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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路易斯:夢的紀念

2021-02-05 09:50錢佳楠
上海文學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圣路易斯拱門芝加哥

錢佳楠

1

今年四月,新冠疫情正在美國發(fā)酵,我卻在寫一系列給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的“分手信”,這類信在美國被叫做“致親愛的約翰”(Dear John letter),其主要目的在于禮貌而友好地說再見。我寫了三封信:一封給導師,一封給系主任,還有一封給慷慨授予我獎學金的麥道國際學者基金會。我決定轉(zhuǎn)去南加大的文學與創(chuàng)意寫作博士項目。種種復雜因素的疊加促成了這一“叛逃”行為:我第一學期的徹底不適應(yīng),我對目前的項目抱有過于羅曼蒂克的憧憬,再加上一段夭折的愛情。

巧合的是,幾乎所有人的回復中都有這么一句:“我理解。洛杉磯會是個更激動人心的地方?!?/p>

我久久地注視著電腦屏幕上“我理解”三個字,反復咀嚼其中的反諷意味。我在上海長大,也去過洛杉磯,大城市絕非我離開的原因。但很快,我就明白過來,這句回復也是他們的“致親愛的約翰”,找一個最無傷大雅的理由,好讓雙方都有臺階下。

這個無傷大雅的理由符合如今圣路易斯的“自知之明”:它是座小城,要比洛杉磯低好幾個等級,無怪乎留不住人。但或許我的老師們不知道,我是喜歡這座城的,喜歡它“自卑”表面下潛藏的落寞和不甘。

土耳其作家帕慕克曾用“呼愁”來形容伊斯坦布爾散發(fā)出的失落感,帕慕克的家鄉(xiāng)在奧斯曼帝國鼎盛時期曾是全世界的中心,富麗堂皇,車水馬龍,而今,每個伊斯坦布爾人都在“呼愁”:提著購物袋回家的父親們,勉強度日的老書商,生意蕭條的理發(fā)師,總是等不到公交車的蒙面婦女……帕慕克說,這就像他小時候透著充滿水汽的窗戶看外面的感受,曾經(jīng)的輝煌已成廢墟,但因為隔著時間和幻想的距離(“水汽”和“玻璃”),隱約還閃現(xiàn)著一種朦朧之美。

圣路易斯散發(fā)著類似的惆悵,但是又有不同。它從沒有真正成為美國或世界的中心,但就像登樓摘月的孩子,他曾經(jīng)爬得這么高,高到以為伸手就可以夠到月亮,結(jié)果一腳踩空,從此落下了終身的殘疾。

2

去年夏天回國宣傳新書,從武漢到長沙的高鐵上,和鄰座的姑娘聊天,她說:我有不少朋友在華盛頓大學念書,我們覺得圣路易斯大致相當于中國的石家莊。我拿捏著話里的意思,知道她指的是圣路易斯對于其所在的密蘇里州算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城,但是放到全國范圍,充其量是個三線城市。所以,帶著這種印象的我第一次來到校園,竟然在距離運動館不遠的地方看到一座靜靜佇立的奧運五環(huán)雕塑,雕塑下附有一行小字:1904年夏季奧運會在此舉行。兩周后,我去附近的森林公園散步,竟然在市立美術(shù)館的人工湖旁發(fā)現(xiàn)了另一塊牌子:1904年世博會舊址。

也就是說,曾幾何時,這座城是2008年的北京,是2010年的上海。

事實上,它昔日的夢想就藏在“華盛頓大學”這個看似尋常的校名里。

疫情期間,我在國內(nèi)的朋友要么憂心忡忡地問我:“你在西雅圖還好嗎?”或者“華盛頓特區(qū)的情況怎么樣?”這種誤解很合理,西雅圖是華盛頓州的第一大城市,華盛頓特區(qū)則是美國的首都,兩個地名本身就帶“華盛頓”三字,且各有一所著名的華盛頓大學。被他們這么一問,我才奇怪,為什么圣路易斯這樣一座中西部城市會出現(xiàn)一所向美國國父致敬的學校呢?

對這個問題有兩個版本的解釋。官方解釋在維基百科上:威廉·格林立夫·艾略特牧師(著名詩人T.S.艾略特的祖父)于1853年創(chuàng)辦這所學校,校章通過的那天恰逢喬治·華盛頓的生日。但我感覺事情不這么簡單,于是翻看了艾略特牧師的媳婦夏洛特(也就是詩人艾略特的母親)為公公撰寫的回憶錄,里面透露出牧師對這座城寄予的厚望:當時美國的西進運動正如火如荼地展開:1803年,路易斯安那購地案讓美國的領(lǐng)土硬生生地增加了一倍。1819年,西班牙割讓佛羅里達給美國;1848年,美墨戰(zhàn)爭以墨西哥落敗收場,墨西哥把大片國土廉價“賣”給美國,算到華盛頓大學建校的那年,美國的國境線已經(jīng)伸展至太平洋沿岸。在艾略特牧師看來,“圣路易斯極有可能會成為西進走廊上最大且影響最廣的城市,這樣的大城需要一所綜合性的大學,以滿足其智識、道德、信仰等方面的需要。”民間還流傳著更直白的說法,艾略特神父和當時圣路易斯的精英相信,這座城很可能會取代華盛頓特區(qū)成為新的首都,新都城再建一所新大學,理應(yīng)以國父命名。

今天看來,曾經(jīng)的“癡心妄想”注定貽笑千古。但是,時間倒回19世紀,這種期待合情合理。按照美國當時的版圖,圣路易斯正好位于全國的腹心,不僅是東西的中心,也是南北的中心。在1866年至1904年,這座城是全美第四大城市,僅次于紐約、費城和芝加哥。

并且,在當時的圣路易斯看來,老三的寶座本來就應(yīng)該是它的,芝加哥不過是個來路不明的野孩子。早在18世紀末,兩位法國皮草商就在圣路易斯建城,“圣路易斯”這個名字來自中世紀唯一被封圣的法王路易九世。自此之后,這座城一直是重要的皮草交易地,1803年的路易斯安那購地案中,圣路易斯的身份是路易斯安那首府。

按照同樣的標準,芝加哥沒有顯赫的“出身”。18世紀前,這里是伯塔瓦托米印第安人的世居地,成片成片的田野。“芝加哥”這個名稱源自法語對土著語言的轉(zhuǎn)寫,指的是一種洋蔥的近緣種。1816年,美國政府和當?shù)氐脑∶窈炗唴f(xié)議,要求他們出讓土地,這個協(xié)定的名字還叫“圣路易斯協(xié)定”。芝加哥要到1833年才成立鎮(zhèn)政府,到1837年才成為芝加哥市。

城市的興起仰賴于貿(mào)易,而貿(mào)易則仰賴于交通。19世紀中葉至20世紀初,正是內(nèi)河運輸和蒸汽船的天下,從這個角度看,圣路易斯相比芝加哥而言也有著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這座港口城市是密蘇里河和密西西比河的交匯處,而且因為處于密西西比河水流寬廣的中游,再往北,河道變狹,河水變淺,大型船只容易擱淺。1818年,蒸汽船正式通航之后,這座城迎來了它的黃金時代:大宗貨物必須從這座港口運抵新奧爾良再通過海運抵達美國東岸和歐洲。

但是事情就是在這里發(fā)生了微妙的調(diào)轉(zhuǎn)。

正因為芝加哥處于密西西比河北部的支流河網(wǎng),雖然水道密集,但畢竟和其他城市之間的距離過于曲折了,這先天的不足必須借助后天的努力補足,1848年竣工的伊利諾伊—密歇根運河讓芝加哥的指尖一下子就觸碰到了五大湖地區(qū)。運河還在建的時候,投機商人就開肆翻炒芝加哥的地價,吸引了大批投資客和做著發(fā)財夢的冒險家。這種投資當然有著高風險,如果土地價值飆升的背后是泡沫,投機者注定血本無歸。但芝加哥沒有成為泡沫,運河建成之后,芝加哥以便捷的交通收獲了伊利諾伊州的煤礦和五大湖區(qū)的鐵礦,這是它日后成為鋼鐵業(yè)巨頭的基礎(chǔ)。而且,也正因為修建運河讓政客、商人、冒險家都嘗到了暴利的甜頭,1848年運河竣工的同年,芝加哥的首條鐵路開始修建,再過十年,這座城將成為連接美國東西部的重要交通樞紐。

與此同時,圣路易斯還吃著坐擁密西西比河的老本。這里也是一個資本主義的故事,但卻是壟斷資本主義最糟糕的一面。在蒸汽船的黃金年代,溝通圣路易斯和對岸的東圣路易(屬伊利諾伊州)的密西西比河段由威金斯輪渡公司(Wiggins Ferry Company)全權(quán)控制。當貿(mào)易運輸方式從河運轉(zhuǎn)向鐵路運輸?shù)臅r候,尷尬的一幕發(fā)生了。連通西部的鐵路的終點站是位于密蘇里州的大城圣路易斯,而連接的東部和北部的鐵路則抵達密西西比河對岸的新興小城:東圣路易(East St. Louis)。如果火車要從圣路易斯通往東圣路易,必須要由威金斯輪渡公司的蒸汽船一截一截馱過河,可以想像有多么不便。其實很早就有人提出過要在密西西比河上造鐵路橋,然而,想把一切利益緊緊拽在自己手里的威金斯輪渡公司也做好了防備:它利用自己龐大的經(jīng)濟地位影響立法,不是說不準在密西西比河上造橋,但是如果造橋,必須符合它定下的苛刻條件,比如說,如果造的是一座吊橋,必須至少有兩個寬約一百英尺的開合口,好讓蒸汽船通過;再比如說,無論造什么橋,成本不得超過一百萬美金。放到19世紀中葉,這些條款等于把一切造橋的可能都扼殺在萌芽之中。

之后不少學者認為,沒有在這個關(guān)鍵點造橋的圣路易斯幾乎已經(jīng)輸?shù)袅伺c芝加哥的競爭。當蒸汽船還在奮力運送火車車廂的時候,芝加哥已經(jīng)建好了完整的鐵路網(wǎng),鞏固了和東岸大哥紐約和二哥費城的友誼。

不過,當時的圣路易斯仍有足夠的自信奮力一搏,于是就有了1867年動工的伊茲大橋(Eads bridge)。

3

這是全美唯一一座以工程師名字命名的橋梁。詹姆斯·布坎南·伊茲(James Buchanan Eads)完全符合美國夢的經(jīng)典敘事。

他十三歲那年和家人坐蒸汽船從印第安納州來到圣路易斯。船在航行的最后階段著了火,伊茲一家不僅失去了所有財產(chǎn),而且還必須通過游泳的方式來到新的家園。這也讓他很早就預知危險系數(shù)極高的蒸汽船終有一日要被其他交通方式所取代。來到圣路易斯沒多久,伊茲的父親生意失敗,他狠心地拋妻棄子,獨自北上,十三歲的伊茲不得不輟學打工以幫補家用。他在街上賣過蘋果,到十四歲那年,他在巴雷特·威廉斯的干貨店里得到第一份工作。威廉斯后來說起他對伊茲的第一印象:這孩子的眼睛看得很深,似乎要看透世間萬物是如何運作的。因為欣賞這個年輕人,威廉斯允許伊茲放工后到自己的書房里借書,看書,伊茲就是在那間雜貨鋪的小閣樓里自學了物理,機械工程和土木工程的。威廉斯晚年經(jīng)濟狀況出現(xiàn)問題時,伊茲出錢給他養(yǎng)老。

十七歲那年,伊茲的母親和妹妹遷居到河的上游,他選擇留在圣路易斯,在貨運船上打工。親歷并目睹無數(shù)船難的他很快動了一個念頭:造一條打撈船,幫船難的幸存者找尋失物。

打撈船在當時是不可想像的事情,連通圣路易斯和東圣路易的這段密西西比河水勢洶涌,泥沙俱下,險象環(huán)生。但是伊茲深知這條河的暴虐,他剛來時就嘗過它的滋味兒。二十二歲那年,他畫出了一張打撈船的設(shè)計圖,在他之后的人生,他都會用此條金律反復勉勵自己:“只要數(shù)字是對的,就不可能失敗?!彼┥献约何ㄒ坏囊惶孜餮b,走進圣路易斯兩個船業(yè)大亨的辦公室,跟他們說:“我可以給你們設(shè)計一條打撈船,但是你們必須出資,而且讓我成為你們的合伙人?!?/p>

兩個大亨驚訝之余,欽佩這個年輕人的見識和勇氣,答應(yīng)了。

打撈船是伊茲發(fā)家的生意,但是這些錢也是靠命拿回來的。伊茲設(shè)計了一種“潛水鐘”(diving bell),就是用一只四十加侖的酒桶把船員放到水下去取回失物,剛建造完的時候,沒有船員愿意下水送死,潛水的工作多是伊茲自己完成,也是因為這樣,在日后建造大橋的時候,他很清楚,肉眼看到的河底不是真正的河床,因為伊茲吃過“假河床”的虧。

美國內(nèi)戰(zhàn)的時候,伊茲在兩個多月的時間里給聯(lián)邦軍建造了七艘炮艇,以此和聯(lián)邦軍總司令尤利西斯·辛普森·格蘭特將軍締結(jié)了深厚的私人交情。內(nèi)戰(zhàn)結(jié)束的1865年,芝加哥已經(jīng)成了新興的鐵路樞紐,伊茲和圣路易斯的所有精英一樣不服氣,他知道威金斯渡輪公司施加的苛刻條款,也知道之前在密西西比河的其他流域,發(fā)生過不少橋梁垮塌事故,但是他向圣路易斯市府提出:自己有能力造出一座“只要人類還在,它就屹立不倒”的跨河大橋。而此時,這位自學成才的土木工程師還從來沒有造過一座橋。

面對威金斯渡輪公司的敵意,他和圣路易斯的精英們通過影響輿論的方式改變當?shù)厝藢蛄旱挠^念:這座位于伊利諾伊州的壟斷公司是在暗中壓制圣路易斯的發(fā)展,以鞏固芝加哥的老三寶座。這樣一來,圣路易斯著急了,幾度派伊茲去伊利諾伊和威金斯渡輪公司談判以松動造橋的限制。

談判的結(jié)果是:橋可以造,但是必須保障蒸汽船全年無阻的通行,而且造價不得高于一百萬美金,多出部分圣路易斯得自己想辦法。

伊茲動用很多私人關(guān)系湊錢,其中最大的一筆投資來自匹茲堡的鋼鐵大亨卡耐基??突髞砘貞浾f,任何心智健全的人跟這家伙(伊茲)進到一個房間,出來的時候都會答應(yīng)他提出的所有瘋狂計劃。

作為工程師,伊茲最重要的功課是要解決安全性的問題。他把年輕時候造打撈船時的經(jīng)驗?zāi)贸鰜硖嵝炎约海褐灰獢?shù)字是對的,就不可能失敗。他建造了氣壓沉箱(pneumatic caisson),因為東圣路易那邊的河床要比圣路易斯這邊低一百英尺,伊茲的必須把“箱”沉到這個深度,然后再在上面筑“墩”。他在沉箱里建造了旋轉(zhuǎn)樓梯,讓工人可以走到底部,但是,當時的人對深水的氣壓了解不足,有十四個工人上來后都肌肉抽搐,即刻喪命。這種病在今天被稱為“減壓癥”或“潛水癥”,是人體因周遭環(huán)境壓力急速降低時所導致的。一個多世紀之前,伊茲沒有這種醫(yī)學解釋,他能給出的建議只有兩條:一、減少工人水下作業(yè)的時間;二、要求工人上來時步伐放緩。兩條建議都是有效的。

1874年,這座鋼鐵拱橋終于建成,成為美國首座跨越密西西比河中下游的公鐵兩用大橋。伊茲在內(nèi)戰(zhàn)時結(jié)識的老友格蘭特總司令主持了橋的通行典禮,據(jù)說,典禮當天,人們用一頭大象來測試橋的穩(wěn)固性,伊茲橋通過了“檢驗”。

有了這座橋之后,圣路易斯的美國夢又復蘇了。在1904年,這個夢到達了頂點,一年舉辦世博會和奧運會兩場國際盛事,圣路易斯的姿態(tài)很明顯:它想宣告自己才是美國真正的中心。

4

這座城的衰落和美國其他鐵銹地帶的故事是相仿的。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軍工需求都給隔海相望的美國帶來了巨大的經(jīng)濟刺激,作為工業(yè)重鎮(zhèn)的圣路易斯和它的對岸“倉房”東圣路易仍然繁榮,雖然這之中夾雜著很多社會矛盾和種族沖突。到1950年代,雖然西海岸的洛杉磯和東北部的汽車之城底特律已經(jīng)崛起,但圣路易斯仍然是全美第八大城市(這時候它已經(jīng)不想著趕超宿敵芝加哥了,因為芝加哥已經(jīng)取代費城坐上了老二的位置)。

是在這之后,美國開始了一系列產(chǎn)業(yè)重組,重工業(yè)和鐵路成了夕陽產(chǎn)業(yè),大批工廠倒閉,工人失業(yè)。在東圣路易,失業(yè)的工人搬到其他地方尋找工作機會,而這些人多半是尚有經(jīng)濟能力搬家的白人,這座城的人口結(jié)構(gòu)迅速轉(zhuǎn)變,黑人的占比越來越高,于是,剩下的白人也接連遷走,包括剩余的工廠主,他們把尚存的工作機會一并帶走,去其他地方雇傭勞工。1960年代起,東圣路易的街道逐漸被黑幫占據(jù),市政府由于缺乏稅收而無法維護基礎(chǔ)建設(shè),這座城衰蔽到這樣的程度,一部講述曼哈頓末日的科幻電影《逃出紐約》覺得東圣路易完全符合反烏托邦的未來,并選擇在此拍攝,連布景都省得搭了。今天,這座在鼎盛時期擁有八萬多居民的小城只有不到二萬六千人,非裔占比高達百分之九十六。近十年來,它都是全美犯罪率最高的城市,沒有之一。

在圣路易斯,情況沒有這么糟,但是衰落也非常明顯。1950年時,這座城的人口峰值超過八十五萬,這個數(shù)字放到今天的美國也會是第十八位城市:超過西雅圖,丹佛和波士頓。按照2020年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圣路易斯的人口不到三十萬,也就是說,它的人口流失量近百分之六十五,這個比例甚至超過了失落的汽車城底特律。

曾經(jīng)的地方大財團大多被其他公司吞并或收購了,安海斯-布希(百威啤酒的生產(chǎn)商)與比利時的英博公司合并,如今的總部設(shè)在比利時的魯汶,飛機制造業(yè)大亨麥道公司被波音公司收購,跨國航空(Trans World Airlines)被美國航空公司收購,西南鐘通訊公司(現(xiàn)在已經(jīng)改組歸入美國第一大通訊公司AT&T)把總部移到了德州的達拉斯……

因為人口的大量流失和大財團的并購或轉(zhuǎn)移,政府稅收銳減,和東圣路易相仿,這座城的北部存有大量的廢棄建筑,我有個朋友早晨如果醒得太早就會開車去看“后人類的世界”,北圣路易斯就是他經(jīng)常造訪的地方,爬山虎吞噬了整棟房子,雜草蔓生,他會從此番景象中收獲一種奇異的治愈感。

按照2020年的人口統(tǒng)計,如今的圣路易斯市在全美城市排行第64位,如果加上圣路易斯縣,這個大城市區(qū)在美國排行第20位。

5

如果說1867年建造伊茲大橋是仍然夢想躋身全美前三的圣路易斯的奮力爭取,那么,約一個世紀后竣工的圣路易斯拱門(the Arch)可以說是一個近乎絕望的手勢。

1930年代,社會活動家盧瑟·伊利·史密斯首度提出在密西西比河畔建造紀念碑的建議。那個年代,美國的前三位城市仍然是紐約,芝加哥和費城,隨著公路運輸?shù)呐d起,底特律成了老四,圣路易斯排第七,但應(yīng)該是那個時候,圣路易斯第一次清醒地意識到:昔日河運大城的榮耀一去不復返了。甚至于,后代人或許不再會知曉圣路易斯曾經(jīng)也風光無限,所以必須要用這座“西進運動”的紀念碑鎖定這座城的歷史地位。史密斯提出這個設(shè)想的時候還有更實際的考慮:“我們要用這座紀念碑來復興河畔,振興經(jīng)濟?!痹捀φf完,美國就陷入了大蕭條。但考慮到這座紀念碑能夠創(chuàng)造就業(yè)機會,羅斯??偨y(tǒng)簽署行政命令批準了建造,并給予資金和土地的支持,但之后國會縮減支出,眾議院對把錢花在紀念碑上越來越猶疑,1945年,圣路易斯以大獎賽的方式公開征集設(shè)計方案,兩年后,未來將會名聲大噪的芬蘭裔建筑師埃羅·沙里寧(是他選中了約恩·烏松的悉尼歌劇院設(shè)計方案)的拱門摘得頭魁。和當年的伊茲不同,沙里寧出身名門,父親也是知名的建筑師,他在密歇根長大,念的是耶魯大學,可以看到20世紀中葉的美國已經(jīng)不像半個世紀之前那樣“粗野”了。然而,就像所有的現(xiàn)代建筑都會引發(fā)爭議一樣,《紐約時報》歌頌沙里寧的設(shè)計優(yōu)雅,美麗,當?shù)鼐用駞s戲稱它是“不銹鋼頭箍”。這道拱門最終動工要到整整十六年之后的1963年,這當中牽涉了要把原本鋪設(shè)在路面上的鐵軌改到地下隧道,而且每一步都要為了錢而引發(fā)各方的政治博弈。最終,這道兩百米高的拱門在1965年10月完成,因為搭不了這么高的腳手架,所以建造時是一分為二,分別一截一截往上搭,最終再把兩個弧形在空中銜接起來。銜接典禮上,時任副總統(tǒng)休伯特·弗萊漢乘坐直升機觀看,天主教牧師和猶太教拉比為建筑祈禱,一些紀錄片導演暗想著最終的兩個弧形接不起來,拍下儀式的整個環(huán)節(jié)。

雖然離伊茲造橋已經(jīng)過去了近一個世紀,但他的金律依然準確,只要數(shù)字是對的,就不會失敗。圣路易斯拱門完美拼合。然而,不知道何故,拱門遲遲未向公眾開放,到了1967年年初,就連公關(guān)部門都不再宣布一再推遲的開幕時間,當時的圣路易斯居民可能會把不守承諾的人比作這道拱門。終于,這一年六月,拱門正式對外開放,仍然是副總統(tǒng)弗萊漢主持開幕儀式,可惜這一天下起了瓢潑大雨,原本預計的二十五萬民眾打了折扣,而且不得不被轉(zhuǎn)移到游客中心,典禮后,有人看到弗萊漢弓著背,在出口處等雨轉(zhuǎn)小,他好走去他的座駕。

早在羅斯福總統(tǒng)批準這座紀念碑的建造之時,圣路易斯方面說它可以至少提供五千個工作崗位,然而拱門并沒有實現(xiàn)這個初衷,截止1964年6月,只有不到一百名工人參與建造。拱門確實激發(fā)了其他河畔建筑的改建,但是,盧瑟·伊利·史密斯腦海中一座河畔迪斯尼樂園的構(gòu)想打了水漂,因為實在太貴了。

這一年在圣路易斯,但凡有朋自遠方來,我都帶他們?nèi)タ催@道拱門,也不做什么,就是瞻仰一下它的高度,然后拍張照片,作為到過這座城的標記。我當然知道這座拱門是“西半球最高的紀念碑式建筑”,知道它堪稱建筑學上的奇跡,也看到興奮的游客搭乘電車上到頂端,從牢籠一邊的小方窗眺望城市全景。然而,就是在拱門旁的密西西比河畔,我感受到這座城最強烈的呼愁:伊茲大橋依然挺立,新建成的輕軌列車穿橋而過,曾經(jīng)審判過著名的斯科特訴桑福德案(美國內(nèi)戰(zhàn)的導火索之一)的老法院仍然迷人,這些是百多年前的雍容。但與此同時,靠近河岸的人行道鋪了不合時宜的沙子,似乎想做沙灘,但又沒有做成,仿古的馬車載著疲倦的旅客篤篤前行,馬被扎上花束,打扮得很絢麗,但似乎不太高興的樣子。河邊泊著一艘游輪,本應(yīng)是提供行人歇腳的地方,但空空蕩蕩的,有一次周六,才四點,我和朋友想去買冰淇淋,發(fā)現(xiàn)店鋪早就打烊了。河邊另一項旅游項目是直升機,只要三十五美金,但也只有十五分鐘,就是草草地往河的上空兜一圈,急急就下來。我和朋友走在河邊,覺得這架頻繁起落的飛機像一只闖進蚊帳卻趕不走的蚊子,惱人得很。我知道我不應(yīng)該,但我不禁想起芝加哥的密歇根湖畔,那兒有給居民跑步的跑道,有舉行露天音樂會的臺階,還有一座圣路易斯曾經(jīng)夢想擁有的游樂園:摩天輪,餐館,冷飲車,流連忘返的孩子們。

但靠近圣路易斯的這一邊至少還是寧靜的,更可怕的是河對岸,放眼望去,一片毀棄的荒地,雜草叢生,只有兩幢房子,一棟是賭場,但門面舊得像危樓,連“賭場”的英文字都已經(jīng)褪色,另一棟廠房標著嘉吉公司,孤零零的,不知道是否還在使用。那兒就是曾經(jīng)隨著鐵路開通而曇花一現(xiàn)的東圣路易,如今的“犯罪之城”。

6

圣路易斯人見面的問候語是:你上的是哪個中學。因為你一回答這個問題,人們就對你的家境一清二楚了。

從這座城走出來的著名劇作家田納西·威廉斯曾公開“鄙薄”他的家鄉(xiāng):“圣路易斯人冷漠,勢利,自滿,這里等級森嚴,見識淺薄,我恨透了這座城。”

當然,田納西·威廉斯有著太過不幸的童年和青年期,他的父親酗酒、家暴,母親把全部的注意力轉(zhuǎn)嫁到孩子們身上,以此回避自己的痛苦,他摯愛的姐姐年紀輕輕就被診斷為精神分裂,他的弟弟之后會把他送進圣路易斯巴恩斯醫(yī)院的精神科,以便治療他的酗酒和毒品問題。圣路易斯的學者辯護,威廉斯不管長在哪座城,都會“恨透”那里。

我看到的是一種受傷的尊嚴,這座城只能通過捍衛(wèi)自己嚴苛且保守的等級制度來葆有這種尊嚴,這是它唯一剩下的東西。但也是因為這種等級制度,圣路易斯是全美種族隔絕最嚴重的城市之一,而且這個“黑白分明”的現(xiàn)象似乎成了某種被默許的現(xiàn)實。和很多末路英雄一樣,圣路易斯(尤其在拱門造完之后)深知莫提當年勇這個道理,因為提了只會顯得自己更可悲。但是這股憋屈時不時會暴露出來,“呼愁”是不自覺的,就像帕慕克寫的,“城市本身在回憶中成為‘呼愁的寫照、‘呼愁的本質(zhì)。”還是說回華盛頓大學,它的本科教育在全美排名前二十,醫(yī)學、社工、建筑學都是全國頂尖的,但即便如此,我在它身上也時時嗅到圣路易斯的“憋屈”。就像中國各地的名校都喜歡標榜自己是“老三”,華盛頓大學喜歡說自己是“中西部的哈佛”。我有位朋友是該校校友,已經(jīng)在圣路易生活了逾三十年,幾年前去加州開文學創(chuàng)作會,同座的作家多為西海岸土著,從沒聽過這所學校,朋友一急,就脫口而出:“啊,你們沒聽說過中西部的哈佛?”滿堂哄笑。

是在最近,又去了一趟芝加哥的我忽然明白,“中西部的哈佛”這番豪言從來不是說給東海岸的那所老牌名校聽的,而是面對另一所中西部名校時不可遏制的焦慮:芝加哥大學。

是的,圣路易斯和芝加哥的角力一個多世紀之后仍然硝煙彌漫,火藥味凝結(jié)成這座落敗之城內(nèi)化的瘡疤。

臨別的日子越來越近,我開始跟這里的同學和朋友透露我要去洛杉磯了。他們不無例外也贊嘆說那會是一段“激動人心”的生活的開始,一位華盛頓大學畢業(yè),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成功商人的朋友說:“我在圣路易斯生活了十三年,但我也不想一直僵在這里?!笨赡苁侵霸趷酆扇A住過三年,我不太能理解大城市到底有什么“激動人心”的地方?房價這么高,生活質(zhì)量必須降低,人與人之間的芥蒂很深,治安比圣路易斯還要差。直到幾天前,我給一位洛杉磯的公寓管理員發(fā)出租房的咨詢,他打來視頻電話,跟我聊起他在英國開了十八年餐館,而后到這里看大廈的經(jīng)歷,聊起他的三個女兒,聊起他的一位華人租戶后來念了商學院,發(fā)了大財。

“來這里,”他對我說,“我把所有的故事講給你聽,你寫出來去賺大錢!”

那一刻,我突然也有點為洛杉磯的新生活感到激動:圣路易斯是夢醒后的殘破現(xiàn)實,當昔日榮耀不再,懷舊又不能的時候難免有時光停滯之感;洛杉磯這樣蒸蒸日上的大城除了善于兜售夢想(多數(shù)是幻想)之外其實一無所有,但因為做夢的人都涌到那里,就生出一種自己也是大時代的一部分的虛榮感,有種微醺的幸福感。人最痛苦的是夢醒之后無路可走,唯一的辦法大概就是繼續(xù)做夢,設(shè)法永遠不要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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