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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如注

2021-02-04 07:29王秀琴
延安文學(xué) 2021年1期
關(guān)鍵詞:老胡

王秀琴,女,山西文水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黃河》《野草》,出版長篇小說《天地公心》《大清鏢師》。

美芬:

你我現(xiàn)在雖已離婚,看在仨孩兒面上也好,念叨一日夫妻百日恩也罷,覺得你還是俺老婆,畢竟同床共枕18年。18年你跟上俺先前吃過不少苦,一人帶仨孩,里里外外忙碌,后來開了窯,掙了錢,你也過了幾天好日子。我心里總算舒展些,代表老于家念你好。

如今我身無分文,身陷令五(囹圄),還有茫茫25年刑期。有的是時間想很多事,別人做過,咱也做過的;想很多人,交情深的,交情淺的。有些話,有些事再不說就沒機會了。估計我會死在這里。這堅硬冰冷的水泥小房,難道是我最后墳?zāi)??不,老天爺,還不如把俺扔到煤坑里,同我先知先覺的父親一樣,幾億年之后,同化作煤。

記得嗎,咱第一個窯口開時的場面?那家伙,真把人興奮的!煤口一開,烏金滾滾來。后山都被炸響了。多少人眼紅的眼珠子都快撐出來了?!拔沂怯诔升埖暮蟠??!背耘d時說的,記得嗎?父親瞇縫眼,捋山羊胡,得意點頭,體面接受眾人拜賀。孫陰陽也真能耐,諸事安排得妥妥貼貼。你穿著得體,跑前跑后,那叫一個精干……

于二? 親筆

1

沉寂了百年的牛家垣叫于二炸醒了。

7月26日這天,牛家垣山頭彩旗飄飄,鑼鼓喧天。于二身著白短袖,西裝褲,胸前別枝小紅花,逢人遞煙敬茶,笑瞇瞇地招待八方賓客。妻子刁美芬,衣著入時,不離于二半步,臉上張著笑容,四處販賣。

于老板請你說說發(fā)現(xiàn)這牛家垣煤礦的發(fā)展過程。電視臺一漂亮女記者,手持麥克風(fēng),見縫插針,采訪于二。小伙子扛攝像機尾隨于后,不停變換拍攝角度。

清清嗓子,眨眨眼,于二極力翻揀記憶:我們這兒地脈原來硬得很,種啥啥不長,也不是不長,長著長著就長歪了,也不是長歪,就是跟人吊蛋。玉米桿像侏儒,高粱秸像拐棍,地瓜土豆純粹就是毛蛋蛋。哦,不好意思,我老土圪蛋,說話愛亂劈瞎砍,但事實就是這樣。于二大嘴一咧,露出的牙白且齊。女記者心說是喝泉水喝的。原生態(tài),這才是山里人嘛,質(zhì)樸豪爽,能理解!女記者微微一笑,問煤床和炭脈咋發(fā)現(xiàn)的?刁美芬識勢眼,主動后退,閃在鏡頭外。于二撓頭皮,說一天我蹲在地里,摸侏儒,拄拐棍,揣毛蛋蛋,這不成器呀!窮日子啥時到頭?順手拔株助長,不小心折成兩截。咦,汁液竟是黑的。也不黑,反正它不是綠的。我又操起塊石頭砸另一塊石頭。你猜怎么著?石紋一綹一綹,全是黑道道。黑道道咋來的?我這腦子就動開了,像劃過一圈圈黑道道。順手操起鎬使勁刨,半尺深有黑糝糝,一腿深有煤塊塊。再刨,刨到一人深,煤粒,煤塊,全露出來了。

女記者還想問,于二滿臉焦急瞅路口,抬腕看表,說這孫陰陽咋還不來呢?上哪陰陽去了?刁美芬跺腳急道不會吧,跟說好的。孫陰陽不來,套開不了?。〉綍r候扣他一半喜喜錢。

烏鴉嘴!于二反口啐道。

刁美芬立時住嘴。女記者笑這對夫妻,退到一邊。小伙子關(guān)上鏡頭。采訪告一段落。

于德壽,于二爹,葛優(yōu)癱般在一張?zhí)珟熞紊?。太陽毒嘩嘩瞅他,他說良辰時刻不到,孫陰陽就不到。

來了來了。刁美芬眼尖,就見孫陰陽一襲白衣,飄飄欲仙,一步三搖,手持一圓盤,近了才知是羅盤,腋下夾卷東西,飄然而至。

好一派仙風(fēng)道骨。小地方出這么個人物,精靈古怪,也是了得。

身后竟跟名乞丐!托一空碗,持一竹竿,衣衫襤褸,頭發(fā)蓬亂,滿臉污垢,眾人眼斜心驚瞅他,他滿不在乎。

于二的臉簾子似地就拉下來了。

場面果然鎮(zhèn)住。鑼鼓停了,交頭接耳的不再咬耳朵,人們攏過來,瞅?qū)O陰陽。孫陰陽掉過來轉(zhuǎn)過去,踩塊地方,輕拿輕放腋下東西;唰一聳肩頭,一抬胳膊,抖高袖子,甩開膀子,拿妖做法樣。

乞丐見人越圍越多,抱空碗與竹杖于胸,眾目睽睽下,仰面躺倒,捉虱自吃。

人們吁聲一片,冷氣倒抽。

于二打個激靈,頭上的汗珠爭先恐后往外冒。

請人如請神,陣地眼見交給孫陰陽,看他咋樣!

看一眼頭頂上的太陽,孫陰陽朗聲說良辰吉時已到,炮聲請——剎時炮聲大作,藥粒紙屑賽下雨。孫陰陽踩著尾音兒,手中羅盤嘩嘩作響,時而舉過頭頂,時而彎腰屈躬,時而龍行擺步,時而側(cè)耳諦聽,口中咒語不斷:

凡炭脈者,視其山石,數(shù)石則行,青石砂石則否。察其土有黑苗,測其石之層數(shù),避其泌水之潦。因上以知下,因近以知遠……八方神煞,二十四山,五音,十二界星,二十八宿,生辰八字,九宮,大小利月,流年運氣,各星主事,都給俺聽好了:此時此刻,此地此山,納音五行相生相攜,此方位吉利,此時刻吉利,此地此口即可破門。來呀,開挖窯口——

香裱供品早就備足,美芬趕緊用木盤托了過來。

孫陰陽雙膝跪地,三拜九叩,口中直呼:山神鬼神土地神窯爺神黑炭神各路諸神,神靈保佑,保佑于家老二,開窯順遂,大吉大利。于二跟著跪,磕了仨響頭。

瞬間鑼鼓又起,鞭炮齊鳴。

先是開場震神呼神,如今是收場謝神送神。

人心尖尖都叫孫陰陽拽住,一口氣叫他吊住,身形兒矮了許多。為抓拍各個角度,忙壞了攝像小伙子。孫陰陽懷中掏出張紙,對著太陽,嘩抖開,遞與于二,叫他念。刁美芬手持木盤,往前湊,紙上到底寫著什么?

于二展紙,從頭至尾細觀一遍,正待張口,孫陰陽一把扯過,問老爺子可曾來否?來了。于二滿臉羞愧,汗珠爭先恐后出來。請老太爺!孫陰陽垂目低首,聲音像從地底下發(fā)出。眾人閃出條道。于二站起,三步兩步去扶父親。于德壽沖孫陰陽一抱拳。孫陰陽面露喜色,一抱拳說老太爺請了。兩人四目相交,火花迸射,如短兵相接,刀光火影,云電相擊,片刻便偃旗息鼓,心領(lǐng)神會,云歇雨住。到底人閱歷深,米粒吃得多,道也著得深。于德壽連說幾個好,顫顫巍巍跪下,于二也跟跪下來。手中木盤遞于旁人,美芬也欲下跪。

陰人后退!孫陰陽眼神利劍一樣逼過來,鼻孔里吐出四字。雙肩一抖,展紙于德壽,說老太爺識文斷字,開窯祭文還得由老太爺告念。耕讀傳家要緊哪!于德壽接過紙文,側(cè)頭對于二說。父親教訓(xùn)得是。于二滿臉惶愧,

……于惟于煤,利用不匱。谷粟齊美,千金媲貴。是日至寶,獲之罕艱。竭心我求,乃在茲山。泰遠滋至,……閣閭永利。鑿工處始,成務(wù)冀終。潛相予治,允資神功。

文詞縐縐,于二聽了個大概。

開窯!孫陰陽大叫一聲,于二跟著振臂一揮,四個精干后生,身穿紅綢衣褲,手持掛著紅綢繡球的新鍬,踢陣步走過來,象征性挖幾下退到一邊。于二待要起身,孫陰陽擺手制止,拿起羅盤,沖乞丐嘩嘩搖了兩下。

眾人尋聲望去。

乞丐二郎腿高蹺,鼾聲如雷。小伙子正圍著他拍攝,像攝魂拿魄。乞丐渾然坐起,抹把臉,伸懶腰,懷間掏出炭塊,烏黑發(fā)亮,塞嘴里,兀自大嚼,咯嘣聲不絕于耳,疹得人后背冒冷汗。眾人更是驚愕,見乞丐滿嘴煤渣子,駭?shù)弥蓖笸?。攝像機都黑了屏。

這煤竟然能吃?漂亮女記者瞠目結(jié)舌直著嗓子叫。

還治婦人月經(jīng)不調(diào),產(chǎn)后兒枕呢!孫陰陽滿臉得意。

乞丐咽口煤渣子,張口就唱:

一進窯場觀四方,坐北朝南細端詳。開采燒香要破土,正在那普口上。作頭的,心力眼力能力名譽,如同那浩月照八方,開窯的那洪福齊天蓋無雙。

這是送喜歌要喜喜錢哩。眾人恍然大悟。有的掏耳捋發(fā),想聽得再仔細些。于德壽大叫快請喜喜錢。刁美芬一路小跑到輛摩托車旁,后座里拎出個手提包,摸出紅紙包。只聽那乞丐又唱:

天開倉,地開庫,天巧地拙神開路。墊窯場,開柜房,買賣就在今晚上。側(cè)楞挖煤不歇工,槽拉車裝兩下分?!诿翰秽兀酌翰槐?,哪家交界也挨不著!天道旱巴巴,于二開煤口,賽如灑甘霖。

于德壽高叫賞喜錢——恰好一口老痰上來,糊啞了喉嚨。美芬將紅包遞于德壽手上。于德壽雙手捧給孫陰陽。孫陰陽一只手接了,一掂又一捻,眼睛瞟乞丐。乞丐會意,又唱起來:

一進窯場寒了心,黃蒿長得幾丈深。幾丈深拔不掉。作頭老板急得上了吊。眾伙計受瓦斯,一個一個瞪眼閉了氣……

這叫啥話?老孫你這唱得哪出?于德壽高叫,鑼還沒倒,窯還沒開,你就給我倒灶!加賞錢——有有有。于二也急急站起來。美芬趕緊又摸出個紅包,比先前厚實了些,臉色較先前難看了些,交給于德壽。陰陽的口,沒梁的斗。于家這一鍬子下去,還仰仗您老人家呢!于德壽將紅包交給孫陰陽。咱哥倆,誰跟誰!有個意思就行了。孫陰陽推辭著揣在腰間,沖乞丐說再唱次喜歌吧。

乞丐又唱起來,唱完依舊躺下,捉虱自吃。

2

于二生怕冷落了一個公家人,瞅這個瞄那個,見都屏氣凝神瞧孫陰陽,很開眼的樣子,心稍寬。敝舍略備薄酒,請各位務(wù)必賞光。他朝眾人抱拳,眼神里全是乞求。于老板不是要請公家人講話?孫陰陽腰板一挺,脖子一梗,一幅謙虛禮讓。你搞這個他們還講什么話?轉(zhuǎn)過頭看著老胡,一群公家人當中老胡資格最老。老胡笑呵呵說我們捧個人場,兩肩抬張嘴,就剩下吃于老板開張酒了。孫陰陽清清嗓子說你們要不講,我這里真還有幾句話要講,老少爺們,受老太爺委托,借此寶地,趁此良時,給大家看樣?xùn)|西——拾起放地上的東西,解開紅綢帶,嘩展在胸前,像他變成了一堵墻。人們又折回來,生怕錯過好戲。孫陰陽不動聲色,探出頭來,用眼神招呼人們。于二心說這唱得哪出?這么大事,父親竟事先沒說一聲!

于德壽由兒媳攙扶,倚老賣老立起,點著拐杖,一步三搖,穿過人群,挨到孫陰陽身邊,返轉(zhuǎn)身,與他站成一排,腮幫子一拱一拱,胡子一翹一翹說這是于家神則族譜。孫陰陽說經(jīng)慎密推算,于老太爺是于成龍第15代孫。于成龍大家都知道吧?大清官——有人點頭,有人沒反應(yīng)過來,孫陰陽又說照此推算,于老板便是老于公第16代孫。這是族譜,譜系脈絡(luò)分明,神位齊全,輩字嚴整。按輩字推算,于老板該屬‘漢字輩。叫——

于漢文。于德壽肅著臉說。

孫陰陽扭過臉問于二對吧。

于二慌忙點頭說沒錯。咱排行老二,老大于漢武年輕時上山打柴,叫狼叼走。老父念叨大哥,呼我兒我兒,外人于二于二叫順了嘴,學(xué)名兒反倒忘了。于二憨自笑兩聲,笑容僵在臉上,心里一個勁問自己我是誰?誰是于漢文?有人起哄說于漢文這名兒好啊,完了又小聲嘀咕于家啥時和于成龍掛上鉤了?

大家別急,容我細細道來。孫陰陽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說熟讀歷史者都知道,歷史上有兩個于成龍。一個是山西永寧人稱大于公;一個漢軍鑲紅旗人稱小于公,都任過直隸巡撫,都是有名的清官,又都為查黑煤窯而微服私訪過。小于公到過咱牛家垣沒?無考證。但大于公實實在在來過,一住幾個月。剛來時他老人家隱姓埋名,微服私訪,親自下窯體察民情。后其身份被隨行人員道破,因他們實在受不了這份焦苦。于公等便被窯主熱情款待,一位還將千金許給他。大家也許要問于公不是清官嗎,怎能隨便吃人飯,娶人家小姐?各位想想,自古以來人皆有七情六欲,清官也是人哪!女兒家清秀端莊,哪個男人不動心!沒多久小姐便身懷有孕。于公到任沒幾月其子出生,此便于家在牛家垣第一代子嗣。因于公德盛,于家香火旺盛,于氏子孫延續(xù)至今仍綿綿瓜瓞整整16代,不,是17代。大家請看這是族系和輩字。有人便湊上去細看,果然族系分明,族枝龐大,輩字合卯,字字鏗鏘。

好小子,怪不得這幾年倒騰山貨順風(fēng)順水,發(fā)財發(fā)福,原來有祖上蔭德。就有親鄰、同學(xué)、朋友過來抱于二的肩。

于二確是倒騰山貨起家。

孫陰陽慢條斯理卷收族譜說,今天為啥在此大張旗鼓抖露家族譜系這事兒?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今兒來的男女老少,公捧私交都是于老板貴人,遇事多照應(yīng),與人方便與己積善積德,相信于老板致富不忘鄉(xiāng)里,不忘親朋,不忘大家。于老板表個態(tài)吧!

臉上泛著紅光,于二看一眼于德壽和孫陰陽,對眾人說于二山野漢子,沒見過多少世面,有事求到大伙兒門下,別說不識得就行;大伙有事用得著于二,盡管開口,絕不會叫臉皮兒掉地上!

驟起的鑼鼓聲淹沒了于二聲音。

3

真像乞丐所唱,天道大旱,于二開窯賽如灑甘霖。

灑甘霖就值得慶賀!于二家。

為遮陽蔽日擋風(fēng)沙,小八間庭院半頂都蒙上帆布。太陽從帆布眼鉆進來,一束一束光柱子打人們身上,賽舞臺上的鐳射。

十幾套桌凳已經(jīng)擺好。西檐墻下一溜霸王灶,旁忙碌著幾個廚子,胸掛圍裙,周圍長條案板,盤兒碟兒,鍋碗筷盆,一溜兒排開,像排開了兵布開了陣。煎、炸、蒸、燉、炒、燴、鹵,廚子們看家本領(lǐng)全使出來了。脖上搭條毛巾,擦得快汗珠子冒得快。飯菜香氣叫他們揮攆得到處都是。他們簡直成了制造和出產(chǎn)香氣的人。不知誰家狗和雞,逡巡著,密謀著,焦慮著,揣摩著,像要來場暴動。

賓客都隨了禮,三五成群圍坐桌邊,等著上菜。

女記者趕著交稿,飯顧不上吃,帶扛攝像機的小伙子走了。

稅務(wù)員老胡,工商所小龔,土地所老麻,國土局小房,幾個笑瞇瞇坐在明堂角落一張桌邊。已經(jīng)商量過免了隨禮,是代表單位和一把手來的,制服在身,肩負公務(wù),臉上分明寫著理直氣壯。不知哪個提起私交。老胡說按論私人交情,咱就得隨份禮??晒枪绞撬剑阶詈梅珠_,攪在一起,到時候交情談不上,工作也做不好,你們說是不是?再說他于二能收咱的禮?那不打他臉斷他人脈和財路嘛!其他幾人附和點頭稱是。

于二夫婦跑來跑去,已顧頭顧不得尾了。但著三忙倆依然記著老胡等人。因是公家人,以后擦著抹著地兒多,老胡他們被讓明堂正中,又請到西上屋,寬敞,就他們一桌,相當于雅間。

桌子安得差不多了,總管高呼開飯——

東上房簾子被人打起,小碎步攆著八個姑娘,像舞臺上丫環(huán)出場,上身穿白底藍碎花紅綢鑲邊盤扣對襟小襖,下身穿黑褲子腳穿黑絨舞蹈鞋,一條粗長辮子繞肩搭胸前,都十七、八模樣,髖腰扭得有些夸張,飄向灶間,端菜上碗。炒菜師傅看得直瞪眼,熱油濺在胳膊上,齜牙咧嘴在圍裙上蹭,眼神又落回鍋里,鍋里的肉油汪汪。

還有這一手?是調(diào)動了所有資源嘛!

這頓飯有的吃了,叫秀色可餐!

先張口咋舌后議論紛紛。對姑娘品頭論足,盼著最漂亮的那個能上自己這桌。

先涼后熱,涼四盤八碟,熱四碗四燒:紅燒喇嘛苜蓿土豆燉牛肉;最后主食跟著兩湯。主食油糕扁食。油糕步步登高,扁食交子有財運,寓意各別。兩湯:蓮子銀耳湯甜絲絲,紫菜蛋湯清淡型??梢哉f葷素搭配,要吃有吃要喝有喝。一道菜一道菜被姑娘們端上來。本來很普通的菜,被姑娘們翹著蓮花指來來回回這么一端,立增幾份香氣,廚子手藝也被捧到十二分??腿藗兂缘貌粌H歡且?guī)Я搜?,吃一嘴便放下筷,看一眼姑娘們,生怕她們笑話。其實不是怕她們笑話,是怕壞了自己形象,也不是怕壞了自己形象,是男人見到漂亮姑娘下意識一種本能。生吞活剝狼吞虎咽?沒教養(yǎng)!樣子是做給人看的。

于二的席面叫人開了眼喂了胃解了饞。還是人家活絡(luò),又不知從哪請高人調(diào)教出這幫水仙花一般的姑娘,搔首弄姿來上菜,豈不更開胃更解饞?其實哪是開胃,是吊胃,更饞人,眼飽肚更饞的饞!人都說深山出俊鳥,經(jīng)人一調(diào)理,個個賽如展翅欲飛的金鳳凰,下凡下界的九仙女,招惹得報名當?shù)V工小伙踏破了門檻兒擠破了頭,本村外村的,遠的近的,甚至河南、陜西、四川在附近磚廠打工的民工都紛至沓來。

這叫啥?效應(yīng)。

老胡說于二這招是一箭三雕借船出海借雞下蛋高明之至!

打頭姑娘叫楊玲,身形嬌俏,臉如明月,一笑兩個似露非露小酒窩,似媚非媚含情目,那神情兒,那姿態(tài)兒,那水靈勁兒,可著勁兒往人心里鉆。她給老胡這桌布菜。一進屋老胡小龔一干人眼光嘩就沖楊玲射過去,她不卑不亢,笑盈盈照單全收。一干男人不由心下暗道:別看這姑娘年紀小,卻見過些眉高眼低,掠過些大世面。楊玲垂著眼皮,或抵擋或撩拔著這些熱烈而毫無顧忌的眼柱子,低眉順眼葷素搭配布好菜,擺好筷,一一滿酒。滿酒時滴酒沒灑,這更讓一干人吃驚,吃驚的不僅是楊玲,是于二這里水太深,以后再踏這里恐怕要留心腳下了。

一桌子飯菜看著老胡他們,老胡他們也看著一桌子飯菜。都不說話。楊玲站在一邊,兩手乍著,微微笑著。人們齊看老胡。老胡不動誰敢動!總得動吧!老胡瞅酒盅盅里映出人影兒,說弟兄們,咱都隨些禮吧。禮是人情世故,禮尚往來,禮多人不怪,禮輕人義重,不要讓于老板輕看了咱這些公家人。說著就摸口袋。老麻急了,像老胡摸他的口袋一樣,沉下臉說老胡你咋回事兒你?吃草倒嚼?一會兒說不上一會兒又說上。你耍自己可以,連大伙兒一起耍!老胡本想說誰耍誰了?咱還不知被誰當猴耍哩!卻說不出,抬下巴掃下滿桌子菜,說人家盛情不薄,咱臉皮也不能薄么!再說以后打交道也不僅限于公家事!白吃人家這頓飯咱不裝孫子嗎?小龔小房年輕會來事兒,又有眼色,聽老胡一說便慫恿,說誰在理咱聽誰的,老胡說隨咱就隨。斜過身子掏各自口袋,索索捻出五張十塊交給老胡,其他人趕緊跟風(fēng),都瞅著站在旁邊的楊玲。楊玲不動聲色,也不看他們。

老麻氣鼓鼓坐著不動,扭頭瞅右首的小龔左首的小房,壓低聲兒說原來你們都是早商量好早準備好的?來時都說不隨禮,給于老板個下馬威瞅?咋都掏出大禮來了?楊玲知趣,慢慢退到門口,看院里川息人流。老胡板了臉咂嘴說禮錢都是借得花,今天你隨他,明天他隨你,能吃個啥虧!你看你這人,人太實,連個玩笑都開不得,捅個窟窿也放不出個屁。以后再出來,啥也不能跟你說,啥也不能跟你商量。不帶的?你那河?xùn)|獅吼大老虎母夜叉沒批給你?這話咋說的!一提女人老麻更急了眼說明明是商量好說不隨禮所以我沒帶嘛!老胡一揮手說好了,我先替你墊上。又偷覷一眼楊玲。

楊玲故意不看他們,剛才的熱鬧已全落在眼里,心說這些公家人不僅膽兒肥還心眼實,就不怕她原封不動端話給老板!背后嚼人舌根子,村里人還曉得背過人面兒呢!看來公家人是啥都敢公開說。

外面桌上已啟了筷,一片咀嚼聲,杯盤碰撞聲。

本想在討于二個巧,賣個好,不想自家人不和先晾了底。老胡心知肚明,多少出于楊玲這小姑娘面子,說到底心里還是沖著于二,沖著自己的頂頭上司!老胡最后兜底,抽回面額大的,搌出面額小的,右手拇指食指微張,呸呸指肚上啐兩口,捻著數(shù)一遍,一共四百五,滿桌九人。招手叫過楊玲。楊玲笑盈盈飄到老胡跟前,眼里放些亮光。老胡說把這交給管賬先生。不,直接交給于老板,就說公家人的臉面值錢著哩。楊玲遲疑接過禮錢,走到門口回身問隨禮都要寫名字,咋記你們的名字?眾人又一起看著老胡。老胡說記不記吧,此桌九尊神,一說公家人你老板就明白。眾人都說九尊神再貼切不過。說老胡真有兩下。楊玲一閃身,跨過門檻兒,出去又站回來,看他們你推我讓唱好戲。

一番推辭,老胡終于動了筷,大家也跟著動了筷。酒過三巡,聊勁十足卻找不著聊點。單位的事顯然不合時宜;風(fēng)月倒是最保險,可似乎也不妥;說點帶色的笑話也不行,有楊玲在,別熏著人小姑娘。聊煤窯最對景兒。就說開窯前景肯定錯不了,說人這輩子還是做老板最舒坦,說于二有福氣也有眼光。

菜,一道一道地布,一道一道地品;酒,一壺一壺地斟,一盅一盅地干。壺錫箔鑄,提手里沉沉的;青花瓷小酒盅,捏在手里,巧巧的。楊玲手腕子都有些酸。等主食蛋湯上來,一干人差不多醉了六七分。老胡斜著眼問正上餃子的楊玲多大了。楊玲說十七了。老胡往椅子上一靠,仰臉看著天花板說比我閨女還小一歲哩。老麻接了口,帶著嗆味兒說要是兒子定親算了。老胡嘿嘿笑說這屁你可放對了。小龔小房放聲就笑。小房竄皮酒,臉紅得像猴屁股,一笑,軟乎乎的黍米油糕從嘴里流出來,更像拉屎的猴屁股;小龔滋一聲,一盅小酒下肚,倒像真放了個短屁。上不了臺面的癩皮狗!老胡低低操一聲。見楊玲的辮子在腰間晃來晃去,禁不住就抓在手里,撫弄著說于老板開煤礦放出煤黑面子,可別糟蹋了這些水嫩山花兒!感到辮子被人捏手里,楊玲轉(zhuǎn)身就躲,用力一掙,人跑出幾步開外,辮子卻留在老胡手里。

原來是條假辮子。

露出一頭短發(fā)的楊玲站在門口,滿眼驚恐看著老胡。一時眾人都傻了眼。咋回事?原來為給這八位姑娘塑山姑形象,于二請來的人一律要求姑娘梳假辮子,后垂能打在腰際前繞能打在前胸。當然有真辮子自然最好。楊玲沒有,自然戴了假辮子。眾人繞口說原來是假的。老胡一翻白眼說別胡說,啥假的!怎么看都像真的。楊玲站在門口,嘴噘著,一副受委屈的樣子。她直性子,要在平時早跟人急眼了,可眼下不行。于二早千叮嚀萬囑咐過:客人再刁難,都不準拌嘴甩臉子,更不準當眾哭鬧,如做不到這幾條,就等于給他砸場子,后果很嚴重:工錢全扣,吃這頓席?沒門。窯廠永不錄用。一天十塊,上好一頓飯,還能進窯廠掙工資,這好事不僅姑娘看重,關(guān)鍵是家里人慫恿得不行。楊玲家更是。

老胡瞇眼說跑啥跑!能吃了你!其他人都吃飽喝足,有用小指長指甲剔牙,有的還在喝湯,他們見老胡看楊玲,都咧嘴傻笑。早有好事者請來于二。于二進門就抱拳,圓場子話說了一籮筐又一笸籮,說不好意思讓公家人見笑!這些姑娘雖說早集訓(xùn)些時日,可畢竟沒見過世面,頭發(fā)長見識短。轉(zhuǎn)頭訓(xùn)斥楊玲咋侍候的?還不向胡科長道歉?今天工錢不想要了?楊玲不瞅于二只看老胡,眼神里全是艾怨,既不說也不走,低頭站著。于二轉(zhuǎn)頭要沖楊玲吼。老胡搖晃著站起,走過來拍楊玲的肩,說不怪她,她侍候得很好!我老胡替她求個情,責(zé)罰就免了??!我看她是棵好苗苗,你要好好培養(yǎng)她。楊玲一扭身,氣噘噘走出屋子,和救火似趕來的刁美芬打個對面,又被堵回來。

刁美芬楊柳似地擺到老胡面前,無師自通說樹彎裁自直,新人嘛就得調(diào)教。扳住楊玲肩頭,拿捏著走到老胡跟前,貼著楊玲耳朵說服個軟,就說胡大爺別生氣,生氣不好,以后打交道的日子長了,少不了擔(dān)待我們。順勢捅推楊玲。楊玲依然繃著嘴,臉憋得通紅,就是不說話。刁美芬伸出食指戳楊玲額頭,說平時那個潑辣勁兒哪去了?真是狗頭上不了正席。楊玲到底受不了這份窘,眼淚嘩一下出來,抹一把又堵氣走到院里。人們都朝這邊看,卻又不敢過來。于二指著楊玲背影,滿臉怒其不爭哀其不幸,說老胡你看,我還想好好調(diào)教她到窯上當個出納什么的,你看這,哪是塊料?刁美芬也幫腔說給好臉不識!老胡咧嘴一笑,瞅瞅院里掰弄指頭的楊玲,假辮子推給刁美芬,說這性子還真叫人喜歡!不過得好生調(diào)教。玉不琢不成器嘛。刁美芬咬牙切齒沖著窗外的楊玲說下來看咋收拾你!楊玲正好回過頭來看屋里,見老板娘說她的不是,就又低下頭。

一番假意訓(xùn)斥終于平穩(wěn)了局面。

老胡一拍腦門跌足嘆息,說瞧我這記性,該請老爺子過這桌,大家樂呵樂呵。于二抱歉說家父從不上席,一碗面足矣。

就在剛才,刁美芬親自給于德壽端了碗面條。這于德壽從小天資聰穎,讀過不少書,博聞強記,滿腹經(jīng)綸,老伴走得早,“讀書誤盡一生春”,因為一肚子學(xué)問,難免斯文滿嘴,運動過來難免嗆幾口水。自此誰請飯他都不上席,就喜歡默不吭聲坐無人處吃碗熱乎乎西紅柿炸醬面。今天自家辦事,他依然坐個小凳子,一碗面條吃得有條不紊若有所思。一只母雞被吵吵嚷嚷的人們逼得走投無路,見于德壽獨享清靜,就揣了一腔心事,低頭尋尋覓覓踱過來。正好一根面條不慎掉主人腳面上,雞嘴快,一下?lián)屩脑谧炖?。誰知于德壽早有準備,筷子含嘴里,騰出右手,猛捉住雞脖子,兩指一夾,雞嘴被迫張開,愣摳出那根面條,嘴里還說給你的就是給你的,不給你的不能你瞎吃。有人瞧見這一幕,笑說老爺子人太小氣,跟母雞搶根面條至于嗎?于德壽不在乎,依然吃得有滋有味。吃完打個飽嗝,碗往地上一擱,兩手夾在兩腿間,垂個頭,不知想心事還是瞇盹兒,跟剛才開窯抖肩朗聲祭念的于德壽判若兩人。

4

老胡那一桌是最后撤的??腿藗冴戧懤m(xù)續(xù)走了。幫忙的伙計搬桌椅板凳,洗碗涮鍋,拆棚撤灶,挑桶擔(dān)泔水,活兒做完做好也都走了。于二夫婦送走老胡一干人,楊玲自知理虧,既沒吃飯也沒要工錢,氣咻咻走了。只剩于二一家。

于德壽起身回屋,坐在太師椅上閉目養(yǎng)神,聽到于二嘩啦啦擺弄禮單,便問都走了?于二看一眼父親,說都走了。于德壽挺身坐起說,老二家的,關(guān)街門。刁美芬噔噔跑出去,吱呀關(guān)了街門,緊著步子趕回屋。于德壽兩手扶太師椅,雙目緊視于二說先不要看禮單,先把那族譜神則給我恭恭敬敬掛好了。每天早行晨禮凈手上香,晚叩四頭,凈手上香,那是你祖宗爺!記下了?于二說記下了,回身炕上抱起族譜神則,意欲交給妻子。于德壽威嚴十足說你親自掛!現(xiàn)在就掛!于二只好踩凳上墻。刁美芬臉上的光一點點黯下去,本想退出,卻聽于德壽叫住她,說老二家的,賬都交到了你手上。你給我念念,誰家隨了多少禮。刁美芬臉上的神色慢慢緩些過來,

西河灘舅舅們?nèi)俏鍓K。

小氣!于德壽鼻孔里哼出兩字。

于二同學(xué)龐成四則三狗趙五娃黎二小們都是十塊。

寡淡!于德壽瞇著眼,牙縫里吐出兩字。

公家人不少都十塊。

沒格局。于德壽的眼干脆瞇上了。

爹,照您吩咐神則掛好了,譜族也收好了。對了這是老胡他們那一桌隨的禮。于二從褲兜里掏出楊玲交待給他的四百五十塊,遞給妻子,刁美芬接過放在桌上。于德壽拖了長音問送他們紅包多少?于二說每人五十。于德壽伸手摸桌上的煙袋子。于二趕緊遞給他。飯后一袋煙,賽如活神仙。于德壽說這些瞎慫,今兒看似出點血,以后打著公家旗號不知沾染咱多少。老二你可得提防,狗啃骨頭骨頭硬,狗吃臭肉肉也香。于二說明白,問孫陰陽和那乞丐咋辦?人多事雜顧不及他們,眼道里沒見二人回來。于德壽說早喂飽了。乞丐是孫陰陽小舅子,二人穿連襠褲。他們永世不會來了。不過對咱于家來說,他們確實幫了大忙!花千兒八百,值!煙從于德壽鼻里竄到肚里,又吐出來。于二說好歹留他們吃頓飯!在外人眼里算咱盡了義。于德壽說他們沒臉吃,也看不上這頓飯!擺手示意他們出去。于二夫婦躡手躡腳出來,輕掩房門,側(cè)耳細聽,鼾聲已起。

美芬:

窯開工,正逢國家改革開放大力發(fā)展經(jīng)濟之時。煤炭作為重工業(yè)基礎(chǔ)能源,哪個行業(yè)都離不得。所以十幾年來,咱烏金滾滾,確實掙了不少。正是人要走運錢都嘩嘩往口袋里鉆,誰都擋不住??赡闾摌s心膨脹也擋不住啊。你越來越拔扶(跋扈)。我考慮三點原因。第一你家境好,五朵金花你排行老五,爹媽疼你多些,又看我這個女婿有能耐能折騰,初開煤窯時資助我們不少。要不然開窯辦手續(xù),跑黑道送紅包,我那么足底氣!這得感謝你爹。當你面說是借給我,后都入成股金,股權(quán)記你名下。幾年下來你身價幾乎超過了我。今天你大概擁資千萬吧。腰板子硬了你實不該和我蹬鼻子上臉吧。第二你懂會計。十幾年你掌控窯上財政大權(quán)。資金流入流出,債權(quán)債務(wù),盈余虧損,你比我清楚,說起來頭頭是道,說明你有能力。攤上這么個精明老婆,我沒啥不放心的!可你不該事事如繩捆我呀!第三你憑敏感神經(jīng)發(fā)現(xiàn)男人有錢就變壞。有錢男人就像你說的活得既累又瀟灑!你既操心窯上又操心我身邊,一有女的出現(xiàn)你就“清君側(cè)”。所以你耗的心血比一般女人大得多,所以老得快。這也難怪。盡管后來大用補品做美容,還是掩藏不住你紅顏滾滾而逝。

真難為你!

窯上出納,招一個你給打發(fā)一個,但凡有些姿色就更不用說了,一個月都待不下來。你辭退她們理由很充分。從楊玲到小芳,小張,小馬,小馮,小畢,小巫,老董,小軻,楊紅……大概兩打也多?,F(xiàn)如今這個朱燦,算是幸免于難的一位,做6年之久,太不易了。我就納悶兒,她是咋跟你處的?也是,你該和人好好相處了,太霸道了不好。你說做女人難,我說做男人更難。家里養(yǎng)一個母夜叉母老虎如你這般的老婆,叫男人情何以堪!為偷稅漏稅,少繳這費那費,少付工資,我費盡心計,請客送禮,歌廳出舞廳進,常在河邊走焉能不濕鞋?不沾不行!

可我真不想離婚。盡管現(xiàn)在離婚成了熱門話題。身邊一些老板朋友錢袋鼓了,肚子大了,色膽情欲也就肥了,一腳踹了黃臉婆,娶如花似玉大姑娘進門。老夫少妻能走多遠?有人也動員我。我說我不解散第一次婚姻,后遺癥太大太多,弄不好會身敗名裂。我想家里紅旗萬萬不能倒,但外面彩旗可以隨意飄。為啥?一個四十大幾的男人,身邊挎?zhèn)€小美人,光鮮倒是光鮮,可她壓不住陣腳撐不起男人心里那層天。有時男人的天就得靠女人撐。所以美芬你放心,我不會和你主動提出離婚。但如果你實在想離我也毫無辦法。再說不是發(fā)生一連串變故,技術(shù)整改,資源整合,窯頂塌方,開發(fā)旅游資源,我也不會這么快見血光,倒大霉,賠盡血本。你為守住一份家業(yè),為仨孩子保住你名下那份財產(chǎn),堅決提出離婚,我同意。

唉,說這些,有啥用!

這暗無天日的日子我慢慢適應(yīng)了。在這些日子里,我想些什么呢?做過的事,錯在哪兒,失在哪兒,劍走偏鋒,自己頭腦發(fā)熱,做事不留后路!以后的路或許只有一條,無須去想。更多想女人,你是我結(jié)發(fā)妻子卻想得少。和我好過的女人,也想,但也少。一想到她們笑瞇瞇數(shù)錢的樣子我就惡心。有個女人特別,一想起她我心里就暖,像我媽。她是誰?不能告訴你。要不你又該吃醋了。要時光能倒流,少做些惡事,多積善積德,我下場也就不是今天!就到這兒快熄燈了。

于二? 親筆

1

煤窯很快上馬,全線生產(chǎn)。訂單如雪片般飛來。

年輕力壯的小伙子爭著當?shù)V工。

那時礦工吃香啊!頭戴安全帽,身穿畢嘰藍色制服,腳蹬高腰雨靴,威風(fēng)精神,關(guān)鍵是好找對象。只要一下井就有媒婆來提親。有了這種效應(yīng),牛家垣附近村鎮(zhèn)光棍們,搶著下一兩年井,手頭寬裕,搭巢壘窩,過上飯有人做被窩有人暖的舒心日子。甚至有外地民工,先和對眼寡婦明來暗往,后見窯上采煤穩(wěn)定,來錢容易,索性兩張鋪蓋搬一塊,便有了起房蓋屋的謀劃,做日久天長的念想。每接到礦工喜糖,于二逢人就散,開口就講我于二為國做多少貢獻,我看不見國家主席也看不見,可我這煤窯為有情人牽橋搭線,拉動婚姻產(chǎn)業(yè),我可是親眼看見了。可以說于二富了,帶動大批煤礦工人也富了。肚里漸漸有了油水的人們,繁衍生丁,沒幾年工夫,牛家垣一帶,人氣喧騰,五畜六旺,一派繁鬧景象。

一天于二正和幾個煤棧老板敲定全年銷運訂單,其中就有鮑老板。當年嬌俏可愛的楊玲挺個大肚子,妊娠斑蝴蝶樣,在臉上振翅欲飛。她跨進辦公室,昂頭站在于二面前。

咋,有事?

俺要辭職。

干得好好的,為啥要辭職?為培養(yǎng)你做出納統(tǒng)計,窯上沒少投資,怎么說走就走?

楊玲指指肚子。

我把這茬給忘了。于二轉(zhuǎn)頭對合作者們說你們看我業(yè)務(wù)有多好,連女職工坐月子時間都擠沒了。

于老板,小楊不是給你生產(chǎn)坐月子吧?鮑老板笑說。

胡球鬧,啥玩笑也能開!于二飛快看眼眾人,瞅眼楊玲,說楊玲早名花有主了。

俺這兒不時興開這種玩笑。再說于總被人監(jiān)管,比啥委還啥委!管人的叫啥委呢?楊玲抿嘴一樂,別人沒笑她先笑了。

小楊你把工資領(lǐng)了。還有啥說的?于二轉(zhuǎn)向楊玲。

該領(lǐng)的俺都領(lǐng)了,也沒啥可說的,就是刁阿姨太霸道。這些年她指派俺干這干那。原來俺覺得在一塊做事,又是你家攤子,干就干吧??砂惩χ蠖亲樱瞬璧顾徽f,還要洗腳啥的,又不是她的使喚丫頭,俺是工人。都沒想到楊玲啥話都敢說。

于二臉色變的一點點難看。

這不說,刁阿姨還時時監(jiān)管俺的言行,今天跟于總匯報工作說幾句話笑幾聲她都記著,冷言冷語挖苦諷刺,動不動就甩臉子給人看。俺實在是受不了。給了誰都受不了。楊玲流下了淚。

原來嫂夫人還有這么一手!老鮑說。

女人嘛,對女人就是……有人無師自通。

尊夫人哪去了?老鮑探頭向外看。

有個捐款儀式,我讓她去參加,離得一會兒是一會兒。于二說。

刁美芬太刁了。于二擺手示意楊玲出去,點根煙狠抽一口。

打入冷宮或者吊銷她營業(yè)執(zhí)照不就行了。剛?cè)⒘四贻p太太的老鮑說話總是一步到位。

不說她。老鮑你這兒三萬噸夠不?于二推推訂單,扯開話題。

說誰哩?誰背后嚼我舌頭?刁美芬氣昂昂走進來。

我這兒三萬噸一準夠。老鮑顧不得打招呼,趕緊溜了。

其他人也都像腳下踩了西瓜皮。

怎么回事,我一來他們咋都走呀?老鮑——刁美芬沖老鮑喊。

有事還得進城一趟。老鮑開車一溜煙走了。

氣死我了。捐款的時候,孩子們在老師指揮下,為我獻花鼓掌,刁美芬回到辦公室,還沒問她就自己說開了。于二拉個臉,吹杯子里的茶沫子說這不好事兒嗎,氣啥氣。刁美芬說我氣的不是這個,完了我走時,那些孩子們都一個一個像不認識我,有一小子愣頭愣腦,竟瘋玩得踩我一腳。老師們更可氣,剛送我兩步就要回去,說有課要上。于二說你要人家咋樣?你不就捐五千塊錢嘛!刁美芬給自己倒了杯水,說最起碼得感恩戴德,樣子也得做做吧。要在古代,別人對你施以恩惠,還不跪到人腳下感激涕零!于二的氣上來了,說咱自愿捐的,干嗎要讓人家永世永代記住你的恩德!那你是花錢買恩德,還是自愿捐?刁美芬想不通了,說我捐錢,他們感謝一下,難道不應(yīng)該!有你想通的一天。眼下還是想想你的出納問題吧。不等刁美芬再說,于二便把楊玲辭職的事說了。走就走了,有啥了不起!三條腿蛤蟆不好找,兩條腿想掙這份工資的人多的是。刁美芬滿不在乎??村X把你燒的。于二罵道。很快托人又找?guī)讉€出納,可走馬觀花都被刁美芬以這樣那樣理由辭退了。

晚上刁美芬往臉上涂乳液,早躺在床上的于二看一眼妻子,心想他身上的快樂已成深層煤,憑她是再也挖不出來了,心里有些悲哀,猛從床上坐起,席夢思把他彈了老高:你咋回事兒?連個出納都留不住!刁美芬慢騰騰說這不能怪我。窯改礦,規(guī)模越來越大,業(yè)務(wù)當然越來越規(guī)范??纯茨阏业哪切┤耍》夹●T根本就不懂業(yè)務(wù);小張不熟練,小畢是精通些,可我看不慣她那妖妖調(diào)調(diào)騷樣兒,一身狐媚子,放在身邊,整個一高濃度瓦斯,指不定啥時引爆,炸死誰呢!于二說刁美芬你烏鴉嘴!說你多少回了,業(yè)務(wù)不熟練你可以培養(yǎng)她;現(xiàn)在礦上急用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什么騷呀狐呀,你心思用歪了。刁美芬“嗖”站起來,厲聲說正因為急等人才用熟手。培養(yǎng)?培養(yǎng)到啥時候?培養(yǎng)成又要跳槽走了,你能培養(yǎng)?這些年人才流動比你想象得快得多!

于二伸了一食指戳著刁美芬,說你真不可治了,醋壇子一個!就該像老鮑所說把你打入冷宮或者吊銷你婚姻營業(yè)執(zhí)照!刁美芬一聽,兩道眉毛氣得倒豎起來,猛掀開于二被子,說于二你別忘了,你發(fā)家那份根基里有我爹多大功勞!忘恩負義的東西,想過河拆橋?沒那么容易!說我沒治了,醋壇子,看看你找的那些人,什么“豬”啊,“羊”啊,送到哪里去,我看都送到于老板身底下。于二赤條條站起,操起雞毛撣子,說我就知道你用這個壓我半頭,你功勞大是不是?你占的股份大是不是?你身價比我高是不是?告訴你,再大也不能在老子頭上拉屎拉尿!刁美芬伸了頭過來,說就知道你不把我當人看,看看你家老爺子那副德性,一頭扎進于二懷中,死磨硬纏,含混不清說干脆你打死我算了。找個年輕漂亮能干的,給你孩子當后媽!

孩子都在省城讀書。于二聽從父親訓(xùn)誡,有錢一定要讓孩子學(xué)知識,長見識,所以毫不猶豫花大價錢送兒女出去讀書。

篤篤篤……敲門聲不高卻有力,門外傳來于德壽聲音:兒啊,出納我托人給你找來了。

于二應(yīng)一聲,收住打鬧聲,刁美芬卻大罵起來:老不死的,我爹出了那么多資,幫于家那么大忙,媳婦還是瞧不上。宗族觀念,重男輕女!刁美芬放開于二,咬牙切齒沖門外叫。

哼,老爺子頭腦清醒著呢,什么重男輕女,你問問輕不輕他孫女兒?于二拉了被子蓋在身上。

是啊,老爺子對孫女兒,雖比不上孫子可也真親哩。為啥?刁美芬斜躺在床上,慢慢靠過來。

血緣關(guān)系,媳婦永是外人!于二說了這話,趕緊用被蒙住頭。

刁美芬猛撲過去,隔著被子打于二,于二一動不動。刁美芬搔癢他也無濟于事。慢慢從于二身上移開,躺下來,重重嘆了口氣。

老婆,再給我生個兒子吧。于二猛伸出頭來,不容刁美芬說什么,噌噌噌爬到她身上,控制住了她。

真不生我的氣了?真不嫌棄我?

床頭吵架床尾和。勺子碰鍋,哪能真當回事兒!

你真想要兒子?刁美芬顯出少有溫柔。

這么大家業(yè),沒幾個兒子咋行?計劃生育管的是公家人,管不著咱,你放開了生。村東小三樓馬上完工,裝修好了咱立馬搬過去。有人說為啥不到大城市買去,還在窮山溝蓋?我說這兒就是我家,我哪也不去。其實北四環(huán)一帶小別墅早竣工了,兩套,大紅本快發(fā)到咱手上了。省城那套咱不是住好幾年了。記住窮時不露窮相;富時不露有多富,這才是大富。你說咱掙那么多錢,干啥?為誰?還不是為孩子們?所以我就尋思,一個兒子少,你給我生他十個八個,長大了七狼八虎,上陣父子兵,打仗親兄弟,那才叫威風(fēng)!于二摟摟刁美芬。

可我都快四十了。這幾年都忙著監(jiān)管你了,把這事落下了。是該再生一個。可十個八個,你干脆要了我命吧!刁美芬扭動身子,做作地撒嬌。

你要不生,那我可就找別人生去了。于二假意說。

好好,生,生還不行嘛!討厭!

2

日子連著日子。

于二的日子是黑色的,排長隊滾在眼前,心上流淌的卻是金色小溪。這天送走批檢查人員,坐在辦公室喝茶,透過窗玻璃,看一斗一斗煤從窯井里升出來。他喜歡這樣看。朦朦朧朧意念中,斗要升得再快些多好,工人最好不要倒班,連明著夜在井下挖,挖,挖;煤斗川流不息往上送,送,送。這情形,最耐看,也最合他心思。近來省上發(fā)下文件要技改,對工人井下安全作業(yè)、井上生活福利要加大投資。于二大致核算一下,照做會給企業(yè)增加一個不小成本。煤礦能開多久不知道,再投那么大資,劃不劃來,誰也不知道。可要不改造,工人流失得厲害?,F(xiàn)下正是煤價上漲的時候,關(guān)停搞技術(shù)整改損失更大。一番權(quán)衡利弊,于二決定拖延,既不整改更不關(guān)停,全力以赴抓住眼前機會生產(chǎn)。煤場子上,十幾輛東風(fēng)、解放、小金剛、翻斗車剛走,又來十幾輛三輪車,突突突直冒煙,嗓門大得很,好像要讓全世界都知道它這種工具能拉煤。當初和于二打交道的都是像老鮑那樣的煤棧老板,相當于批發(fā)商,于二不愿和零售商們開火,零碎麻煩。近來煤炭價格漲得厲害,于二便把煤棧訂單彈壓一些,直接和零售商接了火,每天銷售額自然又高出許多。商人自然無縫不鉆。于二連襟遭逢企業(yè)改制,下了崗,于二就把這塊交給他打理,一來肥水不流外人田,二來給刁美芬個面子。沒想到他點子倒不少,每天往煤堆上潑幾大桶水,說為減少煤塵,實為增加幾噸份量,悄悄裝進自己腰包。于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這個道理父親早對他說過。

辦公室出來,進了財務(wù)室,出納朱燦正噼哩啪啦打算盤。刁美芬歪在椅子上看著她。于二出來又四處走走,像巡視莊園似的,走到工人宿舍處,劣質(zhì)旱煙和著汗臭腳臭和男人特殊味兒從里面沖出來,一股又一股,不依不撓,橫沖直撞,像窩在心里的怒氣,別人看不到,于二卻能感受到。延長工時他們不滿,不長工資他們不滿,不改善福利他們不滿,沒洗澡設(shè)施他們不滿,拖欠工資他們不滿,總之滿腹牢騷。

于二最清楚不過,如讓他們滿了意,他就不滿意。勞資矛盾永遠對立統(tǒng)一。有時他也拿出一些不痛不癢小措施來平衡改善,比如節(jié)假日發(fā)點小禮品,時不時改善伙食呀,有效果,但都不會從根本上消除他和工人之間這種芥蒂。于二說這種現(xiàn)象很正常。不是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就是西風(fēng)壓倒東風(fēng),只要這風(fēng)還能為他所控,成不了大器釀不成大禍就行??傊a(chǎn)利潤的大車不能停,他得駕著往前奔。

正想著飛來兩只黑老鴰,呱呱呱一陣叫,盤旋一陣,最后落在樹上,就是舍不得飛走。

得,這是哪路神仙要來了。

果然,老胡帶個年輕干事開車來了。

于二快步迎上去,拉著老胡的手說有日子沒見著你了,我和美芬正念叨你哩。念叨我,別罵我是黑老鴰就謝天謝地了。咦,又添新兵了?老胡看一眼其貌不揚的朱燦。這是新來的小朱,業(yè)務(wù)熟悉得很。來認識認識。將老胡介紹給朱燦。朱燦站起來,跟老胡握手,很得體地笑,倒杯茶給客人,坐下繼續(xù)做自己的事。老胡端杯水,上下打量朱燦,一陣陣失望說自打楊玲辭職我還真第一次來。來我給你們介紹介紹,指著隨他來的小伙子說這是我助手,新來的小米,從今往后他接管我,收這一片的稅。于二趕緊站起,刁美芬也直直身子。

歡迎你監(jiān)督我們成為合法納稅戶。跑我們這里,老胡腿都跑斷了,鞋磨破不止幾雙,也該有個接班人了,再次歡迎接班人同志。于二緊緊抓住小米的手。朱燦也沖他點點頭。喝著茶,老胡頗多感慨說女兒大學(xué)就快畢業(yè),我也退休了。咱打交道二十多年,一眨眼就過來了,真快。這些年感謝于老板對我老胡工作的支持,也感謝對我個人的尊重與關(guān)照。于二笑說可別這么說,都是自家人,何必見外。咱哥倆誰跟誰,有事盡管說。你永遠是老大。這么多年,你還不了解我,直腸子,念舊,熟人也好,新人也罷,只要跟我于二打交道做朋友,人家夠意思就是看得起我于二,我于二也絕不會虧待新老朋友的。美芬你安排人,給老胡小米一人送車煤,先解決今年取暖問題。刁美芬點頭卻不吱聲。老胡擺手說使不得。小米站起來,嘴唇上方的茸毛似乎很旺盛,一說話露出兩個小虎牙,沖于二夫婦直擺手。朱燦打算盤聲小了些,她埋頭做自己的,沒句多余話。

于二遞給老胡一支煙,說賣瓜子不愁幾粒瓜子讓客人嘗,賣掃帚不愁幾把掃帚自家用,都別客氣。噢,我正要跑省城一趟,看裝飾材料,特邀你這個高參,咋樣?老胡一拍大腿,說好啊,我正好看閨女去。好幾個星期沒回來,打電話說好好兒的,正參加社會實踐,還說千萬別去看她,免得耽誤學(xué)習(xí)。她媽急得不行。這孩子大了,翅膀硬了,不由人了。嘮叨聲里全是關(guān)愛。于二將小米交妻子跟朱燦,轉(zhuǎn)身拿車鑰匙。刁美芬站起來,拍拍小米的肩說來了這兒就等于回丈母娘家了,千萬別拘束。一句話逗樂地上站著的人。小米窘得說他還沒對象呢。刁美芬說那還不容易,叫小朱給你物色一個,自然要漂亮的。朱燦撓頭,滿是拘謹、老實和本份,說這事兒,恐怕干不好。于二見朱燦那個憨樣,笑她太過實在,心說不過就那么一說,還真讓你物色啊!平添一種對朱燦的信任。幾天來她一直考驗她,放心滿意地說找對象不急,慢慢找。刁美芬要小米坐下,讓他看港澳回歸的郵冊,一聽刁美芬集郵,小米很快便和她找到相同話題。老胡看著小米的背影,說這我就放心了。于二安頓老胡,返身回來,要朱燦給他拿三萬現(xiàn)金。朱燦遞過紙條,要他先打欠條。于二瞪了眼,說我自家的錢自己拿,還打什么欠條!事急回來補。

那不行。你不打欠條,錢平白無故就沒了,誰負責(zé)?這么些年你當老板,連最基本財務(wù)知識不會不懂吧?開保險柜的手停住。

于二心里一陣惱火可又不便發(fā)作,他瞅瞅車里的老胡,拿起筆,唰唰打了欠條。朱燦將包好的錢交給于二。于二接過錢轉(zhuǎn)身便走,嘀咕一聲:又來一管家婆。朱燦聽得清楚,接口說于老板,你說什么?如你對我工作有意見請你批評,但財務(wù)規(guī)章制度誰也得遵守!

好好。錢塞進包里,帶上老胡,開車走了。

3

車飛馳在國道上。

老胡問真要他幫他選裝飾材料?

老胡呀,咱多大人了,啥人情世故想不到?你我打了20年交道,你高抬貴手關(guān)照我多少?如今你要退了,我心里還能沒一點感念之情?不找個機會帶你出來樂呵樂呵?轉(zhuǎn)悠轉(zhuǎn)悠?于二覺得自己這個主意很貼切。

老胡受了感染,豎起大拇指說于老板算有情有義,在我交的這些老板中,你坐頭把交椅。不過我也得你不少實惠。

人活一世就個這,人情世故誰都難逃脫。人在人情在,人不在人情還在,世上道道就能走通。你放心,我于二不是那種勢利眼,老哥在任上我把你當神供;你不在任上我不能一腳踹你到崖下。

夠朋友!其實一時半會兒我還退不下來,所以趕緊給你推薦新人,一定要忠誠可靠。咱才能永遠牢靠下去。小米這人不錯,心地老實。

我要拿出待你那份心那份意待他,肯定錯不了。不過還是叫你多操心了。

你鄰村新開一窯口,知道不?

還真沒聽說。

沈三開的。

噢,小時候鼻涕抹上兩袖口,人都稱他“高二有”。他也開窯口?別讓人笑掉大牙。

就是,瞧他那德性!摳門!

車轉(zhuǎn)過收費處,上了高速。

咱先去哪兒?路兩旁物象飛速后退,老胡瞇著眼看,感覺像時光流逝的腳步。于二駕著車說你說去哪就去那。聽你的。

那就先看我閨女去,看了匯報家里,省得老婆一天念叨。女人就是麻煩。

嫂子的心可以理解??礃幼舆€是你閨女懂事,我那兩個才是活財神哩?,F(xiàn)在寄宿讀書,每月一千還不夠開支。花錢如流水,根本不考慮他老子掙這錢有多難,將來可怎么得了?

難啥?我們能跟你比?烏金一響,黃金萬兩。我看你們這些煤老板最舒服最瀟灑。最恓惶是成年累月不見天日的煤黑子。一年到頭,黑水子流到底,能掙幾個錢!

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老板有老板難處。

車駛得很快,路兩邊山石莊稼,像電影里的快進,哧兒哧兒往后跑。

現(xiàn)在老板們都在大城市買房置地,給自己留后路。于老板你不會無動于衷吧?

自家兄弟我也不瞞你,我早在北京西郊買兩套別墅,孩子們大了給他們。亂世藏黃金,盛世搞收藏。房產(chǎn)也一樣,不亞于黃金,增值也很快。誰有眼光誰就先走一步。老板得給自己留條路,像我腦袋都別在褲腰帶上呢,哪天有個事故亂子,全家性命都得玩完,傻呀不趁早動手!

老胡心一沉,重重點點頭,心里卻說人說煤老板錢都是黑的,心也是黑的,這話真不假。逮著機會重重敲他一杠!不花白不花!

省城很快到了。

熙熙攘攘,花花綠綠,人頭攢動,車水馬龍,別一番世界。

前面紅燈,于二停車,回頭有些神秘地對老胡說,看完侄女,我?guī)闳€好地方,保你一輩子都說我于二的好。誰了解男人?還是男人自己!前幾天我陪幾個客人去了一趟。

老胡心知肚明,說老嘍,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jié)底是你們的。

一路說笑著,到了學(xué)校,左右找不著女兒。問舍友說好幾天沒見著人了,大概是打工去了。

老胡疑慮說這丫頭,能上哪兒打工?這么大人海子,哪兒找去?

那么大姑娘了,人家又是大學(xué)生,有文化,有知識,老哥你就一萬個心放到肚子里吧。走走咱干咱的事,我陪你散散心。

車在一幢白色高層建筑物前停下。于二跑前跑后,顯得輕車熟路,辦好卡,回身扯了滿臉遲疑的老胡,上了電梯。

這是哪兒???好像‘洋外洋還是‘海外海?

管他洋不洋海不海的。電梯里于二摁了十三層,說你就多別問了。大概就是世外桃園別有洞天的意思。別說了,在這兒話多了會被人笑話的,話越說得少,讓人覺得你越老到!

出了電梯,于二把老胡塞進一個房間。老胡有些張慌,可房門已自動鎖上。一個清純可愛氣質(zhì)不凡的姑娘從簾子后面慢慢轉(zhuǎn)了出來,穿站開放,脖頸大腿處一片白。老胡一看,嘩,滿身血液都沖到腦子里,一片空白,一片茫然,啥都想不起來,啥也聽不到,只聽到自己的心嘭嘭嘭像擂鼓。姑娘瞅他一眼低下頭,像等待什么又像躲藏什么。老胡驚問你……這是干什么?姑娘囁嚅著,聲音低得像蚊子,說你……你不是……買我初夜了嗎?老胡一聽傻了眼,心里罵于二,這個狗日的,死哪去了,真叫我老牛吃嫩草!這不糟踐人嗎?這不往死里堵我嘴嘛!用這種手段!渾身都在抖,不知是嚇的還是興奮的。

于二說不清,姑娘這邊可說得清。三下五除二,姑娘就把老胡調(diào)試得熨熨帖帖。完事后老胡心想,這哪是初夜,分明是慣犯。大著膽子瞅姑娘好半天,問多大了?上學(xué)不?姑娘說二十三,財大分院的。老胡心下一驚,問財大幾個分院?姑娘說就一個。老胡說莫非同我閨女一個學(xué)校。你認識一個叫胡可的?噢,胡可當然認識,她就在隔壁……

啥?她——老胡眼珠子都快蹦出來了,聲音大得幾乎能沖破水泥樓板,她……怎么會這樣!

年輕姑娘說大叔,您老土了,都什么年代了。再說我們都農(nóng)村來的,高額的生活費和學(xué)費我們負擔(dān)不起,所以就……大叔,有漂亮女生被有錢人包養(yǎng),一個月幾萬塊!姑娘現(xiàn)出些羞澀和嘆羨。

你們把這叫做打工?

凡提供服務(wù)獲得報酬都叫打工。

頂棚快要壓下來,墻壁快要挾過來,老胡不能再待不住,發(fā)瘋似地沖到屋外,狠命敲打隔壁。

一個滿臉粉刺頭發(fā)凌亂的女孩伸出頭,老胡嚇了一跳。敲什么敲,不懂規(guī)矩的鄉(xiāng)巴佬!滾!門呯被關(guān)上,強大氣流把老胡推得后退兩步。于二從另一房間走出來,老胡怒氣沖沖盯著他,于二笑著,躲閃著老胡眼睛。就在剛才,滿身暢快的于二一邊系褲子,一邊對蜷在床抽泣的姑娘說你確實是初夜。大叔今天不會虧待你。你叫什么名字,下次來了我還翻你的牌。

胡可。

于二咀嚼這個名字,忽然感到她與老胡有驚人的相似之處。莫非——于二不敢想下去了。完了。手抖。腿軟。心慌。如是真的,這輩子都還不起老胡了。趕緊逃也似地出門。見老胡亂敲門,于二以為他找自己,拉了他就走,惶惶把他塞進電梯,說你這樣會招來保安。會被扔進拘留所,麻煩可就大了。老胡眼光無措,慢慢蹲下來,滿臉絕望從指縫里滴滴答答淌下來,說我的可兒也在這兒,我在找我的可兒。

你閨女真叫胡可?第一次……聽說!也在這里?不可能吧?于二張慌掩飾。

老胡猛站起來,緊盯著于二說你不會是把我可兒——

于二湊齊一臉無辜,說怎么可能!不可能。老胡又慢慢蹲下來。于二安慰他別瞎想了,怎么會!都怪我?guī)愕竭@兒來,本想著——啪,自己給了自己一嘴巴子,緊接著又一個。于二是真打自己。真是畜生!老胡抬起混濁眼神看著他,說幸虧我可兒沒看見我,要不還有啥臉再當她爹見她媽呀!

就這樣于二和老胡一前一后走出白色建筑物。老胡死活不上車,想躲在一個僻靜處,看他閨女出來不。于二說如果她不在呢?真要在她要看見你,你們父女怎么面對面?好說歹說,終將老胡拉到車上。打開黑包取出一沓錢,說給你家閨女匯去,別讓她受錢上的制。老胡看一眼于二,推辭幾次,說要真到了這里,再給她多少都多余。遲疑著還是收下了錢??粗虾鷮㈠X裝進內(nèi)衣口袋,于二悄悄吁了口氣。

4

十幾二十年了,原本人跡罕至的牛家垣,附近竟踏出好幾條土路來,村村通工程又將它們用水泥硬化了一下。人流量大的地方容易形成集市貿(mào)易,幾條路岔口上,小攤小販,早點茶市,見縫插針,妝點著于二的煤礦。

送走老胡和小米,刁美芬說小米到附近集市一走,就提回兩條娃娃魚。于二低沉半天,說這人眼皮子淺,日后難成塊器,不必在他身上下太大功夫!刁美芬又告訴他哪些人來,拿些什么。要東西的不怕,怕不要東西的。剛走的一隊就不要東西。于二吃了一驚。

刁美芬眈他一眼,怪他大驚小怪。

于二嘆口氣看了遠處,幾朵白云散淡著慢慢西行,山靜默,側(cè)耳聽聽,窯井里的隆隆聲依然震著地面,像震波一樣隱隱傳來。突然一陣恐懼像颶風(fēng)般卷過后背,他禁不住打個寒顫。這窯井這震波,說不定哪天會變成股巨大力量,把苦心經(jīng)營的一切都吞噬得一干二凈。想到這兒后背“嗖嗖”冒冷氣。刁美芬見他神色緊張,可又不敢張嘴說什么,一是礙著朱燦,二是吃不準他心里到底想什么,只偷眼瞅著他。

朱燦依然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埋頭做工作。

于二抬腿出門,剛要走又想起什么,轉(zhuǎn)身站在朱燦身后,對刁美芬說你給我看看,這么些年在老胡身上的花了多少血本?刁美芬打開保險柜,取出賬本,說查這個。放到朱燦面前。

內(nèi)賬!朱燦當然知道它的份量。這東西藏著是秘密,拿出來是利器,說它生殺欲奪寒光閃閃,一點都不過分!不過現(xiàn)在哪個企業(yè)不是明暗兩賬!

于二看刁美芬一眼,刁美芬臉白白的,似乎有些疲憊。朱燦推開賬本,說您說數(shù)字,我合計。拉計算器到自己面前,按歸零狀態(tài),不看賬本一眼。于二心說這個女人不顯山不露水,做事竟這樣老到,有分寸。刁美芬微抬下頦,說我看你還靠得住,以后這些都交給你保管吧,我們?nèi)倚悦冀唤o你了!我累了,你給他算。身子往后一靠,打個長長哈欠。朱燦又看于二,還是不吱聲。于二說讓你查你就查吧。朱燦說有些事情,我不想知道,誰也不必勉強誰。知道得越多,越對自己不利,越像繩索捆住自己。我不想那樣,想活得輕松些。

于二不說話。

朱燦本想推開賬本,卻把賬本拉到眼前,翻開,總賬目是職能單位,子賬目是人名。略一沉思,頓了好久,這才下定決心似的,熟練翻到老胡子賬目一頁,算半天,抬頭問今天這筆記不記?

于二說就記我賬上吧。

朱燦算半天,說一共一百三十多萬了。

于二聽了沒說話,走到屋外一根木樁子前邊,用手拍了兩下說,老胡我也不欠你什么!淡然一笑,再拍拍,好像那根木樁子就是老胡,他拍的是老胡的前胸。

5

西山煤礦參觀回來,于二就病倒了。熱感冒加闌尾炎。住院打吊瓶,做手術(shù),搞得人仰馬翻。躺在病床上,于二看著天花板,說狗日的,西山煤礦現(xiàn)代化裝置一上馬就變成了一條龍,我們倒成了一條蟲,變成不敢見公婆的丑媳婦。刁美芬坐在床邊剝香蕉,說先好好養(yǎng)病吧。東想西想,沒用!于二像沒聽見,嘀咕著說真成了秋天的螞蚱,蹦達不了幾天了?刁美芬殷勤送上香蕉,說它采它的,咱挖咱的,井水不犯河水,咱又不偷稅漏稅,合法經(jīng)營,怕啥?于二推了她的手,說你懂什么呀?刁美芬還想說什么,一股酸水翻涌而出,劇烈的惡心迫使她哇哇大吐,一時竟翻腸倒肚,來不及去衛(wèi)生間,蹲在地上,背部急劇起伏,一抽一抽。

真有了?真能湊!于二想翻身下地,不想刀口疼得鉆心,用手捂了慢慢躺下來。

刁美芬清水嗽了口,說本來不想告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不是添亂嗎?要不就像前面兩個,做掉算了。圖什么呀?

于二說不行,堅決留下,我想通了。

刁美芬便不再說什么,按了床鈴,有護士輕輕進來,把病房清理干凈。他們住的是特護間。于二說我算是想明白了,啥最值錢?錢?不是。是人,人是最大最值錢的資源,是最大資本。這樣吧你放心保養(yǎng)身體,凡事交給小朱。趕緊叫人裝潢小三樓,咱搬過去住,請個保姆。讓爹也搬過去,住一層。刁美芬說爹勤謹,讓他看鍋爐,省得請鍋爐工,眼看冬天就來了。虧你想得出來。爹都那么大年紀了!于二瞪她一眼,說內(nèi)憂外患,把人都搞得焦頭爛額了。刁美芬說好在我那一攤子有小朱接管著。于二試探說你眼里甚會兒能容沙子了?小朱是女人,你就不怕——美芬說我看她呀是個木頭人,不通人情世故,只懂擺弄幾個洋碼碼,更何況她長相太普通了,老實本分的,掉地上也不是個好泥點點。對這樣的女人,我還吃個啥醋!于二說好像不懂咱這里的規(guī)矩,我用點錢還查三盤四。刁美芬捂嘴呵呵笑起來,說那就對了。我更放心!放心生這個孩子!

正如于二所擔(dān)心的,資源整合通告馬上下來了,這醫(yī)院誰還有心再待下去!還沒好利索也得趕緊出。于二帶病坐陣煤場,表面上鎮(zhèn)靜,每天照樣簽訂單,組織工人生產(chǎn),可他急在心里,恨不得長出三只眼,一只眼盯工人,已連續(xù)有幾個工人辭工,理由是受不了工時無故延長,沒節(jié)假日,雖說漲了工資,可工人們還是覺得不劃算。所以人心不穩(wěn)。于二連漲工資,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一招果然靈,工人流失的火苗果然被掐斷。一些苦力工人為多求掙兩個,真就穩(wěn)下心晝夜不停挖煤了。一只眼睛盯著同行,看他們有啥反應(yīng)。就說沈三煤窯吧,先是聽說他整合通過,自己開了多年的老礦倒危險重重。心里那個不服,恨不得一腳先把沈三踢跨。第三只眼忙最重要的事。于二四處打問上下搞此次資源整合的負責(zé)人是誰。到兄弟窯上去問,一問三不知。是真不知道,還是不說實話,跟自己打迷糊眼?心里一片茫然。夜間于氏父子商量對策,兩人意見一致:通過各種渠道千方百計打問清楚頭頭是誰,要能知道其來龍去脈就更好。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蒼蠅不抱無縫蛋,拿出大把錢往這個人身上砸,還怕他不昏不暈不高抬貴手?

又說兄弟窯上打問不出情況,于德壽說這是好事,自古誰得先機誰得天下。知己知彼方能百戰(zhàn)百勝。盲流豈可言勝。父親一番話叫于二心中竊喜。聽說兒媳婦懷孕,于德壽當然高興,自告奮勇當鍋爐工,一是省掉請鍋爐工,二是于家添丁他高興,也能讓兒子放心去做事;三是活動活動筋骨,沒啥壞處。

于二感激地看著老父,信心倍增,心里暖流一陣一陣,覺得天下沒過不了的難關(guān),沒有邁不過的坎。有了底氣于二放足膽子,利用充分時間拉關(guān)系,找朋友,請客送禮,歌廳舞廳一番出進,終于打聽明白此次整合資源的是哪路財神。

牛副縣長!

說起這牛副縣長可是如雷貫耳,說話辦事雷厲風(fēng)行。

秘密會面花了大價錢請朋友策劃。五星級賓館總統(tǒng)套房。于二不敢怠慢,他知道此次資源整合的威力,如弄不好自己真就被整合掉。所以更有破釜沉舟孤注一擲之感。

見了牛副縣長圣面,于二的心稍稍安定。此人慈眉善目,看人說話笑瞇瞇。于二堆起一臉笑。又想起一句話,笑面虎殺人心,心里寒戰(zhàn)不止。千萬不可造次更不敢大意!小心翼翼問此次資源整合意圖,牛副縣長慢悠悠說自己幾斤幾兩應(yīng)該心中有數(shù)。你煤窯在整個煤炭行業(yè)中處什么地位,應(yīng)有個估計吧?于二低咳兩聲,心里反復(fù)掂量對方說話的分量與分寸,半晌說自己是粗人,也是直人,不會拐彎抹角,不會曲意奉迎,就我個人看實際是場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游戲。

明白人何必說糊涂話??h長輕拍沙發(fā)扶手,微微發(fā)胖身體往后靠,最后把自己深陷在沙發(fā)里,一線如豆目光透過下垂的上眼皮,向于二游過來,有些期待,有些激賞。于二乍了膽子,說包括上次加大技術(shù)投資消除隱患行動,實際上是……大檢閱,真正井下投資沒幾家。

國有大型煤礦井下投資多少,你們也看到了是吧?煤成了稀缺資源,國家比你們更珍惜。你們無數(shù)個小窯主只知道加緊挖,加緊賺錢,哪個曉得珍惜?不是自家的東西不心疼!資源整合就是要取締濫采濫挖,減緩資源枯竭步伐!牛副縣長依然笑瞇瞇,于二卻掂出了話分量,如置身漆黑的地下煤井,現(xiàn)出窘迫,畢竟人家點了他的死穴。

可我們繳費納稅,合法經(jīng)營哪!于二臉上現(xiàn)出些無辜。

船小好掉頭。小煤窯出煤快,政府也知道你們分解了國有煤礦出煤壓力,對社會經(jīng)濟有點貢獻。具體到你牛家垣在整個行業(yè)上看規(guī)模,出煤量,設(shè)備運營,上不上,下不下,這就有了活動的余地嘛。于二似乎看到了天際射過來一絲光明,手觸到了硬邦邦一張卡,慢慢掏出來,借倒水空隙,壓在杯子底下。對方好像無所覺察,又好像有所覺察,繼續(xù)慢悠悠地說看看吧,能留就留住,能保盡量保。這么些年也不容易。于老板發(fā)了吧?話兜頭就下來了。于二趕緊立起,告罪似的說哪里哪里,辛苦錢!牛副縣長說舊社會叫黑心窯主,當下就不是了吧?于二惶恐不安地說煤是黑的,人心哪能變成黑!永遠是紅的。歡迎領(lǐng)導(dǎo)現(xiàn)場視察指導(dǎo)。牛副縣長站起來,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于二不敢再寒暄低頭退出來,一腦門子的汗,心說這哪是資源整合,分明大搜刮,卡里上百萬哪!猛然醒悟,失聲叫道我是于氏后人,咋把這茬兒給忘了!

6

辦事回來,正要上樓,見父親背手站在樓下,見他過來重重咳兩聲,于二知道父親有話要說,便扶他一道回房。在父親面前于二永遠都畢恭畢敬。于德壽不說話,裝一鍋煙,狠抽一口,嗆了嗓子,咳嗽得上氣不接下氣。于二趕緊捶背。于德壽脊背高高拱起,白發(fā)稀疏乍著。于二心里一陣悲哀,父親老了,人再有能耐也擋不住歲月侵蝕,時間這只大手把人慢慢掏空,真是可怕卻也無奈。

昨天我去倒煤渣,見一伙人從車上下來指指點點,拉著鋼尺像在量什么。于德壽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一字一板說我就問跛子女人,因為她愛看熱鬧,嘴尖耳快,典型的耳報神。于二想知道的是下文。于德壽說那跛子女人說,你于二煤窯扛不住了,要開發(fā)旅游項目。我說這有啥好游的,不就三只野兔兩只獾,全叫人打死賣皮吃了肉,有啥好看的?看木耳是咋采的?蘑菇是咋長的?跛子女人說這里空氣好,天然氧吧,開煤窯污染空氣,山貨也叫煤面子污染了。跛子女人真這么聽說?于二著了急,資源整合還沒利索,又來開發(fā)旅游資源,老天不讓他活了。其實細想是手心手背,一碼事。于德壽手指敲桌面說不管真假,這是信號也是種風(fēng)向,得注意了!于二感覺背后有刀子伸出來,說不知開發(fā)旅游項目是些啥人?鼻子咋這么長都伸到牛家垣咱地盤上來了!旱大半年,不見半點雨腥子,竟還有人想伸手撈油水!加緊挖吧,我看是年三十兒餃子放不過初一了。能吃快吃,能挖快挖,快挖快賣,挨不了幾日了。問資源整合咋樣了?于二一伸巴掌,說禮收下了,這個數(shù),可不小,估計他們會手下留情。說吃人嘴短么。于德壽說,剛才小朱來找美芬,別是工人又出啥岔子,你去看看吧!于二上二樓,刁美芬見他進來,挺著微微隆起的肚子,遞過一張紙來,說你快去看吧,小朱剛送來,跛子煽動工人要工資,好幾個人歇工了。

這個跛子,綿綿遲遲一個人,看不出來關(guān)鍵時候殺我回馬槍!男人在底下發(fā)動人,女人在外煽風(fēng)點火,他們到底要干啥?平時咱待他不薄呀!沒良心的。跛子,喂不熟的白眼狼!于二接刁美芬遞過來的紙條,咬牙切齒把于德壽一番話說給她聽,邊說邊在地上走來走去,像頭困獸。保姆見他們說話躲在房里不出來。

你先騰出手來安內(nèi)吧。刁美芬兩手扶腰,眼巴巴瞅著于二。

這些窮桿子,反了他們了!不好好做工,還要工資!沒門!找人告訴跛三,連明著夜挖七天。挖夠了上來結(jié)算工資;挖不夠一個子兒都甭想要!于二簡直在吼。

我現(xiàn)在這樣子做啥事都不方便!你總嫌我醋,現(xiàn)在好了,連個幫手都沒有!自己收拾破攤子去吧!刁美芬眼淚快下來了。

怎么進財務(wù)室的于二不知道。一進門就沖朱燦喊:誰來要工資,一個子兒都不能給,借也不能!走了一分錢,我唯你是問!

鮑老板正和朱燦核對業(yè)務(wù),看勢色不對,借故走了。

外人在于二發(fā)火,朱燦臉上有些掛不住??伤宦暡豢?,先倒杯水放在于二面前,頓了半晌合上賬本,說消消氣,生氣會把事情搞得更糟。我看先給工人發(fā)兩工資,穩(wěn)穩(wěn)情緒。經(jīng)濟制裁老用不是個辦法!再說也快過年了,暖暖人心。

你聽我的還是我聽你的?你是老板還是我是老板?于二猛將杯子摔到地上。水灑在水泥地上,熱氣四散逃逸,就不給那些窮桿子發(fā)工資,看他們咋樣?能翻了天!

最后于二到底還是和以跛三為代表的當?shù)毓と唆[翻了。離過年還有一個多月,在跛子帶領(lǐng)下全部撤離井下回家過年去了。依跛子說法是兄弟們就那倆工資,有本事你坑了去,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你也蹦達不了幾天了。哼,要敢坑弟兄們一分錢,弟兄們敢把你煤井炸成死穴!信不信?一副與人拼命樣。

于二軟了,跛子說的他信。這年頭,富怕窮,窮怕愣,愣怕橫,橫怕不要命。

工人回家順手牽羊,有的偷鎬有的偷鍬,有的干脆口袋里裝滿煤塊,回家塞進自家灶爐,聽畢剝響。

寒風(fēng)刺骨,于二挨家挨戶給工人送了兩月工資,外加一簸箕好話,又買下他們女人們采摘的木耳,每家發(fā)兩袋。自家采的木耳又發(fā)到自己手上,跛三笑著對女人說明年還采,再賣他,他再發(fā)給咱,咱可不能再賣給他了,咱賣開發(fā)旅游的,價錢更高!狗日的于二,叫他給咱跪下了!

7

臨過年落了一場雪,罕見的大。山都被封死了。于二早起,推開朱紅大門,門上飄下一副紅對聯(lián)。于二心說誰這么早就貼上對聯(lián)了?拾起一看:

貪官污吏黑窯主,窯工性命賤如土。

缺德!誰寫的?這不罵我心黑嗎?于二心里罵道。看見門口有兔屎狗尿,僵硬地凍在門口,稀稀拉拉。他踢一腳,說人倒了楣,連山兔子野狗都欺負,屎都拉到街門上了。左看右看,覺得自家整個樓身都傾斜了。不好,這么大事爹能不知道?他老人家何等精明之人!于二返身回來,將那副對聯(lián)撕得粉碎,扔到鍋爐灶膛里,推開于德壽房門。

屋里悄沒聲息。

于二走到床前,見于德壽滿嘴烏黑,臉紫脹著。

爹你這是咋啦?于二大叫。沒人應(yīng)。

床頭桌上放著張紙,一支短鉛筆頭壓著。

二子吾兒,于家祖輩家貧位卑,與大于公毫無掛礙。父幼時極貧,其貧之至也曾講于你聽。因極貧故至儉至吝至嗇。節(jié)儉美名外傳。其實名實難符。為倚名蔭,為助你致富,為父請孫陰陽炮制族譜神則,說咱乃于家后代,攀權(quán)附貴,實屬無奈,惟遮人耳目也?,F(xiàn)老父只告你一人,切莫對外人道也。特囑此信視之即焚,以絕后患。

爾母早喪,鰥寡孤獨,一女亦曾思之入夢,欲攬之入懷,卻未曾得手,憾及余生。當下風(fēng)化日盛,風(fēng)月甚濃,俊男靚女,卿卿我我,羨也!甚覺此生如過眼駒隙,困境出暮年至,世間白走一遭矣!

心里五味雜陳,于二想只顧自己快活,哪料老父如此寂寥孤獨,既愧也恨又憾。再看:

煤炭,天地之精華。人生如煤,艱如炭;社會如煤,官如炭。你不挖不行,不啃不行。可一挖一啃,你必雙手沾黑心硬如炭。此乃生之悲哀。煤者,霉也,美也,誰能道清說明?

為父食炭多年。其味鮮美無比,近來腸道老化,消化不良,想必大限已到,不能怪炭精也。吾死之后一切從儉。你之煤窯已采多年,如若政府禁止,則見好就收,切勿貪婪掘之。

父絕筆。讀之即焚。另兩味藥方與族譜神則贈你。世代珍存。

2017年元月31日

拿起另張紙,上面果然寫著兩味藥方。

藥方一:

配方:烏金石即炭末三兩,自然銅為末,當歸一兩,大黃童尿浸哂一兩,為末。

主治:女人血氣痛及諸毒癥,金瘡出血,小兒痰癰,腹中積滯。

用法:每服二錢,紅花酒一盅,童尿半盞,同調(diào),食煎服,日二。

藥方二:

配方:巴豆去油,如綠豆大三丸,烏金石末一錢。

主治:婦女月經(jīng)不調(diào)。

用法:煤炭氣味甘、辛、溫,兩末煎炒,調(diào)湯送下,即通。

吾兒,你婦高齡待產(chǎn),前半月必有腹中積滯之癥,服用藥方一;藥方二隨你參考。切切。

照父所囑,將第一張紙輕輕燒掉。看兩味藥方,良久放聲大哭,說爹你老人家真用心良苦啊!旁邊有父親吃剩的一塊炭,拿起來放在手心,只見它烏黑發(fā)亮,一面較平晃如鏡面,細看,紋理清晰可見。于二凝視良久,與父親所贈藥方一起裝入貼身口袋。

報喪,發(fā)喪,下葬,簡直忙不過來,刁美芬雖強悍要強,畢竟身懷有孕。于二孝父有加,但遺囑在先,只能一切從儉,又是大正月辦白事宴,多少有些潦草,吹打的無心無意,吊喪的虎頭蛇尾,幫忙的更是吊兒郎當,他們恨不能完事后擠進麻將場里痛玩兩把,一年到頭只一個閑正月!局勢于二清楚,心里默念請父親原諒。為平愧疚之心,每逢祭日,他總要帶那炭塊在身上,握在手心里,默悼父親。

許是悲傷勞累過度,葬禮第五天,刁美芬肚子疼得厲害,送到醫(yī)院。一檢查,五月胎脊椎竟排列不齊,屬畸形兒,須引產(chǎn)。刁美芬面色慘白,于二一陣從未有過的憐憫,自己也空落落,父剛喪,子又亡,簡直人財兩空,冥冥之中,像有股力量在狠狠往下拽他。

跪老父墳前,捏著那塊炭石,于二傷痛地說爹啊,讓你白操心了。

美芬:

父親去世,小兒引產(chǎn),你變了,無心過問世事,滿是消沉,爭強好勝哪去了?這是上天處罰你我?姑且算之。都怪我貪心!我們已有兩個孩子,他們將來的去向我作過一番設(shè)想,想讓他們出國留學(xué)。就現(xiàn)實情形看只能順其自然了。但你教育他們?nèi)松谑?,堅強信念不能丟。俗話說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是這個理兒。

再過兩天父親三周年祭日,你替我張羅吧。我只能遙祝他老人家在那邊一切安好!

說到父親真是神人。從小天資聰穎,看什么會什么,學(xué)什么像什么。家里窮得叮當響,兄弟七個只一身衣服。誰出去辦事誰穿衣。辦完事回只能躺在破舊被窩里。那身衣服要在應(yīng)該送國家博物館了。躺在被子里沒事兒干,就聽他媽胡諂故事。其他人甚覺無聊,而父親聽得有滋有味。后來村上扶貧救困,父親上了學(xué)。他老考第一,遂招工去京??擅缓眠\不濟,因生性耿直,吃了不少苦頭,后任本村校長多年。鎮(zhèn)里調(diào)他都婉言謝絕。這個世道他說看透了。他訓(xùn)誡我如牛家垣煤礦難逃厄運,那就做一俊杰,識勢務(wù),關(guān)閉即可,從此罷手。可我不但沒聽老父勸誡反而心懷憤激。第二年便招兵買馬,招四十多個民工入礦,繼續(xù)開采。因為我下了大賭注,托門子爬窗子走后門拉關(guān)系,重金鋪路。我不甘!用小利套大利,舍孩子想套狼。結(jié)果還是被整合掉了。我這條小魚被大魚吃掉了。大把大把的錢打了水漂。春節(jié)一過,封條一貼,我才知道被領(lǐng)導(dǎo)的藝術(shù)給涮了。

我撕了大紅印章封條,繼續(xù)開采。姥姥的!本村工人招不來,招外地的。民工一入窯,煤又嘩嘩采上來。有了烏金我怕啥!想不到,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機來了。

起先我還偷著樂,什么旅游項目該是泡湯流產(chǎn)了吧!那時候我真急功近利。我掙錢急紅了眼。我剛愎自用,無視法律。沒過多久,煤價一路狂跌,不見反彈,最后碩大煤堆,無人問津。

我懸崖勒馬,就在停工前一天晚上,更大的事故發(fā)生。上天羅我如雀,終沒放過我!

于二? 親筆

1

先是閃電,后是雷聲,隨之暴雨,桶潑一般,兜頭就下來了。

雨水匯成大小溪流勢不可擋,悶頭找尋低地。灌。哪兒最低往那灌。雨水發(fā)瘋般齊往窯井里鉆。好像有個無限大吸力招引它們呼喚它們。山上匯聚的無數(shù)條溪流相互邀約扎進窯眼,還說來啊,這兒就是我們的家。人往不往高處走難說;可水確實是往低處流。它們找到了家和歸宿。

還有六人在里頭,沒上來!不知誰喊了一聲。于二根本沒聽清,朱燦沖他喊了一聲。對,是她。披著厚雨衣,她竟來到窯井邊,和搶救者站在一起。

快救人——朱燦又喊一聲。

于二本能地拉響報警器,操鍬撬天窗,可雨水機靈,很快又找到另一口子,奮不顧身往里灌。

兄弟們,快往外爬呀——風(fēng)雨把于二的聲音撕扯得歪歪扭扭,分解得體無完膚,跑調(diào)得不成體統(tǒng)?;卮鹚氖菄W啦啦雨水找到家園的歡樂聲。

嗚隆隆——又一聲悶雷滾過,腳下震了一下,像巨大寒顫,像猝不及防的激靈,把人都震呆了,震麻了,震傻了。

快跑開——于二撲向人群。幾乎同時朱燦也撲向人群。幾人同時跌落到黑乎乎泥水中。窯口猛向上反沖,掀起無數(shù)碎矸石,瞬間又轟地向下踏去。矸石,炭塊,木板,幾把鐵鎬,打著旋渦,被卷入一個錐形地窩。磨盤似地旋轉(zhuǎn),瘟疫似地擴大,惡浪似地翻涌,墜入地心深處。矸石像流星雨,甩向人群。一聲聲尖叫發(fā)出,尖叫很快被吞噬,淹沒混淆于天地間。

風(fēng)停雨住,一切陷入死一般沉寂。

大地、自然與冥冥之中的一切以勢不可擋之勢報復(fù)了于二,報復(fù)了所有貪婪的人們。

沉寂被風(fēng)暴一樣的人潮掀翻。民工憤怒得發(fā)瘋,揪住于二往死里打。打人者與被打者嘴里嗚哩哇啦叫個不停。

是你們自愿來的,這里有錢可掙,不是他把人推下去的。朱燦已經(jīng)喊啞了。她撲在于二身上,拳打腳踢像雨點一樣落在她身上。

這個婊子——

老子不是婊子!朱燦喊聲被憤怒擊碎,灌到于二耳里。

你干嗎這樣!起來!于二猛將朱燦掀翻在地,反身壓住她,隔斷了來自憤怒猛擊。

混亂中于二口身上一塊硬梆梆東西,硌得朱燦胳膊生疼,隔著厚厚雨衣,疼痛依然清晰。朱燦趁他欠身之際,伸手掏出來,摸索著裝在自己口袋里。

哇嗚—哇嗚—警察來了。馬上施救地下被埋民工,驅(qū)散憤激的打人者。于二站起來要加入施救隊伍,警察誤以為他要逃跑,一副冰涼手銬戴在他手上。

讓我們先救人!朱燦忍著劇痛站起來。

一個警察一把拎起她,同于二一起塞進警車,帶走了。其實于二壓根沒想跑。跨上警車一剎那,一眼瞥見自家那座小三樓傾斜得更厲害了。猛然想起什么,一摸口袋,驚呼完了,父親的祭日。朱燦不吭聲,靜靜看著他。她知道有許多話要說,可此時此地能說什么呢!

2

窯井下六個人挖出來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當然是警察出了力。于二打心眼里感激他們。五人緊抱在一起,扎馬步,腰微拱,臂緊挽,形成一個人傘。這種環(huán)形最有力量,而傳遞力量的正是他們自己!中間縫隙處落一礦燈帽,此人趴在人傘外。五條漢子臉稍向下,表情剛毅,像羅丹的《沉思者》。水嘩嘩傾注而入時,他們也曾混亂,各自逃生,試圖坐纜車上來,但兜頭的雨和石塊封住了他們的上路。他們暫時退卻等待機會。塌方隨之而來,勢態(tài)不妙。窯井里留給他們的空間越來越小,于是他們商量手挽手臂挽臂,用堅實厚重的臂膀頂住塌方,多撐會兒是會兒。一個年輕人被老者按在人傘下,可他求生欲望更濃,人從傘下趴出來,企圖覓得缺口,好逃出去。沒想又一處塌方下來,他第一個被砸趴下,當即死亡。這從后來的尸體解剖結(jié)果看得出來。剩下五副脊背,一個信念,撐起一個小小空間??蛇@個空間越來越小,最后壓強越來越大,呼吸越來越急促,心率越來越快,缺氧量越來越大,再也撐不住了,被迫或蹲或跪,但沒一人撲倒在地。最后被擠圍在一起,窒息而亡,像最后的告別與歡聚?;蛟S他們聽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又互相說了些什么,不得而知。但可斷言,他們最后的心里一定默念著來自親人的那份暖,在深不可測的地底下,在黑色籠罩的最后時刻里,他們懷揣滿腔溫愛,燃燒著生之希望之火!

3

撐木哪兒去了?事后于二想。

對了,技術(shù)整改時為應(yīng)付上頭檢查,換過幾根被壓彎和蝕朽的撐木。過后此事被丟在腦后。人命關(guān)天怎么能丟腦后呢!我干啥了?應(yīng)酬,請客送禮,忙礦上俗務(wù),偶爾到自以為沒人看得見的地方瀟灑一番。最后幾個月,高薪催促工人連夜采運時,井下安全他一次都沒檢查過。

身體囚禁在當下,思緒不斷飄向過往,一問二撬三支柱到現(xiàn)在才想起來了。

悔之晚矣!

窯啊窯,不養(yǎng)老不養(yǎng)小,

誰知哪塊黃土埋?

吃的陽間飯,干的陰間活,

井下道道鬼門關(guān)。

路死路埋,采煤黑子窯里就是棺材!

不知是誰編了順口溜,滿街傳唱。

躺在冰冷的水泥石坑上,于二想窯井下灑著工人們流的血汗,這不假,但要說埋白骨斷斷使不得。我于二不黑就是貪了點。要是心黑,地上飛的煤粒子能把我砸死,滲到地下的水汪起來能把我淹死。寧愿割腕上吊抹脖子,于二也不愿擔(dān)黑心窯主名??韶澋谋澈缶褪呛谘?!

刁美芬提出離婚。律師正式轉(zhuǎn)達于二。想也沒想堅決同意。簽字時苦笑一聲說遲了,你不就想保點個人家財?這點小聰明公家還看不出來!財務(wù)資產(chǎn)早被凍結(jié)!

果然傳票未到于二手里,美芬離婚訴求被駁回。刁美芬大罵,罵完之后,欲哭無淚。財產(chǎn)剝離之后,離婚判決書到了于二手里。毫不猶豫簽字。世事無常,何況人的命運!

樹倒獼猴散,墻倒眾人推。窯上工人,行政人員,溜的溜,逃的逃,有的趁警察不注意,又偷又搶,坑木,枕木,推車,絞車等什么值錢拿什么,鐵鎬鐵鍬一搶而空,積壓的煤明里暗里偷運不少。雖貼著封條,但警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權(quán)當充抵拖欠工資,誰還能拿他們怎樣呢!

愛咋咋去。

朱燦來看他。出事那天她也被帶進來,可一盤查,事由問清,當即就放她回去了。你為啥不走?我這里還有啥油水?難道你要看著我把這黑窯坐穿!于二嘲諷道。

你以為我到你這里是撈油水的?她征得刁美芬同意來探于二。

來干啥?人家躲我還來不及呢!你倒自己找上門來了。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女人到底要干啥!

向你匯報財務(wù)情況。我職責(zé)還沒盡完!賬和資產(chǎn)都被凍結(jié),可我還是不能走。

匯報個屁!人死財空,人走茶涼。道理你不懂?于二死盯著朱燦,焦躁里帶著感激,都不要了。朱燦看看四周,低下了頭。

還有二百七十萬現(xiàn)金?沒被查封?

朱燦點頭。

六人遇難,一命三十萬,一百八十萬夠賠他們的了。不,我給他們每人四十萬。剩下給工人發(fā)了工資。

你可以這樣想,但不能按你的意思辦。因為你已經(jīng)對自己的財產(chǎn)無支配權(quán)了。

盡心吧,但愿他們別鯨吞盤剝再伸黑手。于二頓頓,眼里閃過一道亮晶晶的東西,說你說我是不是黑心人?我真是黑心窯主黑心礦主?埋在地下死有余辜死無葬身之地的應(yīng)該是我是不是?你說實話!

你是。朱燦一字一頓地說

于二眼里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像被判了刑的死囚。

可還有人比你更黑,你不黑不行!盡管這樣也不應(yīng)該成為你黑下去的理由!朱燦以一種堅毅眼光看著他。

四目相對,于二感到了朱燦眼神里的力量,他不敢面對這種堅定的目光,他好久沒碰到過了。這種目光能一點點剝掉他的衣物,將他隱秘之處暴露無遺,能將他精神與靈魂里深藏著的污垢卑鄙齷齪一點點壓榨出來。于二渾身發(fā)抖。半晌朱燦伸出一只手,手很小巧。于二抬不起手。半天他抬起頭,怯怯迎住朱燦伸展過來的目光,這目光變得和緩,不再像先前那樣犀利,不像大雨如注能淹沒了人。朱燦閃過一絲輕柔,垂了眼皮不說話。

你是個人才,我沒發(fā)現(xiàn),也沒給你漲過工資。于二滿是愧疚自諷。

這重要嗎?重要的是我們成了朋友。

這個女人確實不一樣,又不知哪里不一樣,于二只感體內(nèi)一股冷氣一股熱流相互噬咬相互攻擊傳遍全身,時而寒顫,時而虛汗,連呼吸都急促起來。兩只手緊抓住銹跡斑斑的護欄,身子往后撤,雙眼盯著朱燦,眼神卻空洞無物。

會面時間到了。不知藏在那兒的小鈴響起來。

還會來看我嗎?于二冷不丁被自己驚得哆嗦了一下。

會呀,我們已經(jīng)是朋友了。朱燦歪頭努力沖他一笑。

下次再來時給我?guī)K炭,大小都行。

你要干嗎?

只管帶來就行。于二揮手叫她快走。

4

朱燦一走,于二又想寫信,要他寫交待材料的紙和筆全用來寫了信。這次他不想給美芬寫,好像話都說沒了。紙攤開,筆握著,眼前一個影子揮之不去,在他心端筆尖眼叢里,跳來跳去。刁美芬身板粗壯,沒這么輕靈;不像跟自己有過一夜情女人,他根本沒記住她們長啥樣。

到底是誰?

晚上竟做了個夢,好大一樹林子,滿目芳翠,陽光從空隙里射下來,滿光地斑,碎銀子似的直晃人的眼。眨眼之間樹葉變黃變枯。大地震動起來,一切都被一個巨大旋渦吸著,他站在旋渦中心,旋渦以緩慢的速度轉(zhuǎn)動著,像電影里的慢鏡頭,一點點往下沉,如海嘯,如龍卷,氣勢之洶,無以言表……忽然一頭戴官帽、身穿官服、手拈胡須老成持重一官宦者,居高臨風(fēng)沖他笑,伸手想拉住他,卻無能為力。于二喊對面可是老于公?那人不答話,只拈須而笑。為何不救我?那人突然獰猙可怖,說你為何冒我名,借我蔭,壞我清廉圣潔好名聲!你根本不是我后代,也不配做我后代。其言語鏗鏘,態(tài)度強硬,令于二心寒身冷。完了。啊——于二大叫,徹底墜入無底深淵。醒來冷汗?jié)裢敢卤场O牖匚秹糁星榫?,腦里卻空空如也,啥都不記得了。

沒幾天朱燦又來看他。說諸事皆在辦理中,離婚后刁美芬已去向不明,想是帶著孩子遠走高飛了。于二說那就好,只要她能照顧好孩子,他也就感激涕零了。

我還有一事相求。這事早該辦的卻忘了。

你說。

我家老房子西屋南墻壁柜左側(cè)書架后右側(cè)墻上掏有一木閣,木閣里藏有請孫陰陽——

哪個孫陰陽?

孫家寨的孫陰陽,與我父關(guān)系甚密。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推八卦,能演——

那是我舅舅,沒你說的那樣神。我看他充其量就是個賣狗屁膏藥裝神弄鬼混吃騙喝跑江湖的算命先生。他怎么了?

你舅舅?

他的話你也信?

以前誰的話都信,后來誰的話也不信,現(xiàn)在誰的話又都信了。

你呀。孫陰陽我舅舅他給你做什么了?要我咋樣?

于家族譜神則都沒用了,燒了吧。

留著吧,還要東山再起。

打趣我?東西帶來了嗎?

朱燦從兜里掏出一個小紅綢子,打開是小小發(fā)亮一炭塊,小孩子拳頭大小。

這……

你口袋里的。出事那天你壓在我身上,硌得我生疼就摸了來。存心當個小偷,以為是個值錢東西呢,不想是個這!我看你開幾年煤窯成炭精了,現(xiàn)在還給你。朱燦故意把氣氛搞得輕松些。

父親祭日。想起來了,于德壽滿嘴烏黑去世情景一下子浮現(xiàn)在他眼前。

陽光下看著朱燦邁出大門,晃動成一個黑點。于二明白了,跳躍在他筆下心尖上眼叢里的影子就是這個其貌不揚的女人。端詳手里這塊炭,烏黑,發(fā)亮。爹你咋沒留下一味藥,能治除心上長黑手!

于二悲痛地想,將手中炭塊慢慢放到嘴邊,咯嘣咯嘣吃起來。嚼著嚼著,想起了孫陰陽,想起了那個乞丐,他也是這么嚼的,父親大概也是這么嚼的吧。

其聲悅,其味果真鮮美!

責(zé)任編輯:惠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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