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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船山對宋易圖書學及朱子易學的批判與新詮

2021-01-29 11:41嵇雪嬌
山東青年政治學院學報 2021年6期
關鍵詞:河圖太極圖船山

嵇雪嬌

(山東大學 哲學與社會發(fā)展學院,濟南 250100)

一、引言

開端于宋代的圖書易學,朱震在《漢上易傳表》中作了總結:“濮上陳摶以《先天圖》傳種放,放傳穆修,修傳李之才,之才傳邵雍。放以《河圖》、《洛書》傳李溉,溉傳許堅,許堅傳范諤昌,諤昌傳劉牧。修以《太極圖》傳周敦頤,敦頤傳程頤,程顥?!盵1]朱震構造的傳承譜系疑點眾多,歷來是宋代易學研究的重點和難點之一。但是,拋開傳承譜系不論,他把宋易圖書學分為《先天圖》(以邵雍為代表)、《河圖》《洛書》(以劉牧為代表)、《太極圖》(以周敦頤為代表)三類,則得到了后來易學家以及現(xiàn)代研究者們的普遍認可。在朱震的傳承譜系中,三類圖書學共同源自陳摶——這尚未得到有力的證實。但更為重要的是,這三類圖書學在朱子手中卻匯歸同流,成為朱子易學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在后世獲得了準經(jīng)典的性質。

明末天崩地解之際,學者們紛紛進行文化反思并訴諸六經(jīng),其中宋易圖書學尤其與朱子經(jīng)學體系密切相關的部分成了眾矢之的,遭到了無情的批判。與大多學者的徹底否定不同,王船山對邵雍的先天易學進行了徹底批判,對周敦頤的《太極圖》和朱子的《河圖》《洛書》則進行了重新詮釋。①

船山對宋易圖書學的批判與重新詮釋,基于他對易學史清晰而深刻的認識,在他看來,孔子之后的易學史表現(xiàn)為“占-學-占”[2]的循環(huán)演進,均偏離了文王、孔子“即占即學”的易學宗旨。盡管船山強調占《易》與學《易》“二道并行,不可偏廢也”[3],但更為重視學《易》[4]。因此,他對以王弼開端至程頤偏重“學”的易學史階段持積極的態(tài)度,尤其表彰程頤、張載和周敦頤之易學。而對“占”的易學史階段,則批評較多。在船山看來,邵雍的易學在易學史中無疑是屬于“占”的,且“徒以占吉兇,而非學者之先務也”。[5]并且,朱子也是屬于“占”的,他專言象占“與孔子《系傳》窮理盡性之言,顯相抵牾而不恤。”[6]至于《河圖》,由于明確記載于孔子之《系傳》,船山便作出了全新的詮釋。

二、對易圖書的定位與新詮

船山對《周易》的詮釋以及其自身易學體系的建構,都有著強烈的經(jīng)學意識,他認為:“《六經(jīng)》一以夫子所定為正。董仲舒言,‘道術歸于一,諸不在六藝之科者,勿使并進’,萬世之大法,為圣人之徒者勿能越也?!盵7]就《易傳》來說,船山除了不承認《序卦》為圣人之作外,把《系辭》《文言》等都歸為孔子的作品,因此這些文本中的說法就絕對不能夠懷疑。而《河圖》《洛書》恰恰就記載于《系辭》之中:“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边@對船山來說,便有著絕對的權威性,只能去理解而非懷疑。船山對《河圖》的詮釋,一則致力于《河圖》與《洛書》徹底區(qū)分,一則證明《河圖》為伏羲畫卦作《易》之所則。

(一)《河圖》《洛書》之別

船山對《河圖》《洛書》的看法直接承襲了朱子學的《河圖》《洛書》觀,即認為“五十有五,《河圖》垂象之數(shù)也”[8],“《河圖》之數(shù)五十有五……《洛書》之數(shù)四十有五”[9]?!逗訄D》從數(shù)上來說,就是《系辭上傳》的天地之數(shù),其和為五十五。至于《洛書》,則為九宮圖之數(shù),其和為四十五數(shù)。

《系辭上傳》中,“圣人則之”的既有《河圖》又有《洛書》,但是船山認為,《周易》只與《河圖》有關。在對《系辭上》“是故天生神物”一節(jié)的注釋中,船山指出:

《洛書》于《易》無取。上兼言蓍龜?!堵鍟繁君敱持?,古者龜卜或法之以為兆,而今不傳。說者欲曲相附會于《周易》,則誣矣。[10]

可見,船山是以蓍龜之別的角度,來區(qū)分《河圖》與《洛書》,《洛書》為龜背之文,古代的龜卜可能與之有關,但是與龜背之文有密切關系的是《洪范》而非《周易》。船山持嚴格分判《河圖》與《洛書》的態(tài)度,認為二者決不能混淆,比如他認為:

其以五行配《河圖》者,蓋即劉牧易《洛書》為《河圖》之說所自出?!兑住分胁o五行之象與辭,五行特《洪范》九疇中之一疇,且不足以盡《洛書》,而況于《河圖》![11]

按照宋代河洛易學的發(fā)展脈絡,劉牧以五行配《河圖》(五十五數(shù),劉牧以之為《洛書》)的做法是最先出現(xiàn)的。而在船山看來,《河圖》就是《系辭》天地之數(shù)五十五,具有經(jīng)典的支撐而無可懷疑,《周易》經(jīng)傳中均不涉及五行之說,因此不可用五行來解說《河圖》,劉牧之說是對經(jīng)書說法的移易。我們知道,朱子河洛易學也對《河圖》《洛書》進行區(qū)分,但是朱子同時又講“《易》《范》之數(shù)誠相表里”,[12]“《洛書》固可以為《易》,而《河圖》亦可以為《范》矣”。[13]互為表里的說法,是船山無法承認的。

分判《河圖》《洛書》也就意味著《周易》與《洪范》的區(qū)別,船山認為:“《易》以知天,《疇》以盡人。”[14]而其原因則可以從數(shù)的角度進行說明,船山說:

乃其所以然者,天固于《圖》《書》而昭示之矣。《河圖》之數(shù)五十有五。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五位相得,而五十有五之數(shù)全。天無不彰之體,固有其五十有五而不容缺。《洛書》之數(shù)四十有五。四十有五則既缺其十矣。缺其十者,盡人之用止于九,四方四隅之相配,故可合之以成天,而必待人用以協(xié)于善。[15]

五十五數(shù)是天地之全數(shù),那么四十五數(shù)就意味著“缺數(shù)”。數(shù)之全與缺不僅區(qū)分了《河圖》與《洛書》、《周易》與《洪范》,而且就其本身是天與人、體與用的區(qū)別。但這并不意味著天與人、體與用的割裂。船山認為《洛書》可由人而合之于天,《河圖》亦可由天而示于人,船山通過象數(shù)關系的分辨指出了這一點:

象數(shù)相倚,象生數(shù),數(shù)亦生象。象生數(shù),有象而數(shù)之以為數(shù);數(shù)生象,有數(shù)而遂成乎其為象?!兑住废认蠖髷?shù),《疇》先數(shù)而后象?!兑住罚円?,變無心而成化,天也;天垂象以示人,而人得以數(shù)測之也?!懂牎罚乱?,事有為而作,則人也;人備數(shù)以合天,而天之象以合也。故《疇》者先數(shù)而后象也。夫既先數(shù)而后象,則固先用而后體,先人事而后天道,《易》可筮而《疇》不可占也。[16]

《疇》即是《洪范》九疇的略寫。從象數(shù)關系來看,盡管象數(shù)相倚生,但是《易》與《疇》有“先象后數(shù)”、“先數(shù)后象”的差別?!跋认蠛髷?shù)”意味著由天道而人事,“先數(shù)后象”則意味著由人事及天道?!啊兑住房审叨懂牎凡豢烧肌笔谴綄Σ躺蚍稊?shù)之學的批判,認為蔡沈不懂得“象數(shù)相因、天人異用之理”。②

由上可知,船山對《河圖》《洛書》的區(qū)分,在結果上跟朱子河洛易學保持一致,但其致思方式和具體內容均與朱子有著較大的差別。在船山看來,《河圖》《洛書》之別究其實質是天人之別。

(二)圣人則《河圖》畫卦

盡管船山承襲了朱子易學中《河圖》為天地五十五數(shù)的觀點,也同樣認為《河圖》之“象”中蘊含著伏羲畫卦作《易》的奧秘,但是他對《河圖》的詮釋跟朱子“貌合神離”,完全是一種嶄新的理路。船山說:“圣人始因《河圖》之象而數(shù)其數(shù),乃因其數(shù)之合而相得,以成三爻之位者著其象,故八卦畫而《易》之體立焉?!盵17]這是以象、數(shù)的角度,展開對圣人則《河圖》畫卦之具體過程的闡發(fā):

天之一、三、五、七、九,地之二、四、六、八、十……“相得”:一、六,二、七,三、八,四、九,五、十,相與以得。位“各有合”者,越其位而合三為一卦也。一、五、七合而為《乾》,二、十、六合而為《坤》,三、十、八合而為《坎》,四、五、九合而為《離》,一、三、二合而為《兌》,二、四、一合而為《艮》,九、六、八合而為《震》,八、七、九合而為《巽》……此圣人所以因《河圖》而畫八卦,八卦既成,又從而兩之,以極其所合之變化,則六十四卦成……[18]

這是船山對《系辭上傳》“天一地二”至“所以成變化而行鬼神也”一節(jié)的說明?!跋嗟谩笔钦f《河圖》中數(shù)的排布,“各有合”則是說每三個數(shù)字可以構成一個三畫卦。船山每組三個數(shù)字的組合看似毫無規(guī)律,其實是著眼于數(shù)字的奇偶或陰陽屬性,用數(shù)字的陰陽來代替卦爻的陰陽。比如乾卦由三陽爻構成,在《河圖》中表示乾卦的三個數(shù)字就都是陽數(shù);又如離卦卦象為兩陽爻夾一陰爻,在《河圖》中就由四、五、九兩陽數(shù)一陰數(shù)組成,并且在《河圖》圖式中四處于五、九之間,保證了陰爻為兩陽爻所夾??芍?,船山是直接通過組合《河圖》中的奇偶數(shù)字得出了八經(jīng)卦,解決了圣人則《河圖》而畫八卦的問題。

對于六十四卦的產(chǎn)生,船山一方面認為六十四卦是八卦“從而兩之”產(chǎn)生的,另一方面則直接從《河圖》中解讀出了六十四卦。船山說:

圣人則《圖》以畫卦,八卦在而六十四卦亦在焉,因而重之,五位十象交相錯焉,六十四象無不可按《圖》而得矣。……《河圖》中外之象,凡三重焉:七、八、九、六,天也;五、十,地也;一、二、三、四,人也。七、九,陽也;八、六,陰也。立天之道,陰與陽俱焉者也。至于天,而陰陽之數(shù)備矣。天包地外,地半于天者也,故其象二,而得數(shù)十五,猶未歉也。人成位于天地之中,合受天地之理數(shù),故均于天而有四象,然而得數(shù)僅十,視地為歉矣。卦重三而為六,在天而七、八、九、六皆剛,而又下用地之五、人之或一或三,而六陽成。地五、十皆陰,五,剛也;剛亦陰之剛。又用天之八、六,人之二、四,而六陰成。此則《乾》《坤》六爻之象也。一、三皆陽也,《乾》虛其一而不用者,天道大備,《乾》且不得而盡焉,非如地道之盡于《坤》也。是知圣人則《河圖》以畫卦,非徒八卦然也,六十四卦皆《河圖》所有之成象摩蕩而成者,故曰:“圣人則之?!盵19]

在這段引文中,船山直接把《河圖》之“象”分為中外三層,分別表示天、地、人。最外層的七、八、九、六為天,有陽數(shù)有陰數(shù),其數(shù)總和為三十;第二層的一、二、三、四為人,亦陽數(shù)陰數(shù)俱有;最里層的五、十則是地,有陰數(shù)也有陽數(shù)。就六十四卦的生成來說,在天的七、八、九、六四數(shù)皆屬于剛,八、六雖然是陰數(shù),但從屬于天,因此是為陽之柔,便可視為陽數(shù)。由此,在天的四個陽數(shù)、地數(shù)五、人數(shù)中的一(或三)三者相組合,就共有六個陽數(shù),便是《乾》卦。同樣,地數(shù)五雖為陽數(shù),卻是“陰之剛”,可視為陰數(shù)。由此,地數(shù)五、天數(shù)八六、人數(shù)二四相組合,共有六個陰數(shù),意味著六個陰爻,象征著《坤》卦。船山只從從《河圖》中解讀出《乾》、《坤》兩別卦,而其他六十二卦則是“《河圖》所有之成象摩蕩而成”;可見,船山只是并建了《乾》《坤》,其他六十二卦均由《乾》《坤》二卦生成。

三、對周敦頤《太極圖》的肯定與展開

“乾坤并建”說是船山易學的基石和根本義理,船山自己就說:“以乾坤并建為宗?!盵20]“乾坤并建”的思想蘊含于伏羲所畫之卦象中,至文王被闡發(fā)出來而為《周易》,與《連山》首《艮》、《歸藏》首《坤》不同,《周易》不是以《乾》為首,而是以“乾坤并建”為始;但是孔子之后,以《乾》為首才是《周易》詮釋的主流,“乾坤并建”之旨一直隱沒不彰,唯有張載和周敦頤一言“太和”、一主“太極”,對《周易》并建《乾》《坤》之旨有所發(fā)明。但是,張載之“太和”是“就人之德以言之”,[21]而周敦頤《太極圖》則緊貼《易傳》“太極”之義。

船山對周敦頤《太極圖》的重新詮釋,主要集中于三點,第一是對《太極圖》整體“形象”的說明,第二是對《太極圖說》中“無極而太極”一句的詮釋,第三是《太極圖》第二圖的解讀。

對于第一點,船山通過對比環(huán)與珠在形狀上的差異,來表明《太極圖》的性質,他說:

繪太極圖,無已而繪一圓圈,非有匡郭也。如繪珠之與繪環(huán)無以異,實則環(huán)珠懸殊矣。珠無中邊之別,太極雖虛而理氣充凝,亦無內外虛實之異。從來說者,竟作一圓圈,圍二殊五行于中;悖矣。此理氣遇方則方,遇圓則圓,或大或小,絪缊變化,初無定質;無已而以圓寫之者,取其不滯而已。[22]

“太極”從根本上就不可以用圖的形式表達出來,因為它沒有“定質”,“遇方則方,遇圓則圓”。因此《太極圖》不得已而畫一個圓來表示太極,此“圓”不是與方相對而言的,只是為了表明“太極”是“不滯”的。在船山看來,珠與環(huán)都是圓形,二者之間卻有著極大的差別,《太極圖》與其說相似于圓環(huán),毋寧更為接近圓珠。圓珠的中和邊是一體的,恰如太極圖從內到外都沒有虛實的差別,不象圓環(huán)邊是實的而中則是虛的。由此,我們可以得知,船山認為太極雖虛但卻實有,而非虛無的不存在。

第二點,關于“無極而太極”,船山認為這是對《系辭上》“易有太極”一節(jié)之蘊涵的進一步闡明。船山在注釋“易有太極”時認為:

“太極”之名,始見于此,抑僅見于此,圣人之所難言也?!疤闭邩O其大而無尚之辭。“極”,至也,語道至此而盡也;其實陰陽之渾合者而已,而不可名之為陰陽,則但贊其極至而無以加,曰太極。太極者,無有不極也,無有一極也。惟無有一極,則無所不極。故周子又從而贊之曰:“無極而太極。”陰陽之本體,絪缊相得,和同而化,充塞于兩間,此所謂太極也。[23]

高職院校的學生大多數(shù)處于17~22周歲,是處于青春期后期的特殊群體,這一年齡階段的學生面臨著的社會競爭,除此之外還有知識學習和技能學習的艱巨任務。不少高職院校的學生因為飲食習慣和生活規(guī)律而忽視了均衡營養(yǎng),造成當代大學生群體中亞健康人群比例位居不同人群的第二位,僅次于白領階層[1]。文章以河北旅游職業(yè)學院學生為研究對象,提出如何對高職院校學生進行合理膳食、均衡營養(yǎng),使高職院校學生的營養(yǎng)配餐更加科學合理。

“太極”的實質就是陰陽極至的渾合而已,陰陽的本來面貌就是“太極”。但是只說陰陽不足以表達出“極其大”而“至”的意思,因此“太極”就是對陰陽之極至的贊詞?!盁o有不極”就是說陰和陽都達到了“極”“至”,但是陰陽之“極”“至”,不是屋極那樣存在于固定的空間中,因此又是“無有一極”?!盁o有不極”而“無有一極”,概括言之,就是周子所謂“無極而太極”。船山在其著作中不止一次表達這一觀點,比如:“是故《易》有太極,無極而太極。無所不極,無可循之以為極,故曰無極。”[24]“太極”為陰陽之極至,陰陽之極至就是純陰純陽,而純陽卦為《乾》,純陰卦為《坤》,由此“太極”就是“乾坤并建”。船山說:“太極者《乾》《坤》之合撰,健則極健,順則極順,無不極而無專極者也?!盵25]陰陽無有不極,健順無有不極,即是“無極而太極”。以“乾坤并建”為“太極”,在船山對《太極圖》第二圖的詮釋中,有著更為具體的展開。

第三點,關于《太極圖》第二圖,從學術史淵源上,船山并不否定其與道教學說的關系,他說:“太極第二圖,東有《坎》,西有《離》,頗與玄家畢月烏、房日兔、龍吞虎髓、虎吸龍精之說相類,所謂‘互藏其宅’也。世傳周子得于陳圖南,愚意陳所傳者此一圖,而上下四圖,則周子以其心得者益之,非陳所及也?!盵26]這里船山似乎認為,《太極圖》中周子有心得的是除第二圖之外的上下四圖,但這只是從《太極圖》的形成淵源說,實際上在船山看來,第二圖對于表達“乾坤并建”之旨也是至關重要的。船山說:

《乾》《坤》并建,為《周易》之綱宗……蓋所謂“《易》有太極”也。周子之圖,準此而立。其第二圖,陰陽互相交函之象,亦無已而言其并著者如此爾。太極,大圓者也。圖但象其一面,而三陰、三陽具焉。其所不能寫于圖中者,亦有三陰、三陽,則六陰、六陽具足矣。特圖但顯三畫卦之象,而《易》之《乾》《坤》并建,則以顯六畫卦之理。乃能顯者,爻之六陰、六陽而為十二,所終不能顯者,一卦之中,向者背者,六幽、六明,而位亦十二也。十二者,象天十二次之位,為大圓之體。太極一渾天之全體,見者半,隱者半,陰陽寓于其位,故轂轉而恒見其六?!肚访鲃t《坤》處于幽,《坤》明則《乾》處于幽?!吨芤住凡⒘兄?,示不相離,實則一卦之向背而《乾》《坤》皆在焉。……嗚呼!太極一圖,所以開示《乾》《坤》并建之實,為人道之所自立,而知之者鮮矣![27]

從《太極圖》來看,“易有太極”“無極而太極”均對應第一圖,表達的是《周易》“乾坤并建之綱宗”。第二圖呈現(xiàn)出“陰陽互相交函之象”,表達的也是“乾坤并建”之旨。但是與第一圈有所不同,第二圖只呈現(xiàn)出了三陰三陽,而非六陰六陽,而究其原因則在于,“乾坤并建”之十二位陰陽無法同時得到顯現(xiàn),因為每一卦只有六個爻。但是十二位的結構是顛撲不破的,因此對于每一別卦來說,“見者半,隱者半”,共有十二位陰陽。從這個角度來看《太極圖》第二圖,它只呈現(xiàn)出六爻對于六十四卦每一卦來說,都是普遍適用的。如果與第一圖比較的話,第一圖直接指明“乾坤并建”十二位陰陽的結構,而第二圖則以“向”“背”、“幽”“明”、“見”“隱”的方式保證了十二位結構在每一卦中的存在。

四、對“典要”化的邵雍易學的徹底批判

不同于對《河圖》與《太極圖》的認可和重新詮釋,船山對邵雍易學持堅決的批判態(tài)度。不論是“先天易學”“加一倍法”,還是六十四卦方圓圖,船山均認為是對易學“不可為典要”原則的悖離。船山對邵雍易學的批判充斥著幾乎船山所有的易學文本,但舉起犖犖大者,兩點足以盡之:一是對“加一倍法”的批判,二是對《先天圖》及先天易學整體性的批評。

第一,就對“加一倍法”的批評而言,船山基于經(jīng)學立場,得出了與胡渭等人相似的結果。船山說:

邵子挾其加一倍之術以求天數(shù),作二畫之卦四、四畫之卦十六、五畫之卦三十二,于道無合,于數(shù)無則,無名無象,無得失之理,無吉兇之應,竊所不解。加一倍之術,無所底止之說也??啥?,可四畫,可五畫,則亦可遞增而七、八、九畫,然則將有七畫之卦百二十八、八畫之卦二百五十六、九畫之卦五百一十二,漸而加之以無窮無極,而亦奚不可哉!邵子之學如此類者,窮大失居而引人于荒忽不可知之域,如言始終之數(shù),自《乾》一而以十二、三十相乘,放《坤》之三十一萬、三千四百五十六萬、六千五百六十三、萬八千四百萬,運算終日而得之,不知將以何為?《易》曰:“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惫蕦W《易》者知其數(shù):一函三為體,陽九陰六為用,極于萬二千五百而止。畏圣人之言,不敢侮也。[28]

在《周易》經(jīng)傳中,只有三畫卦和六卦畫,但是在“加一倍法”的卦畫生成理路中,難免會產(chǎn)生二畫、四畫、五畫這些于經(jīng)傳無征的東西出來。如果說二畫還可以用四象來勉強解釋的話,四畫、五畫根本就無法運用經(jīng)傳中的學術術語加以解釋。對于邵雍乃至朱子易學來說,這是他們易學理論中一個無法克服的困難。船山就著眼于此,對邵雍易學進行了批判。船山認為這些卦畫“于道無合,于數(shù)無則,無名無象,無得失之理,無吉兇之應”,并進一步指出,“加一倍法”無法解決卦畫何以止于六畫的問題,將會出現(xiàn)七畫卦、八畫卦……無窮無盡。船山的這一點批評也頗為中肯,盡管朱子他們可能同樣基于經(jīng)學立場會自覺止于六畫卦,但是理論的豁口確實沒有被堵上。此外,船山對邵雍的卦數(shù)說也進行了批評,認為其數(shù)繁復,不符合《周易》“易簡”之理。

邵子之圖,如織如繪,如饤如砌,以意計揣度,域大化于規(guī)圓矩方之中。嘗試博覽于天地之間,何者而相肖也?且君子之有作也,以顯天道,即以昭人道,使崇德而廣業(yè)焉。如邵子之圖,一切皆自然排比,乘除增減,不可推移,則亦何用勤勤于德業(yè)為邪?疏節(jié)闊目,一覽而盡,天地之設施,圣人之所不敢言,而言之如數(shù)家珍,此術數(shù)家舉萬事萬理而歸之前定,使人無懼而聽其自始自終之術也。將無為偷安而不知命者之勸邪?于《彖》無其象,于《爻》無其序,于《大象》無其理,文王、周公、孔子之所不道,非圣之書也。而挾古圣以抑三圣,曰伏羲氏之《易》;美其名以臨之,曰先天。伏羲何授?邵子何受?不能以告人也。先天者,黃冠祖氣之說也。故其圖《乾》順《坤》逆,而相遇于《姤》《復》,一不越于龍虎交媾之術,而邵子之藏見矣。程子忽之而不學,韙矣哉!朱子錄之于《周易》之前,竊所不解。學《易》者,學圣人之言而不給,奚暇至于黃冠日者之說為?占《易》者,以占得失也,非以知其吉而驕、知其兇而怠者也,又奚以前知一定之數(shù)為?[30]

引文可分為四個層次:首先,船山認為邵子的《先天圖》是通過“意計揣度”繪制出的,有著“自然排比,乘除增減,不可推移”的特點。而這就意味著天地萬物普遍的律則化,因此通過掌握《先天圖》,就可以“如數(shù)家珍”而無所不知。這在哲學上就導致了“前定”,命運早已被安排好而不可改易,那么一切向上的努力既無可能也無必要。就邵子自身的易學來說,未必有這層意思,但在船山批判的視野中,這樣一種學問導致的后果不可謂不嚴重。其次,船山認為邵子的先天易學,缺乏《周易》經(jīng)傳的經(jīng)典依據(jù)。這表現(xiàn)在文王、周公、孔子都未曾言說,亦無法從《彖辭》《爻辭》《大象傳》中推出。再次,船山認為邵子先天易學的實質是,“黃冠祖氣之說”“龍虎交媾之術”,從而把邵子易學判定為道教異說。最后,船山從“學《易》”“占《易》”的角度認為,邵子之學就“學《易》”而言,不學圣人之言;就“占《易》”來看,則不占得失,導致“知其吉而驕、知其兇而怠”的后果;于“學《易》”“占《易》”之本旨兩失之。

五、對朱子“《易》本卜筮之書”的批判

船山對朱子易學的批判,主要體現(xiàn)在對朱子“《易》本卜筮之書”[31]觀點的批駁上。

首先,船山通過提出“四圣同揆”的易學史觀批判朱子的四圣分觀。船山說:

伏羲氏始畫卦,而天人之理盡在其中矣?!耐跗鹩跀?shù)千年之后,以“不顯亦臨,無射亦?!敝牡?,即卦象而體之,乃系之《彖辭》,以發(fā)明卦象得失吉兇之所繇。周公又即文王之《彖》,達其變于《爻》,以研時位之幾而精其義。孔子又即文、周《彖》《爻》之辭,贊其所以然之理,而為《文言》與《彖》,《象》之《傳》……蓋孔子所贊之說,即以明《彖傳》《象傳》之綱領,而《彖》《象》二傳即文、周之《彖》《爻》,文、周之《彖》《爻》,即伏羲氏之畫象,四圣同揆,后圣以達先圣之意,而未嘗有損益也,明矣。……繇此思之,則謂文王有文王之《易》,周公有周公之《易》,孔子有孔子之《易》,而又從曠世不知年代之余,忽從畸人得一圖、一說,而謂為伏羲之《易》,其大謬不然,審矣。[32]

伏羲之易雖無文字而只有卦畫,但是天人之理已經(jīng)蘊含于其中,文王依卦象作《彖辭》,使卦象中蘊含的天人之理得到開顯,天人之理亦即“卦象得失吉兇之所繇”。文王之后,周公依文王之《彖辭》作《爻辭》,孔子依文王《彖辭》、周公《爻辭》作《文言》《彖傳》《象傳》等,所闡發(fā)的均是伏羲卦象中的天人之理,沒有絲毫的損益。在這種易學史觀的視野中,朱子的四圣分觀說便成為批評的對象。朱子四圣分觀的易學史觀之根據(jù),恰恰就在于“《易》本卜筮之書”的提出,其基本觀點是,孔子之前的伏羲易也好、文王周公易也罷,本質上都是用來占筮的占筮書。因此,就“本義”著眼,《周易》的本來面目就是“卜筮之書”。

幾乎所有的易學家都不會反對《周易》的“卜筮之用”,船山也不例外,他依《系辭》認為“占筮”只是《易》之一道。所以當船山說:“《易》之為筮而作,此不待言。”[33]我們決不能誤會船山也認為《周易》本是卜筮之書,“《易》本卜筮之書”是朱子極其個人性的創(chuàng)造性觀點,否則船山對朱子的批評就無法理解。因此,船山對孔子之前易學史的重新理解,就意味著對朱子“《易》本卜筮之書”從根源上的否認。

船山認為,孔子之前的易學史是“四圣同揆”的而毫無損益,但是孔子之后的易學史,則表現(xiàn)為“學”與“占”交勝的歷史。船山把朱子易學歸為“占”的范圍,他說:“京房、虞翻之言《易》,言其占也。自王弼而后至于程子,言其學也。二者皆《易》之所尚,不可偏廢,尤其不可偏尚也。”[34]朱子易學對王弼至程子尚“學”而廢“占”的傳統(tǒng)有矯正的作用,但是朱子無疑走向了另外一個極端。船山說:

朱子學宗程氏,獨于《易》焉盡廢王弼以來引伸之理,而專言象占,謂孔子之言天,言人,言性,言德,言研幾,言精義,言崇德廣業(yè)者,皆非羲、文之本旨,僅以為卜筮之用,而謂非學者之所宜講習。其激而為論,乃至擬之于《火珠林》卦影之陋術,則又與漢人之說同,而與孔子《系傳》窮理盡性之言,顯相抵牾而不恤。繇王弼以至程子,矯枉而過正者也,朱子則矯正而不嫌于枉矣。[35]

朱子在“《易》本卜筮之書”的立場上,確實曾把《周易》比為《火珠林》,這是船山堅決不能接受的。船山認為,朱子不僅對程子尚“學”的傳統(tǒng)有所偏離,而且還悖離了孔子“言天,言人,言性……”的傳統(tǒng)。對此,船山說道:“朱子師孔子以表章六藝,徒于《易》顯背孔子之至教。故善崇朱子者,舍其注《易》可也。”[36]

其次,船山通過“占”也對朱子之崇占提出了批評:

《易》之為筮而作,此不待言。王弼以后,言《易》者盡廢其占,而朱子非之,允矣。雖然,抑問筮以何為,而所筮者何人何事邪?至哉張子之言曰:“《易》為君子謀,不為小人謀。”然非張子之創(chuàng)說也?!抖Y》:筮人之問筮者曰,義與?志與?義則筮,志則否。文王、周公之彝訓,垂于筮氏之官守且然,而況君子之有為有行,而就天化以盡人道哉!自愚者言之,得失易知也,吉兇難知也。自知道者言之,吉兇易知也,得失難知也。所以然者何也?吉兇,兩端而已。吉則順受,兇無可違焉,樂天知命而不憂。前知之而可不憂,即不前知之,而固無所容其憂。兇之大者極于死,亦孰不知生之必有死,而惡用知其早暮哉!惟夫得失者,統(tǒng)此一仁義為立人之道……故圣人作《易》,以鬼謀助人謀之不逮,百姓可用,而君子不敢不度外內以知懼,此則筮者筮吉兇于得失之幾也。固非如《火珠林》者,盜賊可就以問利害。[37]

不難發(fā)現(xiàn),船山的占筮觀比較特別。船山提出占學一理的觀點,實質上是用“學”改造了“占”,他認為:“占《易》者,以占得失也,非以知其吉而驕、知其兇而怠者也?!盵38]占《易》主要是為了占得失,而非僅僅是知吉知兇,從而趨吉避兇。由此,船山進一步重申“《易》為君子謀”的立場,認為對于君子來說吉兇無關緊要,只需要順受就可以,所謂“樂天知命而不憂”。引文最后“《火珠林》云云”顯然是針對朱子而發(fā)。朱子的占筮觀比較“親民”,“圣人因作《易》,教他占,吉則為,兇則否”,[39]認為人人皆可就《周易》得到趨吉避兇的指導,這即是圣人針對淳質古人的設教。顯然,這與船山的說法大異其趣。船山反對通過《周易》之占筮來趨吉避兇,認為這是小人的行徑,《周易》“不為小人謀”。

最后,船山還批評了朱子的筮占之法。船山認為,王弼至程子的尚“學”傳統(tǒng),專言理而廢棄了占筮,“聽其授受于筮人,則以筮玩占之道,不能得先圣人謀鬼謀、百姓與能之要?!盵40]導致《周易》占筮之道淪陷于筮人之手,失去圣人“人謀鬼謀、百姓與能之要”的占筮本意。直到朱子,又重新開始講筮占之法,但是朱子之法本于程沙隨,專主“之卦”,亦屬于焦贛等的筮人傳統(tǒng),不合于圣人之古占。[41]

六、結語

船山對學術創(chuàng)新性有著自覺的追求,所謂“六經(jīng)責我開生面”。他曾在《周易內傳發(fā)例》中,對自己的易學作了全面的總結:“以《乾》《坤》并建為宗,錯綜合一為象?!跺琛贰敦场芬恢?,四圣一揆為釋;占學一理,得失吉兇一道為義,占義不占利,勸誡君子、不瀆告小人為用,畏文、周、孔子之正訓,辟京房、陳摶日者黃冠之圖說為防。”[42]就本文的考察主題來說,涉及到了引文所總結船山易學的方方面面。對于北宋以來的易學圖書學傳統(tǒng)及朱子易學,船山作出了深入的批判和詮釋:(1)針對《河圖》,船山站在經(jīng)學的立場,認為《河圖》為圣人作《易》畫卦所則,從中引申出了“《乾》《坤》并建為宗”的思想。(2)《太極圖》在易學史上有著重要的地位,周子著力闡發(fā)的太極大義,其實質也是“《乾》《坤》并建”。(3)而邵子的先天之學,悖離圣人之易,屬于“京房、陳摶日者黃冠之圖說”,必須批判之,方能彰顯“文、周、孔子之正訓”。(4)朱子提出“《易》本卜筮之書”的觀點,有見于王弼至程子尚“學”傳統(tǒng)的偏失,卻陷入筮人的傳統(tǒng),于“四圣一揆”“占學一理”“勸誡君子”之圣學均不契合。一言以蔽之,對宋易的批判與重新詮釋,是船山易學創(chuàng)建的必由之路;反過來我們可以通過船山對宋易的批判與重新詮釋,更好地理解船山易學的思想價值。

注釋:

①學界對船山易學的研究,已部分涉及船山對宋易圖書學的評價,參見梁韋弦.船山先生對邵雍、朱熹易學的批評[J].船山學刊,2004(04):22-25;周建剛.王夫之對《太極圖說》的發(fā)揮[J].船山學刊,2018(05):34-37;蘇曉晗.船山易學思想研究[D].山東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6;馬倩倩.王夫之易哲學研究[D].山東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6;劉明山.船山易學研究[D].遼寧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7。但對于船山對宋易圖書學的批判與新詮,仍然缺乏一個整體性的把握與理解。

②見王夫之.尚書引義[M].北京:中華書局,2011:89。船山對蔡沈的批判,可參見谷繼明.論王船山對《潛虛》與《洪范數(shù)》的批判[J].周易研究,2019(01):4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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