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鋒 李澤敏
摘?要?文章認為,漢語口語“A了去了”構式不是由“V了去了”直接類推而來,而是由元代“A了去也”發(fā)展而來,“A了去也”則由宋元“A去也”發(fā)展而來?!叭ァ痹谒卧莻€事態(tài)助詞,表示性狀發(fā)展的歸向,后來發(fā)展為表示程度高的準副詞,表示性狀達到的程度。
關鍵詞?“A了去了”?“A了去也”?“A去也”?來源
“那些事別提了,多了去了”(馮驥才《一百個人的十年》)、“您這一說,我的罪過可大了去了”(陳建功《皇城根》),此類例句中“多了去了”“大了去了”一般稱為“A了去了”構式。
關于這一構式的來源,已有多篇文章討論過了,大多數(shù)學者認為,它是現(xiàn)代漢語甚至是當代漢語里才產生的,如孫雪梅、宋玲玲(2009),邵敬敏(2013)。只有仝國斌(2012)從歷時角度考察,認為“A了去了”前身是“A了去+(表示感嘆的)語氣詞”,并舉了《元典章》兩個例子,即下文例(5)和例(8)。但黃勇(2014)不贊同這一觀點,認為《元典章》以及《通制條格》屬于元代直譯體文獻,又稱蒙式漢語,其中“A了去也”的“A”應作動詞理解,而“去”是表示時的助詞或助動詞的標記,它并非表示程度,而表示與過去或完成時態(tài)相對的未來時態(tài)。至于其具體來源,各家又有兩種說法: 一是由“V了去了”發(fā)展而來,一是來源于方言。
從理論上講,現(xiàn)代漢語(包括方言)都是古漢語尤其是近代漢語的繼承和發(fā)展,現(xiàn)代漢語里的語法現(xiàn)象突兀出現(xiàn)的情況比較少見,其中有許多可以從近代漢語里找到它的源頭,至少可以找到一些蛛絲馬跡。按照這一思路,本文試圖對“A了去了”構式進行溯源。
我們發(fā)現(xiàn),《金瓶梅詞話》有一個“A了去了”的用例:
(1) 你饒與人為了美,多不得人心。命中一生替人頂缸受氣,小人駁雜,饒吃了還不道你是。你心地好了去了,雖有小人也拱不動你。(《金瓶梅詞話》第四十六回)
這個例子很典型,跟現(xiàn)代漢語“A了去了”的意思和用法完全相同。但根據(jù)初步調查,明代這樣的用例不多,清代的用例也不多,目前找到的有三例(其中兩例為“A了去”):
(2) 太夫人,不消說是女圣人了;太太合劉大姑娘,便是女大賢;其余便都是女賢人。若說相貌,除了太夫人德重了去,便滿屋都是天仙。(《野叟曝言》第一百十二回)
(3) 總是燈多了去的原故。這燈不但多,而且做的精巧,安排布置的也十分妥帖。(《補紅樓夢》第三十四回)
“A了去”現(xiàn)代漢語里用例很少,但偶爾也有,如“貝勒府里缺大德的事多了去”(劉心武《如意》)、“跑完了車子能開家門口停著,還能用它拉拉關系,好處多了去”(劉心武《公共汽車詠嘆調》)。(仝國斌2012)22
(4) 太太一聽這話,知道是又左了去了,不好搬駁,只得說:“老爺見得自然是,但是也得配上點兒不要緊的東西,才成這么個俗禮兒呀。”(《兒女英雄傳》第三十八回)
此例系邵敬敏所引。邵先生(2013)說: 例中“左”可以解釋為形容詞,表示“差錯”,但是也可以解釋為不及物動詞,這似乎可以讓我們認為“A了去了”是由“V了去了”發(fā)展演變而來。筆者認為這個“左”是形容詞,意思是錯、不對頭。這個詞與小說所用的北京方言背景正好吻合。“左了去了”意即很不對頭、離譜得很。另外,“左了去了”有的本子作“左下去了”,文字恐怕有誤。
再往上追溯,在元代《元典章》和《通制條格》這類翻譯體文獻中,也找到一些類似的用例,形式為“A了去也”。如:
(5) 不交問呵,課程也不能盡實到官,做賊說謊多了去也。(《元典章·刑部八》)
(6) 去年為不曾收田禾上頭,今年差發(fā)都免了來。俺商量得每月家與鹽糧又有虀菜錢與呵,重了去也。(《元典章·兵部一》)
(7) 似這般呵,壞了法度、做罪過的歹人每根底,慣了去也。(《元典章·刑部一》)
(8) 似這般的,若不嚴切禁治呵,慣了去也。(《元典章·新集·刑部》)
(9) 有一等歹人,諸王、駙馬每根底,官人每根底各投下呈獻的多有,不系諸王、駙馬各投下分撥到的戶計地土有,若不禁治呵,漸漸的仿學的多了去也。(《通制條格》卷三)
(10) 俺商量得院務官每辨(辦)著課程有,既欺隱了課程,不教問呵,課程也不能盡實到官,做賊說謊的多了去也。(《通制條格》卷十四)
(11) 軍官每并管民官似這般不添氣力呵,怎中?公事松慢了去也者。(《通制條格》卷十九)
例(5)至例(11)根據(jù)變項“A”的不同,有四種形式,即“多了去也”“重了去也”“慣了去也”和“松慢了去也者”(“也者”同“也”,是語氣助詞連用)。與現(xiàn)代漢語“A了去了”相比較,除了末尾助詞“也”與“了”不同外,意義也有較大的差別。
需要指出的是,黃勇(2014)認為以上蒙式漢語中“A了去也”的“A”應理解為動詞,不確。“多”“重”“慣”“松慢”都是形容詞而非動詞。另外,這個“去”雖然不是表示程度,而是一個事態(tài)助詞,但它與元代標準漢語里的助詞“去”的用法完全相同。李崇興等(2009)248明確指出:“助詞‘去及其組合形式‘去也在蒙式漢語里均表示情狀或事件將要發(fā)生的變化,用法與標準漢語相同,應是上層語言影響的結果。”
“A了去也”也可說成“A去也”。例如:
(12) 因著這的每,俺商量來,若不嚴切禁治呵,賊人每日漸的多去也。(《元典章·刑部十九》)
(13) 因這般體察勾當?shù)娜嗣靠峙罗?,不肯言語有,百姓的生受無處告,做賊說謊的人多去也者。(《元典章·臺綱二》)
(14) 將荒閑田地斟酌撥與耕種呵,百姓也不被擾,閑人也少去也。(《元典章·工部三》)
(15) 風雨兩無情,庭院三更夜,明日落紅多去也。(元劉時中《清江引》)
(16) 風釀楚天秋,霜浸吳江月,明日落紅多去也。(元楊朝英《清江引》)
(17) 離人哽咽時,風雨凄涼夜,明日落紅多去也。(元趙顯宏《清江引》)
(18) 有似這般呵,窒礙選法,都想望著要做都事的多去也。(元劉孟?!赌吓_備要》卷上)
(19) 是時從師之眾皆躬塵勞,真人獨泰然以琴書自娛。有訴之師者,輒拒之曰:“汝等勿言。斯人以后塵勞不小去也。”(元李鼎《玄都至道披云真人宋天師祠堂碑銘》)
“A去也”出現(xiàn)的時間要比“A了去也”更早,五代南唐成書的《祖堂集》即有之。茲舉一例:
(20) 師后聞此語,云:“噫,佛法已后澹薄去也?!保ā蹲嫣眉肪砥撸ɡ畛缗d1990)71
例(5)“做賊說謊多了去也”與例(12)“賊人每日漸的多去也”都是出自《元典章》,兩相比較,可知“A了去也”與“A去也”沒有實質性的差異。
我們認為,“A去也”“A了去也”“A了去了”三者是有淵源關系的?!叭ァ弊钤缡莿釉~離開的意思,大約從漢魏開始,“去”產生去往義。而現(xiàn)代漢語“A了去了”的“去”則是表示程度高的準副詞?!叭ァ笔窃鯓右徊讲窖葑冞^來的呢?
迄今為止,學界對“去”的研究已經(jīng)比較深入,基本摸清了“去”語義和語法功能發(fā)展變化的脈絡。從語義看,由表示具體空間性位移發(fā)展為表示抽象空間性位移,由表示動作的變化趨向發(fā)展為表示性狀的變化趨向。從語法化路徑看,由實義動詞發(fā)展為到趨向動詞,再發(fā)展為事態(tài)助詞。
曹廣順(1995)107《近代漢語助詞》說: “去”是近代漢語中較為活躍的一個事態(tài)助詞,它的功能,主要是指明事物或狀態(tài)已經(jīng)或將要發(fā)生某種變化??疾炖?)至例(20),“A了去也”“A去也”都出現(xiàn)在“表事象之將然”的句子中,“去”都是指明事物或狀態(tài)將要發(fā)生某種變化。值得注意的是,這種變化往往是事態(tài)的持續(xù)或程度的加深。如例(15)“明日落紅多去也”,張相(1953)《詩詞曲語辭匯釋》就解釋為“此猶云明日落紅更多了也”。
誠如曹廣順(1995)115-116所說,“《元典章》中助詞‘去基本上都是表示將要或在某種條件下將會出現(xiàn)什么情況與變化,幾乎所有的例句中‘去均與其它的事態(tài)、語氣助詞連用”,“《通制條格》中‘去只有7例,也都是表示將要的意思”。其中“A了去也”的語義與現(xiàn)代口語中的“A了去了”的確很不一樣。但也不難看出,其中事態(tài)助詞“去”還是帶有狀態(tài)逐漸加深的意味。
一般認為,“入元以后,助詞‘去已開始少見,到了明代已基本消失”(蔣冀騁,吳福祥1997)547。就“A了去也”而言,我們推測,盡管它在書面語里確實“基本消失”了,但在方言里仍然繼續(xù)使用,而且“去”的意義和用法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 從用于將然語境,表示性狀發(fā)展的歸向,轉變?yōu)橛糜谝讶坏日Z境,表示性狀達到的程度;“去”由事態(tài)助詞發(fā)展為表示程度高的準副詞。因為“‘A了去了表示的是形容詞的性狀的‘抽象位移,換言之,形容詞性狀的抽象位移即是形容詞性狀程度的變化,而這種‘變化的結果就是程度的增加”(王小妹2012)24。明清文學作品里偶爾出現(xiàn)的“A了去了”的例子,恰好說明了這一點。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A了去了”不是直接由“V了去了”類推、發(fā)展而來,而是由“A了去也”發(fā)展而來,“A了去也”則由“A去也”發(fā)展而來。以變項A為“多”的為例,就是由“賊人每日漸的多去也”發(fā)展為“做賊說謊多了去也”,再發(fā)展為“那些事別提了,多了去了”。我們這樣說,并不否認“V去也”“V了去也”“V了去了”對“A去也”“A了去也”“A了去了”產生的影響,尤其是后者的前兩式,顯然是由“V去也”“V了去也”類推、發(fā)展而來。以《元典章》為例,除了有“A去也”“A了去也”,更多的是“V去也”“V了去也”,如“如今不說呵,后頭言語的人有去也”(《禮部四》)、“若有軍情緊急勾當呵,耽誤了去也”(《吏部五》)。但如果認為“A了去了”是由現(xiàn)代漢語“V了去了”類推而來,恐怕不夠準確,因為我們無法切斷漢語口語“A了去了”與近代漢語“A了去了”“A了去也”甚至“A去也”的有機聯(lián)系。也就是說,既然宋元時期就有“A去也”“A了去也”,明清時期已有了“A了去了”,那些認為“A了去了”是由現(xiàn)代漢語“V了去了”類推而來的觀點,在邏輯上就說不通了;即便認為“A了去了”是由近代漢語“V了去了”類推而來的觀點,也有舍近求遠之嫌。另外,“A了去了”主要見于北京官話、東北官話、蘭銀官話等官話方言區(qū),因而有人認為它來源于北方方言。這一說法的缺陷在于,方言也是有源頭的,其源頭也是古漢語尤其是近代漢語。合理的解釋應該是,“A了去了”構式在近代漢語里萌芽,經(jīng)過漫長時間的發(fā)展演變,逐步定型,首先在北方方言里使用,然后才進入普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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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波大學科學技術學院?浙江?315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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