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莽
一九五七年,我的父親被“貶黜”到湖北南山一個名叫天寶的區(qū)去做區(qū)長,母親隨夫遠遷,工作地也由縣城調到天寶區(qū)政府所在的蔡家壩。
我和弟弟坐在一副莊稼人挑谷的籮筐里,由一位名叫凌受森的舅舅挑在扁擔的兩頭,母親、保姆,一前一后,帶著我的小姐姐,徒步向著她們從未聽說過的南山走去。隨行的有一個令我今生今世永遠也忘不了的人,她就是我的第二個保姆。她姓周,叫周建仙,娘家在湖北竹溪縣城東門街外面的東城角,丈夫是國民黨的一名軍官,新中國成立后,在沙洋農場進行勞動改造。
我把保姆叫嬤嬤,這是我們老家的稱呼。我的嬤嬤身體并不好,她有嚴重的胃病,一疼起來,就用雙手按著肚子呼天號地。
那一年,我剛開蒙,在天寶區(qū)的蔡家壩小學讀一年級,每天被小姐姐領著上學,往返都要走一里多路,還要過一道雙木橋。有一天,放了晚學,一進家門,我突然被眼前的情景嚇壞了。我看見母親像得了急病一樣,趴倒在桌上,肩頭劇烈地抽聳著,眼睛紅腫,臉上全是淚水。嬤嬤懷里摟著我的弟弟,二人相對而哭。一回頭看見我,她一把將我摟了過去,嘴里大叫一聲“我的兒呀,往后你要受苦了哇”,接下去就哽咽起來。
小姐姐先我一步進屋,撲進母親懷里,哇哇地哭。我立刻明白家里出了大禍。從喜歡聽戲的嬤嬤那哽咽的念白聲中,我才知道大禍出在父親身上。
整個事件的過程,是嬤嬤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我的。饑饉之年,父親擅自開倉濟民,被劃為右派分子,還是右派中的右派,名叫“極右”。消息傳給母親的時候,他已經被捕入獄,接著又被押解到襄北農場進行勞動改造。
嬤嬤每次講述這件事,她黃皮寡瘦的臉上都會珠淚滾滾,反復強調一句話:“我的兒,你要記著,你的爸爸是個清官,他是被奸人所害?!彼恼Z氣悲憤而又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發(fā)生這件事前不久,父親還因我患了一場眼疾,和嬤嬤大吵一架,她的抗議方式是流著眼淚開始收拾行李,宣布馬上離開我們。父親遭難,反而使她堅定了陪著我們同生共死的決心。
嬤嬤懂的戲文,比我外婆還要多,母親更不能與她相提并論?!端压戮裙隆贰对滥复套帧贰跺e斬崔寧》和《四郎探母》之類的京劇中,某個正面人物的重要唱段,她能記得一字不差。嬤嬤愛憎分明,疾惡如仇,她痛恨秦檜,擁護公孫杵臼,一心盼望會有海瑞和包拯那樣的青天大人,有一天掀開轎門,出來為我的父親平冤雪恥,將他官復原職,甚至再升三級。
現(xiàn)在細細地回想起來,我最初走上文學道路,雖然多少有一些別無他路可走的意思,但在文學興趣方面,是與嬤嬤有關系的。嬤嬤是一個故事大王,無論是對民間傳說,還是唱本戲劇,她都過目不忘、過耳能誦,尤其對那些故事里忠奸人物的情感表達,簡直具有一種迷人的魅力。這些自然而然地滋養(yǎng)著我童年時代的文化生活。
父親出事以后,我們家在當地的地位一落千丈。蔡家壩小學的同學中,常常有人公然喊我“小反革命”,他們搞不清右派和反革命的區(qū)別。我在忍無可忍的時候奮起搏斗,若是挨了別人的打,那就算白挨了;若是打了別人,就要遭到聞訊而來的老師的訓斥。
經濟上的困難更不用說,母親每月工資三十七塊五角,相當于父親當年每月工資的三分之一,這是我一生都不可能忘記的數字。吃飯的,一共有六人之多,遷進南山以后,我又添了一個妹妹。母親縱然能將一把算盤打得行云流水,也沒辦法給自己多打出一分錢來。她努力減少開支,恨不得減少人口,但思來想去,自己的兒女一個也不能減,要減只能減嬤嬤。
有一天,她們又為給我購買學習用具的事發(fā)生爭吵。母親流著眼淚對嬤嬤說道:“周建仙,你走吧,我買不起好的作業(yè)本,也付不起你的保姆費,你走了,我們一家人會記得你的?!?/p>
“周建仙”這個非凡的名字,取自一位卜卦先生,有些神秘和古怪,就連她本人也不知有何寓意。一聽這話,她的淚水立刻從雙眼滾落。她也叫著母親的名字說:“凌受鳳,你不要趴在門縫里把人看扁了,我不能走。我不是舍不得你,而是舍不得我的兒?!?/p>
嬤嬤留了下來,她不再吵著鬧著讓母親給我們買任何東西,需要什么,她買就是。為了證明自己口無虛言,她不僅提出不要每月十五塊錢的保姆費,還要把她國民黨軍官丈夫勞動改造期滿,轉入新人隊后每月寄給她的十五塊錢,從郵局取回來,伙在母親工資中一起使用,好把日子過得大方一些。母親不同意,理由是不能欠她太多,也不能讓別人懷疑自己在經濟上有什么問題,特別是同單位一個姓宋的女人,那女人總想以自己的家庭成分和家里有男人的優(yōu)勢壓倒我的母親。
這個姓宋的女人實在沒法打倒母親,就背著母親暗地里對嬤嬤說:“周大姐啊,你留在他們家里想當反屬哇?”
嬤嬤回答道:“眼看著人家落了難,我怎能忍心不搭救?”
頗似京劇里一句老旦的韻白,然后水袖一甩,再進讒言的就有小人賊子之嫌了。
(果 果摘自中國言實出版社《記得》一書,劉程民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