時代,現(xiàn)在他們正一個個死去,和文學(xué)以及整個世界一起死去。林度說,我看沒必要了,只有那些老頭那么傻,守著一堆書到死。
林度說,都是這些人自作自受,什么人工智能寫詩,什么人工智能寫小說,那都是自我毀滅的做法,難道不是嗎?林度轉(zhuǎn)過身來問我,我點點頭。我說,事情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就沒有辦法改變了,事實證明,誰都沒有能力回到過去。林度表示同意,他說,時間是可以跳躍的,只是我們沒有這個能力。林度說,所有的科學(xué)都應(yīng)該先解決時間的問題,只有實現(xiàn)了時間上的自由,做了錯事才有不斷推倒重來的機(jī)會。
兩只三趾鷗飛到公路上,偶爾有車疾馳而過,那時三趾鷗就飛到海上去尋找能立足的巖石??傆猩锬軌蜻m應(yīng)惡劣的環(huán)境,我想,也會有生物能夠在強(qiáng)輻射下生存,甚至以輻射為食料。蘇粒和秦雙趴在桌上雙手麻痹,昏昏沉沉醒來,空氣燥熱,沒有停歇過的落地扇和冰箱像奄奄一息的老人呻吟著。
怎么成天昏昏沉沉的,秦雙說。她走到窗邊,對著那烈日皺眉頭。她說,我看后面的日子也這樣昏昏沉沉度過了。蘇粒走到秦雙身邊,接過秦雙嘴上的香煙吸了一口。蘇粒說,可能沒那么簡單。秦雙問,還能怎樣?蘇粒說,肯定不會平靜。那也好,秦雙說,昏沉的日子容易犯迷糊,成天胡思亂想的,都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秦雙靠在我身上,身體流著汗。她說,我還是想珍妮。我有些不知所措,她生命里出現(xiàn)過的兩個已經(jīng)死去的人,我腦海中連一點關(guān)于他們的印象都沒有。三年時間并不長久,世界上每個地方同時發(fā)生著各種各樣的事情。這里,我又被該死的時間概念給框住了,如今是北京時間6月12日,遠(yuǎn)在西邊的紐約正生活在6月11日,紐約人是否可以算作活在過去?他們的所作所為是否會改變生活在6月12日的我們?我安慰秦雙說,有些人屬于過去,他們在一個時間段里停下了,我們繼續(xù)被時間推著往前。
柜臺上黏著黑色汽油的汽車零件被我清理到箱子里,我把柜臺和桌子收拾干凈,修車鋪看起來干凈寬闊了一些。大概是四年前,我和西央還有林度在這座我父親留給我的房子里搞文學(xué),大搖晃發(fā)生后我就把沙龍空間改造成了修車鋪。那段時間,無數(shù)輛汽車在前面的公路上奔波,從南往北去看熱鬧,修車成了我一段時間里的工作方式。
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車在路上奔波,高溫天氣會讓奔波中的汽車爆炸或者著火,總之,暴露在陽光下的一切都將面臨毀滅。秦雙蹲在門口抽煙,尖尖的屁股幾乎碰到地面,此時的地表溫度很高,她不敢讓皮膚直接跟地表接觸。她總說生活昏沉,這是一種病態(tài)。她提起了西央的那本書,她說,西央可能不回來了,他比我們更早知道世界的未來。
西央還沒到西邊去的時候,就在樓上一邊抽煙一邊寫詩。到了晚上,他就站在沙龍桌子上,朗誦他剛寫的詩,每次朗誦完,他都把禮帽摘下向在座各位致敬,凌亂的頭發(fā)從腦后落到胸前。那是他的高光歲月,詩集出版以后,他在海邊的藝術(shù)街上有了一個詩人的稱號。這些我都無法體會,我坐在桌子的一邊,抽著煙,觀察著西央朗誦詩歌時的喜怒哀樂。我喜歡西央這個人,他是真實的。
把柜臺和桌子清理出來,我的用意是找回我們流失的激情。你想要重辦沙龍嗎?秦雙問,你可不是西央。我明白秦雙的話,我沒有西央的激情,也沒有他的魅力。我說,我把地方騰出來,接下來是表演者的事情。
午后是一天當(dāng)中最熱的時間,所有的睡眠都變得痛苦不堪。林度慢吞吞從樓上下來,兩條手臂垂下,他大概感受到了地心引力的束縛,他的身體像一粒剛煮熟的湯圓。他注意到了修車鋪的變化,他有些生氣。他已經(jīng)不想再去提文學(xué)了,更不想去搞什么沙龍。他只想在這個地方睡個天昏地暗,睡到海水涌上來把他趕走。他問我此刻氣溫是多少度。我看一眼溫度儀,告訴他已經(jīng)63攝氏度。他罵了一句臟話就去找水,可是冰箱里的水已經(jīng)喝完,自來水與海水沒有區(qū)別。他想到外面去找水喝,走到門口看一眼涂在路上的陽光又退縮了。
直到太陽從天上消失,我們四個一直待在房子里頭,張著嘴巴散熱。太陽剛從西邊的海面消失,我們就迫不及待離開修車鋪到外面去找水。小卡車冒著熱氣,無法靠近。我和林度跑到海邊提了兩桶海水潑到車上,降低了車身的溫度才鉆到車?yán)锶ァ?/p>
小卡車震動著,嘶叫著啟動了,藍(lán)色的煙從車底下冒起,小卡車的煙囪已經(jīng)開裂,只是尚未找到合適的配件。小卡車緩緩地往西邊去,西邊有一口山泉,這個時候泉水可能已經(jīng)干涸,那邊還有一口井,有一個水池,總之,我們得往西邊去。林度把他那顆碩大的腦袋伸到車窗外,讓風(fēng)帶走身上的熱度。路上沒有其他車輛,因此,他無須擔(dān)心有什么東西削斷他的脖子。我擔(dān)心的是小卡車的車門承受不住他的身體,還擔(dān)心另一邊干柴一樣輕盈的蘇粒無法讓小卡車保持平衡從而導(dǎo)致翻車。
在路邊停下,我們舉著手電筒提著水桶往山里走。這些低矮的山丘靜悄悄的,面海的一面露出白色的巖石。路邊長滿了沙藤和馬尼拉草,馬尼拉草已經(jīng)枯萎,沙藤倒是能夠活下去。過不了多久,這些山頭都會長滿仙人掌,只有仙人掌才能忍耐高溫。山上的一棵松樹上站著一只鳥,是紅喉潛鳥,我能夠識別各種鳥兒的叫聲。樹林里可能還有其他鳥類,多數(shù)島嶼已經(jīng)被海水淹沒,它們能歇腳的地方十分有限,它們跟我們一樣,都在往內(nèi)陸遷移。
雜草叢里冒出沉悶的空氣,我走在最前面,然后是秦雙、蘇粒,最后才是林度。我們哼哧哼哧往山上走,這個地方尚未被人發(fā)現(xiàn),但我想,很快這里就會消失,要么被人破壞,要么被高溫蒸發(fā),要么被海水包圍。所幸的是,我們走到山里去的時候,還能聽見流水的聲音。
秦雙把手電筒往流水方向照過去,燈光中看見一群海雀在溪邊睜著圓碌碌的眼睛。林度已經(jīng)饑渴難耐,他從后面匆匆趕來,推開我們,蹲在地上就要喝水。秦雙警告他說,這些水不能喝,白天太陽曬了那么久,有輻射。林度沒有顧慮太多,他像一頭大象吸著流淌的水。
林度喝夠了水,順勢躺下,像海綿吸了足夠多的水而變得飽滿。他把背心翻起來,露出紅紅的被曬傷的皮膚。手電筒的光在他那塊手掌大的潰爛的皮膚上挪開,蘇粒也蹲在溪邊喝水,我們都伸長了脖子像黃牛一般吸著水。把水桶都裝滿了,秦雙還不愿意走,她把衣服脫了個精光,要到溪水中去洗澡。她不是為了圖一時的涼快,是厭透了身上那股海水的腥味。
往回走的路上,月亮出現(xiàn)在海面。路邊的巖石上站滿了海雀,小卡車經(jīng)過的時候海雀驚叫著飛走了。小卡車走得很慢,我們吸收了大量的水,身上開始冒汗,像被戳穿的氣球,剛喝下去的水從四面八方流失。水通過座位流到車底下,在灰白色的公路上留下黑點,又迅速被蒸發(fā)。
蘇粒搖著腦袋哼著歌,她建議我放一點音樂。我說小卡車的音響已經(jīng)壞掉,其實我是擔(dān)心林度聽到音樂也跟著搖擺,那時小卡車很有可能會攔腰折斷。
3
海浪的聲音越來越弱,時間已經(jīng)進(jìn)入后半夜,大海開始退潮。我們來到海邊,但已經(jīng)沒心思到海里去,海泥的腥臭讓人難受,再且,我們剛用清水洗過身,不能再碰海水。林度在公路上坐下,水泥路面溫度很高,他一會兒把重心放在左邊,一會兒把重心放在右邊。
白天躲起來的海鳥紛紛來到海上,在海泥里尋找食物。蘇粒又哼起了歌,我不記得她什么時候變得這樣活潑,以前她可不是個愛唱歌的人。以前,大概多少年前?我們幾個剛走到一起,成天討論卡夫卡和博爾赫斯。那時我們還在讀大學(xué)。我們是一個奇怪的組合,走在校園里總會招來學(xué)生的目光。我們辦了各種文學(xué)活動,還做過一場行為藝術(shù)。
那是西央的主意,在學(xué)校中心廣場舉辦一場探索個體生命的行為藝術(shù)表演。西央是個矮個子,無論什么活動,都需要給他提供一張桌子,他需要站在桌子上講話。他拿著喇叭對圍攏過來的學(xué)生說,這是一場關(guān)于生命的探討。他號召學(xué)生參與到這場行為藝術(shù)表演中來,表演的形式是脫掉衣服關(guān)在籠子里被人觀看、喂食、調(diào)戲、毆打。
只有放下人的身份才能認(rèn)清楚人是什么,西央說。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但沒有人志愿參與,幾個鐵籠冷清擺放在廣場上。最后,西央指著我們四個說,你們先來做個示范。我們被西央推著鉆進(jìn)鐵籠,林度身體太大,把鐵籠都擠滿了。蘇粒太高,一直弓著腰。秦雙很瘦,她完全可以從鐵柱之間鉆出去。只有我覺得這個籠子是那么適合我,仿佛是為我量身定做的一樣。
西央拿著擴(kuò)音器,指揮我們脫衣服,我們就這樣赤裸裸站在眾多的人面前。雖然那場行為藝術(shù)表演很快就被學(xué)校制止了,在那短暫的二十分鐘里,我仿佛真正得到了西央想要我們獲得的體會。我站在鐵籠子里,被無數(shù)雙眼睛看著,對自身進(jìn)行了拷問,這種拷問直到今天仍沒有結(jié)束。我想,秦雙、林度和蘇粒跟我一樣,我們沒有因為西央強(qiáng)迫我們?nèi)プ鲞@件事而恨他,他是個哲學(xué)家。
行為藝術(shù)過后,我們被學(xué)校開除了。無所謂,林度說,我真的覺得無所謂,你們呢?我們也表示無所謂。但是,有無所謂并不能改變結(jié)局,我們背著行李離開學(xué)校,都以為從此將告別彼此,各自為生。
還是西央提出的主意,他曾在一個暑假跟我回過一次家,見識過海邊藝術(shù)街的魅力。被學(xué)校開除的時候,我的父母已經(jīng)去世,西央要跟我回家,他要在藝術(shù)街搞出名堂。就這樣,我們五個人從學(xué)校門口乘大巴往海邊去,直至大搖晃發(fā)生,我們才迎來了真正的告別。我記得那時西央說,關(guān)在籠子里能夠看清自己,但是不能看清這個世界,想要看清世界,就到世界中去。
日本的海太過波瀾壯闊,林度說,那是因為陸地的面積太小,無論走到哪里,抬頭一看準(zhǔn)是海,那片海蕩漾著死亡。至于死亡是什么樣子的,林度聳聳肩。
那時,福島核電站已經(jīng)被海水淹沒,至于后果怎樣,沒有人給出分析。海底浮起大批海洋生物的尸體,然后那片海陷入沉寂,沒有人敢潛入海里去看看那幾個反應(yīng)堆是什么情況。海水中浮動的紫色物質(zhì)在黑夜發(fā)出亮光,海鳥從那里經(jīng)過會掉進(jìn)水里,船從那里經(jīng)過會沉沒。
林度對那片海進(jìn)行了思考,得出一個結(jié)論,任何事物在死亡面前都是沒有價值的。他最絕望的時候曾想靠近那片海水,讓海水毀滅自己。他坐在海邊張望,知道即便自己愿意活下去也不會活太長時間,要么死于高溫天氣,要么死于海里,要么死于饑餓,要么死于癌癥。
日本青年穿著動漫服裝在海邊游走,以為打扮成動漫人物就附有超能力,林度說,他們戴上草帽,敞開衣服,像個海賊,他們乘船離開了日本,做海賊去了。
前方傳來一陣奇怪的叫聲,蘇粒問我是什么鳥在叫。我說,是信天翁,沒有猜錯的話,是一只雄性黑腳信天翁。它可能就在不遠(yuǎn)處的巖石堆里,它在召喚雌性信天翁。它的叫聲會使雌性信天翁失去理智,雌鳥迷失在嘹亮的叫聲中,盡管天氣炎熱,體內(nèi)的某種因素驅(qū)使著它向雄性信天翁靠近。
背后傳來一束昏黃的光,舊書店按時點亮了燈。林度感覺到了背后的光,他低著頭,把煙頭扔在地上踩滅,他肯定又想起了被他扔到海里去的那本書。所有的事物都有消失的一天,圖書館以及藝術(shù)長廊被海水淹沒之前很多東西都沒有來得及帶走,包括書架上的書、墻上的畫、陶瓷藝術(shù)品,陶瓷在水底可以保存,那些書畫已經(jīng)被海水泡爛,上面爬滿了珊瑚蟲。
事實上,林度并沒有像他說的那樣對文學(xué)感到厭惡,他還是會情不自禁地吟唱西央的詩,后來他還去拜訪了舊書店的老頭,從老頭那里借來許多書,難以入睡的夜晚悄悄爬起來翻閱。有天晚上,我和秦雙正在親熱,林度突然出現(xiàn)在房門口。他抽著煙愁眉苦臉地說,如果海水上來了,老頭和那些書該怎么辦?
我一邊喘氣一邊幫他想辦法,為了把他打發(fā)走,我絞盡腦汁,我告訴他,可以把書店的門拆下來,跟書捆在一起,海水上來的時候可以拖著書到岸上去。林度聽后沒有說話,依舊靠在門口抽煙。他覺得我的辦法不可靠,等海水上來再去救書就太晚了,只要一碰海水,那些書就會融化。
藍(lán)貓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門口,林度把它捉起來捧在胸前。藍(lán)貓因為忍受不了他那熱乎乎的身體,驚叫一聲從他手上逃脫了。林度覺得沒趣,也走開了。背后的月光變得清晰,我看著秦雙,汗水一滴滴落在她身上。她雙手?jǐn)傞_,表情有些痛苦,嘴唇抖個不停。
完事后,我走到陽臺上去吹風(fēng),蘇粒正靠在圍欄上抽煙。我問她,林度去了哪里?她把香煙從唇間取出來,指了指前方,林度正坐在公路邊對著不斷后退的海水神思。我從蘇粒手中把香煙接過來,剛放到嘴里吸了一口。蘇粒突然把手伸到我的襠部用力一抓,調(diào)侃我說,這么熱的天還有心思干這個?我舉起雙手說,我得把秦雙從過去揪出來,不能讓她活在陰影里,無論用什么樣的方式。
蘇粒把香煙奪過去,一口就吸到了盡頭。她望著天上碩大的月亮說,我真希望當(dāng)年跟你留在這里,去他媽的世界。
三
1
這么說,澳洲已經(jīng)不是一塊大陸,而是一個島嶼了?
準(zhǔn)確地說,世界就是由無數(shù)個島嶼組成的,蘇粒把杯子里的啤酒一飲而盡。那是我和林度從城里抬回來的啤酒,為了這三箱啤酒我們開著小卡車在街上奔波了三個小時。我從一個在啤酒廠上班的朋友手里把啤酒買過來,當(dāng)下干凈水已經(jīng)非常有限,啤酒算是一種奢侈品。
蘇粒不是能喝酒的人,一杯啤酒下肚她的臉就紅了,本想著用啤酒來降溫,沒想到那點大麥酒精讓她的身體燒了起來。她吐著熱乎乎的氣,想說話又哽住了。她說,時間是能夠被看見的,旋轉(zhuǎn)的時候就能看見時間。蘇粒站起來,張開雙手轉(zhuǎn)圈圈。她說,站著的時候人的視野非常有限,在地上旋轉(zhuǎn)看到的也很有限,只有懸在空中,旋轉(zhuǎn),才能看見時間,時間就是一種混沌。
蘇粒第一次看見時間,是在前往墨爾本的飛機(jī)上。在漫長的飛行中,飛機(jī)拐彎的時候機(jī)身發(fā)生翻轉(zhuǎn),大海出現(xiàn)在頭頂,蘇粒吃了一驚差點發(fā)出尖叫。她感覺自己去到了另一個空間,混沌得沒有方向的沒有水平線的空間,流水可以在頭頂流過,人可以倒立生活,陸地是一堵墻……
那個決定去流浪的清晨,蘇粒依依不舍地跟我們告別,她久久地?fù)Пе侄龋f她出去一趟就回來,還要求林度也不要在外逗留太久。機(jī)場在廈門的南邊,距離我們所在的地方有點遠(yuǎn),蘇粒需要在大巴上待兩個小時才能去到機(jī)場。那是她第一次乘飛機(jī),她內(nèi)心是恐懼的。她身體太長,進(jìn)入機(jī)艙的時候不得不低著頭。這是蘇粒的常態(tài),很多時候她都得低著頭走路,她的背總是彎曲的,像一把鐮刀。
飛機(jī)離開地面,穿入云間,來到太平洋上空,視野中只有藍(lán)天和白云。她一度懷疑飛機(jī)并沒有移動,飛機(jī)固定在天上,發(fā)動機(jī)在欺騙她。她拉住從身旁經(jīng)過的空姐,問她飛機(jī)是不是沒有動??战憬o她解釋說,因為云太大了,飛機(jī)看起來像是靜止的。蘇粒不這么認(rèn)為,她覺得自己進(jìn)入了一條時光通道,周圍的事物都是靜止的,自己在前往未來或者退往過去。
那時的飛機(jī)正以600公里每小時的速度在距離海平面5400米高的空中飛行,來到赤道附近,天上沒有云,蘇??匆娢邓{(lán)色的海就在腳底下。直至一個個島嶼從腳下經(jīng)過,她才相信自己正在疾速移動??粗巴獾脑坪痛蠛#K粒悄然感到悲傷。她不像西央、林度、秦雙那樣抱著一探世界究竟的決心,她是出于一時的沖動才選擇了往南。她覺得這個時代的年輕人,都該去證明些什么。她做出了選擇才知道,原來可以像我一樣,聳聳肩留在原地。
飛機(jī)經(jīng)過漫長的飛行滑翔把旅客排泄出來。蘇粒行走在路上,還有些暈眩,那時她身處的南半球正值寒冬,她穿著短袖緊縮著身體。蘇粒說,那是我經(jīng)歷過的最后一個冬天。比較幸運(yùn)的是,蘇粒去到南半球時清楚那將是她最后一個冬天,而身處北半球的我們,還沒來得及體會,最后一個冬天就過去了。
蘇粒說,我現(xiàn)在還記得冬天的感覺,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去感知冬天。我每天跑到室外去,也不管風(fēng)有多冷,只知道要珍惜每一秒鐘,讓皮膚真正去接觸冬天。蘇粒說著說著打了個冷戰(zhàn),在炎炎夏日里幻想冬天是矛盾的,體內(nèi)的激素在相互排斥,她顫抖、抽搐,說話也變得吞吐。
抵達(dá)墨爾本,蘇粒首先要做的就是去找一家旅館。她的英語水平尚能應(yīng)付日常交流,只是她太高了,無論跟誰講話,都不得不彎下腰。找到旅館后,她并沒有像林度那樣四處游走,她定居下來了,直到一年后海水涌進(jìn)墨爾本城。
蘇粒在墨爾本找到了一份在馬戲團(tuán)表演的工作,不如說是這份工作找上了她。她佝僂著背穿著寒磣的衣服在墨爾本街頭感受冬天的時候,馬戲團(tuán)老板發(fā)現(xiàn)了她,并邀請她到馬戲團(tuán)去工作。后來,蘇?;叵脒^去的時候還想不明白自己為何飛那么遠(yuǎn)的路到墨爾本去扮演一個怪物。
選擇往南走是因為林度不會帶我去東邊,蘇粒說,假如林度、西央、秦雙走在墨爾本的街上,他們也會被捉去扮演怪物。我們捂著肚子大聲笑了起來,確實如此,他們幾位的長相都與眾不同,把高矮肥瘦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就是為什么我這個身材較為勻稱的人在他們中間常感覺格格不入。
剝光衣服像動物一樣被關(guān)在籠子里,蘇粒想起了西央,想起大學(xué)時候我們在廣場上做的人體藝術(shù)表演?;蛘哒f根本就沒有表演的成分,只是在展示形態(tài)各異的人體標(biāo)本。那是一份不用任何勞動只需要每天待在籠子里被人觀看就能完成的工作,而且收入還不低,完全可以應(yīng)付她在墨爾本的生活。馬戲團(tuán)老板像保護(hù)珍貴財產(chǎn)一樣保護(hù)著蘇粒,她能夠吸引更多的觀眾。
蘇粒隔壁的籠子關(guān)著一個侏儒,每次和他一起表演,蘇粒都看見他那勃起的惡心東西。侏儒緊盯著蘇粒的兩腿之間,不管圍觀者怎么取笑都無動于衷。久而久之,蘇粒對別人的眼光也變得不在乎,她在籠子里想自己的事情,想得最多的還是大學(xué)時做的人體藝術(shù)表演。她和獅子、大象、鸚鵡被關(guān)在大大小小的籠子里,之所以能體會到自身的動物本能,原因在于她長相怪異。
做回動物沒有什么不好,蘇粒說,人的原始本能就是動物本能。我們圍在一起抽煙,喝過兩瓶啤酒便不能再喝下去了。我們低著頭聽蘇粒說話,她說起過去顯得很輕松,那段經(jīng)歷確實并不艱難。展示時間結(jié)束她就離開馬戲團(tuán),在幽暗的街道上行走,待在逼仄的房間里。老板要求她穿著嚴(yán)密,不能讓太多人看見她的模樣,否則沒有人愿意花錢買票到馬戲團(tuán)里去看表演。
回到旅館,坐在飄窗上看城里的夜景抽煙發(fā)呆,有時候一坐就坐到了深夜。旅館和馬戲團(tuán)里的籠子沒有太大區(qū)別,或者說旅館只是她藏身的洞穴。她不太清楚外面發(fā)生了什么,她已經(jīng)懶得去想這些事情,關(guān)于她自身就已經(jīng)有足夠多的問題值得她去思考。
有一回,她問隔壁籠子長了三條手臂的老頭,像動物一樣被人盯著看有什么感受?老人很不屑地?fù)]揮手,這個問題他已經(jīng)回答過好多遍了。他說,跟電視里唱歌和演戲的一樣,我們都是表演者。蘇粒不這么認(rèn)為,她覺得自己沒有表演的成分,關(guān)在籠子里的就是她本身。老人讓她不要這樣去想問題,他說,你要覺得自己是在表演,真實的你并不在籠子里,被關(guān)在籠子里只是活著的一種方式,行走也是一種方式,躺著也是一種方式,你只不過是選擇了其中之一。
假如被關(guān)在籠子里的自己是虛假的自己,那么就不存在真實的自己了,蘇粒說,隨著被關(guān)在籠子里的時間越長,想的東西就越多。蘇粒說,假如我去的地方是日本,在那逼仄的島嶼上實行人口消除計劃,我準(zhǔn)會是第一批被消滅的人。
藍(lán)貓從外面進(jìn)來,躲在昏暗的角落,只有兩只眼睛在發(fā)亮。隔壁房間被林度和蘇粒占用后,它便無處可去,夜晚常在門前公路以及后面的荒草地里哀叫。對它而言,我們就是四個火爐,它總是離我們很遠(yuǎn),無論秦雙怎么召喚都無動于衷。
天氣悶熱,我們清楚,這是臺風(fēng)登陸的征兆。天氣預(yù)報并沒有說臺風(fēng)要來,每天的天氣預(yù)報信息基本相似:天氣晴朗,可能會有陣雨。然而,雨,一直沒有來。我們心里是矛盾的,既希望下雨降溫,又恐懼海水上漲。
蘇粒鉆進(jìn)沖涼房洗澡去了,對她而言,無論什么地方,都要低頭才能鉆進(jìn)去,對林度而言只能擠進(jìn)去。秦雙追著藍(lán)貓,想要看看它身上有沒有長出癬,她一直懊悔沒能找到剪刀給它把毛剪掉。我和林度拿著杯子,叼著煙,蹲在門口看夜色。杯子里的啤酒變暖后,失去了降溫的效果,抽煙成了我們度日的方式。當(dāng)香煙燒到一定程度,我們的生命也就到了頭。
我問林度,對面的老頭還能過下去嗎?林度說,他的腳已經(jīng)廢了,腳背到小腿都是血痂,長滿了膿包。我跟那位老人有過交往,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藍(lán)貓和花貓幾天沒有回來,我便四處去找。我去到舊書店,問老人有沒有看見兩只貓,一只花白色的,一只藍(lán)色的。老人指了指書架前玻璃板上兩團(tuán)柔軟的東西說,是不是那兩只?天氣熱,它們趴在玻璃板上不愿走。
他的腳幾個月前被釘子割破了,沒有好好處理,發(fā)炎潰爛,從腳背爛到小腿,要截肢,林度說,就算那條腿沒有壞掉他也走不了遠(yuǎn)路。我說,要不要送他去醫(yī)院?林度說,老頭說不需要,他打算就讓它這樣壞掉算了,沒有截掉的必要,人跟機(jī)器一樣,哪個零件不行了整個部件就壞了。我說,他會死的。林度說,他知道。我問,那他的書店怎么辦?林度說,反正海水上來他也帶不走,他跟我說了,看上什么書隨時可以帶走,可沒有人會帶著一本書去逃亡。
秦雙從外面走來,她沒能追上藍(lán)貓。她在我和林度之間蹲下,問我有沒有煙。我搖搖頭,她又扭過頭去問林度。林度也搖搖頭。秦雙擺擺手,只能作罷。她嘟著嘴,那是她的習(xí)慣性動作。我們就這樣陷入了沉默,沒有煙,手上的啤酒已經(jīng)不想再喝,海浪的聲音比昨天這個時候又清晰了一些。
2
徒勞的人低著頭,虛無的人在飛,生是生的奴隸,死是死的方式,海邊的西西弗,在波浪前游弋,海邊的西西弗,在波浪前哭泣……
猝不及防,林度念起了西央的《海邊的西西弗》。我和秦雙也跟著念了起來,海邊的西西弗,在波浪前游弋,海邊的西西弗,在波浪前哭泣……
蘇粒從樓上下來,叼著一支煙,我們奪過來,輪著吸了起來。蘇粒在我身邊蹲下,等著香煙傳回去。當(dāng)香煙回到她手上,只剩下不到一截手指那么長了。她吸了一口,把煙頭彈出去。煙頭在地上濺起火花,生起裊裊白煙。蘇粒身上散發(fā)出海水的氣息,她又說起了她在南半球的動物生涯。
習(xí)慣了被關(guān)在籠子里,回到旅館,她也要搭個籠子睡在里頭。這樣的習(xí)慣,直到被旅店老板發(fā)現(xiàn)才被迫結(jié)束。旅店老板原本不清楚蘇粒的工作,他每天坐在柜臺后面接待來客、送走來客,直至朋友帶著小孩來玩。他找人來幫忙看守旅店生意,自己帶著朋友的小孩去看馬戲團(tuán),并在馬戲團(tuán)里看見了被關(guān)在籠子里的蘇粒。
晚上,回到旅店,蘇??匆娮约旱姆块g被搗亂,她辛辛苦苦搭起來的籠子也被拆毀。老板來到她面前,要她立刻搬出房間。老板覺得蘇粒玷污了那房間,她應(yīng)該回到馬戲團(tuán)的籠子里。自那時起,蘇粒就離開了旅店跟馬戲團(tuán)的動物待在一起。馬戲團(tuán)老板不能拒絕她,她是一棵搖錢樹。
純粹作為動物活著是很輕松的,蘇粒說,假如不是海水淹沒了墨爾本,我可能在馬戲團(tuán)待一輩子再也不回來了。
海水是一點點吞沒墨爾本城的。那段時間,墨爾本下了好幾天的雨,海水一點點上漲,澳洲人不慌不忙,他們沒有因為不得不放棄墨爾本城而沮喪。中部高原沙漠地區(qū)因為獲得降水變成了肥沃的土地,放棄沿海地區(qū),澳洲人獲得了更多可利用的地方。他們用大型卡車把城市建筑、植物、公路一起運(yùn)到高處。他們在高原修建防護(hù)墻,設(shè)置關(guān)卡,把外地人拒之門外。
馬戲團(tuán)隨搬遷隊來到高地入口,軍隊對所有東西進(jìn)行了檢查,澳洲人和動物獲得過關(guān)批準(zhǔn),唯有蘇粒在內(nèi)的幾個人被攔在門外。馬戲團(tuán)老板苦苦哀求,說她們不過是表演者,跟動物一樣??绍婈牼褪遣辉试S進(jìn)入,迫不得已,老板只好舍棄他們。蘇粒就這樣結(jié)束了她的動物生涯。
那時,蘇粒已經(jīng)賺了足夠多的錢,她跟她那些長相怪異的朋友在被搬空的墨爾本徘徊,那時墨爾本已經(jīng)成為一片荒地,就像被挖去了血痂的傷口一樣一片狼藉。海水已經(jīng)淹沒了一部分地方,包括曾經(jīng)的城市廣場、教堂、學(xué)校、公園,他們像被主人拋棄的寵物在廢墟里游蕩。
不過,那是一段快樂的時光,他們撿到不少有用的東西,以至于那段時間成為了他們?nèi)松凶罡辉5娜兆印K麄冊诤_呑分鸫螋[,唯一使他們感到難受的是高溫天氣下,他們找不到可以遮陰的地方。特別是蘇粒,因為個子高,她總覺得自己比其他人距離太陽更近,接觸的熱量更多。她感到暈眩,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她花掉了身上所有的錢在一艘游輪上買了一個逼仄的座位,得以離開澳洲。
蘇粒說,登上輪船離開的時候,那幾個和她一樣被拒絕在高地外的人站在海邊朝我揮手。他們一個個長相古怪,場面十分滑稽。他們已經(jīng)窮途末路,那位看見蘇粒就勃起的侏儒是孟加拉人,墨爾本被海水包圍的時候孟加拉國早已在南亞版圖上消失。孟加拉人在海水上漲之前已經(jīng)把雨林砍伐掉,造了無數(shù)條船,舉國到大海上流浪去了。
雙腿麻痹站不起來,海風(fēng)一吹,我們四個同時坐到了熱乎乎的地板上。剛洗完澡的蘇粒身上冒出了細(xì)汗。林度早已渾身濕透,他就像一塊白肉在鐵鍋里翻滾。好不容易血液恢復(fù)流通,林度卻已經(jīng)站不起來,彎曲的腹部像擠壓氣球一般擠壓著他的肺。我和秦雙在面前拉,蘇粒在后面推,才把他從地上拽了起來。
氣溫接近66攝氏度,我想,蘇?;蛟S不應(yīng)該在這個時候回來,雖然南半球已經(jīng)沒有了冬天,但這幾個月的時間里,太陽直射點在北半球。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捂住喉嚨從床上爬起來,感覺有只蜘蛛鉆進(jìn)了嘴里。我走到樓下,打開冰箱拿水來喝。修車鋪的門敞開著,煙灰缸里有幾個煙頭。我走到門口,四處張望,晚上沉淀下來的一點點水分從太陽出來的那一刻便開始蒸發(fā)。
抽完第二支煙,林度從舊書店走出來,手里提著個空水桶,腋下夾著一本書。林度抬起頭看見我,被嚇了一跳,滿臉通紅。他說,夜里睡不著,下樓吹吹風(fēng),看見老頭坐在舊書店門口,就去跟他說說話,順便帶了一本書回來。我問,是什么書?林度很不好意思地把書從腋下拿出來,是西央的《海邊的西西弗》。他說,老頭從海邊撿回來的。
我把書拿過來翻了翻,書被海水泡過,上面還有海泥的痕跡,經(jīng)過老頭的精心修復(fù),上面的字還清晰可辨。我問那個老頭情況如何。林度坐在桌邊抽著煙搖頭,他說,情況不樂觀,腐爛得很快,蚊蟲的尸體黏在傷口,輕微動一下就有黃膿冒出來,他的腿已經(jīng)爛透,說不定已經(jīng)長蛆了。我說,那他就這樣忍受著?林度說,我也不清楚,他臉都黑了,肯定是痛得難受。
抽完一支煙,林度又端起水杯喝水。他說,有些書被水淹了就不存在了,有些書被帶出來了,就是以后的經(jīng)典,這是我第二次拯救西央的書,那家伙還一點都不知道。
林度顯然還盼望著西央回來,這是西央錯過約定時間的第十七天。假如他想起我們的約定,無論在世界上的哪個角落,也該回到了,可是我們沒有任何提醒他的方式。我們分別后的第二個月無線通訊網(wǎng)絡(luò)就癱瘓了。如今我們只能等下去,假如海水把修車鋪吞沒,我們就徹底跟西央分別了。
藍(lán)貓從外面跳到窗臺上,叼著一只掉光了毛的老鼠。我呵斥它,不讓它叼著老鼠進(jìn)屋。如果秦雙看見它叼著老鼠,肯定不會再讓它靠近。不過,這年頭老鼠的日子也不好過,它們會大批死亡,除非它們學(xué)會游泳。我又想起蘇粒在澳洲被圈養(yǎng)的動物生活,或許大海里很快就會誕生一種能夠取代人類的生物,它們像藍(lán)貓叼著老鼠一樣把我們往深海里拽。
我把西央的書還給林度,他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撫平書封上的褶皺。他問我有沒有看過一部日本電影,名為《世界,永別》。我說,有點印象,好像是講一個南非女孩跟她的機(jī)器人在山上等待救援的故事。就是這部電影,林度說,我們現(xiàn)在的境況跟那個被困在山上的南非女孩一樣。我說,如果南非女孩堅持活下去,她能夠看到竹子上面長出來的花。林度搖搖頭說,她活不了,那里都是輻射,這里也到處是輻射,碘水早已不起作用。
那只白鷺還沒死去,躲在巖石下把長嘴巴伸進(jìn)海水里尋找海螺,海泥里堆滿了死去的海星。白鷺沒有力氣吞下一只海星,它搖頭晃腦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我想走過去替它結(jié)束它的痛苦。
3
被汗水濡濕了的睡椅上,蘇粒敞開身體平躺著。身體過長,膝蓋以下不得不伸到睡椅外面。秦雙打開電視,電視失去了信號。秦雙讓我修理一下。我檢查一遍線路,沒有找到問題。林度擺擺手說,不用看了,肯定是系統(tǒng)癱瘓了。我們圍著桌子坐下,繼續(xù)過昏沉的日子。
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蘇粒問。她把衣服翻上去,露出修長的身體,肋骨猙獰,乳房扁平,紅豆大小的乳頭黏在胸前。這個地方很快就會停電,那時候日子將會更加艱難。接下來要做什么?蘇粒又問。她已經(jīng)被炎熱的天氣弄得頭暈?zāi)垦#f話的時候含糊不清。
在迷糊的時間里,修車鋪不時會陷入沉默。落地扇把桌上那本《海邊的西西弗》翻動,那是西央在我們當(dāng)中存在過的唯一證據(jù)。蘇粒突然坐了起來,衣服也順勢滑落遮住了她貧瘠的身體。她說,今天是世界難民日。她望著熱流滾滾的公路,海面上有一層金色的光,宛如野火在燃燒。
好不容易等到太陽從天邊消失,秦雙從樓上下來,遞給我一個舊式錄音機(jī)。她說,修修應(yīng)該還能用。我把錄音機(jī)搬到桌子上拆開修理。林度從海里挑上來兩桶水,灑在門前地板上。地板蒸騰著水,空氣一片渾濁。海上開始吹來清涼的風(fēng),三趾鷗在巖石林上空盤旋。
秦雙不知從什么地方翻出一串熒光燈,掛在門前的空地上。我給熒光燈接上電,那些小山椒大小的燈閃爍著各種顏色的光。錄音機(jī)終于被我修好了,蘇粒給我一張蓋瑞?摩爾的錄音帶。蘇粒說,這樣還不夠,該有的形式一樣也不能落下。她從樓上拿來一個盒子,在我們臉上涂了各種顏色。
晚上十點鐘,我們把隔壁舊書店的老頭請了過來,把啤酒和水放在地上,放大音樂在門前的空地上跳舞。蓋瑞?摩爾的樂調(diào)不適合歡快的氛圍,可我們只有這么一張錄音帶。老頭不能陪我們跳舞,他坐在輪椅上張著嘴巴笑個不停,我們幾個長相怪異的人摟抱在一起跳舞的樣子想必十分可笑。老頭始終用紗布遮蓋著他那條已經(jīng)壞死的腿,跟我們保持一定距離,擔(dān)心腿上的臭味讓我們掃興。
蓋瑞?摩爾的吉他聲讓人著迷,一段時間過后,我們出了一身汗。當(dāng)音樂切換到《月光照片》,我們已經(jīng)十分疲倦。這樣的天氣下,熱情往往不能持久,就像水分被蒸發(fā),只要內(nèi)心稍微澎湃,精力就會飛快流失。如果一個人長時間保持激昂的狀態(tài),他很快就會被透支死亡。
老頭抽了幾支煙后回到了他那沉浸在夜色中的舊書店。我們靠在對方的肩膀上,顧不上身體發(fā)出的熱量帶來黏糊,不約而同地談到了西央。假如他在,舞會要歡快許多,秦雙說。蘇粒說,他會找來搖滾音樂,他會跳邁克爾·杰克遜的月球漫步。
最后,我們不得不放開對方的身體癱軟在門前的長椅上,臉上的妝容糊成一團(tuán),隨著汗水從下巴滴落在胸前。林度沒有下巴,顏料便隨汗水流到了他的脖子上。林度把臉湊到蘇粒胸前,把顏料蹭到蘇粒身上,蘇粒發(fā)現(xiàn)以后也開始往林度身上蹭。林度把蘇粒扛在肩上,朝大海奔去,把蘇粒扔到海浪上。夜已深,海水在往后退,因此,蘇粒身上都是海泥。她拿起海泥往林度臉上砸去,大聲罵著,你他媽的死胖子,你他媽的死胖子……
這一天是以一陣爆炸聲開始的。
我汗漉漉從床上爬起來,從陽臺往外面看去,并沒有響雷,也沒有下雨。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海水覆蓋了昨天晚上林度和蘇粒擲海泥的地方。我穿著短褲走到樓下,錄音機(jī)里的蓋瑞?摩爾還在飽含深情地唱著歌。熒光燈還在閃爍,只是已經(jīng)看不到燈光中的顏色,燈絲螢火般跳躍著。
爆炸聲是電冰箱發(fā)出來的,我來到樓下的時候冰箱已經(jīng)停止工作,制冷器散發(fā)出一縷縷焦煙。秦雙從樓上下來,林度和蘇粒也下來了,愁眉苦臉地站在冰箱面前。我們身上還殘留著顏料和海泥,都只穿著內(nèi)褲和背心,面對冒煙的冰箱不知所措。
過了好一陣子,秦雙問我,能修好嗎?我拔掉電源,檢查一遍電線。電線軟綿綿的,燒了個徹底。制冷器很燙,一塊鋼板被炸開了,里面的東西已經(jīng)被燒空。我們在柜臺前坐下,面容疲憊,都清楚冰箱對我們而言意味著什么。
蘇粒把落地扇打開,幸好落地扇還能轉(zhuǎn)動。日子就是這樣一天天壞下去的,蘇粒說,不是我悲觀,事實將是如此。其實,用不著蘇粒提醒,我們也清楚日子在一天天變得糟糕。壞日子像門前的海水,一天天迫近,我們又無處可逃。
躲在巖石后面的白鷺不見了,一股燥熱鉆進(jìn)來。林度從壞掉的冰箱里拿出一瓶碘水往舊書店走去。自從跟老頭結(jié)識,他每天去給老頭清理傷口。秦雙決定上樓再睡一會兒,我叫她去洗個澡,她搖搖頭,她討厭海水的氣味。
來到樓上,蘇粒卻睡在了我跟秦雙的床上,我問她是不是犯糊涂走錯了房間。她攤開身體,緊緊抓住床欄。她說,我再也不想跟林度睡在一起了,他像個火爐。秦雙走過去企圖把蘇粒拽下來,卻沒有拽動她。蘇粒說,求求你,秦雙,讓我睡個好覺,你去跟林度睡一晚。
秦雙無可奈何,只好走到隔壁房間去。秦雙走開后,蘇粒才松開了緊緊抓住床欄的手。她挪到靠近窗口的一邊,騰出一個身位,拍拍床板,讓我躺到那里。我沒有過去,站在門口抽煙。她望著天花板,問我是否相信愛情。我把香煙蹍滅,走到房間里頭,在她身邊躺下,看著天花板想了好一陣子。我說,我相信。
蘇粒輕聲笑了起來,她嘆了一口氣說,我不相信,我只相信友誼。蘇粒側(cè)過身看著我,她的身體過于修長,像個巨人,我在她身邊顯得特別渺小。她說,在墨爾本,那個侏儒每次看見我都勃起,你說這是愛情嗎?愛情與性欲之間的界限太模糊了。她說,朋友之間也是可以做愛的,我跟林度可以,你跟秦雙可以,我跟你也可以。
落地扇在旁邊搖頭,我也跟著搖頭。我把她的手推開,我說,我跟秦雙之間不僅僅是朋友。蘇粒平躺著,她說,確實不僅僅是朋友,但也不是愛情。我說,我不確定。蘇粒說,我確定。樓下傳來一陣動靜,是林度從舊書店回來了。蘇粒也知道是林度在樓下,她說,如果秦雙跟林度做了,你就明白你們之間也不過是朋友關(guān)系,世界上只有朋友之間的關(guān)系是可靠的,只有朋友才不會在意你跟誰睡在一起。
晚上,我依舊跟蘇粒睡在一起,夜深以后蘇粒把我叫醒。聽到?jīng)]有,她說。迷迷糊糊中我聽見了隔壁秦雙的喘氣聲。我翻身壓在蘇粒身上,架起她的兩條腿。蘇粒的兩條腿太長,搭在我肩膀上的時候,宛如給我戴上了枷鎖。
四
1
是的,秦雙說,我去到了世界的盡頭。
桌上的碘水散發(fā)出一股腐爛味,那是林度給舊書店老頭清理傷口的碘水。除了我以外,他們?nèi)齻€都沒有把昨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放在心上,秦雙對于跟誰睡在一起并沒有太在意。她就坐在我對面,在林度身邊,她穿著我那件寬松的白色背心,半個乳房暴露出來。
從這個地方出發(fā),秦雙選擇了北方,她只要一直往北走,就能抵達(dá)大搖晃暴發(fā)的地方。為了更快抵達(dá)北方,弄清楚北方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來到上海以后,秦雙加入了一個北極環(huán)保組織。在環(huán)保組織里,她認(rèn)識了那個叫吳巖的男人。我不清楚她跟吳巖之間是否存在所謂的愛情,認(rèn)識吳巖沒多久他們就結(jié)婚了。
飛機(jī)穿過中俄邊界繼續(xù)往北,從天上俯瞰,地上滿目瘡痍,被大火燒過的地方是黑色的。飛機(jī)飛得很低,目的是讓環(huán)保組織成員看清楚大火過后的西伯利亞。飛機(jī)在西伯利亞上空飛了兩個多小時,在這兩個多小時里他們視野里全是被燒過的森林。西伯利亞中部出現(xiàn)了一片荒地,泥土是紅色的,中間是一個深坑,深坑四周什么都沒有,全被熱浪摧毀了。
深坑里發(fā)出白色的光,秦雙說,我們還是沒有弄清楚大搖晃暴發(fā)的原因,飛機(jī)不能在那地方停下,逗留一會兒都不行,飛機(jī)上的設(shè)備受到輻射的干擾,機(jī)長只好提升高度繼續(xù)往北。飛機(jī)抵達(dá)冰島的時候是夜晚,那里的夜晚來得晚,而且特別短。從機(jī)場前往營地的時候他們看見當(dāng)?shù)卦S多地方貼滿了關(guān)于大搖晃的報道。安靜,秦雙說,一路都很安靜。
吳巖告訴秦雙,有些真相很難弄明白,因為說謊的往往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大群人。對他們而言,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別人破壞的環(huán)境進(jìn)行修復(fù),能修復(fù)多少是多少,即便修復(fù)的進(jìn)度比破壞的力度慢許多。
去到北極,我才真正了解了大海,秦雙說,我常爬到山上去看海,去看所剩不多的冰山,冰川覆蓋的面積一年比一年小。冬至一過,冰山就像被點燃的蠟燭,一天天融化,最后全化成黑色的海水。秦雙甩甩頭發(fā),盡可能把脖子露出來。她說,我在北極的第一個春天,在芬蘭西海域,看見整個海面都是海魚的尸體,尸體浮在水上,到處是蒼蠅。
秦雙所說的芬蘭事件,我在電視新聞里有聽聞。當(dāng)時我迷迷糊糊躺在睡椅上看著電視屏幕,海面漂著白花花的魚的尸體。打撈者帶著白色口罩,因此,我不曾想過那群人當(dāng)中會有秦雙。戴著口罩的人用網(wǎng)把海魚的尸體打撈起來,讓卡車運(yùn)走??ㄜ噥韥砘鼗兀恢吡硕嗌偬?。
從西伯利亞流入北冰洋的那幾條河的河水是白色的,非常安靜,河水入海以后那片海域也變成了白色。海水上漲,白色迅速擴(kuò)張,正是這白色的水殺死了那些海洋生物。秦雙說,冰島人大部分已經(jīng)逃離冰島到西歐和南美去了,其實,冰島并沒有被海水淹沒,只是被白色的海水包圍著,冰島人惶恐不安。
無論誰,遇到那情形都會惶恐不安,蘇粒說,北極圈里已經(jīng)沒多少露出海面的陸地了吧?秦雙點點頭,她說,我回來的時候海水已經(jīng)涌進(jìn)西伯利亞,那些被火燒過的樹林都被埋在了海底。秦雙點著一支煙,走到門外,閉上眼,聽著海浪翻滾的聲音。她說,挪威有個地方跟這里一樣,漲潮的時候房屋被海水淹沒,退潮時整座城市暴露出來,當(dāng)?shù)厝税涯堑胤浇凶饔撵`城。
一天當(dāng)中,大部分時間里,海水都占領(lǐng)著城市。海水退去后,空蕩蕩的街巷一片潮濕,樓房掛滿了海藻,街巷里堆滿垃圾和海泥。秦雙隨隊伍去過那地方,他們從直升機(jī)上降落,順著滑溜溜的樓梯往下走。混凝土大樓非常堅固,她們穿著長靴踩著海泥來到街巷里。四周的房子里冒出一股涼氣,樓房里面黑漆漆的,死一般寂靜。
盡管清楚這些房子里不可能有人,她們依舊膽戰(zhàn)心驚、小心翼翼。政府大樓、教堂、學(xué)校、醫(yī)院全被海水腐蝕。教堂墻壁上的浮雕輪廓模糊,油畫早已脫落。街邊的綠化樹已經(jīng)死了,枝丫都已掉落,只剩下樹干孤零零地與地面捆綁在一起。這些樹目睹了海水上漲時的情形,它們的死亡過程漫長又痛苦。
有些東西用一百年時間也沒辦法清除,從海里撈上來的垃圾沒有地方埋,秦雙說,光是格陵蘭島西海域的垃圾我們就清理了三個月,當(dāng)我們準(zhǔn)備往格陵蘭東邊去的時候,洋流又把垃圾帶過來了。秦雙說,骨瘦如柴的北極熊靠吃垃圾和動物尸體填肚子,最后它們都因為食物中毒死了。
我們所有人見識過的絕望加起來都沒有秦雙一個人多,她和那支小分隊在北冰洋沿岸黑色的泥土上行走。那個名叫吳巖的男人帶著她去了一個又一個地方,在那段疲于奔波的日子里秦雙懷上了珍妮。
有時候就是想不明白,行走的過程中累得連吃飯喝水的力氣都沒有,更沒有心思好好做愛,可偏偏在那時候懷上了珍妮,秦雙說??赡苁敲凶⒍?,懷孕那段時間,已經(jīng)深陷于絕望中的隊伍看到了曙光,秦雙知道,那是珍妮帶來的曙光。
曙光非常短暫,珍妮死去的噩耗傳到隊伍當(dāng)中時,所有人都為之沮喪。后來,吳巖在海上遇難了,秦雙被迫返回國內(nèi)。至于那支隊伍,是否還在北冰洋沿岸行走奔波,已無法獲取音訊。
秦雙講這些的時候十分鎮(zhèn)靜,我們也沒有說什么安慰她的話,誰都說不出安慰人的話了。把桌上的水一口喝完,秦雙翻起白色背心,讓我們?nèi)タ此「股系膫?。那是生珍妮的時候留下的,秦雙說,那是珍妮給我的僅有印跡。
從挪威回到南京,秦雙沒有找到吳巖的父母,他們隨著逃亡的人到西邊去了,珍妮的遺物一件也沒有留下。這時候,藍(lán)貓又該死地在門外叫了起來。原本還鎮(zhèn)靜地抽著煙說話的秦雙變得不安定了。她把煙頭掐滅在煙灰缸里,趴在桌子上哽咽起來,她始終沒有哭出來,只是身體劇烈顫抖著。
月亮懸浮在干凈的天空中,如此龐大的石頭何以能夠在半空懸浮?而我們?nèi)绱嗣煨≥p飄卻不能擺脫地表。林度說,那是因為我們過于渺小,才必須依附在龐大的事物上。我想也是如此。我們站在修車鋪門口,留秦雙一個人在屋里哭泣。我四處去尋覓藍(lán)貓,企圖把它趕到更遠(yuǎn)的地方去。但是它躲在蘆葦叢里,茫茫月光下看不見它的身影。
2
所有的悲傷,在拉長的時間里都會得以減輕。秦雙哭著哭著就麻木了,又變回那個冷冰冰的女人。
灰白色的公路上,我們在奔跑、追逐打鬧。原來時間是可以倒退的,至少在某個短暫的時刻是這樣,比如現(xiàn)在,氣溫不是很高,海鷗的叫聲就在不遠(yuǎn)處。我們在公路上奔跑,只不過不是在以前的公路。以前的公路在海水之下,當(dāng)然,還少了西央。
海水退去后露出一塊巨大的光滑的石頭,這塊石頭尚未被海水吞沒時曾是海邊藝術(shù)街的地標(biāo)。我們爬上石頭,躺在上面看月亮。躺在石頭上遠(yuǎn)比躺在修車鋪的床上舒服。蘇粒說起西央的詩集出版時的情形,雖然是一家旅游出版社出的書,出版社出版《海邊的西西弗》的用意是為來這片海域旅游的旅客提供贊揚(yáng)大海的詩,以免他們在面對大海的時候啞口無言。
西央當(dāng)時就拿著他的詩集爬上了這塊石頭,對著大海大聲朗誦。他以為憑這本書他可以在詩壇上制造一些影響力,事實上,在文學(xué)沒落的年代,根本沒有人留意到這本由旅游出版社出版的小書。無論如何,樣書寄過來的時候,我們還是非常激動,我們喝了很多酒,在公路上奔跑、叫喊,直到深夜。
激動過后總會陷入沉寂,坑坑洼洼的石頭硌痛我們的后背。這地方已經(jīng)沒幾個人,誰還會留在這終將會被海水淹沒的地方?只有四個長相怪異的人,還逗留在海邊。
秦雙曾說,很想知道長得好看是怎樣一種感受。林度和蘇粒被她逗笑了。蘇粒說,我也想知道,那些不用裝扮,很隨意就很好看的人活著到底是什么感受,他們到底會不會注意到自己的長相?林度捂著肚子笑個不停,他說,每個長得丑的人都想知道長得好看的人是怎么一種感受,但是長得好看的人肯定不想知道長得難看是怎么一種感受。
長得好看的叫加繆,長得難看的叫薩特,蘇粒說,絕大多數(shù)薩特對加繆都只有嫉妒。林度說,像我們就不會,因為我們身邊左看右看都是薩特。說完林度又捧著肚子大笑,他笑的時候,身上的每一塊肉都在顫動。他突然非常嚴(yán)肅地說,西央是這個時代的薩特。
假如西央是薩特,他肯定在意自己的長相,如果可以自由選擇,他絕不會選擇當(dāng)下這副皮囊,我們都不會。過去的時代,男人都想成為布拉德?皮特,女人都想成為安吉麗娜·朱莉。這個時代,我們不想成為誰。
黑色的行李箱里,只有幾件單薄的衣服,秦雙從衣服中翻出一本沉甸甸的白色精裝冊子,冊子的封面設(shè)計十分簡單,只有“末日生存指南”六個字。秦雙把冊子遞給我,我遞給蘇粒,蘇粒又遞給林度。林度隨手一扔,冊子被扔到了門口。我不需要這些,林度說,我知道該怎么生存。
沒關(guān)系,秦雙說,那也不是什么真正有用的生存之道,只是我在挪威生活那段時間,這本書確實幫了大忙,怎么防輻射,怎么在荒野生存,怎么辨別方向,上面都寫得很清楚。
三年前,秦雙和吳巖在挪威北部一處原始森林里生活過一段時間,那地方距離北極圈不遠(yuǎn),冬天還沒來,那時的氣溫大概是6攝氏度。他們穿著毛衣在森林里走了好遠(yuǎn)的路,找到了地圖上顯示的科研隊營地。所謂的營地就是兩個綠色的集裝箱,里面有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品。他們在那里度過了五天時間,每天到樹林里去行走,天黑再回到營地。那時他們尚未完全適應(yīng)北方的環(huán)境,需要這趟行走來分解壓力和痛苦。
行走過程中,他們聊了很多話,關(guān)于氣候,關(guān)于未來生活。那時秦雙充滿活力,在行走當(dāng)中絲毫沒有感到疲憊,甚至越走越興奮,她向吳巖提議去跟蹤黑熊,了解它們的生活習(xí)性;她還喜歡攀巖,不帶繩索,依靠四肢翻越懸崖峭壁。吳巖隨身攜帶的就是這本《末日生存指南》。
書上說,最好的求生方法就是躲到地下幾百米深處,秦雙說,備好足夠多的糧食和水,或者準(zhǔn)備一套沉睡設(shè)備,睡個幾百年,等災(zāi)難過去了再醒過來。蘇粒說,躲在地下,外面發(fā)生什么都不知道。就是要這樣,秦雙說,誰想去看令人厭惡的海水?
林度拍了一下桌子,讓秦雙和蘇粒不要再說下去。他說,躲在地下活著跟死了埋在墳?zāi)估镉惺裁磪^(qū)別?秦雙立即不說話了,從桌上拿起最后一支煙點著。林度從椅子上站起來,往隔壁幽暗的房子走去。我們聽見他在敲舊書店的門,他敲了半天的門,嘴里還輕聲呼喚著老頭。
修車鋪里的三個人陷入了無盡的寂靜當(dāng)中,于是蘇粒哼起了歌。曲調(diào)輕快,那是她在馬戲團(tuán)表演的時候播放的曲子。我低聲問秦雙,你和吳巖之間是怎樣一種關(guān)系?秦雙說,我沒聽懂你的意思。我說,你跟他之間是真愛嗎?秦雙舉著香煙沉思了一會兒,我和蘇粒坐在她對面留意著她的舉動。秦雙說,我也說不清楚。
下半夜,蘇?;氐搅怂土侄鹊姆块g,秦雙和我睡在一起。秦雙說,我跟吳巖之間是有感情的,但是感情這種東西不長久。我一直沒有問她怎么看待我倆之間的關(guān)系,害怕失望。
3
海鷗在陽臺上叫個不停。
蘇粒趕走陽臺上的海鷗,把我和秦雙叫醒,告訴我們林度去了舊書店一直沒有回來。我們大概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老頭死了。林度坐在長椅上,目光呆滯,面無表情,身上冒著一股濃濃的腐臭味。他整個晚上都在舊書店里跟老頭的尸體待在一起。他給老頭擦身,包扎好傷口,換上新衣服,然后坐在老頭身邊直到天亮。我和蘇粒把他架起來帶回修車鋪,他不能跟一個已經(jīng)發(fā)臭的死人在悶熱的房間里待太久。
從舊書店回來,林度一句話也沒說。秦雙倚在門口抽煙,對死亡感到不屑。這是個難得的陰天,溫度還在50攝氏度以上。站著累了,我和蘇粒在椅子上坐下,等林度開口商量,到底怎樣安置老頭的尸體,總不能讓他就這樣一直躺到海水漫上來。
到了中午時分,林度才有了一點動靜。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說,我們把他埋了吧。蘇粒說,不用報警?林度搖搖頭,他說,警察來了,記錄一下情況就走了,他們才不會幫忙處理后事。我問,那埋在哪里?林度說,就埋在舊書店后面,那里有棵棕櫚樹,他喜歡待在那里。
天還是陰沉沉的,我和林度拿著鐵鍬到舊書店后面的棕櫚樹下挖了個坑。棕櫚樹長得很好,樹頂有張遮陽布,是老頭的精心打理才使它沒有像其他棕櫚樹那樣被曬死,如今老頭死了,尸體埋在樹下化成養(yǎng)料也能支撐它再活一段時間。
我們滿身大汗回到舊書店,蘇粒正對著門口嘔吐,把她喝下去的啤酒全吐了出來。屋內(nèi)的空氣太渾濁,她在那里待了太長時間,胃液翻滾得厲害。蘇粒把腦袋伸到外面去呼吸。屋內(nèi)老頭的尸體已經(jīng)打理好,為了不讓臭味彌漫開,秦雙不知從哪里找了一張錫紙把老頭的尸體裹得嚴(yán)實。
老頭的尸體很輕、很直,我和林度一人抬一邊往舊書店后面走去。我肩上抬著的是老頭的腿,隔著錫紙我都能感覺到他那已經(jīng)腐爛掉的軟綿綿的腿。我想我已經(jīng)把他腿上的傷口弄破,膿液流出來黏在我的手指上,濃濃的腐臭味冒出來,我差點要拋下尸體嘔吐。我沒有那樣做,我忍住了。假如我把尸體拋下,老頭的腿就會摔到地上。印象中他一直坐在輪椅上,他的腿不曾著地,這一摔,即便他已經(jīng)死去,也會痛得叫喊起來。
棕櫚樹被風(fēng)吹得嘩嘩響,在黃昏來臨之際,我們把老頭埋進(jìn)土里,在白色的土堆上掛了一張網(wǎng),準(zhǔn)確地說是世界難民日那天晚上,我們用來慶祝的那串熒光燈。天黑以后熒光燈閃爍著靡靡的光,我們坐在墳?zāi)骨?,為了?qū)走那股腐臭味,迫不及待點著了香煙。
有時候,我覺得我們不過是一段時間,秦雙說,從生到死,是時間過渡的一種方式。身上的時間用完了,就會有新的載體來代替我們,當(dāng)所有的生命都死了,時間就會依附在石頭、水、空氣上面繼續(xù)流逝。
就是這樣,我們不過是一段時間。
舊書店的老頭是一段時間,吳巖是一段時間,珍妮也是,于是,我們沒必要為他們的死感到悲傷,時間是沒有辦法挽留的。這是秦雙在珍妮和吳巖相繼死去后得出的自我救贖的想法。如今,她以同樣的方式來說服我們,過去的我們是一段時間,未來的我們也是一段時間,僅此而已。
因為沒有風(fēng),我們吐出來的煙在屋里彌漫,我們四個赤身裸體躺在一張床上。所幸這張床沒有床架,是由木板疊成的,不然四個人的重量準(zhǔn)會把床給壓垮。落地扇攪不動沉甸甸的空氣,汗水流個不停。林度跑去洗了個澡,這是他一天里第六次洗澡了。他非常難受,臉色很不好看。
還記得三年前那陣搖晃嗎?蘇粒說,當(dāng)時我們就在前面的公路上,路上的人同時摔倒了,還以為是誰在后面推了一把。蘇粒纖長的手臂把我和秦雙摟住,熱乎乎的手墊在我們的脖子后面。
一開始都以為是地震,誰能想到這一切來得這么快,秦雙說。我迷迷糊糊聽著秦雙和蘇粒說的話,一句話也插不進(jìn)去。蘇粒說,到底弄清楚了沒有,那一陣搖晃是什么造成的?秦雙說,可能是時間出現(xiàn)了曲折,或者撞到了類似黑洞的東西,時間發(fā)生了震動,我們便跟著搖晃起來了。
五
1
我一直以為世界是沒有盡頭的,而我從來沒有耐心去做一件沒有結(jié)果的事情,所以我才選擇留在原地。假如世界真有盡頭,我想我當(dāng)年不會留在這座海邊城市,我會到世界的盡頭去看看,不過,也只是去看看罷了。
地球是圓的,在三維世界里這是無可置疑的事實,而渺小是我固有的形態(tài),因此我才認(rèn)為世界沒有邊際??墒俏胰サ绞澜绲谋M頭,除了看一眼,發(fā)出一句感慨,哦,原來世界的盡頭是這個樣子的,我還能做些什么?我不可能像秦雙那樣沿著世界的邊緣撿塑料瓶子,那些裝滿誓言的漂流瓶會繼續(xù)在海上漂浮。
物質(zhì)守恒定律也許能夠證明世界的有限性,盡管一切物質(zhì)都在流動,只要恒久地行走,每一粒沙子上面總會留下足印。當(dāng)所有的沙子都被踩在腳下,我們又該去哪里?或許我們會想辦法擺脫地心引力到更遼闊的地方去。所以,世界的盡頭是沒有意義的。
月光很亮,仿佛太陽占據(jù)了漫長的白天還要在夜晚出來耀武揚(yáng)威,白茫茫一片。秦雙趴在我的胸膛上,手指在我的乳暈上畫圈圈。胸膛上一粒粒的汗珠閃著月光,秦雙的頭發(fā)已經(jīng)濕透,她喘著氣,這樣的夜晚消耗著我們的生命。世界的盡頭可以看見另一個世界,秦雙說,但是那個世界離我們很遠(yuǎn)。我說,有多遠(yuǎn)?秦雙想了好久,她說,就像月亮跟我們的距離。
月亮是可以抵達(dá)的,我說,已經(jīng)有人去過那里,那里跟沙漠一樣,一片荒蕪。秦雙把手往上移,落在我的喉結(jié)上。她說,是啊,那里跟月亮一樣,什么都沒有,不過我想到那里去,一個人住在一顆星球上,每天只做一件事,那就是坐在世界的邊沿,看著這邊的你們。
可以想象假如秦雙生活在月亮上,四處都是石頭和沙子,她坐在一塊隕石上,往地球張望。由于四面八方都有光照射,她沒有影子,就像一個透明的靈魂。無法知道她坐在月亮上眺望的時候心里會想些什么,不可避免的是,她將會在白光中漸漸衰老死去,化成枯骨和毛發(fā)?;蛘咚龝葋硪活w巨大的隕石,隕石尚未靠近,巨大的熱量波就把她摧毀了,不留痕跡地徹底摧毀。
我把秦雙的手從身上拿開,兩個人的體溫疊在一起有種自焚的錯覺。我走到陽臺上,點著香煙往窗外眺望,退去的海水吐出一片黑色的廢墟。我看見了那座跨海大橋、曾經(jīng)的碼頭以及曾經(jīng)的塔樓,它們依舊屹立在月光下,只是它們看起來很脆弱,像被火燒過的火柴梗,只要海鷗往上面一站就會瞬間坍塌。近處的廣場上,那個籃球架還屹立著,有一段時間我們每天傍晚都要到那里去打籃球。不清楚把籃球扔進(jìn)筐里有什么意義,我們在別人制定的規(guī)則里玩得不亦樂乎,西央一次次沖撞著林度龐大的身體,他常常為立在他身前的困境感到苦惱。
林度從房間里出來,瞇著眼睛,睡意朦朧。眼睛最怕的是光,林度說,沒有光又什么都看不見。我說,睡不著?林度說,睡著了,只是睡不了多久,每天晚上都是這樣。林度揉揉臉,他顯然還想再睡一會兒,他是被月光嚇到了才失去了睡意。他在半睡半醒中側(cè)身看到陽臺上刺眼的白光,以為剛消失不久的太陽又出來了。我說,今天晚上的月光有些瘆人,照得跟白天一樣,幸好只是反射過來的光,沒有溫度。
林度說,由此可見,月亮上的陽光也比往常更亮。我想起了曾經(jīng)的一個夢,夢見西央在沙漠中行走,無論活在太陽的東邊還是西邊,我們都在不停地繞圈子,一點點靠近太陽,那個巨大的火球蒸騰著空氣,那里本該是氣壓最低的地方,其巨大的質(zhì)量把時空壓得彎曲。我們在滑向下陷的地方,和太陽之間的距離越短,坡度就越大,下滑的速度也就更快。
比月光更刺眼的太陽光遲早還是會來的,我說,小時候恐懼夜晚,沒想到長大了會恐懼白天。我指著前方那片狼藉的廢墟對林度說,還記得住在碼頭的那個女孩嗎?海水漫過碼頭的時候,她就站在塔樓上,張開雙手面朝澎湃而來的海水。林度說,她是個浪漫主義者,深受雨果的毒害。我說,她本來有機(jī)會走的,但是她沒有走,她站在塔樓上,很多人想辦法開船去接她,但是她沒有離開。
秦雙已經(jīng)穿好衣服來到陽臺上,汗水濡濕了白色背心,她那紅豆似的乳頭挺拔著。海水不知不覺間來到了腳下,太陽在海水里憋足了勁兒,很快就會一躍而起光芒四射。我們知道太陽馬上就要出來,不得不往房間里躲,不敢再站在陽臺上,太陽光會瞬間覆蓋過來,我們脆弱的身體承受不住那傷害。
太陽出來的時候,光剛好照射到我們的腳尖。我們都往后退了一小步,回到各自的房間。我和秦雙看不見林度,林度也看不見我們了,只有當(dāng)太陽漸漸升高,走廊上的陽光才會被屋檐遮擋住。我們就隔著墻說話。林度說,看來今天也不會下雨了。我說,雨總會來的,不然被蒸發(fā)上去的水去了哪里,能量是守恒的。
說不定化成另一種物質(zhì)了,堅硬的晶透的物質(zhì),反射著光,月亮才這么亮,林度的感慨聲穿墻而過。天上有個窟窿,站在我身邊的秦雙說,三年前,我在北方看見過那個窟窿,就在西伯利亞上空,那里什么都沒有,陽光特別毒,天上的云從那個窟窿揮發(fā)出去了,雨才那么久都沒有來。
時間可能也從那個窟窿揮發(fā)掉了,秦雙說。她望著遠(yuǎn)處的天空,太陽所在的地方所有的云都往四處散開。秦雙始終把四維空間的念頭放在心里,活在更高維度的生物,看著時間像裂開的魚缸里的水無聲無息地從我們身邊流走。我們在沒有時間的世界里吸收不到任何營養(yǎng),我們將會枯死。
三年過去了,這個窟窿還沒填滿嗎?林度問。秦雙說,你看這天氣,一天比一天熱,說不定那個窟窿已經(jīng)把周圍都腐蝕了,我們正在那個窟窿里面。秦雙在房間里張開雙手,閉上眼睛。她說,有沒有感覺身體輕飄飄的,我們就像海水一樣被蒸發(fā)著。
蘇粒的咳嗽聲打斷了這場荒誕的談話,我聽見林度往房間里面走,大概是給蘇粒倒水去了。秦雙回到房間,坐在落地扇前點了一支煙,為了不讓風(fēng)加快香煙的消耗,她把脖子伸長,腦袋離開了風(fēng)扇的搖擺范圍。秦雙若有所思地說,那個世界真的存在。我把她手中的香煙接過來吸了一口。我說,什么世界?高維度世界,秦雙說,那里住著一群生物,它們能夠看見時間,所以它們可以把我們帶走,帶到一個時間充足的地方。
你指的是外星人?我問。秦雙點點頭,她說,因為它們可以看見時間,所以它們是可以控制時間的,就算它們不把我們帶走,把時間還給我們又何妨呢?秦雙看一眼我手中燒得所剩不多的香煙,順手又點了一支。她說,河水要流干了,你不把魚帶到海里,往河里放一點水總是可以的,可能那些生物對我們太失望。
把希望寄托在不存在的外星人身上,是不是虛無的表現(xiàn)?我說,至少目前沒有人能夠證明外星人的存在。這跟宗教信仰是一回事,秦雙說,如果這是虛無,那人類一直都活在虛無當(dāng)中,還有塔樓上的女孩,浪漫主義都是一群虛無主義者嗎?我無言以對,煙火燒到了我的手指,我回過神來把煙頭彈到走廊上,煙頭在陽光下燃燒了好一會兒才熄滅。
汗水從每一個毛孔鉆出來,像秦雙說的那樣,我們正在被蒸發(fā)。她回到落地扇前,脫下背心,背上長滿了熱疹。秦雙被惡劣的天氣擊垮了,開始胡思亂想,腦漿早已是滾燙的豆腐。她說,我看見過它們,你信嗎?我沒有回應(yīng)她。她繼續(xù)說,飛機(jī)經(jīng)過西伯利亞的時候我看見過它們,當(dāng)時我不確定那是什么。秦雙看見的那些所謂的高維度生物躲在云后,它們像一團(tuán)透明的果凍飄浮著。秦雙說,它們肯定是通過時光機(jī)器過來的,它們感覺到了那陣大搖晃,于是,就過來看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秦雙在吳巖死去的瞬間又看見了它們,那時起她就相信了高維度世界以及高維度生物的存在。她說,它們肯定弄明白大搖晃是怎么一回事了。秦雙相信它們還會再來。它們總該做些什么,她說,不至于站在一邊看。我拿起床邊的毛巾替她擦汗,她有點抗拒,因為毛巾有股海水的氣味。
房間里能夠清晰地聽見海浪的聲音,太陽才出來沒多久,真正煎熬的時間還沒到,我們不清楚林度和蘇粒在隔壁做什么。林度想必已經(jīng)非常難受,他龐大的身體不得不忍受更多的痛苦。秦雙走到墻邊,用修車的扳手敲了敲墻,另一邊也用笨重的鐵器敲了敲墻。他們就這樣呼應(yīng)著對方,敲墻的節(jié)奏時快時慢,像在發(fā)送摩斯密碼。
林度,秦雙突然呼喊林度的名字。林度反過來呼喊秦雙和我的名字。秦雙繼續(xù)對著墻壁呼喊,只是她不再是呼喊林度,她還在呼喊西央、吳巖和珍妮。墻的另一邊沉默了,也許林度不知該怎么回應(yīng)秦雙的呼喊。秦雙茫然地看著頹敗的墻壁,呼喊消耗了她的體力,她喘了幾口氣又回到落地扇前。
有時候我老是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秦雙說,在很遠(yuǎn)的地方,那個聲音隱隱約約的,飄了好久才來到我耳邊,但是呼喚我的那個人肯定是認(rèn)識我的,就像一個好久不見的朋友,我的朋友不多。秦雙在床上躺下,躺下以后扁平的乳房顯得更加扁平了,黑色的乳頭孤獨地矗立在濕漉漉的平原上。
2
秦雙就這樣睡著了。
太陽噴發(fā)的熱量不斷疊加,陽臺圍欄已經(jīng)成了燒紅的鐵板。我已經(jīng)無法躺到秦雙身邊再睡下去了,太陽蒸騰著海水和灰塵,在太陽升至最高點之前,空氣會異常壓抑,躺在床上有一種被巨石壓在身上的感覺。不清楚秦雙是否感受到了巨石的重量,她一動不動,不想讓浮躁帶來熱量。
修車鋪西邊的海灘上曾有一個巨石迷宮,浪濤年復(fù)一年侵蝕著海岸,把岸上的泥土卷走,把那些巨大的巖石挖掘出來。白天巨石之下浪濤洶涌,形成無數(shù)個渦旋,夜晚海浪退去以后巨石就形成了一個迷宮,巖石之間彎曲的小徑成為迷宮的通道。由于沒有人敢靠近,巨石林成了海鳥的天堂,大搖晃發(fā)生之前那里總是站滿了白鷺。
巨石迷宮的傳奇性跟在那個地方發(fā)生的靈異事件有關(guān)。附近一帶海域流傳著一個傳奇說法,巨石迷宮能夠通向另一個世界,還有人在那個地方看見過外形像人的白色爬行生物。秦雙曾收集過有關(guān)巨石迷宮靈異事件的記事。她相信那個傳說,因此對高維空間異常著迷。秦雙認(rèn)為巨石陣真有可能是一道時空門,至少是被廢棄的時空門。在遠(yuǎn)古時代海水尚未覆蓋過來的時候,地下住著一群智慧生物,秦雙當(dāng)時說,說不定時空門可以被重啟,上一代智慧生物就是從這個地方離開的。
大搖晃發(fā)生時,秦雙想在深夜海水退去以后到巨石陣去一探究竟。我記得當(dāng)時林度是贊同秦雙的做法的,他愿意跟秦雙到巨石迷宮去。西央阻止了他們,如果不是西央攔住了他們,估計秦雙和林度就一去不回了。他們已經(jīng)穿好長靴,手持照明燈,背著個氣囊,預(yù)想著假如不能在漲潮前走出迷宮他們也能浮出水面。西央把已經(jīng)走到門外的秦雙和林度叫住。他說,如果去到那邊會變成白色的爬行生物,活在那邊會惡心死自己。
在秦雙做出進(jìn)入迷宮的抉擇之前,已經(jīng)有過好幾個一去不回的例子。秦雙在報紙上也有收集到過這些信息,最大的新聞是1944年春天,一群日本士兵在夜間進(jìn)入迷宮以后失去了音訊。日本士兵不是為了去探險才進(jìn)入迷宮的,當(dāng)時一位日本軍官的夫人跟下屬通奸被發(fā)現(xiàn),在夜里逃到了巨石迷宮,軍官派一支隊伍前去追殺。那群士兵出發(fā)前匆匆忙忙,只帶了步槍,天亮?xí)r分海水上漲,進(jìn)去迷宮的人一個都沒有走出來,連尸體也沒有浮出水面。
十多年前,一個美國導(dǎo)演來這里拍一部名為《迷航》的電影,在巨石迷宮四周拍了幾天幾夜。電影出來以后,大多畫面都是特效做出來的,電影中的巨石迷宮已經(jīng)不是現(xiàn)實中的面貌。電影中關(guān)于世界末日的預(yù)言引發(fā)了一場熱潮,12月,這個地方來了很多年輕人,他們在海邊的旅館住了下來,等待末日的到來。
那年我十歲,并不理解世界末日意味著什么,但我跟三年前的秦雙一樣,對迷宮充滿了敬畏,我也相信那些關(guān)于迷宮的傳說,我甚至想著有朝一日自己也會躲到迷宮里去,徹底離開我的父母。那時候我的父母在鬧離婚,母親像個瘋子一樣整天指著父親破口大罵。終于有一天,我不想在家里待下去了,背了個書包離家出走。我沒有到迷宮去,我一個人不敢靠近迷宮,那里海水澎湃,一個巨浪就可以把我卷到海底。
我是在清晨的時候離開家的,母親看著我走出門口,以為我只是到同學(xué)家去學(xué)習(xí)。我沿著公路往西,然后改走小路往山里去,只要一遇到分岔路,我就會衡量兩條路的大小,選擇走更窄的那一條。路越來越窄,我終于在傍晚時分走到了路的盡頭。路真的是有盡頭的,在走到盡頭之前,我一直以為我可以永無止境地走下去。石頭峭壁硬生生擋在了我面前,我無路可走了,只能回頭?;氐郊业臅r候已經(jīng)是深夜,母親站在門口等我,也沒有問我去了哪里。
當(dāng)天夜里,我想了很多問題,世界是沒有盡頭的,但是路有盡頭,進(jìn)入迷宮就是在一個地方不停地碰到盡頭。我與世無爭的性格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形成的,我變得沉默寡言,不再輕易說出自己的想法,不做激進(jìn)的事情,甚至不會發(fā)脾氣了,迷宮對我而言也不再有太大的誘惑。兩年前的春天,一場海嘯突然襲來,海邊的很多地方被淹沒了,巨石迷宮更是第一次完全消失在海平面上。海嘯退去以后,即便深夜海水退潮,巨石迷宮也始終被海水包圍著。隨著海平面的抬升,如今露出海面的只剩下幾塊巨大的黑色石頭,跟其他地方的礁石一般,無比平凡。
還記得西邊的巨石迷宮嗎?秦雙不知什么時候醒來的,仿佛洞察了我的內(nèi)心,她繼續(xù)問,那些石頭還在嗎?我說,被海水淹沒了,成了水底迷宮了。海魚大概能夠走出迷宮,甚至住在了迷宮里,秦雙說,它們可以隨時走出迷宮,只要它們往上游就可以看見迷宮的全貌。
秦雙說,把迷宮比作三維世界,水就是時間,活在四維空間的就是魚,它們能看清整個三維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三年前我是對的,我一直都是對的,只有站在更高的維度上面才能知道大搖晃是怎么一回事;光靠行走是發(fā)現(xiàn)不了的,因為我們不能擺脫三維世界,只能在真相的邊沿徘徊。
如果可以預(yù)見未來,三年前西央或許不會阻止秦雙和林度,我也有機(jī)會在海嘯來之前到巨石堆里去看看??伤械娜绻图僭O(shè)都是虛無的,現(xiàn)實還是現(xiàn)實,即便時間不是直線的,我們也難以活到時間的彎曲回到過去。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秦雙說,有時候海浪并沒有按平常那樣從遠(yuǎn)處襲來,打在岸上又返回去;海浪還沒來到岸邊就被打回去了,而且波浪的形狀不自然,這說明海底有什么物體擋住了海浪,海水里有我們看不見的東西。
為時已晚了,我說,別說靠近巨石堆,我們現(xiàn)在連船都沒有,潛到海底更不可能。秦雙說,以前這里不是有一套潛水服?那是我父親的潛水服,他跟母親吵架以后總喜歡躲到海里去,說是到海里去找海膽和鮑魚,多數(shù)時候都是空手而歸的。我小時候跟著父親出門,看著他潛入海里,我坐在海邊的石頭上等著他浮出海面。他會在海底待很久,不得不上岸的時候就在巖石邊找?guī)最w海螺和龍蝦回去交差。后來,我覺得父親不過是想要個人的空間,逃避母親,就像我的離家出走一樣,如果可以的話,他可能會留在海里再也不回來了。
父親的潛水服早就被老鼠咬破了,我說。秦雙沉默了,看著屋頂?shù)蔫F皮,風(fēng)扇帶不走她身上的海水,她的頭發(fā)濕了,黏在額前。這是父親的第二套潛水服,我說,第一套被母親剪爛了。如今想想,父親除了留下這么一座破舊的樓房和那套潛水服,其余的什么都沒有留下。
秦雙側(cè)著身子看向陽臺,太陽已經(jīng)西偏,漫長的一天有了收尾的征兆,我們像被釋放的鸚鵡,急不可耐離開房間到樓下去。樓下相對陰涼,林度總是占據(jù)著落地扇風(fēng)口的中心位置,我們分到的風(fēng)十分有限。然后呢?秦雙問,說說你的父母。
沒什么好說的,我說,我們都一樣,早早就失去了父母,他們那一代人波瀾不驚地過完了一生,他們不曾面臨過我們正在面臨的問題。我沒有告訴他們,父親母親在我的記憶中已經(jīng)變得非常模糊。也許是這幾年過得太苦,發(fā)生了許多讓人措手不及的事情,父母還活著的時候,那些平平淡淡的生活早已煙消云散。
他們沉默著,不清楚他們是否同意我說的話。他們比我更加無所依靠,他們失去了故鄉(xiāng)。每當(dāng)我說我習(xí)慣了生活在海邊的時候,他們總是找各種理由反駁我。我想,正因為他們連故鄉(xiāng)都沒有了,遠(yuǎn)走他鄉(xiāng)的時候才如此灑脫和無所顧慮。尋找另一個空間,除了恐懼,又何嘗沒有想要找個新地方成為原住民的念頭。
3
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不找一個留在原地的理由就沒辦法在修車鋪里待下去了。
他們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我想找地方躲起來,修車鋪里什么遮擋物都沒有,而門外是火一般的太陽。我低下頭,支支吾吾半天沒有說出來。最后我說,東南西北都被你們選了,而且,你們出去不也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嗎,我何必要浪費時間走這一趟?我的話傷害到了他們,他們對我的追問其實是想把西央沒有按時回來的結(jié)果怪到我身上。他們認(rèn)為我應(yīng)該去追隨西央,即便沒有那樣做,作為留在原地的那個人,我不應(yīng)該跟西央失去聯(lián)系。
點著香煙,我企圖通過傳遞香煙緩和房子里的氛圍,他們把香煙接過去了,但顯然還沒有原諒我。該死的西央,他此刻身在遠(yuǎn)方,肯定想不到我所面對的尷尬處境。算了,蘇粒站出來替我解圍說,我們都了解自己人,現(xiàn)在把責(zé)任推到誰身上都是一種逃避。三年前我們就想到了可能會發(fā)生的事情,我曾經(jīng)想過可能我們誰都回不來了,這么看來,缺了西央一個并不是最壞的結(jié)局。
放屁,林度說,我們都知道我們?nèi)绷俗钪匾哪莻€人。林度的言外之意是,西央是我們當(dāng)中最能干最有想法的人,也許在林度心里,本該選擇去西邊的那個人是我,或者說,本該代替西央缺席的那個人是我。秦雙把煙蒂彈到門外,太陽光淡了一些,是暗黃色的,一天當(dāng)中最艱難的時候過去了,這又是無所作為的一天。她說,假如,我是說假如西央不回來了,接下來我們該怎么做?
誰知道呢,所以我們都沒有說話。藍(lán)貓趴在已經(jīng)壞掉冰箱上,林度取水的時候抓起它的尾巴把它甩到了一邊。你不要這么粗魯,秦雙罵他。她彎下腰去安撫藍(lán)貓,但是藍(lán)貓顯然對林度的粗暴感到不滿,聳起背上的毛叫個不停,秦雙一靠近它,它就逃到樓上去了。秦雙轉(zhuǎn)過身繼續(xù)斥責(zé)林度,別以為只有你心里不好過,大家都一樣。
林度坐到長椅上,只顧著喝水。過了好一會兒,秦雙說,我在挪威的時候看見一個老太太抱著她的貓?zhí)A?。別以為只有人的生命才是生命,沒有誰可以站在生物鏈的頂端,世界被毀滅還不是一個瞬間的搖晃?秦雙所說的那個老太太是個老作家,我聽到她跳海自殺的新聞時她已經(jīng)去世兩個月了,我躺在睡椅上聽著新聞報道還是為之一驚。老太太一輩子生活在挪威,被她抱在懷里沉入大海的那只貓名叫杰克,是她的第三只貓,前面兩只都是老死在她身邊的。
這個愛貓如命的老太太在文學(xué)圈內(nèi)享有極大的聲譽(yù),作為自然文學(xué)的代表性人物,她的一生都對生命滿懷敬畏,即便面對花園里的一棵雜草她都顯得彬彬有禮。我讀老太太的作品不多,我心里面總有那么一種錯覺,以為經(jīng)典化的作家都是已故的作家,像米蘭·昆德拉、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菲力特奧爾·罕帕慕克、村上春樹。聽到老太太死訊的時候,我不由得發(fā)出感慨,這不是一個早已去世的作家嗎?
太陽沉入西邊海底的時候氣溫有所下降,林度在長椅上睡著了,在那短暫的睡眠中他渾身冒著汗。我找了些吃的東西遞給秦雙和蘇粒,我們就坐在林度身旁,看著他那難受的模樣,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己在床上翻滾著無法入眠的時候。我們嚼著散發(fā)出霉味的蘇打餅干,一邊抽著煙。
林度只睡了不到十分鐘,這個天氣下,沒有人的睡眠是徹底的。他醒來看了看我們,沒有說話,走到門外,四處張望。秦雙對著他龐大的背影問,做夢了?林度這才醒悟過來,那股精神氣突然消失了,身體迅速萎靡,像個漏氣的氣球。他轉(zhuǎn)過頭看著我們,他顯然是在尋找西央。
西央那家伙還沒回來?林度問。他以為自己睡了好長時間。做夢了?蘇粒問他。林度回到屋里,低著頭,抽出一根煙點著,手指不停地顫抖著。林度說,夢見西央回來了,就在這附近,他不敢面對我們。我們站在林度面前,等著他繼續(xù)講下去,但是他只顧著抽煙。西央為何不敢面對我們?因為他三年前的錯誤判斷?因為他跟其他人一樣在這三年一無所獲?還是因為他覺得自己無法帶我們走出困境?
天黑以后,我們依舊坐在修車鋪門口,看著西邊的公路,腳下胡亂躺著幾個被壓扁的煙頭,海水在離我們而去,我們多希望海水一去不回。
夜深以后,從北方吹來的風(fēng)帶著一股涼意,我趴在秦雙身上,親吻她的額頭。秦雙的身體熱乎乎的,額頭很燙,我想她肯定也不愿意我的嘴唇貼著她。她眉頭緊皺,嘴巴微微張開,發(fā)出清脆的聲音。我沒有太用力,怕過于激烈的運(yùn)動點燃我們的身體,還擔(dān)心她的身體承受不住。
完事以后,我們敞開身體喘氣,秦雙說,我想要個小孩。我心里一驚,這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但是,我不想他在這個時候出生,秦雙說,我只是想要一個小孩,我太自私了,這么熱的天,連自己的生存都無法解決,我怎么還想著生一個小孩來受苦呢?
這么熱的天,或許我們的身體已經(jīng)失去了生育能力。我們能失去的已經(jīng)不多,但是所有這些都會慢慢失去。我撫摸著秦雙的手臂,她卻呆呆地望著屋頂,我知道她又在想珍妮了,她嘴上說所有人都不過是時間的載體,但這種載體毫無疑問是帶著感情的。我撫摸著秦雙的腹下,那里熱乎乎的,有我遺留的溫度。
我說,你是不是對我留在原地感到失望?秦雙閉上眼睛,半天沒有說話。我說,你們肯定希望我離開這里。秦雙說,留在這里跟出去沒什么兩樣了,這么跑了三年,還不是什么都沒有得到。我又想起林度在傍晚時分做的那個夢,我想,有沒有可能西央跟我一樣根本沒有離開這個地方呢?他只是找個地方躲起來了。不過我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西央不是這樣的人。我側(cè)著身子看著秦雙,挺感激她三年過去了還愿意躺在我身邊。我多希望他們當(dāng)中有人能站出來強(qiáng)迫我一下,把我推到門外,隨意給我指一個方向,對我說,走,有多遠(yuǎn)走多遠(yuǎn),出去流浪。
迷迷糊糊中,我聽到一陣細(xì)碎的聲音,以為下雨了,走到陽臺卻發(fā)現(xiàn)沒有一滴雨水。我依然能夠聽見沙沙的聲音,天空已經(jīng)出現(xiàn)一層薄薄的紫色的光,在這道光的幫助下,公路前方的海比以往更加洶涌澎湃。海水里仿佛有一頭巨大的海怪在翻攪著海水,浪濤的曲線并不連貫。我往西邊眺望,海平面上有幾個黑色的影子,影子在緩慢地移動,在天空變得明亮之前,那些巨大的影子在我視野中消失了。
在看什么?蘇粒突然出現(xiàn)在我背后。她只穿著一件亞麻裙子,像一條行走的鰻魚。我說,在看海水什么時候漲上來,到時我們就不得不離開這里了。蘇粒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她的手很大,手指很長,她說,你別太在意,西央沒有回來,秦雙和林度都很難過,情緒不好的時候總會說一些氣話。她給我遞來一支煙,我接過去了,我們靠在圍欄上,看著遠(yuǎn)處天邊的云一層層變得明亮。
海水恢復(fù)了往常的模樣。我問蘇粒,你有沒有聽見沙沙的聲音?蘇粒木訥地看著我,等候我把要說的話說出來。我說,我聽見了,像下雨。做夢了?她問。我說,不是,我確實聽見了沙沙的聲音。有什么預(yù)感嗎?蘇粒問,是不是臺風(fēng)要來?我說,不知道,但我覺得海里藏著什么的東西。
蘇粒望著前方的海水說,你說的是三年前那個巨石迷宮嗎?我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海水淹沒了。蘇粒說,如果那幾塊石頭真的可以通往另一個時空,那會是什么樣子?
我說,不清楚。
六
1
尸體是從東邊漂來的,像一團(tuán)泡沫,隨著洋流走過很遠(yuǎn)的路,被海浪甩到了路邊的臺階上。
死者面孔朝上,灰色的眼睛無視太陽的火焰,皮膚被烤成焦黃色,肚子鼓鼓的,背后肯定已經(jīng)被海魚啃得一片狼藉。我們站在樓上,看著已經(jīng)不再跟隨洋流奔波的尸體,太陽光限制了我們出門的沖動。我們在陽臺上看了很久,內(nèi)心并沒有太大的浮動,看見死人對我們而言已經(jīng)是尋常事。
這一天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漫長,太陽在天上久久不愿落下,似乎死者生前遭受的痛苦還不夠,陽光還要鞭打尸體。秦雙對著尸體說,只是一段載體而已,就像使用完的膠卷、用完了的電池。只是尸體發(fā)出來的腐臭讓人胸口發(fā)悶。后來我才知道,看見那具不知從什么地方漂來的尸體的時候,蘇粒跟林度并沒有我想象中那樣不為所動。他們久久地凝望著死者已經(jīng)模糊不清的面孔,盡管死者的身體比例跟他們相差甚遠(yuǎn),他們還是在死者身上看見了自己的模樣,自己的所有特征都在死者身上出現(xiàn)了。
如果死在了路上,我的尸體也會跟著洋流漂回來的,蘇粒說,澳洲跟這里隔著浩瀚的太平洋,只要海魚不把我吃掉,我肯定會回來,只是要經(jīng)過漫長一段時間,也許是十年、二十年,風(fēng)化以后變成干尸也會回來。蘇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澳洲被海水侵蝕的時候她就差點沒能回來,也許被驅(qū)逐到海邊不讓上高地的那些人此刻已經(jīng)浮在海面上正往他們來的地方漂去。
太陽消失在海平面以后,我們才敢走出修車鋪。水泥公路依舊熱乎乎的,海鳥已經(jīng)早我們一步出來覓食。我們站在修車鋪門前,隔著公路,遠(yuǎn)距離觀察那具軟綿綿躺在臺階上的尸體。如果不是覺得死者的面容熟悉,我們很可能會找來一根竹竿把她推到海里讓她繼續(xù)隨著波浪漂流。是林度先發(fā)現(xiàn)了死者的熟悉之處??匆娔歉t繩了嗎?林度說。死者蒼白的手腕上確實有一根紅繩。
燈塔上的那個女孩?秦雙吃驚地問。印象當(dāng)中,燈塔上的女孩確實時刻戴著一根紅繩,那是她早已去世的哥哥留給她的。我認(rèn)真端詳著死者,自從發(fā)現(xiàn)了紅繩,燈塔女孩所有的特征都在死者身上找到了??墒菬羲皇窃缇捅缓K土藛??蘇粒問。
她不可能活在水底下,蘇粒說,她可能在什么地方躲起來了,然后又活了一段時間。不是不可能,秦雙說,不是也有人活在海底的沉船里嗎?蘇粒說,你指的是幽靈,電影里才會有。秦雙說,只要海底有一個密封的空間,海水進(jìn)不去,空間里的空氣足夠活一段時間,當(dāng)空氣差不多耗盡的時候,她想逃出來,沒能成功。就算是這樣,得要多大的空間才能讓她活了兩年?蘇粒問。海水不是會在夜間退潮么,那時候說不定就留下空間給她出來透氣,秦雙說,拿不準(zhǔn)還有很多人活在海底呢,海里的世界與岸上的世界同時存在。
我又聽見了隱隱約約的沙沙聲。假如有那么一艘潛水艇,長時間游走在海底,只在船里的空氣消耗得差不多的時候浮出水面,那么我會選擇活在水里,至少海底沒有炙熱的太陽。林度打破了我的幻想,他從不遠(yuǎn)處搬來一塊塑料板,把尸體抱到了塑料板上。尸體散發(fā)出來的腐臭味變得更濃重。處理老頭后事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那種氣味,我們想不明白,即便是每天泡在香水里的漂亮女孩,死后同樣遺臭萬里。
不管死者是不是燈塔上的女孩,我們已經(jīng)把死者當(dāng)作她了。我和林度把死者抬到修車鋪門口,不敢把她抬進(jìn)屋里,怕臭味在房子里彌久不散。修車鋪淡淡的燈光打在死者身上,我們坐在落地扇前,推測死者的死亡原因。女孩除了被海水泡白,被海魚啃得一塌糊涂的皮膚,幾乎沒有任何致命的傷痕。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頭發(fā)海草一般黏著頭皮。
這樣惡劣的環(huán)境下,人有無數(shù)種死亡的可能,我們猜測女孩可能是被悶熱的天氣害死的,或者是餓死在塔樓里,或者得了無藥可救的病,或者為了跟太陽作斗爭,躺在地面上直至失去呼吸。所有猜測的結(jié)果是,女孩已經(jīng)死亡。我們的猜測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只是在猜測的過程中會不自覺地聯(lián)想到自己最終的命運(yùn)。
月光落在門外女孩的尸體上,她身上趴滿了蒼蠅,那一刻,我多希望她突然坐起來,趕走身上的蒼蠅,大罵一句,走開,煩人的東西。但她一動不動,任蒼蠅在糜爛的皮膚上撕咬。林度像是在為女孩唱安魂曲,他用極悲傷的調(diào)子哼唱著西央的詩,生是生的奴隸,死是死的方式,海邊的西西弗,在波浪前游弋,海邊的西西弗,在波浪前哭泣……
月色暗淡以后,我們知道很快就要天亮了。我們還沉浸在西央的詩中。林度說,挖個坑把她埋了吧。他叫上我一起去抬尸體,秦雙突然把我們攔住了。她說,不要埋尸體,西西弗還會回來。她的話令我和林度感到不知所措,我們站在女孩的尸體旁,目瞪口呆等著秦雙的下一步指令。這個從海里漂來的女孩,無所畏懼地睜著眼睛,她不會復(fù)活了,西西弗沒能永遠(yuǎn)地綁架死神。
把女孩的尸體埋在修車鋪后面的草地里,天快亮了,我們都已經(jīng)疲憊不堪,坐在枯草上抽著一支被汗水濡濕的香煙。海上來的風(fēng)很大,我側(cè)身看一眼大海,白色的海浪一層層奔騰而來,像托舉著一個個蒼白的尸體。還會有多少人將從海里上來?我暗自思忖,或許真有那么那一個海底空間,他們在水里活著,在岸上死去。
太陽消失以后,我們還是決定去看看巨石迷宮。
小卡車吭哧吭哧載著四個人在水泥公路上攀爬,熱烘烘的風(fēng)從車外鉆進(jìn)來。月亮早早就浮出海面了,像是另一個太陽,明晃晃的。小卡車頂上貼著一塊海綿,為的是遮擋輻射。路上一輛車也沒有,枯死的草木胡亂倒在兩邊,無人管理的廢棄紅綠燈還在閃爍。巨石迷宮在修車鋪西邊四公里外的地方,行車要十五分鐘,我們早早就望向大海,月光下浩瀚的海水咆哮著慢慢退縮,海的顏色比天空深沉,月光在海水上跳躍,偶爾能看見白鷺的影子穿梭于白霧般的月色中。
小卡車?yán)@著巖石山丘拐了幾個彎,我們終于來到了巨石迷宮附近。站在公路上往大海張望,那幾個黑色的影子在月光下若隱若現(xiàn),盡管海水在退潮,巨石露出水面的部分不多,而且距離我們非常遙遠(yuǎn),比三年前我們看見的巨石迷宮遙遠(yuǎn)得多。是時間發(fā)生了轉(zhuǎn)移,秦雙說。巨石迷宮就相當(dāng)于我們的過去,在不斷地離我們遠(yuǎn)去。
即便是一道時空門也被海水給堵住了,蘇粒說,沒有哪一扇門是永遠(yuǎn)敞開的。秦雙一直眺望著那幾塊隨著海水浮沉的石頭,那是她僅存的希望,也被海水剝奪了。月光跟隨海水起起落落,從海上來的風(fēng)帶著淡淡的咸味,卷走了我們身上的溫度。假如太陽永遠(yuǎn)地消失,我們也不會覺得遺憾。
秦雙帶著我們繼續(xù)往西邊走,她想找個高一點的地方俯瞰海上的巨石,即便能像過去那樣看清巨石迷宮的全貌,我們也沒有辦法看清里面的構(gòu)造。我們已經(jīng)錯過了進(jìn)入迷宮的最佳時機(jī),就算迷宮沒有被海水淹沒,我們也難以從里面找到出口,正如蘇粒所說,那所大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
西邊繞過一個廢棄的廢車場,進(jìn)入我們視野中的是白茫茫一片沙地。我們對突然映入眼簾的白色沙地感到茫然失措,以為是月光打在了沙灘上,但是那些白色的晶體顯然不是沙,比沙更干凈雪白,反射著月光。是海鹽,林度將幾粒白色晶體放進(jìn)嘴里舔了舔。我們在鹽地前怔住了,站了好長時間,面對雪白的鹽地,不敢往前踏一步,生怕玷污了那白色的晶體。
鹽地原本是個機(jī)場,海嘯過后四周的建筑已經(jīng)被摧毀,回不去大海的海水被太陽蒸發(fā)后形成了這片鹽地。秦雙先踏進(jìn)了鹽地,她緊緊抱住雙臂,仿佛置身北極的冰川當(dāng)中。她企圖通過這雪白的空間回憶在北極冰川的那些經(jīng)歷。她感到冷,刺骨的寒冷,她的身體微微顫抖,而我們依舊在56攝氏度的地面上備受煎熬。
秦雙沒走多遠(yuǎn)就再也不能繼續(xù)往前走了,她身體僵硬,挪不開腳步,坐在鹽地上,依舊不停地發(fā)抖。我們圍在她身邊,看著她惶恐不安的神態(tài),不忍心將她從回憶中喚醒。理性告訴我,腳下雪白的晶體并非是雪,冬天已經(jīng)一去不回了。但此時此刻的處境像極了電影中的雪景畫面。白茫茫的地面,遠(yuǎn)處的建筑和草木只有黑色的影子。秦雙感受到了冬天,對她而言是極為難得的。同樣身在白茫茫的鹽地里,我卻無法感同身受。
蘇粒站起來繼續(xù)往前走,我跟在她身后,林度蹲在秦雙身邊照顧她。我們在雪白的空間里走了一圈,被海嘯摧毀過的地方已經(jīng)成為一片廢墟。我沒有去過北方,從來沒有見過雪,我對著蘇粒的背影說。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好長,影子彎彎曲曲沒有盡頭。
回到秦雙身邊,在不斷暗淡的月光下,我看見她的嘴唇發(fā)紫,臉色蒼白,她依舊活在冬天里。我蹲下身對秦雙說,是鹽,不是雪。我在做罪人,但總得有人戳穿她的幻想,不然她會“冷死”在這片荒涼的鹽地上。
迷宮的門打開了,秦雙說。她的聲音顫抖,我能夠清晰地聽見她的牙齒碰撞的聲音。秦雙說,我們穿過時空門回到過去了,說不定吳巖和珍妮還活著。她突然站起身來向四處張望,月亮已經(jīng)來到地平線上,鹽地不再雪白明亮,四周都是被毀壞的建筑,當(dāng)建筑的影子暴露出來,鹽地顯得那么狹小。秦雙也很快在這有限的冬天里清醒過來了。她回到現(xiàn)實當(dāng)中,眼里充滿了失望,像做了一場無比真實的夢。
太陽快要出來了,我對秦雙說,我們回去吧。秦雙愣愣地站在鹽地上,仿佛沒有聽見我說的話。她的皮膚冒出了汗水,身體在冷熱交替中走向崩潰。秦雙不愿離開,她說她要留在這個地方,可能這里是最接近冬天的地方了。我聽著海浪的聲音越來越近,月亮不知什么時候消失了,天空經(jīng)過短暫的黑暗后出現(xiàn)了一道紫色的光。我們看見黎明前的光就感到恐懼,這個地方?jīng)]有任何遮陰的地方,在這里待下去會被曬成干尸。
林度強(qiáng)行抱起秦雙往小卡車走去,他清楚再不往回走我們都將被太陽灼傷。秦雙掙扎著,捶打著林度的胸膛,兩條腿蹬個不停,她的反抗在林度面前顯得那么無助。林度把她塞進(jìn)小卡車,關(guān)上車門。我和蘇粒匆忙鉆進(jìn)車?yán)?,小卡車抽搐著往回走,海上的天空已?jīng)發(fā)白,那些巨大的石頭沉入海里看不見了。
2
一連幾天,秦雙掙扎著要到鹽地里去,即便活在臆想中,她也覺得那種臆想的真實性是可靠的,至少她感到了冷。在鹽地里,時間的流動發(fā)生變化,呈雙線流動,一種時間在流向未來,一種時間在流向過去。為了讓秦雙冷靜下來,我們不得不把她捆綁在床上。她渾身都是汗水,呼出來的氣也是熱烘烘的,她就是不能安靜下來。
看來時間并非不能折返到過去,我在陽臺上抽著煙跟林度說,以前只聽說過高維生物可以像播放錄像那樣看清楚三維生物的一生,其實我們也可以;只是我們只能看到自己的過去,至少是短暫的片段式的過去,在那個地方過去會更清晰一些,我指的是鹽地。林度搖搖頭,他說,回憶不能解決任何問題,沒有什么雙線時間,你在回憶過去的時候,現(xiàn)實中的時間已經(jīng)在流逝了。
夜晚,我躺在秦雙身邊,她因為過度用勁,身體疲乏,緩慢地喘著氣。我把風(fēng)扇挪到她前面,還拿來毛巾擦干她身上的汗水。秦雙說,放開我。我猶豫了一下,擔(dān)心解開繩索以后她又會往西邊跑。我重新在她身邊躺下,我說,我知道你想回到過去,我也想,我想回到冬天,我連雪都沒有見過。我看一眼仍在無力地喘氣的秦雙,繼續(xù)說,其實并不是非得去到哪個地方才可以回到過去,在這里也行,你如果要去那里,我是不會解開的。
我不去,秦雙說,快點解開,我呼吸不了。我用手肘撐起身體,看著秦雙又冒出了汗珠的臉,猶疑片刻,還是把繩子給解開了。秦雙果然不再掙扎著要到西邊的鹽地去了。她揉揉大腿扭扭腰,動作緩慢,然后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了。我在她手上勒出印痕的地方按摩,秦雙不為所動。過了好長時間,我犯困快要睡著的時候秦雙突然說了一句話。她說,時間欺騙了我,它為什么要這樣做,它在戲弄我。
秦雙側(cè)過臉哭了起來,時間確實是個騙子,它不只欺騙了秦雙,它欺騙了所有人。我把秦雙摟到懷里,她渾身熱乎乎的,像個火球。我的身體也在發(fā)熱,可我忍不住去親吻她的眼淚,咸咸的,跟海水一樣。我進(jìn)入秦雙體內(nèi),她張開嘴巴吐出熱氣,脖子伸得長長的,鎖骨暴露。汗水很快把席子濡濕了,我們整日生活在汗水當(dāng)中,像海魚,皮膚咸咸的,渾身散發(fā)著腥味。
終于癱軟在床上,我已經(jīng)是一條被扔進(jìn)沸水當(dāng)中的海魚,渾身使不上勁。我感覺身體變得輕盈,只要稍稍一揮手就能浮起來。后來,我聽見了水從身邊流過的聲音,仿佛我正躺在河上,朝大海漂去。夜半時分我迷迷糊糊醒來,伸手摸一下身邊,沒有摸到秦雙,心里一驚,睡意全無。我胡亂穿上褲衩往樓下跑,天邊已經(jīng)有白光在浮動,假如我不馬上去鹽地把秦雙帶回來,她可能會被太陽燒得遍體鱗傷。
匆匆忙忙來到樓下,鐵皮門開著,我鉆進(jìn)小卡車來不及叫林度和蘇粒。小卡車抽搐著發(fā)出馬的嘶叫,但始終沒有發(fā)動。焦急之時,我側(cè)過頭去看一眼后視鏡,看見一個瘦小的身影正坐在公路上抽煙,這個人正是秦雙。
回去吧,我對秦雙說。
前方的巖石下有一團(tuán)黑色的軟體物,是一頭死去的海豚,一群黑色的海鳥站在海豚的尸體上啄食腐肉。太陽冒出海平面的一剎那,海鳥從海豚的尸體上飛走躲到遠(yuǎn)處的巖石縫里去了?;氐叫捃囦伬镱^,秦雙躺在睡椅上,側(cè)過腦袋看著門口。她說,騷動的都是海邊,海中央風(fēng)平浪靜。也許,這就是她在海邊坐了一個晚上得出的結(jié)論。她腳板和大腿上的皮膚紅紅的,是水泥公路燙傷的,這個夜晚她就光著身體在海邊思索。
雖然這個地方很少有人光顧,難免會有人沿著海邊做苦行修煉,特別是那些虔誠的末日信徒。所以,我對秦雙赤裸著身體在海邊待一個夜晚感到擔(dān)憂。如此漫長的一個夜晚,她竟然在我毫不知覺的情況下離開了我。是困倦讓我放下了警惕和防備,白日的煎熬無限地放大了夜晚的誘惑,我竟然深陷在睡眠當(dāng)中。也許秦雙還會繼續(xù)在夜里走出修車鋪,總在我進(jìn)入睡眠或者陷入昏迷狀態(tài)以后,黑夜對她而言意義非凡。
太陽才是時間的主宰,秦雙說。蘇粒和林度癱軟在落地扇前,他們尚未從睡眠中清醒過來,秦雙的這句話讓他們清醒了不少。后來我們都沒有想到,所謂的平行世界,其實就是黑夜和白天,秦雙說,太陽給了我們無數(shù)次的機(jī)會,但是我們都不能做到,在黑夜里走到另一個宇宙空間,我們太無知,以為黑夜就是用來睡覺的。
至于黑夜可以讓我們逃到什么地方去,秦雙沒有說,我們也沒有問。我在回憶這八千多個夜晚,我似乎除了睡覺沒有真正想過除此以外更應(yīng)該在夜晚做什么。黑夜真的只是給人用以睡眠的嗎?我突然產(chǎn)生了這樣的疑問,我想這個疑問在秦雙心里肯定早就產(chǎn)生了。大搖晃剛發(fā)生的那段時間,我們一度因為焦慮無法睡眠,那時候我們幾天幾夜沒有睡覺,每個人都像熊貓一樣黑眼圈很重。西央為了讓我們睡得踏實,不知從什么地方帶回來一瓶藥丸,每天晚上,我們都必須吞下那些黑色的藥丸才能入睡。西央肯定也認(rèn)為黑夜就是用來睡覺的。
有沒有想過,夜晚的我們跟白天的我們是不一樣的?秦雙對著門口發(fā)問。她說,有時候我們在白天特別安靜,在夜晚很瘋狂,有時候白天糊里糊涂的,夜里很清醒。夜晚太平常了,每天都會來,所以沒有人把它當(dāng)回事。林度對此感到不屑,他已經(jīng)厭倦了所謂的第二空間。那又能怎樣,林度說,能解決什么問題嗎?
秦雙受到了打擊,她身體輕微顫抖著,快要發(fā)出尖叫了。黑夜還會來,只要地球還繞著太陽轉(zhuǎn),黑夜總會來的。太陽還會繼續(xù)給我們機(jī)會,我們在夜里背對著太陽,浩瀚的宇宙中,并沒有通道隱藏在漆黑當(dāng)中,即便有,我們也看不見。
四個人待在一起的時候最怕的就是沉默。林度身上有一股腐臭味,那是他處理舊書店老頭爛掉的腿的時候纏在他身上的。他洗過好幾次澡,那股腐臭味就是沒有辦法洗掉。后來,他厭倦了洗澡,他認(rèn)為腐臭味是空氣當(dāng)中的,或者,腐臭味是自己身上發(fā)出來的,他裂開的皮膚正在壞死。
太陽已經(jīng)懸在半空,還有十個小時黑夜就會再次降臨,秦雙躺在長椅上昏昏欲睡,我強(qiáng)行套在她身上的裙子蓋住了她瘦小的身體。她最終還是睡去了,她的身體不支持她一直保持清醒,黑夜或許不是非要用來睡覺的,但睡眠中,白天也是黑夜。
3
這一天的夜晚來得比往常要早,晝夜并非用明亮和漆黑來作定義。時鐘上面顯示的時間是下午五點二十三分,天空布滿了烏云。這次是真的要下雨了,蘇粒站在修車鋪門口感慨道。厚重的烏云堆積在海面上,雷電交加,那些白天躲起來的黑鳥在烏云與大海的縫隙里飛翔。黑鳥像烏云的碎片,它們再往上飛,就會跟烏云融為一體。
風(fēng)很大,水泥公路上的溫度被帶走了,我們期待已久的陰涼天氣終于來了,可心中不免有些擔(dān)憂,這場雨應(yīng)該不小,雨過后海平面不知又會抬升多少。我們坐在公路上,抽著煙,香煙成了我們生活當(dāng)中除了淡水以外最重要的東西。海浪在風(fēng)的幫助下一次比一次猛烈地沖撞著岸邊,只要有風(fēng),大海深處也不平靜。浮在海上的泡沫板搖搖晃晃,我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有到海上去了,海邊的船早已被海嘯卷走,重新浮出海面時變成了一塊塊的木板。
可我依舊記得站在船上隨著波浪浮動的感覺,像我們的生活一樣,重復(fù)著,搖晃著。此時此刻,我竟想擁有一艘船,假如海水不可避免要上漲,何不像孟加拉人那樣到海上去流浪?這艘船要足夠大,我習(xí)慣了腳踏實地,害怕?lián)u晃的幅度太大,搖晃讓人無法集中精神,搖晃會讓我變得迷糊,混混沌沌不知所措。
可是我們從來沒有腳踏實地過,秦雙說,我們一直懸浮在虛無的宇宙當(dāng)中,幾百萬年、幾千萬年都是這樣,所以海水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不過是換一種形式漂浮。地球足夠大,我們感覺不到波動,但波動才是我們最原始的狀態(tài)。浮在天上的云,就是時空,與其說云浮在天上,不如說云包裹著整個世界,流動是絕對的。
浮動的天體并沒有化成雨落下,我們在公路上坐到凌晨兩點,風(fēng)把烏云吹走了,已經(jīng)西偏的月亮出現(xiàn)在天上。去他媽的,林度說,又是老樣子。蘇粒靠在林度的肩膀上,可沒多久她就被林度身上的汗味熏得受不了,不得不把腦袋從他身上挪開。蘇粒說,就算下雨又如何,下雨情況會變得更糟糕。
天上有幾顆星辰,都圍繞在月亮周圍,是月亮給了它們光亮,而再遠(yuǎn)一些的星辰只能在黑暗中流動。世界就是這樣,按著規(guī)律旋轉(zhuǎn)的天體才能長壽,在時空中漫無目的地游走的星體必然短命,它們會在游走當(dāng)中自燃死去。秦雙說,我想,流星之所以難得一見,正是因為它們的壽命太短暫了,但它們的光是燃燒自己產(chǎn)生的,而不是通過別的星體的折射。大多數(shù)人都會選擇默默地轉(zhuǎn)圈,依靠別人的施舍過著死氣沉沉的時光,每一顆流星的死去都是值得被銘記的。
每一顆流星的死去都是值得被銘記的,這是西央說過的話。他站在樓上陽臺,矮小的身體只有半截門口那么高,正是那個時候他心里頭產(chǎn)生了離開海邊到西邊去的念頭。他背對著房間門口抽煙,海上的天空是那久久沒有散去的銀白色的光。我至今依然記得那個情景,西央把煙頭蹍滅,對著閃爍的天空說臟話。他指著明亮處說,去你媽的太陽。那時是凌晨三點鐘,發(fā)光的并非太陽。
那次大搖晃會不會是某顆流星墜落造成的?蘇粒問。流星要來總能看得見,而且不至于沒有任何天文現(xiàn)象,林度說,事情沒那么簡單。
事情的復(fù)雜性已經(jīng)超出了我們的理解范圍,就是這樣。
剛閉上眼睛,一顆巨大的隕石就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即刻又醒了過來。秦雙平靜地躺在身邊,扁平的胸脯輕微起伏著。我知道自己又做夢了,最近總在做一些短促的夢。平復(fù)情緒,我重新躺下,回想夢中那塊巨大的隕石。隕石像一座山,如果不是突然驚醒,我很可能會被隕石撞得灰飛煙滅。隕石已經(jīng)貼近我的臉,我能感受到那股強(qiáng)大的沖擊波。說不定夢是另外一個世界,我必須在夢中保護(hù)好自己,否則我再也醒不過來了。如此一來,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也需要保護(hù)好自己,否則夢中的那個我會永遠(yuǎn)沉睡下去。
之所以夢見隕石,我想很有可能跟秦雙說的那句話有關(guān)。入睡之前,那句話還在我的耳邊縈繞,每一顆流星的死去都是值得被銘記的。那顆迎面襲來的隕石到底是從哪個宇宙流浪到我的夢境的?我想到了西央,他已經(jīng)在我前些天的夢中死去。這一帶流傳著一個古老的說法,每一個死去的人都會化作流星從天上消逝。這是一種荒誕的說法,如今一想,也有其奇妙之處。
睡不著?身旁的秦雙突然發(fā)問。她閉著眼睛,但她能夠感覺到我不協(xié)調(diào)的呼吸。秦雙說,夜晚真的不是非要用來睡覺的,我們沒必要這樣躺著,我們不過是沒地方可去。我看一眼房門外,昏沉的天空后面隱藏著光,天快亮了。秦雙突然睜開眼睛看著我,她說,你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海水里的秘密,你看海水的眼神不一樣了。我承認(rèn)了海水的波動不同尋常。能說明什么呢,我說。
秦雙嘆了一口氣,她說,海水進(jìn)入海參崴的時候,城市中央有一個超大的渦旋,渦旋里有光,知道是什么原因嗎?秦雙盯著我說,那里有個科研站,海水破壞不了它,海水覆蓋整個城市以后,城里的那些人依舊在海底生活,跟在陸地上一樣,海里比岸上更安全,海水是一層保護(hù)膜。
藍(lán)貓從陽臺走進(jìn)房間,輕盈地跳到窗臺上看著我們。藍(lán)貓比我們更懂得處理黑夜和白晝,它沒有規(guī)律性的睡眠時間,它比我們更了解黑夜,黑夜是所有的可能性。天已經(jīng)亮了,我想起那個短促的夢,只要我一閉上眼睛,隕石就會出現(xiàn)在我面前,而且距離一次比一次近。那顆隕石什么時候會砸到我臉上?我想,遲早有一天它會砸到我臉上的。
我第一次想到了飛翔,像隕石那般在天空中飛翔。飛翔的最初感覺是在童年時候,我在這個海邊城市的巷子里奔跑,我身體輕盈,時常有飛翔的感覺,只是飛翔的高度不夠,但那已經(jīng)足以讓我快活。我從城里飛到沙灘,我的母親正在那個地方挑選海鮮。船上藍(lán)色的塑料桶子里裝滿了海螺,母親把死去的海螺從塑料桶子里挑出來拋進(jìn)大海。母親晚上沉溺于酒精當(dāng)中,白天工作時總是兢兢業(yè)業(yè)。我告訴母親我會飛。母親說她也會飛。在認(rèn)識秦雙之前,我一直以為那年母親口中的飛翔指的是深夜酒精給她的歡樂,直至我和秦雙抱在一起做愛,我才明白了飛翔真正的含義。
秦雙翻轉(zhuǎn)身體,席子留下一個水印。她終于還是無法在床上躺下去了。這一天從一開始,氣溫就達(dá)到了60攝氏度。秦雙一絲不掛鉆進(jìn)沖涼房,她沒有辦法,自來水帶著她厭惡的海水的氣味。早上是沖涼的最好時間,經(jīng)過一個夜晚,水管里的水溫度下降,假如傍晚時分洗澡,自來水像開水般滾燙。
鉆進(jìn)漆黑的沖涼房,秦雙像月亮被黑云籠罩一般消失在我的視野中,我只能聽見流水的聲音。她在走向死亡,或者走向未來,沖涼房就是蟲洞,秦雙從進(jìn)入蟲洞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一去不回,她會分身出無數(shù)個自己,走向不同的方向,每一個方向都不會有重復(fù)的腳步。
太陽相比昨天又大了一圈。我們依舊蹲在兩個房間的門口等候太陽把我們從房間釋放出去。生活從不是用來絕望的,蘇粒說,也不是用來尋找什么意義的,生活只是生活。我同意她的觀點,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都只是必然經(jīng)歷的過程,找到意義和找不到意義的人都要經(jīng)歷的過程。
唯一能控制時間的是西西弗,但他顯然不是死神的對手,西西弗無法永久地封鎖死神。不知為什么,我有種不安的預(yù)感,我感覺死亡很快就會降臨。也許是那個關(guān)于隕石的夢帶來的恐懼,我不恐懼死亡,我恐懼的是絕望。絕望不是我們活出來的,秦雙說,是生活給我們的,秦雙說,我懷疑西西弗已經(jīng)死了。
我知道秦雙口中的西西弗指的是西央,西央是我們在這個地方等待下去的理由,西央是我們在絕望當(dāng)中依然努力生存的期盼。西央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了,如果他能夠給我們的生活帶來改變,但他顯然是無能為力的。他的出現(xiàn)只會讓我們獲得片刻的慰藉,但我們已經(jīng)無所期盼的了,何不把期盼寄托在他身上呢?
西央的寬邊禮帽是從一個美國人手里得到的,那個美國人來參加我們的文學(xué)沙龍,被西央的激情感染。那時候,西央戴著個造工粗劣的禮帽,美國人便問西央這個禮帽的象征意義。西央說,那是邁克爾·杰克遜的禮帽。美國人不相信,他從行李箱里取出一頂漂亮的寬邊禮帽對西央說,這個禮帽是他當(dāng)年去聽邁克爾·杰克遜演唱會時買的,雖然不是邁克爾頭上戴的那頂,但至少是吸收過邁克爾演唱會的空氣的。
美國人離開時把禮帽送給了西央,西央視作珍寶,從此與帽子形影不離。一個邊緣城市的青年詩人把遙遠(yuǎn)國度的搖滾歌手當(dāng)作偶像,美國人跟我們剛認(rèn)識西央時一樣感到困惑不解。西央沒有做過多的解釋,作為藝術(shù)家的邁克爾·杰克遜,他的生命已經(jīng)值得所有人瞻仰。
可追隨或者模仿邁克爾是迷惘的,沒有人能活成別人的樣子。邁克爾只是一個影子,一個已經(jīng)消逝的影子。他甚至是某些人活著的意義。西央曾說他無法理解死亡,作為我們當(dāng)中最有想法的人,他竟然在一個我們都認(rèn)為愚蠢的問題上糾結(jié)不清。邁克爾去世十周年那天,他一個人在房間里點滿了蠟燭直到天亮。后來,我明白了西央所說的死亡指的是什么,死去的當(dāng)然還是邁克爾·杰克遜。只是,當(dāng)邁克爾·杰克遜死去的時候,有一種無名之物也跟著死去了,我想那無名之物就是所謂的信仰。西央無法理解的并非人的死亡,而是信仰的死亡。時至今日,我們依然無法解釋這種死亡,因為我們在無所依靠的世界里生活太久已經(jīng)麻木了。
正如秦雙所言,西西弗已經(jīng)死了。
月光,月光比前幾天暗淡,不是一個晴朗的夜晚,但是我們是無可期待的,因為以往的期待都不會得以實現(xiàn)。雖然做什么都沒有多大的意義,蘇粒說,但我覺得總該做些什么才是。我們沿著水泥公路走了一段距離,已經(jīng)不想再往前走,因為那都是無謂的行走,走得越遠(yuǎn),我們就不得不付出一倍多的精力走回頭路。
秦雙提議我們辦一場葬禮。蘇粒問,給誰的葬禮?秦雙說,給所有的人。秦雙害怕死亡突然來臨的時候我們不能擁有一場葬禮。假如死亡真的是給所有人的,葬禮又有什么意義呢?世界要毀滅的時候,沒有人是值得被祭奠的?;蛟S秦雙的意思是,給自己辦一場葬禮,可以更從容地面對即將來臨的死亡。不能給所有人辦葬禮,林度說,給所有無關(guān)緊要的人辦一場葬禮吧。
墓地選在公路邊一塊石頭地上,當(dāng)秦雙指向那片狹小的地方的時候,我想這小小的空間到底能不能埋下那么多的人??烧嬉o那些人造一座墳?zāi)沟脑挘眯枰胶@锶フ夷沟?。既然秦雙選擇了這塊石頭地,這里便是所有無關(guān)緊要的人的墳?zāi)?,無關(guān)緊要的人當(dāng)然包括我們,還有西央。
清理掉石頭地上的垃圾,秦雙和林度用快要被太陽曬成粉碎的石頭堆起了一個石碓,這是再簡單不過的墳?zāi)沽恕o關(guān)緊要的人,他們的墳?zāi)挂矡o關(guān)緊要。如果有石碑,林度還想在上面刻一行字:死去的是一群無關(guān)緊要的人。
我們顯然沒有那個耐心和精力為一群無關(guān)緊要的人做太多無關(guān)緊要的事。只是既然是一場葬禮,就該有葬禮的模樣。整理墳?zāi)沟倪^程中,我們沒有說多少話,四周靜悄悄的,給葬禮營造了莊嚴(yán)肅穆的氛圍。只差一場痛哭了,可既然死去的是一群無關(guān)緊要的人,誰又會為他們痛哭呢?
我們靠在一起坐在石碓前,風(fēng)帶著一點涼意,我們沒有做什么工作,這場葬禮就過去了,因此心中難免失落。那不是一場復(fù)雜的有意義的葬禮,那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人甚至根本不知道有人給他們舉辦了葬禮。他們依舊在絕望里死去,我們無法在墳?zāi)股蠈懴滤麄兊拿帧?/p>
天亮之前,我們回到修車鋪躺下。秦雙依舊沒有說多少話,葬禮過后她安靜了許多,她肯定在葬禮的過程中想到許多已經(jīng)在她生命中消失的人的名字。她很快便睡著了,落地扇對著她呻吟。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我并不是在想哪些人的名字,我只是覺得這場葬禮并不完整,我們漏了一個環(huán)節(jié),我們忘記讀追悼詞了。但是我們又該悼念誰呢?無關(guān)緊要的人死去是理所當(dāng)然的。我還是從床上爬了起來,翻出紙和筆,在窗邊深思了半刻就動筆寫了一段話,在太陽出來之前跑到門外把紙條壓在石碓下。
那段話是這樣寫的:
致所有無關(guān)緊要的人:
今天,所有死去的無關(guān)緊要的人以及即將死去的無關(guān)緊要的人都擁有了一座墳?zāi)?。如果你已?jīng)死亡,亡魂經(jīng)過南方的海邊小城,你會看見你的歸宿,碎石堆成的狹小空間像金字塔一樣牢固。假如你即將死去或者尚未死去,這座墳?zāi)箤⒂肋h(yuǎn)為你打開。
七
1
落地扇不知什么時候停了,天還沒完全亮,窗外有一層淺淺的光。秦雙不在床上,廁所里有一股煙冒出來。我挪到較為涼快沒有汗的一邊,爬到床尾去按了一下落地扇,拍拍發(fā)燙的馬達(dá),落地扇還是沒有活過來。天空的黑色一點點變淡,灰白色的公路最先從黑暗中露出來,然后才是大海。我走到陽臺上連著抽了三支煙,茫茫的海水異常平靜。
秦雙一絲不掛走出來,剛洗完澡,這么熱的天,她不想穿任何衣物。水從頭發(fā)上滴下來,她坐在床邊,看一眼落地扇,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順手拿起桌上的一塊紙皮扇風(fēng),沒扇多久又走到陽臺上,拿起我放在圍欄上的香煙點了一支。她說,我討厭渾身都是海水的臭味。
我靠過去,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咸咸的,又低下頭在她扁平的乳房上親一口,也是咸咸的。她的皮膚涼涼的,我的嘴唇又干又熱,還帶著一股煙味。她把我推開,將煙頭摁滅,回到房間里把剛洗完的衣服拿到陽臺上晾起來,然后穿上短褲背心走到樓下,樓下的落地扇還能轉(zhuǎn)。
我回房間洗了一把臉,然后把落地扇拆開,將松動的電線重新接好,清理干凈里面的灰塵,涂上潤滑油后將零件重新組裝起來,落地扇又能轉(zhuǎn)了。我拍拍身上的灰塵走到陽臺上去抽煙,時間已經(jīng)過去一個多小時,胸前背后都是汗水。林度和蘇粒還在酣睡,太陽在大海之上,海上有一層薄霧。
修車鋪還沒開門,樓下沒多少光線。秦雙在長椅上睡著了,胸前冒起一層薄汗。我本想跟她說我們已經(jīng)沒有飲用水了,看著她熟睡的樣子,我有些不忍心打擾她。
海霧從鐵皮門外鉆進(jìn)來,絲絲縷縷,仿佛門的那邊著了火。我看著那不斷涌進(jìn)來的海霧浮想聯(lián)翩,過不久海水也會這樣涌進(jìn)來,這扇鐵皮門根本擋不住。我聽見林度的咳嗽聲,想必海霧已經(jīng)把樓上的房間填滿。海霧太重,他們睡得艱難,不得不從睡眠中醒來,否則會窒息身亡。
林度扶著樓梯緩慢走下來,捂著嘴咳嗽。他看一眼睡椅上的秦雙,打開冰箱,想要找水喝,發(fā)現(xiàn)冰箱里頭只有空氣。他氣餒了,拉開鐵門,海霧迅速漫延過來,他的身影在海霧中看不見了。我叫了他兩聲,也不清楚他有沒有聽見,他沒有回應(yīng)。白茫茫中,我把秦雙叫醒。秦雙咳嗽著醒來,害怕得叫喊了起來。
在白霧中,我找到她的手,把她拉到懷里。我說,別怕,是海霧。她為自己的慌張而羞愧,她并沒有她所說的那樣坦然。就像《失明者漫記》里寫的那樣,她說,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見。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海霧,我說,霧水還是咸的。
樓梯方向傳來一陣咳嗽,是蘇粒,接著是一陣響動,她從樓梯上摔了下來。他媽的,你們在哪兒,蘇粒喊了一聲,我什么也看不見。我朝她說話的方向摸索,把她引到桌子旁。我對著門口喊林度的名字,林度過了很久才靠過來。他找來幾張手帕遞給我們,讓我們堵住口鼻,海霧會傷害我們的肺和氣管。
藍(lán)貓不知去了哪里,還有那些海鳥,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我們陷進(jìn)了不停冒出蒸氣的深淵,除了偶爾發(fā)出一兩聲咳嗽,沒有任何動靜。說些什么吧,秦雙說,不說話心里慌。還是別說話了,別張開嘴,林度說,海霧不干凈。我好像受傷了,蘇粒說,我的腿黏糊糊的,估計是流血了。
估計是,我們連自己的手掌都看不清楚。林度長嘆一口氣,這個時候我們誰也不想遇到麻煩事,但麻煩事總會找上門。林度蹲下去尋找我們的腿,問到底是哪一條腿受了傷。蘇粒說,這條,這條。她大概在用那條竹竿似的長腿在踢林度的屁股。林度用自己的手帕綁住蘇粒的腿,然后他就開始劇烈咳嗽起來。
又恢復(fù)了安靜,心情有些低落,我們都想到了剛?cè)ナ赖睦项^,他就是因為腿受傷死去的。蘇粒大概也想到了,她坐在我旁邊一聲不吭。我們對她腿上的情況一無所知。只有風(fēng)才能把海霧吹走,不然海霧會彌漫一整天。我說,反正看不見,不如把眼睛蒙上。林度覺得這個提議不錯,但秦雙不同意,她說,蒙著眼睛,自欺欺人。
總得想想辦法,林度說,可能是海霧先把所有人的眼睛蒙住,然后海水悄悄漫過來。你不是看過那本《末日生存指南》嗎?關(guān)于海霧天,書上是怎么說的?蘇粒問。我們都看不見其他人的舉動,只能聽見聲音在白色空間里響起,有種做夢的感覺。
《末日生存指南》沒有寫到海霧,海霧還算不上災(zāi)難性事件,那是秦雙的聲音。林度用打火機(jī)輕輕敲著桌面,他說,我們現(xiàn)在呼吸著的,是化學(xué)物質(zhì)。他劇烈地咳嗽著,秦雙問他要不要緊,他沒有回答。
我想到外面去走走,林度說,總不能一直待在屋里。蘇粒問,你要去哪里?我受傷了。你不用跟著來,林度說,我到外面去走走,找個沒有海霧的地方,然后再回來接你們過去。不行,蘇粒說,我們一起出去。
于是,我們摸索著朝門外走,還不停呼喚自己以外的人的名字,擔(dān)心他們沒有跟上來。門外同樣白霧茫茫,聽不見海浪的聲音。我們走在公路上,蘇粒因為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而叫喊起來。往東走,林度說,東邊是城區(qū),海霧沒那么重。
公路上的沙子硌著腳底,我們只能通過聽腳步聲來辨別方向,如果一直呼叫別人,會顯得自己太慌張。走了將近二十分鐘,大概如此,沒有鐘表,只能靠感覺來測量時間,我們聽見一陣撞擊聲發(fā)生在不遠(yuǎn)處。有車,林度說,我們最好還是不要走在路上。
我們沒有朝撞擊聲傳來的地方走,那大概是一輛在大霧天外出的車撞到了路邊的棕櫚樹,或者撞到石頭上了。車禍發(fā)生以后沒有聽見其他聲音,也不清楚車?yán)锏娜耸欠襁€活著。我們接著又走了很久,修車鋪離城區(qū)的距離只有兩公里,走路的話三十分鐘準(zhǔn)能走到。
當(dāng)我們?yōu)闊o休止的行走感到厭倦的時候,蘇粒說話了,她說,我們還要走多久?我的腿像水龍頭那樣不停有血流出來。我說,我建議大家停下來,或者往回走,這樣走下去不是辦法。林度咳嗽著,他肯定想走出被海霧覆蓋的所有地方。
往回走沒有我們想象中的那么簡單,我們根本不清楚走了多遠(yuǎn)的路,修車鋪具體在哪個位置也不能分辨。又走了將近一公里,估計是一公里,最前面的秦雙突然停住了。我們在后面沒穩(wěn)住,撞到一起摔了一跤。有人在跟我說話,秦雙說,就在我右手邊。公路在我們左側(cè),因此,秦雙所說的右手邊其實是海,至于是誰在海里對著秦雙說話,我們一臉惘然。
這個人跟了我們一路,秦雙說,他一直在我旁邊。我們停下來,試圖聽聽秦雙所說那個人的動靜,但是一無所獲。蘇粒說,是不是剛才出了車禍的人?我聽見林度渾厚的男中音對著四周大喊,是誰,是誰?
他又說話了,秦雙驚叫起來,他在我左邊。緊接著,我聽見秦雙在公路上奔跑起來,她的腳步聲很快就變得遙遠(yuǎn)了。我讓林度留在蘇粒身邊,然后追著秦雙的腳步聲往前跑。什么也看不見,海霧隨著呼吸進(jìn)入體內(nèi),我忍不住蹲下去咳嗽。在我咳嗽的那幾秒鐘里,秦雙的腳步聲消失了。
2
海霧漫延了兩天才散去。這兩天,我和秦雙、蘇粒以及林度分開了,我在尋找秦雙的時候失去了方向。我不敢走太遠(yuǎn),追著秦雙跑了沒多久,我就摸索到一根電線桿;靠著電線桿坐下,一直坐到第二天海霧散去。其間,我一直用那張濕漉漉的手帕捂著口鼻,白天只有白色,夜晚只有黑色。
帶走海霧的并非海風(fēng),是太陽。太陽像掀開被子一樣把白霧從身上掀開,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光著身體,吊兒郎當(dāng)。我在修車鋪西邊大約兩公里遠(yuǎn)的地方。身邊什么都沒有,海水打濕了最靠近公路的那些黑色巖石。
風(fēng)推著我往回走,我已經(jīng)精疲力竭,頭痛欲裂,一邊走路,一邊咳嗽,把呼吸進(jìn)去的霧氣吐出去。在距離修車鋪還有六百多米處,我看見一個骨瘦如柴的女人趴在路邊的石頭上,海水沖刷巖石激起的浪花打濕了她的頭發(fā)。是秦雙,她昏迷不醒,身體熱乎乎的。我拍拍她的臉叫了她幾聲,她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
背著秦雙回到修車鋪,林度正給蘇粒清理凝固的血塊,蘇粒的小腿上綻開了一道十厘米長的傷口。林度把秦雙接過去放在長椅上,桌上有一瓶水。我問,哪來的水?對面老頭屋里的,林度說。他喂秦雙喝了兩口水,又去清理蘇粒小腿上的傷口。傷得這么深,要縫針,林度說,不然傷口愈合不了。
針是我從樓上翻箱倒柜找出來的,我穿好線遞給林度,林度笨拙的手抖個不停。在蘇粒的一陣陣痛喊聲里,秦雙迷迷糊糊醒了過來。她問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們沒有說話。蘇粒的小腿血肉模糊,她嘴唇顫抖著,眼淚從眼角滑落。她咒罵林度動作太大,針頭好幾次刮到了骨頭。
秦雙爬起來,把桌上的水喝完了,對著門口發(fā)呆。秦雙說,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們在霧里走了很久,然后就有人跑過來在我耳邊不停地說話。秦雙撫摸著蘇粒的臉,問她疼不疼。蘇粒說,當(dāng)然疼。
蘇粒的身體霸占了整張睡椅,受傷的那條腿暴露在外,傷口四周的黏液沾了灰塵。她閉上眼睛吐著氣,她說,我會不會像老頭那樣死掉?林度抽著煙,吐出來的煙霧依舊讓我心驚膽戰(zhàn)。他說,怎么會?你要相信我,傷口縫上了就不會有事,老頭是沒有及時縫傷口才感染的。
灰色的天空下有黑色的海鳥在盤旋,秦雙和蘇粒不約而同地睡去了,落地扇把我跟林度吐出來的煙霧吹到門外。林度拍拍我的肩膀,叫我跟他到隔壁把老頭的輪椅搬過來。老頭的舊書店已經(jīng)鋪了一層灰塵,才過去兩天,仿佛已經(jīng)被荒廢多年。輪椅靜靜地安放在書架旁,塌下的坐墊上仿佛有人剛離開。
打開后門,林度走向后院,龐大的身體在擁擠的房間里左右閃躲才從門口擠了出去。老頭的墳?zāi)乖谧貦皹湎嘛@得孤單,白色的泥土上有幾條黑色的電線,即便通上電,霓虹燈也不會再發(fā)亮了。麻煩開始找上門了,林度自言自語地說,接下來要怎么做?
我說,再等等,說不定西央就回來了。林度說,別再提他了,那家伙不會回來了,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我說,說不定他遇到了困難,你在日本的時候不也是差點回不來嗎?
棕櫚樹上掉下來的葉子蓋住了土堆,螞蟻在上面奔跑。螞蟻并沒有被高溫?zé)梗偃绾K蠞q,它們還可能學(xué)會游泳。林度把樹葉從土堆上拿開,抖抖身子的螞蟻,往舊書店走去。
螞蟻會把這些書啃個精光,林度走在書架前說,有些書是帶不走的,杜拉斯、太宰治、哈代、大仲馬、小仲馬、村上春樹,這些人的書如果在和平年代可以留下來,但是這個時候,就沒必要帶上它們了。林度最后翻出一本加繆的《鼠疫》、薩特的《惡心》、喬伊斯的《都柏林人》、海明威的《喪鐘為誰而鳴》、西央的《海邊的西西弗》,他說,想要帶走的還有很多,如果只能帶走那么幾本的話,也只能是最好的那幾本了。
輪椅上殘留著老頭的腐臭味,林度把書放在椅子上,和我一人抬一邊把輪椅搬出去。把輪椅搬到修車鋪以后,我開車去找能飲用的水,林度留在修車鋪里照顧兩個生病的女人。
有些時候,我們的無能為力并不是因為困難太大,僅僅是因為我們無能為力。塑料罐子在后面隨著小卡車的顛簸哐哐響,我叼著香煙,手指有節(jié)奏地在方向盤上敲擊。腦海中并沒有浮想起哪支歡快的曲子,只是開車行駛在路上讓我覺得輕快。
沒走多遠(yuǎn),路邊一棵枯死的毛白楊下有一輛面目全非的本田雅閣。本田雅閣的擋風(fēng)玻璃已經(jīng)破碎,車前蓋翻起,露出黑色的內(nèi)部零件,四扇車門敞開,車?yán)餂]有人。我在路邊停下,朝本田雅閣走去,想起海霧天聽見的撞擊聲,正是那時發(fā)生的車禍。氣囊疲軟地下垂,方向盤上有血跡。車身損壞嚴(yán)重,不過也并非不可修理。
天要刮臺風(fēng),空氣很悶,天邊有一層淡淡的粉紅色的云。我把煙頭扔在地上,才發(fā)現(xiàn)地上有汽油,所幸汽油已經(jīng)被塵土吸收。我還是在路邊站了幾分鐘,直到煙灰已經(jīng)徹底失去溫度才上車離開。
每一次進(jìn)城,都覺得城里又少了許多人,就像蘆花上的種子,風(fēng)一來就帶走一茬,風(fēng)一來又帶走一茬。路邊有人在賣水,根據(jù)水的過濾程度標(biāo)價。這些人肯定找到了水源,很可能不在城里,很可能是從特別遠(yuǎn)的地方運(yùn)回來的,城里的自來水已經(jīng)跟海水沒有區(qū)別。
那個海水處理廠在更東邊的高地上,往日總有身穿藍(lán)色工服的人往那個方向走,如今通往東邊的路已經(jīng)變得蕭條。我本想找在商場工作的朋友,拜托他弄點水和干糧出來。他已經(jīng)搬走了,那間位于深巷里的房子一片死寂。我在石階前敲門,蹲在門口抽煙,抽完一支煙又站起來敲門,如此反復(fù)幾遍才離開。
回到修車鋪的時候,小卡車后面只有兩桶水,但我已經(jīng)把身上所有的錢交了出去。秦雙跟林度靠著墻,嘴唇發(fā)白的蘇粒坐在輪椅上,他們身上都是灰塵和汗跡。我喊林度幫忙搬水,秦雙扔掉手上的煙也走了過來。別浪費,我跟他們說。他們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或許是我過于緊張,臺風(fēng)很快就要來,那時候準(zhǔn)會帶來降水。如此一想,我有些后悔把錢都花在了這些水上面,也后悔跟他們說了那句話。
情況怎樣了?林度問。我不清楚他具體指的是什么情況,我搖搖頭,無論他指的是什么,情況總不會太好。要來臺風(fēng)了,他說,你看那些紅色的云,越來越厚。蘇粒坐在輪椅上依舊比我高出一個頭,喝過水后她的嘴唇還是很干,她凝望著海上的天空,已經(jīng)沒有力氣和心思去做任何事情。小腿上的傷口變成了黑色,蒼蠅在她身邊嗡嗡地叫。一開始她還會去驅(qū)趕那些招人厭的蒼蠅,后來就撒手不管了,任蒼蠅在傷口處產(chǎn)卵。
是不是每個地方刮臺風(fēng)前都會出現(xiàn)臺風(fēng)云?秦雙自言自語。也不盡是這樣,林度說,在日本,來臺風(fēng)跟發(fā)生地震一樣,一點預(yù)兆都沒有。海上有一群海燕,它們總在這個時候才變得活躍,它們在海上等候海浪把海底的營養(yǎng)物質(zhì)掀起來。
公路每時每刻都在冒著熱量,仿佛有人在地下燒火。林度把蘇粒推到公路上,往西走了兩百米,來到一處較為平坦的地方。蘇粒望著海水,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如果來臺風(fēng),海水上岸,你們就自己保命,不用管我。林度笑了起來,他說,說得很悲壯。他拍拍我的肩膀說,你跟她說說,到時候我們帶不帶上她。我說,帶是可以帶,不過輪椅上不了車,只能把她跟輪椅綁在車后。
我們推著輪椅繼續(xù)往西走,渴望對面走過來一個個子矮小、穿著襯衫、戴著寬檐禮帽的男子。男子什么行李都沒有,他的鞋子破爛,他走起路來一瘸一拐,他叫西央,他會摘下頭上的禮帽朝我們揮手,那是他打招呼的方式。
八
摩托車馬達(dá)的顫動聲由遠(yuǎn)及近,又慢慢遠(yuǎn)去。我走到陽臺上往外張望,昏沉的天空下只有一個綠色的背影在灰色的馬路上不停搖擺。秦雙趴在床上,問是誰來了。郵政局的人,我說,不知誰寄來的包裹。
穿上三角內(nèi)褲往樓下走,這條內(nèi)褲我已經(jīng)穿了兩年,又因為常年被汗水浸透,上面布滿小孔,很快就不能完整地包裹住襠部。門口放著一個包裹,上面的地址并沒有錯,確實是寄到這里來的。
誰寄來的包裹?秦雙光著身子在落地扇前打理頭發(fā)。我說,很可能是西央寄來的。聽到西央的名字,林度也過來了,站在我后面。蘇粒只能躺在房間里頭,她動不了。晚上林度把她抱上床的時候她就痛喊了好久。她跟林度說,你他媽的是不是把一條蟲縫在里面了。傷口處那些死掉的肉開始腐爛。林度跟我說,她的傷口沒那么簡單,要把爛肉割掉才能保住那條腿。
包裹來自西邊,但不是西央寄來的。寄件人的名字很陌生,箱子里是一本相冊和一個布娃娃。我把箱子抬到床上給秦雙看。秦雙翻開相冊,看到里面一個漂亮小女孩的照片,“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照片中的小女孩長得漂亮可愛,眼睛很大,頭發(fā)濃密,一點也不像秦雙,但毫無疑問那是秦雙的女兒珍妮。
秦雙哭累了,抱著布娃娃在床上平躺著。她只是閉上了眼睛,她是無法入睡的,她渾身都在冒汗,汗水把布娃娃濡濕了。我和林度在樓下看書。蘇粒睡了,或許她只是假裝睡著,為了逃避外出。
天黑以后我回到樓上,秦雙已經(jīng)緩過來,坐在床邊,捧著珍妮在搖籃里熟睡的照片,手指在照片上面輕輕摩挲著。珍妮,秦雙對著照片說。像是在給我介紹照片中的小女孩,又像是在呼喚她的名字。以前我身上總帶著幾張她剛出生時在挪威拍的照片,后來弄丟了,秦雙說,弄丟以后我心里慌得很,心想連珍妮的照片都沒能留住,她會不會在我記憶里消失?秦雙沉默了一會兒又說,她遲早會在我記憶中消失的。
我從秦雙懷里把布娃娃取過來,秦雙馬上又搶了過去,緊緊夾在兩腿間。有種珍妮在我懷里的那種感覺,秦雙說,剛跟她分開的時候,我一有機(jī)會就跟吳巖到市區(qū)或者鄉(xiāng)鎮(zhèn)里去,我看見那些居民的小孩就想抱。男人不明白孩子對于媽媽來說意味著什么,秦雙說,珍妮就是我的靈魂啊,被醫(yī)生從我身上取了出來。
把相冊合上放在床頭柜子里,一只手把掛在床頭的內(nèi)褲和乳罩往身上套,秦雙抓著布娃娃,搖搖晃晃往隔壁房間走去。這是珍妮,秦雙將布娃娃放到蘇粒面前,我才發(fā)現(xiàn)布娃娃身上貼著一張珍妮的照片。蘇粒摸了摸布娃娃,笑容十分僵硬。
林度搖頭晃腦從廁所里出來,他說,廁所堵住了。我走進(jìn)廁所一看,林度拉了滿坑青色的屎,臭氣熏天。我退出房間,拉上廁所的布簾。天上沒有月亮,我們都清楚,那是因為烏云已經(jīng)聚到一塊兒了。我們坐在陽臺上抽煙,蘇粒在房間里說著胡話。
得把她送醫(yī)院,林度說,不知醫(yī)院收不收。我說,我把所有的錢都買了水,不過,前面有一輛出了車禍的本田雅閣,看起來還挺新的,修好賣出去,說不定能湊夠錢送她去醫(yī)院。
于是,我跟林度帶上纜繩,開著小卡車去尋找那輛癱瘓在毛白楊下的本田雅閣。路上靜悄悄的,本田雅閣像一具尸體臥在路邊。我給兩臺汽車套上纜繩,把本田雅閣拖到路上,然后回過頭去幫林度把地上那些還黏著凝固的血塊的零件撿到車上。只花了不到一個小時就把本田雅閣給拖到修車鋪門口了。
顧不得休息,我跟林度一前一后、一里一外在本田雅閣身上鼓搗。修車鋪門前燈光昏暗,我鉆到車底下的時候不得不含著手電筒才能看清汽車的內(nèi)臟。直到天邊出現(xiàn)白光,海上冒起裊裊的薄霧,本田雅閣經(jīng)我們修修補(bǔ)補(bǔ)基本恢復(fù)了該有的模樣,只是一扇車門已經(jīng)沒辦法修理,只能用鐵鏈把它捆在車上。
我靠著本田雅閣抽煙,對坐在睡椅上發(fā)呆的秦雙說,過來試試。秦雙鉆進(jìn)車廂,把布娃娃放在副駕駛座上系上安全帶。她擰擰鑰匙發(fā)動汽車,本田雅閣噴出一股濃煙后啟動了。
藍(lán)貓坐在窗臺看著我們,蘇粒抬起手,不讓我們靠近。她的小腿已經(jīng)腫成一卷海綿,膿液不斷溢出來。林度說,再不去醫(yī)院你會死的。蘇粒額頭冒著汗,她說,沒什么大不了的。秦雙坐在床邊替她擦汗,林度沒有辦法,只好走到陽臺上去抽煙。
天黑以后,林度端著面條來到樓上,蘇粒還是吃不下。人只要不吃東西就會瘦得很快。蘇粒除了那條受傷的腿是飽滿的,身上的其他部位瘦得只剩骨頭。我和秦雙在房間里翻看珍妮的照片,秦雙的精神狀態(tài)已經(jīng)大不如從前。她時時刻刻抱著那個布娃娃,我有點難以接受。林度從隔壁房間過來,身體擋住了陽臺上的光。他說,她昏迷過去了,怎么叫都沒有反應(yīng)。
外面還沒有下雨,只是風(fēng)明顯強(qiáng)了一些,風(fēng)來自遠(yuǎn)海,聞起來較為清新。我和秦雙穿好衣服走到隔壁房間時,林度已經(jīng)給蘇粒穿好衣服,蘇粒受傷的那條腿變成了黑色。我和林度抬著蘇粒往樓下走,林度嘴里還細(xì)聲咒罵著,蘇粒,你這個婊子千萬不能死,你死了整座城都找不到合你尺寸的棺材。
秦雙搖下本田雅閣的副駕駛座,我和林度把蘇粒放到后座,把她的腿伸直,腳板頂?shù)搅藫躏L(fēng)玻璃上。林度坐到方向盤后面,他們兩個已經(jīng)把車內(nèi)的空間給塞滿,我和秦雙只好去開小卡車。
公路上只有兩輛車,林度和蘇粒走在前面,我和秦雙跟在后頭。林度把車開得很快,好幾次我差點追不上。兩輛車的車燈都不怎么亮,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敢離得太遠(yuǎn)。秦雙抽著煙,我忍不住奪過來吸了兩口。她抱著布娃娃哼著歌,我有些心煩。我問她,你說,時間到底是什么形狀的?秦雙感受到了我的氣憤,她說,你別逼我,你要是逼我,我現(xiàn)在就跳下車。
沉默,整個世界只有發(fā)動機(jī)的轟鳴以及汽車跟空氣摩擦產(chǎn)生的震動聲。我想,時間可能是千奇百態(tài)的,它可以是任意形狀,但絕對不會是一個布娃娃。以前,我有想過時間的形狀,那是西央剛離開的時候。
那時,這個地方還很平靜,除了那陣搖晃,所有災(zāi)難性的事件都離這里很遠(yuǎn)。我很少去思考過于宏大和過于復(fù)雜的事情,直到我夢見了西央,他坐在海邊,叼著他喜歡的薄荷味雪茄。他跟我說,知道嗎,我看見過時間。夢醒以后,我就到那片海灘去,企圖尋找與夢境有關(guān)的東西。我在沙灘上走了很久,滿地都是海藻和貝殼,還有在沙灘上跳躍的海魚。我一直在回想西央的那句話,他看見了時間。沙灘上偶爾有水洼,還有無數(shù)個小孔,那是海水從地下離開時留下的氣孔。
走到夢中西央出現(xiàn)的地方,我在沙灘上坐下,那一刻,我突然十分想知道時間是什么形狀的。我用手電筒向四周尋覓,燈光所到之處都是海浪后退時留下的痕跡。我發(fā)現(xiàn)海浪是曲線形的,那些曲線就是西央所說的時間的形狀。
隨著一陣急剎車,我們來到了醫(yī)院門口。醫(yī)院里擠滿了人,即便已是深夜。林度從醫(yī)院里推出一張床,把蘇粒放上去,那張床根本沒辦法讓蘇粒好好躺著。我只好在后面用雙手抬著蘇粒的腦袋,將她推進(jìn)擁擠的候診區(qū)。護(hù)士肯定沒有見過這么長的人,像一輛火車,進(jìn)入電梯的時候,我不得不把蘇粒的上半身立起來。
太多人等著治療,蘇粒一個人占了兩張床。沒有錢辦手續(xù),林度把醫(yī)生拉到門口,指著那輛本田雅閣說,治好她,這輛車給你。醫(yī)生圍著汽車走了一圈,像個行家一樣踢踢輪胎。他說,破破爛爛的東西。林度說,除了車門,其他部件都很好。醫(yī)生說,她的腿已經(jīng)很糟糕,就算能保下來,以后走路也發(fā)不了力。林度說,至少要把命保下來。
那天晚上,醫(yī)生在蘇粒的小腿上割下了一斤多的死肉,又把里面的膿液清理干凈。接近天亮的時候,他精疲力竭走出病房,走到陽臺上迫不及待點了一支煙。他問秦雙為什么抱著個布娃娃。秦雙說,她叫珍妮。醫(yī)生看秦雙神色不對,便沒有再跟她說話。
花了半個鐘才把蘇粒抬進(jìn)小卡車,林度想擠進(jìn)副駕駛座,沒擠進(jìn)去,他便爬到小卡車后面,兩手抓住護(hù)欄。就這樣,我們把本田雅閣留下了,慢吞吞朝著大海開去,天已經(jīng)亮了。有人拿著道具在海里測量,估算這次臺風(fēng)過后海平面會上升多高,晚上的廣播會把數(shù)據(jù)報道出來??晌覀兊碾娨曇呀?jīng)接收不到信號,這些數(shù)據(jù)不會抵達(dá)修車鋪。
不過沒關(guān)系,數(shù)據(jù)不能說明一切,一年前就有科學(xué)家預(yù)測說海水會把沿海地區(qū)淹沒,修車鋪也被劃分到了淹沒區(qū),結(jié)果海水并沒有預(yù)測中上漲得那么快。在顛簸中,蘇粒迷迷糊糊醒來。她先是看看我跟秦雙,又看看她的那條腿,扭過頭通過布滿灰塵的玻璃看到林度那個碩大的后腦勺。我通過后視鏡看見她的嘴唇動了一下,沒有說出話,她又閉上眼睛睡去了。
距離修車鋪不到三百米處的海面上浮著好些枯死的旅人蕉。這些旅人蕉不會在海面上浮太久,它們很快就會變得沉重,然后在海底腐爛。藍(lán)貓坐在公路邊,海浪把海魚的尸體拋到岸上來,藍(lán)貓不敢去咬那些死魚,它懼怕海浪。
林度從車后跳下來,小卡車劇烈晃動著。藍(lán)貓慢悠悠地往修車鋪里頭走,像個心事重重的老頭。林度抱起蘇粒,跟在藍(lán)貓后面走進(jìn)修車鋪。蘇粒再一次醒來了,林度跟她說,這一次你死不了了。蘇粒說,你他媽的,趁我睡著把我弄到哪里去了。林度說,去了醫(yī)院,醫(yī)生在你腿上刮了一斤爛肉下來,忘記給你帶回來。蘇粒說,我才不要,你可要小心點,你要是摔倒了,刮掉的可不止一斤。
夜深以后,林度又到隔壁的舊書店去找書。我在陽臺上抽煙,能夠看見手電筒的光在書架上來回?fù)u擺。秦雙離不開布娃娃了,跟她躺在床上我總有一種隔離感,可我不能要求她放下過去。
林度抱著書走過來,他說,如果這個地方不被海水淹沒,我寧愿一輩子待在這個地方,哪里也不去。他坐在落地扇前,他擋住了所有的風(fēng)。我問林度,你有沒有看見過時間。林度愣住了,放下手中的書。他說,我看見過,時間是我掉下的頭發(fā),是我剪掉的指甲,是堵住廁所的那泡屎,是我的腳印,也是我那條破了好幾個洞的內(nèi)褲。
九
1
寂靜是所有故事的開端。打破寂靜的,是一陣敲門聲,樓下的鐵皮門十分夸張地被敲響了。秦雙從床上起來,看一眼窗外,沒有太陽,她以為時間還早。她穿上裙子走到陽臺,回過頭跟我說,樓下有一輛警車。
我來到陽臺上的時候,秦雙已經(jīng)走到樓下拉開了鐵皮門,兩個警察正靠著警車抽煙。秦雙問正在抽煙的警察,有什么事嗎?兩個警察看上去都是年過五十的中年人,皮膚黝黑,沒有戴帽子,頭發(fā)凌亂。其中一個說,天要下雨,通知你們撤離。秦雙問,海水要上來了嗎?警察說,這個我們說不準(zhǔn),你得去問氣象局。
警車離開后,秦雙回到樓上,在我身旁點著香煙。布娃娃在裙子口袋里,只露出一個腦袋。林度從房間出來,面對昏沉的天空伸了個懶腰,不遠(yuǎn)處的海有些躁動。看來真的要來臺風(fēng)了,林度說,警察怎么說?秦雙說,他們通知我們撤到城里去。林度說,撤到城里也不一定安全。
蘇粒在房間里呼喚林度,林度走過去把她抱到輪椅上推出房間。你現(xiàn)在離不開我了,林度說。你他媽的別得意,等你遇到了什么事情,我他媽的更辛苦。林度說,我要是遇到麻煩就沒得救了,你們?nèi)齻€都拖不動我,所以到那時你們就把我留在這里吧。蘇粒感覺到林度在笑話自己,她沒有理會,迫不及待從秦雙手里把香煙奪了過去。
情況要緊嗎?蘇粒抬起頭來問我,要是情況惡劣,不妨到城里去躲躲,臺風(fēng)過后再回來。你是不是受了點傷就變膽小了,林度說,我哪里都不想去,臺風(fēng)吹不動我,我得留在這里看守修車鋪和書店。秦雙說,那些書帶不走。她從口袋里把布娃娃取出來抱在胸前。
天空一片粉紅,云像魚鱗鋪在海與天交接處,海上的天空透出一團(tuán)金色的光,仿佛一顆隕石正從東邊飛往西邊?;疑墓飞?,幾只海燕在嬉戲,它們在等待臺風(fēng)掀起巨浪。海風(fēng)吹動秦雙的裙子,把她的長發(fā)從左邊吹到右邊,她不時用左手捋捋頭發(fā),好讓海風(fēng)接觸到溫?zé)岬念^皮。
西邊有個車影搖搖晃晃靠近,是一輛大眾汽車。車?yán)镢@出四個人,兩男兩女。寸頭男孩看見樓上有人,抬起頭大聲喊道,哎,修車,快叫師傅下來,我們還要趕路。
風(fēng)塵仆仆的四個年輕人站在門外皺著眉頭,兩個女孩都有一對碩大的乳房,乳房跟她們稚嫩的面孔和瘦小的身型不對稱。他們有些困惑,對于無動于衷站在樓上的四個怪人感到不耐煩。寸頭男孩伸長脖子喊道,誰是修車師傅,下來幫我們修車,車軸出了問題。
林度走到門外,問寸頭男孩,你們?nèi)ツ睦铮磕泻⒔o林度遞上一支煙,自己也點著一支,自以為叼著香煙顯得成熟一些。他吸煙的動作僵硬,一邊吐白煙一邊說,去西南。林度又問,去多遠(yuǎn)?男孩說,先走著唄,走多遠(yuǎn)是多遠(yuǎn)。
林度繞大眾車檢查了一遍,沒有辦法鉆到車底下,車底的空間對他來說過于狹窄。男孩又伸長脖子問樓上的我們,你們不打算走嗎?秦雙用手指梳理著布娃娃的頭發(fā),她趴在圍欄上說,都到這個地步了,去哪里都一樣。男孩說,離開海邊還能多活一段時間,在這里只能等死。秦雙說,死有什么可怕的。
年輕人不再說話,他們有的望向大海,有的看著天空。烏云聚攏在一起,久久沒有形成雨落下。藍(lán)貓不知從哪里跑出來的,在門口輕輕叫了兩聲。兩個女孩彎下腰去逗它,撫摸著它已經(jīng)不光滑的毛。貓毛粘在她們出了汗的手掌上,她們覺得惡心,便不再跟貓玩耍了。
林度渾身是汗,襯衫早已濕透,兩個男孩站在他旁邊宛如兩只猴子。林度對著我招手,他說,有點麻煩,你下來看看。寸頭男孩說,原來他才是修車師傅。他很不情愿地再次往口袋里掏煙遞給我,自己也重新點上一支。我說,瞎嚷嚷什么,指手畫腳的,你有錢嗎?男孩啞口無言。我說,沒錢是吧,沒錢修什么車?男孩在口袋里掏了很久,掏出一個懷表。他說,我爺爺?shù)臓敔斄粝聛淼模宄臇|西,很值錢。
林度把表接過來,放在眼前搖擺了幾下。他說,銅表,有什么價值?男孩說,秦代的破陶俑還價值千萬呢,這種東西看的不是材料,看的是年代。這個表到今天還能用,它已經(jīng)不是一個普通的表了,它是時間。男孩說話的方式有點像西央,他的話引起了林度的注意。林度把表收起來,他說,我收的不是你這塊表,是你的這番話,小子,如果你出生在上個世紀(jì),你會是個詩人。
花了兩個多小時才把車軸修好,車底下的灰塵鋪了我一臉。我鉆出來,迫不及待點著香煙,指著汽車對四個年輕人說,車修好了,上路吧。寸頭男孩挺滿意,好幾次回過頭來問我們要不要一起走。林度皺著眉頭不停地跟他們揮手。隨著一陣發(fā)動機(jī)的轟鳴,大眾車離開修車鋪奔馳在公路上。車開得很快,霎時就變得遙遠(yuǎn)了。
直到太陽西下,秦雙一直坐在修車鋪門口眺望南邊的海,那是臺風(fēng)上岸的方向。
烏云停在海面上,凝固了一般一動不動。林度把手上的香煙抽完,走到秦雙身邊,問她在想什么。秦雙說,我想珍妮。林度摸著他臉上的胡子,若有所思。秦雙又說,有時候那些夢真實得我自己都分不清楚,醒來以后我到處找珍妮,以為她在跟我玩捉迷藏。
林度親吻秦雙的下巴,親吻她干巴巴的嘴唇。這些我都看在眼里。蘇粒搖著輪椅來到我身旁。天漸漸暗下來,林度和秦雙還在黑暗中掙扎。
空氣沉悶,所有事物都在膨脹,只要出現(xiàn)一道閃電,世界就會像連環(huán)炸彈炸裂。樓下很快就沒了動靜,蘇粒喜歡這樣的寂靜,只有在寂靜中才能聽到更多細(xì)碎的聲音。她突然抬起頭來問我,你是不是嫌棄我?
我搖搖頭,把她摟在懷里。她坐在輪椅上,臉貼著我的肚皮。我把她抱到床上,我說,你好好睡一會兒,臺風(fēng)來的時候我來叫醒你。從蘇粒的房間出來,聽見秦雙在呼喚我的名字。我回過頭去,她突然摟緊我,身體熱乎乎的,衣服上面不知是她的汗水還是林度的汗水。
回到房間,我把她放到床上。秦雙太瘦了,胸脯扁平,胸骨像一層層階梯,鎖骨四周深陷進(jìn)去,仿佛身體里面是空的,精細(xì)的骨架支撐著她。我從她手上把布娃娃拿過來,放在床邊的桌子上。她沒有反抗,她凝望著我,企圖讓我對她做一些事情,可我沒有那樣做。
下半夜,風(fēng)越來越大,房子在晃動。秦雙渾身顫抖著,我摟住汗淋淋的她,問她出了什么事。秦雙哭著,聲音哽咽。她說,我到底在做什么?我親吻著她流淚的眼睛,親吻她顫抖的嘴唇。秦雙緊緊摟住我的脖子,盡可能讓我貼近她。
風(fēng)在外面嘶吼,藍(lán)貓在窗臺上叫得讓人心里難受。我把枕頭扔向窗臺,藍(lán)貓驚叫一聲跑到樓下去了。風(fēng)已經(jīng)把房間里的溫度帶走,我們依舊如火焚身,張著嘴巴發(fā)出沙啞的呼聲,膝蓋上青一塊紫一塊。在風(fēng)中,所有的事物都變得輕盈,房子懸浮在半空,床懸浮在半空,我和秦雙也懸浮在半空。我們擺脫了地心引力,擺脫了泥濘的肉體,在不停歇的摩擦中懸浮起來。我們忘情地?fù)肀е鴮Ψ?,直到雨來了才落地?/p>
四個人胡亂擠在沙龍桌上,林度拿開秦雙的手臂翻身下去,他一只腳踩到了水上,以為修車鋪已經(jīng)被海水包圍,摸索著走到鐵皮門前,拉開鐵皮門。雨已經(jīng)停了,風(fēng)也停了,天空仍舊布滿烏云,天際有一線白光,海水并沒有漫延上來,屋里的水是后面草地淌過來的。
雨停了,林度回過頭跟我們說。他把地上的衣服撿起,將水?dāng)Q出來,套到身上。他還把我們的衣服一件件擰干,蓋在我們敞開的身體上。門外的積水明顯少了許多,較高的路面已經(jīng)露出來。大海默默地吸收著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的水。臺風(fēng)還沒過去,秦雙指著天空說,我們在臺風(fēng)眼里。
天亮了不到兩個小時又暗了下來,烏云飄得很快,臺風(fēng)再一次席卷而來。雨水稀里嘩啦敲打著鐵皮屋頂,房子劇烈搖晃著,金屬零件不停往地上掉。臺風(fēng)的后勁沒有前面威力大,一陣響動后就恢復(fù)了平靜。
又過了一段時間,雨更小了,只有風(fēng)吹過時帶來陣陣水霧。臺風(fēng)在往西北方向移動,它的力量將被高山削弱。東邊和南邊的天越發(fā)明亮,四處是被風(fēng)吹得天花亂墜的垃圾,海水淹沒了大片巖石地。遠(yuǎn)處的白楊被吹得傾斜,像銀針指向西北方。太陽從云后露出來,火熱的光打在路面,打在被吹倒的樹枝上。
秦雙的手抖個不停。我問她,你沒事吧?秦雙搖搖頭說,沒事,就是不停地抖。我抓住她的手,盡可能讓她平靜下來。秦雙的身體越來越熱,我把她抱到房間里,用濕毛巾給她擦身。秦雙甩掉了濕毛巾,她討厭這種濕膩的感覺。我只好拿鐵皮給她熱得發(fā)紅的身體扇風(fēng)。
天黑以后,秦雙陷入了迷糊,身體不斷冒汗,嘴唇干裂,說了一堆聽不懂的話。經(jīng)過一個午后的照曬,房子里的水都被蒸發(fā)了。還是沒有電,林度找到兩根燒過的蠟燭,他護(hù)著燭火走進(jìn)房間,燭光打在秦雙慘白的臉上。
2
臺風(fēng)過去后,蘇粒的腿開始發(fā)炎。秦雙患了熱帶病,上吐下瀉。
靜悄悄的,公路往東西兩邊延伸,路邊的草木被吹得凌亂,到處是垃圾,再也沒有車從門前經(jīng)過。我走到舊書店,把林度從書堆里揪了出來。我說,我們到外面去看看。林度說,看什么?我說,看看城里的情況。林度覺得無趣,但還是被我揪著上了車。
小卡車前后抽搐,發(fā)出馬的叫聲,嘶叫了好幾分鐘終于發(fā)動了。公路兩邊的雜草上掛滿垃圾,路邊有海魚的尸體。林度靠著車窗抽煙,他眼前只有被太陽曬成白色的公路,公路筆直修長空無一人。他說,相對西邊高原來說,這地方就是世界的盡頭了。
電線桿被臺風(fēng)吹斷,電線胡亂散落在地上。來到城區(qū)的街道上,黑壓壓到處是人。跟我預(yù)想中的一樣,海水把通往西邊的路淹了,上千輛汽車癱瘓在公路上。會有救援嗎?林度問路邊疏導(dǎo)交通的年輕人。有,那位年輕人說,只是大船不能靠近,只能用小船來載人,婦女兒童先撤,其他人等通知。林度問,海水淹了多長一段路?年輕人說,十幾公里呢。林度回過頭對我說,所以,我們被困在這里了。
那是我第一次感覺自己被拋棄了,被西邊的人拋棄了。
回到修車鋪,藍(lán)貓像狗一樣伸長舌頭喘氣。我走到樓上探一下秦雙的額頭,叫她去洗個澡降降體溫。秦雙沒有去,她聞到水的咸腥味就犯惡心。她的皮膚被曬傷后不再白皙,仿佛吸收了一個暗影。林度熬了粥遞到她面前,她搖搖頭不想吃。我走到秦雙身邊,撫摸她的頭發(fā),不敢觸摸她的皮膚,擔(dān)心輕微的摩擦也會產(chǎn)生熱量。熱流在秦雙頭發(fā)里流躥,我又把白粥遞到她面前。秦雙甩手把粥碰翻了,不想讓任何熱量進(jìn)入體內(nèi)。
我走到陽臺,看見前方一望無際的海面上漂滿了白色的垃圾。垃圾從西南方向漂來,隨著海水波動,一層一層,被海水打進(jìn)水中又浮起。垃圾已經(jīng)把這個地方給包圍,空氣中飄滿細(xì)菌病毒。海浪把塑料瓶子甩到岸上,一次又一次,漸漸地,岸上堆滿了瓶瓶罐罐。
除了塑料瓶和玻璃瓶,海水還把泡沫、木板,各式各樣的塑料袋、報廢舊電器等甩了出來。海在報復(fù),我心想。我和林度走到外面,沿著海岸線走了好遠(yuǎn),被海浪拋上岸的還有蓋房子用的木材,有一整個木板屋頂。海水把某個城市給吞沒了,再把城里的垃圾吐了出來。
如果潛入水中沿著海岸線走,肯定可以找到那些被海水淹沒的城市。這些城市的建筑肯定爬滿了海草,海魚在里頭穿梭。林度在垃圾中挑來挑去,企圖尋找一些還有利用價值的東西。不遠(yuǎn)處的巖石堆前,我們看見了一艘沉船。沉船外表被破壞嚴(yán)重,船底朝天,船身四周的救生圈還沒來得及解下來。
到處是碎玻璃,我翻進(jìn)船艙,撿到一個手電筒和一把斧頭。鐵梯旁有個保險箱,林度把保險箱的鎖敲斷,從里面拿出一個復(fù)古皮袋,還有一份手稿,手稿上面寫著“時間研究”四個字。林度簡單翻了幾頁就把手稿放進(jìn)皮袋里夾在腋下帶走了。在他分心的一瞬間,銅表從口袋里掉下,落入了水中。林度罵了一句臟話,在水里摸索了很久才把銅表撈起來,甩掉表里的水,表已經(jīng)停止運(yùn)作。
十
1
不遠(yuǎn)處的荒地上有一群年輕人在燒火,火被控制在一個鐵皮箱子里,地上有好幾張布,他們在做熱氣球。
帆布被往上躥的熱流撐了起來,把一個用竹篾編織成的籮筐帶了起來。四個男孩追著籮筐跑了一段距離,陸續(xù)爬到籮筐上面去被熱氣球帶到了半空。下面的人拉扯著籮筐下的繩子,盡可能幫助上面的人保持垂直上升,直至熱氣球穩(wěn)定下來才放開繩索。
熱氣球越升越高,在往海面飄,偏離了他們計劃中的方向。地上的人急得直跺腳,他們對著天空呼喊,企圖讓天上的人扭轉(zhuǎn)方向,熱氣球來到海上被風(fēng)帶著很快就飄遠(yuǎn)了。氣球往東南方向飄去,東南方是太平洋。熱氣球越飄越遠(yuǎn),變成一個黑點,黑點和烏云融為一體。留在地上的人坐在公路上,望著熱氣球離開的方向指指點點。
他們會飄到哪里?秦雙問。我們站在陽臺上,熱氣球好像已經(jīng)看不見了,又好像能看到一個輕飄飄的影子。去不了多遠(yuǎn),林度說,燃料燒完他們就會掉進(jìn)海里,我在日本的時候看見過好多人想用熱氣球逃到俄羅斯。蘇粒指著海面說,那邊應(yīng)該沒有陸地了,所有的島嶼都沉入了海里。
氣球上的人或許都不清楚他們身在何方,他們不能改變方向,只會距離海岸越來越遠(yuǎn),然后被迫落在蒼茫的海水里。誰都不能改變下墜的結(jié)局,等待他們的是無盡的黑暗、浩瀚的海水以及冷冰冰的死亡。
林度回到房間里頭,我看見他在翻那份撿回來的手稿,銅表壓在手稿上面。你有心事?蘇粒看著我說。我蹲下去觀察她的傷口,傷口發(fā)炎處沒想象中那么嚴(yán)重,只是后續(xù)沒有藥,她需要一個漫長的恢復(fù)過程。蘇粒說,救援通知什么時候送到我們這里?秦雙沒有回應(yīng)她,我也沒有。
直至天黑,那群人還沒有離開?;牡厣系幕鹪黾恿丝諝獾臒崃?,他們沒有把火熄滅,這堆火是燈塔,能夠幫助他們飛遠(yuǎn)的朋友辨別方向。坐在公路上的年輕人焦慮地等候著,海的那邊始終一片沉寂。他們在公路上點燃了充當(dāng)信號彈的煙花。煙花孤寂地飛上天空,綻放,把宇宙炸得青一塊紫一塊。待煙花燒盡,他們滅掉地上的火,把東西收拾到車上,隨著一陣發(fā)動機(jī)的轟鳴,他們回城里去了。
林度點著蠟燭,借著燭光弄了些吃的。秦雙依舊只穿著白色背心和黑色內(nèi)褲,大腿內(nèi)側(cè)的皮膚潰爛得嚴(yán)重。我們在淡淡的夜光中走向那群年輕人放飛熱氣球的地方。已經(jīng)熄滅的炭火還在散發(fā)熱量,木炭冒出絲絲白煙,放完煙花留下的紙盒一片狼藉。
下一步,他們可能會嘗試滑翔,爬上電視臺33樓,朝西邊跳下去,依靠氣流飛到對面去,蘇粒說。林度說,或者找個巨大的塑料球,戴上氧氣筒,堵住所有的孔,從海上走過去。他們?yōu)檫@些滑稽的想法笑了起來,笑得很瘋狂,直到被熱空氣嗆到才安靜下來。
總得想想辦法,蘇粒說,說到底,無論時間是什么,我們都應(yīng)該先想辦法活下去。
所謂活下去的辦法,無非就是離開這個地方。我們的能力和條件甚至不如那群年輕人,我們沒有熱氣球,我們什么都沒有。陽臺上煙霧裊裊,我們已經(jīng)把香煙燒完,只能用紙包裹著樹葉,抽煙是為了清醒頭腦。路邊的秋茄和海桐干枯死去后,林度把葉子摘了下來,雖然葉子燒起來有一股苦澀味,那也得忍受。秦雙不停地上廁所,我問她是不是還拉肚子。她點點頭,這是她不愿意吃東西的緣故。
直到天亮,腳下全是燒過的紙和樹葉殘渣。又是多云的一天,海水在我們焦頭爛額想辦法逃離的時間里悄悄來到了前方,海上漂浮著氣泡,那是死去的海洋生物身上發(fā)出來的氣體。地面開始升溫,我們只好回到房間里頭。秦雙抱著布娃娃在床上翻來翻去,睡得特別辛苦,我看一眼溫度儀,氣溫為68攝氏度。
昏沉的睡眠中,林度拍拍我的肩膀,讓我到樓下去,他從老頭的舊書店里翻出了一本關(guān)于木船設(shè)計的書。林度拍拍書上的灰塵,向我講述一條船是如何被造出來的。發(fā)黃的紙上有好幾張設(shè)計圖,細(xì)小的文字像螞蟻擠在狹小的空間里。林度說,造一條船其實不難,我們距離西邊不過十幾公里,總能劃過去。他不停地打哈欠,這種氣候?qū)λ嫶蟮纳眢w而言實在難以承受,他早已失去了睡眠能力。
被水泡過一遍后,樓下的鐵器都長了銹,林度搬開這些長滿“銹花”的鐵器,拿出新的舊的車內(nèi)胎六個。他給車胎打滿氣,弄來一盆水,檢測車胎是否漏氣。四個舊胎有漏洞,他用膠水和橡皮把洞口封住。他動作嫻熟,只花了半個小時就把車胎給補(bǔ)好了。
打滿氣的車胎堆在一起占了很大的空間。我憂心忡忡,這條船得足夠結(jié)實才能把四個人同時帶走。船得容納蘇粒身體的長度,她太高,站著容易晃,得躺著。而且,船要足以承受林度的重量。我跟林度說,船最好是鐵船,這幾個輪胎連你都裝不下。
林度抱住那幾個輪胎,六個輪胎剛好能夠遮住他整個人。他皺著眉頭說,還有辦法,找些木板捆在上面。林度冒著太陽走到門外,把屋后和路邊的白楊樹干拖回來,又從修車鋪里取出一捆橡皮帶。我?guī)椭褬涓衫Τ梢慌?,但是面積太小,不能同時坐兩個人,樹干只能當(dāng)作骨架用以固定車胎。做好這一切,林度站在門口喘著氣,像個膨脹的氣球。
這條形狀怪異的“船”跟想象中的不一樣,林度走過去,兩腿插進(jìn)車胎里,做出劃船的姿勢。蘇粒扶著鐵梯來到樓下,看著林度劃船的模樣捧腹大笑。像頭熊在挖泥,蘇粒調(diào)侃道。林度說,很快要造好了,這是諾阿的船。
傍晚,我和林度把“船”拖到公路上。海上的腥臭味已經(jīng)沒那么嚴(yán)重,垃圾還是很多,隨著海浪從東邊漂向西邊。林度把垃圾撥開,把“船”放在海水上。海浪很大,“船”被海浪推攘著,連接“船”的繩子繃得緊緊的,我和林度費盡力氣讓船穩(wěn)住。海浪拍打著我的胸膛,“船”根本推不出去。不好的事情終究發(fā)生了,繩子斷了,捆綁汽車內(nèi)胎的木架子散開。林度撲過去搶救他的“船”,只救回來兩個車胎,其他都被海浪卷走了。
少了一條龍骨,林度咬著煙蒂皺著眉頭說,問題就出在這里,少了一條龍骨,所以船被海浪打散了。蘇粒說,自己造的船肯定不牢固。林度泄氣般放下手中的書,他說,可能我們注定要死在這里。他用力搓滅煙頭,走到門口看著前方浮動的白色垃圾說,西央那家伙不知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
也就是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蘇粒和林度急著想要離開,不過是想到西邊去找西央,他們已經(jīng)預(yù)感到西央不會回來了。我又想起西央在沙漠里行走那個夢,沙漠就像黃色的波浪。西央在我的夢中已經(jīng)死了,他瘦小的身體倒在沙堆上,被沙子侵蝕后僅剩下灰黃色的骷髏。他那件從不替換的襯衫和寬邊禮帽破了好幾個洞,被烈陽曬得輕脆。
樓上秦雙的尖叫打亂了我的思緒,我爬到樓上看見秦雙光著身子蹲在廁所里哭泣,布娃娃在地上沾滿了水。秦雙抓著頭發(fā),頭發(fā)一把一把掉了下來。她撲到我身上,身體已經(jīng)沒有重量,她給布娃娃洗澡的時候弄破了手指,血涂在布娃娃身上怎么都洗不掉。
蘇粒把布娃娃撿起來遞給秦雙,安撫秦雙在床邊坐下。我盛了一桶水提到樓上給秦雙擦身。秦雙神情呆滯,眼睛愣愣地看著窗外。幫她擦完身,我拿來刀片把她的長發(fā)割斷。一茬茬的頭發(fā)掉落在地上,短發(fā)的秦雙顯得更瘦了。
2
一只受了傷的白鷺正在巖石上吞食章魚的尸體。白鷺臟兮兮的,翅膀的羽毛已經(jīng)折斷,它顯然不是前段時間在門口巖石下躲太陽的那只,那只想必早已死去。
我問林度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們。林度看了我一眼,問我為何會這樣想。我說,那份關(guān)于時間的手稿,你一直沒有給我們看。林度說,我還沒看完,看完了我會告訴你們上面都寫了什么。我說,秦雙的情況很不樂觀,再不想辦法離開,她可能會死。
林度說,沒有人不想離開,沒有人的情況是樂觀的。這幾天晚上,林度已經(jīng)不在樓上睡覺了,有時候他在樓下抽煙到天亮,有時候就到舊書店里去看書,他長滿熱疹的后背和手臂已經(jīng)開始潰爛。我突然在林度身上看到了死亡,在秦雙、蘇粒身上也看到了死亡。準(zhǔn)確地說,我在他們身上看見了時間,時間從一個地方冒出來,迅速地在他們身上流逝。林度已經(jīng)失去了一背脊的時間,蘇粒失去的是下半身的時間,而秦雙的時間已經(jīng)所剩不多。
從廁所里出來,秦雙的兩條腿一直在抖。她搖搖晃晃走到床邊,已經(jīng)沒有絲毫力氣。我快要把腸子都拉出來了,她說,怎么辦?我到樓下把林度從西邊摘回來的石榴葉熬成水端到秦雙面前,安撫她喝下。她喝了兩口就喝不下去了。她說,沒用的,已經(jīng)不是一般的拉肚子了。
我走到陽臺,暗淡的白光里,看見隔壁房間蘇粒正對著門口躺著。我只能看見她的身影,不清楚她是睡著還是醒著。她的手臂下垂,彎著右腿,光從她背后的窗口照射到房間里。走進(jìn)房間里頭,我才發(fā)現(xiàn)她睜著眼睛,但她睡著了,像一只死去的蜘蛛。她的腿已經(jīng)發(fā)黑,從小腿到腳趾都是黑色的。
巨大的球狀飛行物排成一列從海面升上天空,在陽臺上能夠聽見飛行物發(fā)出的巨大的震動聲。飛行物進(jìn)入云層后,天空又恢復(fù)了平靜,只是轟鳴聲依舊能夠聽見。
前方的海水似乎波動得更劇烈了,風(fēng)再大一些海浪就會打到公路上??磥硭麄冊缇妥龊昧藴?zhǔn)備,林度說,大搖晃發(fā)生不久他們就策劃好離開了。我對著天空長時間沉默著,不知該說什么。
我現(xiàn)在才恍然大悟,為何這幾年遠(yuǎn)處的海上總有船在鳴笛,卻看不見船的影子。那些巨大的輪船不停給處于海底某個地方的基地運(yùn)輸材料,以建造逃離這顆星球的巨大飛行物。
轟鳴聲消失以后,世界又是平靜的。溫度持續(xù)升高,海浪的咆哮帶著一種空靈感,是誰在遙遠(yuǎn)的地方呼喊?是時間,時間在召喚我們,只是我們已經(jīng)跟不上時間的腳步,我們處于過去時里。我突然覺得,不只是生活在海邊的人在走向死亡,路邊的石頭和大海也在走向死亡,時間正從四面八方流逝。
十一
1
永遠(yuǎn)不要嘗試去弄明白時間是什么,林度說。他蹲在路邊,把他從沉船上撿回來的那份手稿一頁頁投入火中。我和秦雙站在他身后,蘇粒站在公路靠海的那邊。油桶里的火被風(fēng)吹著直搖擺,黃色的紙化為黑色的灰燼,上面潦草的文字化為煙霧。林度說,是那陣大搖晃改變了時間規(guī)律。燒完手稿,林度朝舊書店走去。海邊的修車鋪陷入了沉寂當(dāng)中,這段時間,沉寂是大多數(shù)。
秦雙的身體已經(jīng)變形,腹部凹陷,乳房已經(jīng)消失,胸骨猙獰,顴骨暴露,黑眼圈越來越重。喝過石榴葉子水,她已經(jīng)不拉肚子,她已經(jīng)沒什么東西可以排出體外了。她依舊吃得很少,迫不得已的時候才去廁所,在廁所里一蹲就是半個小時。有一次,她在廁所里蹲了快一個小時。我推開門,發(fā)現(xiàn)她坐在地板上動彈不得。我把她從廁所里抱出來,擦掉她身上的臟污。她撲在我汗淋淋的胸前哭泣。我怎么變成這個樣子?她說,我連拉屎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是秦雙回到修車鋪的第45天,摧毀一個人只需要45天。此刻,她靠在我的肩膀上注視著前方。這是一個有月亮的夜晚,可能不是月亮,是其中一個懸浮在半空的飛行物。秦雙說,為什么天上那些巨大的石頭都是圓的,為什么沒有方的和三角形的?
她閉上眼睛,干得開裂的嘴唇貼著我的脖子。我把秦雙抱到樓上,她沒有馬上睡著。她拉了一下我的手臂,讓我留在她身邊。我問她,是不是有話要說。她過了好幾秒才說,我只是想珍妮了。我把布娃娃放到她手里,布娃娃身上珍妮的照片褶皺了,皺痕里黏著塵土和血跡。
快要天亮的時候,林度和蘇粒來到我和秦雙的房間,把我們從睡夢中叫醒。林度提著一個袋子在我們面前晃了晃,他在舊書店的廚房里找到了一袋咖啡豆。那是個特別的清晨,海上飄著一層薄霧,我們在修車鋪里喝起了咖啡。熱咖啡的香味在修車鋪逼仄的空間里彌漫,林度身邊放著一本加繆的《鼠疫》。
好長時間沒看書了,秦雙喝過熱咖啡后說,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根本看不了書。蘇粒抿一口咖啡抽一口煙,她說,如果加繆還活著,他會怎么做?
這是個好問題,林度說,如果他活下來了,他可能還會寫幾本書,書名會是《艾滋》《流感》或者《海邊的西西弗》。蘇粒說,西央就是這時代的加繆。林度說,他不是,他頂多是個薩特,穿著襯衫的薩特。
你呢?秦雙問。林度愣住了,沒想到還要給自己安排角色。他認(rèn)真想了想,他說,我是里厄醫(yī)生。你不是,蘇粒說。我會治病,林度說,別忘你那條腿還是我縫起來的。蘇粒說,是啊,感謝你,差點廢了我這條腿,那我只能是那個病懨懨的里厄夫人了。
你呢?秦雙轉(zhuǎn)過頭來問我。我說,我應(yīng)該是莫爾索。秦雙說,那我就是瑪麗。我們就這樣開始了戲劇般的生活。喝過咖啡,瑪麗的神色好看了一些,她靠在我身上,問里厄醫(yī)生,接下來該怎么做?里厄醫(yī)生聳聳肩說,你們該去養(yǎng)老院參加莫爾索母親的葬禮了,或者到海邊去過個周末。
里厄醫(yī)生拖著龐大的身體在修車鋪里來回走動,叼著一支用《鼠疫》撕下來的紙卷成的煙。我們還會不停地抽煙,直到把這本四百多頁的書撕完。里厄醫(yī)生的大腿潰爛得非常浮夸,爛掉的皮膚一塊塊掉下,里面紅彤彤的肉被空氣感染后變成了黑色。紗布纏了一圈又一圈,隨著傷口的擴(kuò)大而擴(kuò)大,仿佛已經(jīng)跟他的皮生長在一塊兒了,再纏下去他就會變成木乃伊。
別再晃來晃去了,里厄夫人說。她躺在睡椅上,發(fā)黑的左腿伸到睡椅外面。她在大腿根綁了一條繩子,算是放棄了左腿,她必須用繩子抑制住壞死的血液,盡可能讓時間在她身上流逝得慢一些。她說,再晃下去你也想不出好辦法。里厄在她身旁坐下,巨大的臀部差點坐在了里厄夫人只有拳頭大小的腦袋上。
我是醫(yī)生,里厄說,總有辦法的。天黑以后,他走到屋后,挖了一桶赤土回來,用水?dāng)嚢璩赡酀{,涂在他的大腿上。這就是辦法,他舒適地在長椅上坐下,又翻起那本被撕了好多頁的《鼠疫》。我問他要一頁紙來卷樹葉,他豪爽地撕下一張遞給我。
大腿上的泥巴凝固后,里厄醫(yī)生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生怕土塊裂開傷口又流血。我不太擔(dān)心他,他身體龐大,即便全身裂開,血從身體里放完都需要漫長的時間。我擔(dān)心的是瑪麗,她昏迷好幾次了,我拍著她的臉,不讓她昏迷太長時間,擔(dān)心她醒不來。
我問里厄,那份手稿真的都是些沒用的話嗎?里厄搖搖頭,我聽見泥巴崩裂的聲音。他說,都是廢話。我說,如果都是廢話,不至于鎖在保險柜里。里厄說,那些所謂的知識分子都是虛偽的自戀鬼。我說,那這些自戀鬼到底說了什么?里厄說,作為存在的事物,時間也有盡頭。
所以,我們都在走向時間的盡頭。
2
公路上的油桶重新冒出悠悠的火光。里厄蹲在路邊正把一本本書往火里扔。你在干什么?我在陽臺上對著里厄笨拙的背影喊。里厄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又繼續(xù)往火里扔書。里厄夫人也從房間走出來,流著汗,只有瑪麗還躺在床上,我懷疑她又昏迷過去了。
油桶里塞滿了灰燼,鐵皮外殼紅通通的。這時候室外氣溫達(dá)到了70攝氏度。我看見里厄的大腿開始流血,像番茄醬從冰激凌里溢出來。待我和里厄夫人走到樓下,路上那些書已經(jīng)被燒完。里厄舉著火把走到舊書店,點著了那所破舊的房子?;鹦苄苋紵?,舊書店瞬間化為火海。
里厄從地上撿起幾根木頭遞給我們,讓我們把附近的房屋全燒掉。我們拒絕以后,他便自己把事情干完了,我們被火團(tuán)團(tuán)包圍。里厄還想把修車鋪給燒了,里厄夫人站在修車鋪門口指著他說,你他媽的瘋夠沒有,有本事把我也燒了。里厄放下手中的火把,手持棒球棍在公路上打砸電視機(jī)。公路上除了那臺電視機(jī),還有里厄夫人的錄音機(jī)、開大眾車到西邊去的年輕人送里厄的銅表,以及已經(jīng)壞掉只能用來裝水的冰箱,冰箱里的水全灑在路上了。
里厄像一頭憤怒的黑熊,龐大的身軀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他大腿上和背上滲出了血,他變成了一個血人,或者說變成了一頭棕熊。直到最后,他坐在地板上低著頭喘氣,他站起來往樓上走的時候公路上留下一個巨大的血印。去他媽的時間的盡頭,他艱難地說著話,去他媽的……
里厄夫人拖著一條腿幫他換掉衣服,擦掉他身上的血。那些裂縫已經(jīng)無法愈合,里厄像一個巨大的丑陋的裂紋陶瓷。烏云遮住了半邊天,把海也染成了黑色。宛如生活在兩塊巨大的石頭之間,只要石頭再貼近一些,我們就會化為烏有,成為石頭碰撞時產(chǎn)生的硝煙。
瑪麗迷迷糊糊醒來,看了我一眼,問我,是什么聲音?我說,起風(fēng)了。她又問,是臺風(fēng)?我搖搖頭說,不是臺風(fēng)。她吐出一口氣,再度陷入昏睡。
怎么樣?里厄夫人問。我說,又睡過去了。她又轉(zhuǎn)過身去問里厄,現(xiàn)在該怎么辦,里厄醫(yī)生?里厄說,去他媽的醫(yī)生,我都快爆裂了,別他媽的叫我里厄醫(yī)生。
他確實快要爆裂了,臉上、額頭上也開始滲出血來,他沒有任何辦法,他只是平凡的林度。
一場雨悄然到來,我把睡夢中的秦雙、蘇粒以及林度叫醒,我們到修車鋪外面去淋雨。雨不大,打在盆盆罐罐上面發(fā)出噗噗的響聲。公路上的玻璃碎閃著光,我們站在路邊,張開雙手,像四株仙人掌。我和蘇粒、秦雙屬于條形仙人掌,林度屬于扇形仙人掌。
淋過雨,皮膚辣辣的,我知道自己的皮膚也已經(jīng)傷痕累累,這種傷眼睛難以看見。不過傷痕很快就會浮現(xiàn),變成林度或者秦雙那個樣子。秦雙回到屋檐下,靠著墻,手里的布娃娃沉甸甸下墜。藍(lán)貓站在公路上舔著水坑里的積水,它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炎熱的氣候。秦雙順著墻坐在濕漉漉的地上,她望著前方的海,嘴里不知在說些什么。
我們都不清楚秦雙具體是在什么時辰去世的。晚上氣溫有所下降,我們早早就回房間睡覺去了。修車鋪里的水足以支撐我們度過一段時間,雖然這些水里游弋著各種細(xì)菌。
風(fēng)一陣又一陣,秦雙側(cè)著身看我,問我時間的盡頭還要多久才到。我搖搖頭,林度是唯一看過那份手稿的人。秦雙說,我們都會變成石頭,是嗎?秦雙說了很多話才睡去,我沒有感覺到一絲不對勁的地方,以為是舒適的天氣讓她找回了力氣。
藍(lán)貓在窗臺上叫得凄厲,我醒來時天還沒亮,淡淡的白光在窗外飄浮。身旁空空的,秦雙不在床上。我從床上下來,卷了一支煙,看一眼漆黑的廁所,走到陽臺上,還是沒有看見秦雙。蘇粒和林度擠在狹窄的床上,可能是氣候舒適,林度又找回了睡眠。
樓下的鐵門半開著,我沿著公路往西走。黎明前的世界是灰藍(lán)色的,天是灰藍(lán)色,海是灰藍(lán)色,空氣也是灰藍(lán)色。走了快兩公里,我看見海邊的巖石上趴著一個人,那人就是秦雙。秦雙已經(jīng)死去很久,灰藍(lán)色的尸體已經(jīng)冰涼。
海水蓋住了秦雙的下半身,鼻孔和嘴巴里塞滿了泥沙,睜開的眼睛像魚眼一樣沒有光,短發(fā)像蘆花掛著水珠。我把秦雙翻過來,抱到公路上,坐在她身邊想抽一支煙,可是沒有紙,樹葉倒是隨處可以找到。我一度以為秦雙還會醒來,她不過是突然昏睡過去了,像她前段時間那樣。
太陽出來前,我抱著她往修車鋪走去。那段路我走了好久,并不是因為太悲傷,像秦雙說的,我不是在告別一個人或者一段感情,僅僅是一段時間而已。這段時間,我想讓它走得慢一些。我走走停停,不時低下頭去看秦雙。這段灰藍(lán)色的時間,到底是她的時間還是我的時間?我突然產(chǎn)生了這樣的疑問。
林度和蘇粒站在修車鋪門口看著我走近,林度從我手上把秦雙接過去。他低著頭端詳了好久,仿佛我抱回來的并非秦雙,而是別的什么陌生人。林度把秦雙放在沙龍桌上,像舊書店老頭死去時那樣,蘇粒給秦雙擦身,我和林度拿鐵鍬到屋后去挖坑。
藍(lán)貓坐在窗臺上盯著秦雙的尸體,蘇粒也是,我真懷疑自己抱回來的并非秦雙,可除了秦雙還會是誰?我們只不過是太熟悉她生前的模樣,才對她的死感到陌生。死亡到底是什么樣的,大概可以這樣說,死亡就是曾經(jīng)無比熟悉的人頃刻變得陌生。
屋后的荒地上,蘆葦?shù)母考m纏到一起,我和林度花了好大力氣才清出一片地方。我死的時候有勞你了,林度說,如果你是最后一個死的,得去找個人給你收尸。他把坑里的泥土拋起來,腿上的繃帶老是掉落,露出潰爛的傷口。
挖好土坑,我和林度坐在干草上抽煙,那本《鼠疫》已經(jīng)被撕得僅剩下薄薄的一小本。我問他除了《鼠疫》還有沒有留其他的書。他說,留下來做什么?我說,卷煙。林度笑了,他說,放心,卷煙的紙還有。
不得不說,秦雙的后事處理得有些潦草。林度用床板釘了個盒子,把秦雙以及她的布娃娃放進(jìn)坑里,我們哼哧哼哧往坑里填土,把她給埋了。埋下秦雙,我一個人在房間里整理她的遺物,才發(fā)現(xiàn)秦雙留下的東西少得可憐。
把秦雙的衣物拿到樓下,像林度燒書那樣把衣物放進(jìn)汽油桶里焚燒。聞著淡淡的焦味,我又看見了時間,時間裊裊上升,去到半空就看不見了。天空傳來一陣轟隆隆的響聲,海水開始劇烈翻滾,又一批球狀飛行物從海面升起,噴出藍(lán)色的光消失于天際。
夜晚突然變得漫長而孤獨,我就是這時候才為秦雙的死感到悲傷,摸一下身旁的床,感慨一句,哦,原來她死了。
十二
1
寂寞的時候,我們就坐在秦雙墳前抽煙。林度說起了他的計劃,他說,只有把舊的東西毀掉,才能創(chuàng)造出新的東西。所以你才燒掉了那些書?我問。林度點點頭,他說,我從不會沒有任何理由隨意點火。林度毀掉一切是為了建立一種新的文學(xué),他說,度過了時間的盡頭,文字應(yīng)該是活的,有血有肉,會疼痛會歡笑,會生長會死亡。
時間的盡頭前,不存在悲傷,所有事情都飛快流逝。秦雙才死去三天,我們就已經(jīng)習(xí)慣了生活中沒有她。林度不知從什么地方翻出一沓白紙,每天坐在桌前鉆研新的寫作。天還很熱,林度在房間里一坐就是一天,地板上淌著水,水被蒸發(fā)后留下灰色的印跡,上面有一層白色的鹽分。
蘇粒不反對林度的做法,無論什么時候,總得找點事情來做。她躺在長椅上,那條將近兩米長的腿已經(jīng)潰爛,繃帶割破了大腿上的肌肉把腿分成兩部分。腿上穿破的皮膚冒出白色的東西,像是某種蛆蟲在爛肉里蠕動。她已經(jīng)放棄了這條腿,她還得把這條腿從身上截斷,否則潰爛會蔓延至整個身體。
蘇粒說,其實我們都是怕死的人,至于為什么這么怕死,我們也說不清楚,活著是為了什么,同樣也說不清楚。蘇??粗侄日f,幫我把這條腿鋸斷吧。林度渾身冒著汗水,煙草燒焦了手指。他把煙頭扔掉,側(cè)過臉對我說,要不你來,你他媽的做什么事都面無表情,這件事你肯定能做到。我盯著蘇粒那條潰爛的腿害怕起來。
海上的垃圾被吹走了,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收到外面的消息。風(fēng)搖曳著修車鋪,我們的注意力不在門外,全在蘇粒那條壞死的腿上。林度手持鋼鋸在上面比畫著。鋼鋸已經(jīng)用熱水泡過,但上面還有一層油跡沒辦法去掉。
你他媽的別猶豫,蘇粒說,干脆點,別讓我痛太久。林度下不了手,他說,不行,得另外想辦法。他往外面走,消失在白茫茫的日光中。蘇粒晃晃手,她說,要不你來?我站在蘇粒面前,一動不能動,仿佛癱瘓的人是我,并非她。
林度龐大的身軀鉆進(jìn)修車鋪,手上拿著一把黑色的大刀和一根長木。他身上的繃帶一條條脫落,他沒有馬上去把地上的繃帶撿起來,拿著大刀直接走到我跟蘇粒面前。有辦法了,他說,一眨眼的工夫就能斬斷。林度簡單搭了個架子,架在蘇粒的腿上,長木伸向門口,只要把木棍使勁往下按,大刀就會斬斷蘇粒的左腿。
強(qiáng)烈的太陽光照在門外的鐵皮遮陽棚上。林度問蘇粒,準(zhǔn)備好了沒有?隱隱約約中,蘇粒過了好一會兒才回應(yīng)說,準(zhǔn)備好了。她說她準(zhǔn)備好了,林度看著我說。我點點頭,示意林度數(shù)到三一起往下按。當(dāng)我們把長木按下去,修車鋪里傳來一陣聲響,蘇粒的左腿從椅子上掉了下來。
蘇粒抬起頭問,怎樣,搞定了嗎?林度搖搖頭,對那道切口很不滿意,他說,沒有截好,還有一段也要截掉。林度揮揮手,讓我回去把持住長木,聽他指揮。當(dāng)我再一次把長木按下去,又聽見一聲跌落的聲音,海綿似的大腿滾了過來。
林度用棉花和樹葉堵住蘇粒腿上的傷口,蘇粒漸漸感受到了疼痛,“啊”地叫了一聲昏死過去了,血流著流著就停了。林度把那根長木豎在長椅旁邊,把蘇粒僅剩的那截左腿捆在長木上,傷口對著天花板??偹戕k完一件事,林度說,這個該怎么辦?林度指的是被截斷的那兩段腿。我說,埋掉,還是等她醒來問問她還要不要?
那兩截流淌著黑色液體的腿被擺放在沙龍桌上。藍(lán)貓顯然對我們的做法感到不滿,在門口叫個不停。無法忍受屋里的空氣,我和林度走到門外抽煙,我問他的活體文字寫得怎么樣。林度搖頭晃腦,他說,毫無進(jìn)展。我看見過林度所說的活體文字,他在紙上涂抹,寫出的字跟平時所寫的不一樣,他在嘗試寫一種立體文字,當(dāng)然都失敗了。
從口袋里掏出幾顆咖啡豆,這些日子基本靠嚼咖啡豆和我在三月份買回來一直放著沒有吃的黃豆度日。肚子咕嚕嚕地叫,稍微出一點力就擠出臭屁。剛才手持長木往下按的時候,我和林度就不停地放屁,放完屁力氣也就用盡了。如今嚼幾粒咖啡豆是為了給自己充氣,以面對下一個不可知的時刻。
空氣中的細(xì)菌感染了蘇粒的傷口,她昏迷了兩天兩夜,那條被她拋棄的左腿也在桌上放了兩天兩夜,招來了大群蒼蠅。其間,我和林度輪流照看蘇粒,用管子給她喂水,驅(qū)趕不停飛到她身上的蒼蠅。林度照看她的時候我就到樓上去發(fā)呆,我照看她的時候林度不知在干什么,大概在創(chuàng)造他的文字。天太熱了,我們都沒辦法睡覺。
蘇粒是在傍晚時分醒來的,我和林度都在。蘇粒說不出話,她嘴唇干裂,不得不用手拍拍身下的木板招引我們的注意??偹阈蚜耍侄然剡^頭去把蘇粒扶起來。蘇粒腿上的傷口已經(jīng)結(jié)疤,但是上面纏著棉花和樹葉碎片,沒辦法清理。
看見桌上那兩截斷腿,蘇粒吐了一口氣,喝過水以后她才發(fā)出了聲音。她說,怎么還是這樣,醒太早了,我以為我會睡到時間的盡頭。林度問她,感覺怎樣?蘇粒說,輕松多了,只是有點失望。林度笑著擺擺手,他說,我他媽的什么都沒做成,你那條腿還要不要了?蘇粒搖搖頭,你們怎么還把它放在屋里,趕緊挖個坑埋掉,它已經(jīng)不是我的了。
屋后秦雙的墳?zāi)古?,我和林度又挖了一個坑把蘇粒的腿埋了下去。林度站在坑旁喘氣,他說,人真的可以擺脫肉身寄生在其他物體上。這么長一條腿,說不要就不要了,說明肉身并非是生存的必要,只要有東西能夠取代,人是可以永生的。林度忍不住點了一根煙,繼續(xù)說道,秦雙也不一定就死了,很可能她寄生在泥土里。
林度想要不朽,最好是寄生在文字上面,那樣子別人看見他的時候總是帶著欣賞的目光。總之就是不應(yīng)該輕易死,他說,也不是為了什么希望,世界都已經(jīng)這樣糟糕了。蘇粒說,你能不能想想辦法,我可能撐不了多久。林度把蘇粒抱到輪椅上,推出修車鋪。他說,你不是在好起來嗎?雖然沒了一條腿,對你來說是好事,現(xiàn)在你更像阿拉伯?dāng)?shù)字“1”。
2
晚間,蘇粒在房間里劇烈咳嗽著。我走到她身邊,在窗前坐下。她側(cè)過頭對著我笑,蒼白的臉上冒著幾粒汗珠。她朝我伸出手,我把她的手接過來放在大腿上。她問我,身體怎么樣?我說,挺好的。她滿意地點點頭。這就是我的身份,永遠(yuǎn)處于生活的邊緣,只有突然恍惚過來才會被注意到。我又想起了蘇粒所說的關(guān)于真愛的事情。秦雙或許對我有感情,但是她更需要有血有肉的林度。
蘇粒說,如果能活下去,你要活下去,就當(dāng)我們都寄生在了你身上。蘇粒艱難地擠出笑容,然后又咳嗽起來,直到下半夜吹來涼快的風(fēng)才平靜下來。
藍(lán)貓消失了,它忍受不了修車鋪里長久不散的腐臭味。或許它已經(jīng)離開了,這里并非什么值得留戀的地方。三年前,我在路邊一個紙盒里看見了它和花貓。我靠邊停車,把它和花貓帶了回來。有那么一個瞬間,我竟然相信了林度所說的脫離肉身寄生在別的物體上面,那是因為我想起了藍(lán)貓在夜里對著路邊的石頭叫喚的情形??赡芑ㄘ埍卉囕喣雺旱哪且凰查g,從肉體里脫離出來寄生在那塊石頭上了。
鐵梯上長滿了鐵銹,假如時間真有盡頭,即便寄生在任何事物上,也都會有盡頭吧,我想。來到樓下的時候,林度叼著煙在淡淡的月光中皺著眉頭思索,《鼠疫》的最后一頁終于被他燒完了??匆娢襾淼矫媲?,林度把筆放下。他說,搞錯了,完全搞錯了。我問他什么東西搞錯了。他說,一開始就錯了,活的語言不是創(chuàng)造出來的,是選擇出來的。林度拿起桌上的紙,上面寫著西央的那首《海邊的西西弗》,他吟唱起來,徒勞的人低著頭,虛無的人在飛,生是生的奴隸,死是死的方式,海邊的西西弗,在波浪前游弋,海邊的西西弗,在波浪前哭泣……
林度若有所思地走到門口,手上拿著個扳手輕輕敲打著墻。他說,每次讀西央的這幾句詩,不同的情緒會讀出不一樣的感覺,不同的人肯定也會讀出不一樣的意思。林度的意思是,語言本來就是活的,是人的選擇讓語言變得千姿百態(tài)。是這樣吧?他問我。我思索了片刻點點頭,我說,可能真是這樣。
那天晚上,蘇粒因為傷口感染發(fā)高燒,我和林度有些不知所措。我不停地用濕毛巾給她擦身,毛巾和盆子里的水變得暖乎乎的。林度找來鉗子將蘇粒傷口處的臟污清理掉,又重新包扎起來。直到天亮,蘇粒的身體才得以降溫,我和林度累倒在地上,短暫地睡去了。
蘇粒沒有死,她呼吸微弱,心臟沒有力氣地跳動。林度反而成了那個快要死去的人,汗水再一次把纏在他身上的繃帶浸濕,血的印跡不斷擴(kuò)大。林度把臉朝向門口吃力地喘氣,他晃晃手,示意自己沒事。
漫長的等待過后,太陽終于被大海吞噬。吹西北風(fēng)了,陸地的溫度在下降,我算了算時間,已經(jīng)九月了。
林度的皮膚開始不斷滲出血絲,天氣悶熱,傷口潰爛得快,當(dāng)他赤身裸體坐在樓下沉思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體無完膚。林度背靠著墻,他快要垮掉了,腋下、大腿內(nèi)側(cè)、胸前、背后等體溫較高的地方皮膚潰爛得快,我甚至看到有液體從他身上滴下來。
林度說,在日本我總是被嘲笑、被欺騙,回來以后我想了好多事情。他說,我越來越覺得虛無其實是一種物質(zhì),像空氣一樣,比空氣還要輕。林度說虛無這種物質(zhì)飄浮在死亡附近,飄浮在遼闊的空間,因此,人總在無法改變的事實面前、在龐大的事物面前感到虛無。他手里捏著幾顆咖啡豆,細(xì)細(xì)端詳著,仿佛虛無正黏在咖啡豆上,馬上就要被他吃進(jìn)肚子里。
牙齒磨碎咖啡豆,林度又喝了一口水,在椅子上呻吟起來,他身上的傷口又在撕裂了。我問林度,時間的盡頭到底是什么時候?林度發(fā)出了笑聲,他說,手稿上面說,當(dāng)太陽變成灰色,時間就走到了盡頭。
回到樓上,蘇粒正神情恍惚盯著漆黑的屋頂??匆娢易哌M(jìn)來,她把手提起來召喚我過去,我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蘇粒如此溫柔。她說,沒有了一條腿有點不習(xí)慣,醒來的時候忘了自己只剩一條腿了,竟想下床走走。
蘇粒深呼吸了一下,閉上眼睛。她說,我們這樣的人不配擁有愛情,如果沒有秦雙你是不是就不會拒絕我了?蘇粒還說,她回來并非為了林度,而是為了再見我一面。但是,她說,這個世界講究般配,你跟秦雙般配,我只能跟林度般配。
蘇粒睡去以后,我走到陽臺上抽煙,欄桿上的溝渠里塞滿了煙灰。我心里亂得很,頭痛欲裂,我靠著欄桿坐下,背后的熱疹碰到墻壁而爆裂,噼啪作響。
蘇粒醒過來時,側(cè)過臉來看了我一眼。她說,我躺的時間太久了,迷迷糊糊的,醒了又睡,睡了沒多久又醒了,時間顯得特別久,這么一天下來,睡睡醒醒好多次。蘇粒的背部已經(jīng)沒有感覺,連麻痹的感覺都沒有了。她不敢喝太多水,害怕上廁所。抱著她上廁所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她太長了,橫著不是,豎著也不是。后來,我就干脆把她的身體側(cè)過來,在她的三角區(qū)放一個袋子。她為此感到難堪。
時間確實走得太慢了,我說,煎熬的時候總是這樣。我又想起了林度的那句話,情緒都是自由選擇的表現(xiàn)。蘇粒說,好想知道死是什么感覺,可是沒有人來跟我說說。她抓住我的手,她說,我死后會想辦法回來跟你說。我問,說什么?蘇粒說,跟你說說死后是什么感覺。
對于死亡,我個人沒有特別強(qiáng)烈想要去了解的愿望,我想死亡甚至也是一種物質(zhì)。我總是隨遇而安,活著便盡力活著,死去就乖乖躺在泥土下。蘇粒說,你這個時候有些招人討厭,人對生活應(yīng)該有自己的想法,不應(yīng)該這樣冷漠。
這個夜晚有些特別,具體的特別之處說不上來。海上吹來新鮮的海風(fēng),天空紅一塊紫一塊的,不像是臺風(fēng)云。隱隱約約我聽見密集的瑣碎的聲音,像無數(shù)的顆粒從細(xì)小的瓶口往外擠時發(fā)出的聲響。我側(cè)過身去看蘇粒,蘇粒始終閉著眼睛。林度上來看了我跟蘇粒一眼。他說他胸口特別難受,他被一群蒼蠅追著。
林度問,她睡著了嗎?
十三
1
她死了。
蘇粒的死跟秦雙的死,對我都過于無情。天亮?xí)r分,我頭痛欲裂從夢中醒來,喚了一聲躺在身邊的蘇粒,她沒有回應(yīng),摸一下她的手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沒有了脈搏。蘇粒張著嘴,露出黃色的牙齒和紫色的舌頭,嘴唇干裂,眼睛緊閉。窗外的光照進(jìn)房間,把她的尸體照得發(fā)亮。時間拋棄了她。
不知是不是因為蘇粒死去的緣故,這股腐臭味比往日要更重一些。走到樓下,我跟躺在長椅上痛吟的林度說,她死了。林度艱難地爬起來,甩甩腦袋,他說,這次你去挖坑還是我去?
我選擇到屋后去挖坑,林度那個樣子已經(jīng)快走不動了,讓他站在陽光下挖坑,估計會要了他的命。所幸清晨的太陽不是特別炙熱,我戴著個帽子在曾經(jīng)埋下蘇粒左腿的地方挖掘。我把松軟的泥土翻起來,挖了一條類似水渠的狹長的土坑。在挖土的過程中,我總覺得挖得還不夠長,我該挖到世界的盡頭,蘇粒給人的感覺就是她的頭快要插入云霄了。
她就是那么高,以至于我對她的臉感到陌生。林度大汗淋漓走到我身旁,他說,你他媽的挖了快五米長了。我說,夠嗎,不夠我再挖長一點。林度奪過我手上的鐵鍬扔在地上,把我拖進(jìn)了修車鋪的陰影里。
被太陽曬了一個多小時,我皮膚上的紅點更明顯了,手一直在抖,頭暈?zāi)垦?,進(jìn)入修車鋪的陰影中還不能馬上恢復(fù)平靜。我差點就死了,假如我在太陽底下多待一會兒,身上的時間就會被太陽蒸發(fā)掉。心臟跳動很快,眼前的光一陣比一陣蒼白。林度拍拍我的肩膀,讓我到樓上去看看蘇粒。
蘇粒的身體比以往要沉,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在向下垂。晚點再處理,林度說。他給我卷了一根煙,用的是他創(chuàng)造活體文字時撕下的紙。煙草帶著一股甜味,我問他,燒的是什么葉子?林度說,菠蘿花,這兩天你要去摘一些回來曬干剁碎,不然后面還得燒苦檻藍(lán)。
煙在口腔里暖暖的,林度說起了他抽過最好的煙。他說,在日本的時候,那位把他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的教授做過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給了我一支雪茄,尾指那么細(xì)的雪茄。那是產(chǎn)自琉球群島的煙草,林度放在鼻子前聞了好久才點著。他說,吸一口就飄飄欲仙,至今都忘不了。
林度跟我說了一下午他抽過的那支產(chǎn)自琉球群島的雪茄,他本還想跟我說北海道的吐司以及福島的三文魚。我有些不耐煩,我又聞到房間里傳出來的腐臭味。我提醒林度天已經(jīng)暗下來了,是時候把蘇粒的尸體抬下去了。林度這才反應(yīng)過來,用被煙紙燒得焦黑的手抓抓已經(jīng)沒多少頭發(fā)的腦袋,留下幾道黑色的抓痕。
已經(jīng)沒有足夠的木板來做棺木,林度不得不把樓上蘇粒睡過的那張床拆下來。蘇粒的身體太長,因此,那并非一個密封的木盒子,她紫色的腿露出了好長一截。把木盒子放進(jìn)坑里,那條孤獨的腿接觸到了泥土,我總感覺那條腿還在動。林度在猶豫要不要把早先埋下去的那條腿挖出來埋在一起,后來他放棄了這個念頭,害怕挖出來的是一條白骨。
這下只剩我們兩個了,林度說。他的額頭掛著血絲,臉皮已經(jīng)裂開,再這樣下去,他會變成一堆碎片。
蘇粒被埋下去的那一刻,我猛地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月亮消失了,就是這樣。
月亮消失了。這些龐大的石頭當(dāng)然不會瞬間破碎或者轉(zhuǎn)移,除非掉進(jìn)了另一個時間的深淵。我聽見了海鷗的叫聲,它們又回到了這個地方,但毫無疑問,死去的人永遠(yuǎn)也不能復(fù)活。
把時間捕捉到,用針筒打進(jìn)尸體里,也許可以復(fù)活,林度說,但是可用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林度從房間里把蘇粒的東西拿出來,跟秦雙一樣,她也沒有多少個人物品,破舊的背包里只有幾件發(fā)黃的內(nèi)衣。
夜晚,我在樓上抽煙,燒的是有毒的海杧葉子。我把林度用剩的紙湊起來,就這樣寫起了小說,像汽車零件那樣丟失了的才華重新回到了我身上。我在稿紙的頂端寫了《海邊的西西弗》這個標(biāo)題,然后洋洋灑灑寫了好幾頁紙。
中間我聽見了雨聲,桌上的咖啡豆沾滿煙屑。將近天亮的時候,我趴在桌上睡著了,醒來時看見林度正在陽臺上抽煙。我們總是無休止地抽煙,他大概已經(jīng)看過我寫的文字。我走到陽臺上的時候,他冷冷地說,你寫這些做什么?我說,是它們強(qiáng)迫我寫出來的。
巖石堆里又傳來海鷗的叫聲,可是看不見它們的身影。林度扶著圍欄喘氣,他往樓下走的時候從鐵梯上摔了下去,他躺在地上不能動彈。我站在他身邊,問他有沒有摔到哪里。林度搖著頭,泥潭似的肉身緊貼在地面。
林度打算就這樣一直躺著,我檢查他身上哪根骨頭摔斷了,在他血淋淋汗淋淋的身上摸索了半天也沒有找到他的骨頭。他就像是由一塊肉做成的,骨頭都已經(jīng)被脂肪燒毀熔化。我問他能不能站起來,他說不能。我便嘗試把他拖到長椅上,至少他該像蘇粒那樣躺在床上或者椅子上死去,而不是躺在地上。
拖了不到半米我便拖不動了,放了幾個臭屁所有的力氣都用完了,所幸他的頭已經(jīng)離開鐵梯,不會堵住我上樓的路。林度身上的皮膚已經(jīng)全部爛掉,紅色的肉在下墜。他并非沒有力氣站起來,他只是選擇了躺著這種方式,以對抗那些流動的事物。那是他最后一次做選擇,與其說是他自己做的選擇,不如說是選擇主動找上了他。他只是突然厭倦了,便順勢倒下。
天色暗下來,我找到林度的嘴巴,往里面灌了兩杯水,塞幾顆咖啡豆。我看不見他的神態(tài),也不清楚這樣躺著對他來說是舒適一些還是痛苦一些。我坐在長椅上,沒有經(jīng)林度同意就把他寫過活體文字的紙撕了下來卷煙。世界萬物皆有盡頭,這張紙也是。
聞到煙味,林度大聲叫喚著,我聽不懂他叫著喊著什么,他已經(jīng)不愿意清晰地說話了。我把煙放到他嘴里,他使勁抽了兩口,然后發(fā)出了笑聲。
回到樓上,依靠手電筒的光我又開始在紙上寫字,每個字都寫得很小,因為紙已經(jīng)十分有限。漸漸地,我覺得時間其實是可記錄的,只是需要給時間匹配相應(yīng)長度的文字。手電筒終究還是耗盡了最后的一絲光,我走到陽臺上借著月光繼續(xù)寫。月亮總會出來的,不管死去的是蘇粒還是別人,它體積龐大,足以承受更多的磨難。
其間,林度在樓下叫喚了兩次,我都下去給他喂了水跟咖啡豆。他像一頭龐大的軟體動物,或者只是一個巨大的細(xì)胞,我每次都想把他拖到長椅上去,可每次都只能移動一小段距離。
2
過了二十天,故事快要寫完了,差一個結(jié)尾,標(biāo)題還是《海邊的西西弗》。我在陽臺上忍受著炙熱的光以及鋒利的風(fēng),苦思冥想了幾天,還是不清楚該如何收尾。其間,林度每天都要呼喚我去給他喂水喂咖啡豆,越往后他叫喚得越頻繁。有時候我不耐煩了就不去搭理他,他叫喊幾遍就沒有力氣再叫下去了。
林度在地上吃喝拉撒,滿地都是尿騷味。我懶得去拖開他,假如他就這樣死了,我就在他身旁挖一個坑,把他滾到坑里去。可他遲遲不肯死去。我在樓上靠那袋怎么都吃不完的咖啡豆度日,天空偶爾下一場雨,足以使我活下去。
時間已經(jīng)到了秋天,或者說,已經(jīng)是往年秋日的時間,天依舊炎熱,氣溫徘徊在62攝氏度與69攝氏度之間,相比太陽直射那段時間,這樣的天氣已經(jīng)算溫和。使我郁悶的是,天永遠(yuǎn)這么熱,但也沒有發(fā)生什么災(zāi)難性的事件。這么一想,世界也不至于太壞。
林度已經(jīng)面目全非,但他厚厚的脂肪很好地保護(hù)著他的臟腑,他在拖延,企圖活到時間的盡頭。他躺在地上的這種方式有點野蠻,有一種你有本事就殺死我但我就是偏偏死不掉的無賴。不得不說,他這樣的抗?fàn)幨侄魏苡行?,不動彈就不會產(chǎn)生消耗,不思考也不會有煩惱。
我在林度身邊哼著蘇粒曾唱過的曲子,那是一支歡快的曲子,在馬戲團(tuán)表演中常用來給黑熊滾球當(dāng)背景音樂??墒切捃囦伬锏暮谛軟Q定撒手不干了,躺在地上耍賴皮。
我慢悠悠地跳著舞,海鷗的叫聲傳過來,海水沖刷著公路。我在睡椅上躺一會兒又走到門外去抽煙,到公路上去踢石頭,或者爬進(jìn)小卡車?yán)铮僭O(shè)自己正在高速公路上賽車。夜幕墜落,我又回到修車鋪,坐在睡椅上,聞著尿騷味發(fā)呆。林度又開始叫喚了,發(fā)出熊一般的吼叫聲。
蚊蟲橫行,叮咬著林度,他除了叫喚什么都做不了,再晚一些的時候他連叫喚的力氣也沒有了。修車鋪掉入了寂靜當(dāng)中,淡淡的月光是唯一驚擾這份寂靜的因素。我忍不住卷了一把秋茄葉子抽起煙來。
抽完煙,我走到林度身邊,蹲下,掐住他的脖子使出渾身解數(shù),我想西西弗可不能耍賴皮躺著不干活。我累癱在散發(fā)著尿騷味的地板上,把手指放到林度的鼻子前,已經(jīng)感覺不到他的氣息。當(dāng)我站起來想要再抽一根煙的時候,林度突然叫喚起來,把我嚇了一跳。他的脖子太粗太厚了,我根本沒辦法掰斷他的喉嚨。
我給林度喂水,他都吸進(jìn)身體里面了。他睜著眼睛,我在他面前擺擺手,拿來他的破衣服蓋住他的腦袋。我用膝蓋頭頂住他的喉嚨,把所有的重量都壓在上面,覺得不放心,又從身旁抬起一個有重量的軸承,終于聽見身下傳來“咔嚓”一聲。我站起來時,林度的腦袋側(cè)到了一邊。
對于如何處置林度的尸體,我焦頭爛額。原打算在修車鋪里挖個坑把他滾進(jìn)坑里去,后來覺得這不是個好辦法,畢竟這是父親的房子,而且,假如我對這段友誼負(fù)點責(zé)任,就應(yīng)該把他埋在秦雙跟蘇粒之間。是林度自己放棄了自己,我想,他把自己放倒在地上,留下個爛攤子給我收拾。
我總在做這樣的事情,待在修車鋪里頭等他們回來,又將他們一個個埋進(jìn)地下。他們根本沒有把我當(dāng)作他們當(dāng)中的一個,我只是一個中轉(zhuǎn)站或者說是一個垃圾收納員。假如林度對自己負(fù)責(zé)一點,他就應(yīng)該先給自己挖一個坑,然后躺到坑里去,我只需給他蓋上泥土。
盡是些亂七八糟的徒勞工作,我還不得不去面對那灘龐大的爛肉。我把林度所有的衣服跟樓上的被單纏在他身上,以免我在拖他尸體的時候抓爛他的皮肉。花了一天的時間,我把林度拖到了修車鋪門口,所有的力氣都用完了,地上留下黑色的血跡。我坐在門口歇息,透支體力的緣故,夾著煙的手一直在抖。
夜色朦朧,我吃過一捧咖啡豆拿起鐵鍬準(zhǔn)備到屋后去挖墳。那已經(jīng)是所剩不多的咖啡豆了,我數(shù)了數(shù),還剩三十二顆,假如我還這樣耗費體力,這些咖啡豆將很快被我消化掉,而那袋黃豆早就被林度啃完了。
當(dāng)初用來截斷蘇粒左腿的大刀還掛在墻上,反射著淡淡的月光。我走到大刀前,在林度身上比畫了半天,要想把他轉(zhuǎn)移走,至少得把他切成九塊,四肢、腦袋,身體得分成四塊。較為麻煩的是他的內(nèi)臟會嘩啦啦涌出來,我沒有足夠大的盆子來裝這些東西。
按照流程,我應(yīng)該先挖墳再去搬運(yùn)林度的尸體。搬運(yùn)尸體需要花不少時間,我不能把他的尸體搬到屋后再去挖坑,太陽出來以后尸體會暴露在太陽下。挖墳的時候,我心里一直想著會不會挖到地下的人,仿佛她們死后還會移動。
給蘇粒挖墳的時候,我總覺得怎么挖都不夠長,給林度挖墳的時候是怎么挖都覺得不夠?qū)挘钡借F鍬碰到了秦雙和蘇粒的棺木,我才停下來,心想平日他們?nèi)齻€站在一起,大概也是占這么大的空間。在樓梯下找到的繩索和汽車軸承幫了大忙,我做了一個滑輪把林度龐大的身體從修車鋪里頭挪到了屋后。
林度沒有屬于他自己的棺木,我把他放進(jìn)坑里的時候,他剛好把泥坑給填滿。我用泥土遮住他狼藉的尸體,我想林度不會責(zé)備我把他弄成這個狼狽模樣,他已經(jīng)長成這樣了,死的時候難堪一些也沒什么。隆起的巨大的土堆指著天空,我放下鐵鍬坐在干草堆上抽煙。這個地方又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從海里提一桶水回來,把修車鋪上上下下清理了一遍。我把睡椅搬到門口,躺在上面睡覺。熱量從天上降臨炙烤我的胸膛,從地上冒起蒸灼我的后背。海浪就在三米遠(yuǎn)處,它咆哮著威脅我離開這個地方。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烈日下的沙漠里行走,穿著白襯衫,戴著個寬邊禮帽。沙子進(jìn)入大頭皮鞋里,進(jìn)入襪子里,腳板黏糊糊的,想必已經(jīng)被沙子磨破。我告別了一群牧人,繼續(xù)往西走,他們告訴我,再往西走就會走到盡頭。他們沒有跟我說是走到沙漠的盡頭還是陸地的盡頭。
沙子像被火燒過一般,隔著皮鞋我都能感受到那股熱量。我沒有感到特別疲憊,行走是我的本能反應(yīng)。我記不得自己是從哪里出發(fā),如何走到這片沙漠中來的,最初的記憶就是那群牧人。他們說,再往西走就能走到盡頭。
波浪狀的沙丘跟海浪相似,沙子里長出沙藤植物,這些植物盤踞在地下,露出來的只是一小截,沿著沙藤的根挖下去,準(zhǔn)能找到水源。我并非口渴,因此沒必要這樣做。浩瀚的沙漠里竟有腳印,我蹲下度量一番,竟跟自己的腳印相似。我清楚自己在做夢,我沒有辦法讓自己醒過來。假如不能醒來,我將一直在沙漠里走下去。
沙丘在風(fēng)中滾動起來。牧民口中的盡頭久久沒有出現(xiàn),我曾聽說牧民每天都在走路,從一個地方轉(zhuǎn)移到另一個地方。他們沒有時間和路程的概念,他們所說的前方不遠(yuǎn)處可能要走幾天幾夜。
在灰黃色的風(fēng)中,我看見了一所破敗的石頭房子,房子外有一輛鋪滿灰塵的卡車,空洞的門口吞噬著陽光。我往石頭房子走去,對著房子喊,有沒有人?房子里頭傳來一個回音,有沒有人?我往房子里面探腦袋,屋頂有灰塵不斷落下來,房子里有一道樓梯延伸到漆黑的地下。不知哪來的光,隨著我的走動給我照亮前方的路,我在密室般的空間里看到了三具骷髏,還有一個布娃娃。
海浪最終還是濺到了我臉上,我從睡椅上爬起來,回身走進(jìn)修車鋪,卷了一支煙,整理好桌上的稿子,開始醞釀故事的結(jié)尾。
結(jié)尾
太陽是灰色的。
鐵皮門被敲得嘩嘩響,我慵懶地來到樓下,兩個風(fēng)塵仆仆的警察站在門外,他們都沒有戴警帽,風(fēng)吹著他們的頭發(fā)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我問他們有什么事。他們靠在車上抽煙,眼睛和鼻孔快要擠到一起了,其中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警察說,要來臺風(fēng)了,趕緊撤離。
我抬頭看一眼天空,灰色的太陽像被澆了水的火球。公路上有一條光線。那里大概就是時間的盡頭吧,我心想。光線很快就消失了,四周沒有任何動靜,太陽還是灰色的。我向警察討了一支煙,問道,接下來怎么辦?年長的警察皺著眉頭把煙吐出來,用褪了皮的鞋子把煙頭蹍滅。年輕一點的警察跟我說,到西邊去。
海浪把一團(tuán)團(tuán)的海草拋到公路上,一支煙很快就燒完了。我說,情況樂觀嗎?年長的警察有點不耐煩,他說,情況樂觀就不會來這里通知你了,你看這海水馬上就撲到屋里去了,你還在這里做什么?年輕的警察鉆進(jìn)沾滿泥土的警車,警笛響了兩聲。年長的警察拍拍衣服上的煙屑也鉆進(jìn)車?yán)?,他趴在車窗上伸出腦袋告訴我,活著就是所有的意義。
他們都沒有回來,我又對自己說了一遍,我要離開這里了。我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修車鋪門口放著個包裹,灰白的公路上并沒有看見車的影子。我打開包裹,看到一本相冊以及秦雙的來信。照片中秦雙還是那么瘦,她的丈夫,那個名叫吳巖的男人是個矮個子,臉上布滿皺紋,一副精明能干的樣子。秦雙的女兒珍妮十分漂亮,抱著個布娃娃。照片的背景大多是在海邊,只是那里的海更深邃,海灘荒蕪,到處是黑色的石頭,還有海鳥在他們背后滑翔。他們大概還在北方,氣溫沒那么高,名叫吳巖的男人穿著長袖襯衫。
信放在盒子里,我大概能猜到上面的內(nèi)容,跟蘇粒和林度寄來的差不多,交代自己回不來的理由。他們不會因為自己的失信感到慚愧,他們會覺得這是可以被原諒的。信不長,我反復(fù)讀了幾遍:
抱歉,我沒能準(zhǔn)時出現(xiàn)。我回不去了,在這個地方找到了屬于我自己的生活。我過得很好,愿你們也過得不錯。很樂意跟你們分享我現(xiàn)在的生活,照片中的人就是我的丈夫吳巖以及女兒珍妮,之前有跟你提起過他們,他們是我的全部。希望以后有機(jī)會還可以再見。
我把桌上的稿子整理好放進(jìn)鐵盒里,和秦雙的相冊、蘇粒的錄音機(jī)、林度的琉球島煙草一起埋在屋后的荒地里。
小卡車的老毛病又犯了,我鉆進(jìn)車底,沾滿汽油和灰塵的氣管糾纏在一起,已經(jīng)被我修過好幾遍的地方長滿了布丁。天空始終暗沉,太陽還是灰色的。
藍(lán)貓站在修車鋪門口,還是沒忍住,我把它抱到小卡車?yán)?。它大概知道要走,通過車窗張望在風(fēng)中搖晃的修車鋪。我從地上拿起一塊已經(jīng)沒有任何水分的木頭,沾上汽油,點了一把火,朝修車鋪扔過去。
修車鋪瞬間被火包圍,所有的東西在火中充分燃燒。我聽見火在呼嘯,火是一種像布一樣的物質(zhì),被風(fēng)吹著呼呼響。留在火中的,有許許多多用得上和用不上的汽車配件,有一把木吉他、床褥,以及沙龍桌,這些東西都會在火中化為煙塵。
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火還在熊熊燃燒,熱量撲過來使我難受。我解開襯衫的紐扣,戴上寬邊禮帽,彎腰鉆進(jìn)小卡車。把車窗搖下一線空隙,讓風(fēng)吹進(jìn)來,車?yán)锏臏囟炔恢劣谔?。往城里去的路上只有小卡車在搖搖晃晃行駛著,路邊長滿了灰白色的沙藤。又一排巨大的球狀飛行物從海里升起,像煙火直奔云間??菟赖淖貦皹渖蠏熘粡埦薮蟮臒釟馇蚍?,只要海風(fēng)繼續(xù)吹,棕櫚樹就會被連根拔起。
灰白色的公路在擺動,忽左忽右,我的方向盤也跟著搖擺,忽左忽右。不遠(yuǎn)處的城市灰蒙蒙冷冰冰的,馬路兩邊有兩排具有地方特色的建筑,建筑的模型是船。十字路口還有一個巨大的開拓者銅雕,這座被開拓出來的城市馬上就要被拋棄。
路上飄著各種塑料袋子,中央大街空無一人,長滿疙瘩的流浪狗搖晃著睪丸四處亂躥。警車播放著撤離通知在巷子里游蕩。我在路邊停下,靠著小卡車抽煙,藍(lán)貓趴在車窗上張望。路邊的流浪狗太長時間沒有看見人,搖著尾巴朝我走來,以為我是拋棄它們的主人。
警察以為我受到流浪狗的攻擊,過來把流浪狗趕走了。那是一個身材高大的警察,太久沒跟人說話,他從口袋里掏出香煙給我遞過來,問我,是不是車壞了?我說,不是,就是想再好好看看這個地方。警察說,多看看,以后就看不見了,你去什么地方?
去西邊,我說。警察說,西邊是個不錯的選擇,路上你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人,他們也在往西邊走。我說,你呢,你要在這個地方待到什么時候?警察說,有些人還不想走,我要勸這些人走。我說,他們不走你就不走了?警察點了第二支煙,他說,有些人是走不動了,昨天一群流浪狗把一個老頭咬死拖到巷子里吃掉了,我等到臺風(fēng)來的時候再走。
烏云已經(jīng)凝成一團(tuán),把灰色的太陽遮擋在后面。我鉆進(jìn)小卡車?yán)^續(xù)上路,朝通往西邊的荒涼大道開去。警察也回到了車上,打開廣播繼續(xù)在大街小巷里轉(zhuǎn)悠。兩邊的建筑滿是涂鴉,寫滿了關(guān)于告別這座城市的話。小卡車爬上城西大橋,白色橋架上也涂滿了誓言般的文字。
奔馳在通往西邊高原的公路上,兩邊的樹叢陰森森的,水泥路無限伸展,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走到路的盡頭。我打開藍(lán)牙音響,搖滾歌手嘶喊著:徒勞的人低著頭,虛無的人在飛,生是生的奴隸,死是死的方式,海邊的西西弗,在波浪前游弋,海邊的西西弗,在波浪前哭泣……
責(zé)任編輯:楊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