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小樹
小樹站在西單的過街天橋上,懶懶地趴在欄桿上望著來來回回的車。
東邊是君太百貨,右邊是大悅城,不過此刻并沒有逛街的心情。
真是精疲力竭。
她剛剛看完今天的第六套房,和中介小王作別。
小王的電動車穿過天橋,飛快地向南開去,眼見著超過了好幾輛小黃車。
七點不到,西下的太陽照亮著橋面和小樹的背,夏天傍晚的風一陣陣地吹,仿佛在使壞勁兒把瘦瘦高高的小樹吹下去。
她的長發(fā)也被風吹得一閃一閃的。
從美國回到北京兩個月了,一直被工作推著走,忙到連頭發(fā)都來不及剪。
昨晚上和小凱鬧別扭就是因為頭發(fā),大半夜的,在小凱的家里。
小凱洗完澡出來,又一次抱怨小樹的頭發(fā)堵住了下水道。
你能想象一個一米八四的北京壯漢拿著一團頭發(fā)嘟嘟囔囔的樣子嗎?
這也不是第一次因為頭發(fā)的問題起爭執(zhí)了。
小樹不想吵架,就悶著氣不說話。
他們在一起四年了。兩人是在大學里的電影社團認識的,畢業(yè)以后一起去了美國讀研,小樹在波士頓讀新聞專業(yè),小凱去了加州讀計算機專業(yè)。
一東一西,異地戀兩年,一直挺好的,畢業(yè)的時候也共同決定回北京發(fā)展。
小凱直接進了中關村的一家中型的互聯(lián)網公司,小樹選擇了宣武門的一家老報社。
面試的時候,考官問:為什么想當記者?
“想當一個記錄者?!?/p>
考官老師都是資深媒體人和領導,大家好像微微笑了笑,就低頭開始打分。沒有人對答案做什么評論,倒是有一位坐在最邊上的老師抬起頭凝視了下這個女孩,入職以后小樹才知道,他姓姜,三十年的資深編輯。
其實小樹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呀,她想說她在華盛頓智庫實習時發(fā)現(xiàn)研究員會逐字逐句考究這家媒體發(fā)出來的英文政策報道,這引發(fā)了她的好奇,她想說她在多哥做志愿者時發(fā)現(xiàn)當?shù)厝顺硕质謾C幾乎不了解任何與中國相關的新聞,她想說她在特朗普競選時在波士頓的一家華文媒體工作采訪了很多華裔對中美關系的看法……
她想說,這一切的經歷都是她來這里當記者的原因,她太想了解自己長大的這片土地上的人與事了。
然而,時間緊張,面試官馬上跳入了下一個問題。
話說回來,特朗普任總統(tǒng)期間對留學生就業(yè)非常不友好的政策也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這對年輕情侶的選擇。畢竟,外國人要在美國做記者,實在是太難了。
小凱的理由則更為直接:吃不慣。
其實,加州好的中餐廳都不少,毛氏紅燒肉、水煮魚、廣式早茶、臺灣鹽酥雞都挺解饞,但,就是找不著地道的鹵煮和炸醬面。對于北京娃來說,沒勁。
回到北京,兩人一起住在了小凱父母早早買好的海淀學區(qū)房里,一個大兩居。
小凱的父母來自沈陽,下崗以后來北京做點外貿小生意,后來生意漸漸好了也成了小老板,他們也就再沒有回東北老家了。兩位老人都到了快退休的年紀,住在五道口,時不時會給兒子帶點兒好菜。有時是酸菜餃子,有時是鍋包肉,他們不會做南方菜,只知道小樹愛吃蝦,回來這段時間就買過三次基圍蝦。
老人的熱情和關愛令小樹措手不及。盡管兩人感情不錯,雙方家長也都見過面,但她確實還從沒想過結婚,也不想欠下這份人情。
更何況,住在一起之后,兩個人的矛盾似乎越來越多了。
比起頭發(fā),作息不一致似乎是更要命的問題。
碼農小凱可以十點上班,加班到半夜再回來,算上大小周,每隔一周的周六都還要早起。小樹的記者工作則是早八點晚六點,若遇上采訪延遲、夜班值班,回家也晚。
小樹工作日早上六點的鬧鐘和小凱周六早上九點的鬧鐘讓兩個疲憊的年輕人互相打擾。
兩個人都戴著耳塞,但都不管用。
睡足覺,可是當代年輕人第一重要的事。
一旦被打擾了美夢,心情會很糟糕。
有時候到了周五晚上,索性一人一間房睡。
年輕情侶早早過上了老夫老妻分房睡的日子,自然不是什么好兆頭。
對此,小凱沒少抱怨過,吵架最兇的一次,是小凱突然問了一句:“你為什么非得去那家報社呢?”
小樹一時呆住了。
她明白,小凱父母總是明里暗里勸她別工作了,早早結婚帶孩子,“我們家有能力養(yǎng)”。但她以前以為那只是老一輩的想法,不包括男朋友。她一直認為兩人的感情是建立在互相尊重的基礎上,這份尊重,自然包括對彼此職業(yè)選擇的支持。
那次之后,兩個人整整三天沒有說話。
小樹心里自然還有其他小委屈。從海淀到西城,她上班要從擠滿人的四號線轉到二號線,路上一個小時起步,經常連早餐都來不及吃。住得遠,起得早,還住得不舒坦。
更重要的是,每天長時間的通勤讓剛入行的她疲憊不堪:每一天每一秒都有事情在發(fā)生,她要讀稿子學稿子寫稿子,她不想因為擠在地鐵里沒有信號而錯過重要的新聞事件,她想要把生活里的大多數(shù)時間交給這份向往的職業(yè)。
她想要有自己的空間。
“姐,明天繼續(xù)看嗎?”小王又發(fā)來了幾套房源。
小樹在天橋上伸了個懶腰,這個位置還能看到報社的樓頂,她的前方就是長安街。
“看。”
星期六? 小凱
眼見著到飯點了,周圍的同事依然在埋頭工作,沒有絲毫要離開工位的樣子。
女朋友一天沒有回復微信,這讓周六加班的小凱更加焦慮。
唉,又是因為頭發(fā)這樣的小事。至于嗎?
他知道小樹鬧別扭的原因。但這次似乎是真的生氣了,因為她只有真的在生氣時才會一言不發(fā)。今早上出門比要上班的小凱還早,拖住手問去哪兒,只留下特別冷淡的兩個字:“看房?!?/p>
小樹的脾氣,只要她決定的事,就都一定會干。
“明天在家吧?給你們送點吃的?!?/p>
“小樹怎么樣?你和她說了上班的事嗎?”
老媽的微信來了,他打了幾個字,又刪了,還是先別提了。
小凱當然不希望女朋友搬走,兩個人好不容易不用異地了,總不能再住兩處搞一個“同城異地”吧?更何況,從回國的那一天起,老爸老媽就一直旁敲側擊結婚時間表,他們太喜歡小樹了,要是知道她想搬家肯定得鬧翻天。
唉,昨晚真不該亂嚷嚷。
小樹因為頭發(fā)要出去找房子,小凱自然是懊悔的,可是壓力太大了,情緒的確難以控制。
剛入職,還在三個月試用期,又趕上了新產品上線,只有回到家里可以放松一下?;ヂ?lián)網公司的新賽道每年都在增加,今年是共享單車。
周六也要按規(guī)定上班,是小凱回國前沒有想到的。之前他拒絕了兩家大廠的offer就是聽聞工作節(jié)奏過快,甚至要“007”,就選了一家中等規(guī)模的公司不希望太累。但一周六天持續(xù)高壓寫代碼,不僅身體吃不消,心理也疲憊,到了周末就只想賴床。
小凱從小在北京長大,升學壓力比在南方高考大省的小樹小很多,在他的記憶里,甚至連高三都不怎么補課。兩個人在一起后曾經對過高考分數(shù),竟然差了快100分:這大概就是一張北京戶口紙的差別。
當小凱質疑為什么小樹非得去那家報社的時候,他不會明白,這家國家級報社還給戶口。
他不是胡同串子,不過北京男孩身上的特點他也都有:嘴貧愛逗人、滿嘴跑火車、看起來大大咧咧但很會照顧人——每次只要小樹稍有生病發(fā)燒他就會進入全看護狀態(tài),不論是大學時爬去寢室,還是在美國時二話不說飛去幾百公里以外的東岸。
土著的“缺點”他也不落,“聽媽媽的話”,還有就是沒那么有上進心。后者大概是小樹心里最介意的,人生嘛,就是要奮斗去努力爭取想要達成的目標。小凱卻和她不一樣,有時候甚至會開玩笑似的說她“太使勁”:稿子寫不完可以明天寫,編輯的電話可以上班再回……
事實上,除了女朋友,周圍同事的奮斗勁也讓他有些不適應,不像在硅谷實習的時候,每天下午和同事曬曬太陽喝喝咖啡聊聊天就打發(fā)過去了。在這里,他時常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每個隔壁的同事都在比拼作戰(zhàn),上食堂排隊聊的都是工作,公司甚至在洗手間上方設置了一個倒計時的秒表——每個人,都在和時間賽跑。
除此之外,他還要適應國內互聯(lián)網公司的“職業(yè)黑話”:對齊、拉平、腰部流量、抓手、all-in(全押)……這是一套和在美國實習時完全不一樣的話語體系。
不過這些,他都沒有和小樹抱怨過。其實在家里,兩人很少談各自的工作,這和學生時期很不一樣?,F(xiàn)在每晚睡在一起,聊的天卻少了。
小凱翻了翻手機,小樹還沒有回復。
他決定早點把活兒干完,回家見面再溝通租房的事兒。小凱熟練地從抽屜里拿出能量棒,起身又倒了一杯咖啡,繼續(xù)敲起了代碼。
星期六? 中介店鋪
“李奶奶,您怎么上這兒來了?”
小王停好電動車,整了整西褲,拿起黑色文件包走進門店,看到“釘子戶”李奶奶坐在沙發(fā)上往外探著,手邊還放著拐杖。
“你可回來了??!”
李奶奶八十歲了,是報社的老職工,在這附近有兩套老公房,一大一小,都在一樓。房子是在教育部的老伴兒分的,老伴兒去世早,子女也不在西城都在東邊住,她半年前就找上門來說想把小房子租出去。
五十平方米,四千八百元,是這一帶最便宜的。
但是愣空了大半年。
先別說老舊的家具了,李奶奶對租客還有一個要求:每個周末陪她說說話。
“還得是時髦的年輕人?!?/p>
可是年輕人,哪里愿意租她的房子啊。
“小王,你可得幫我再上點兒心啊。新聞里說,現(xiàn)在正是年輕人畢業(yè)找工作的旺季,他們都要租房,你要幫我推薦推薦,租金都好說?!崩钅棠陶酒饋?,悄悄塞給小王一串丁香花。
“李奶奶,我正幫您物色呢,咱既然要找就找合適的。一會兒天就黑了,您先回去。有事就直接給我打電話,總出來多不方便?!?/p>
李奶奶還想說點兒什么,但被小王半推半扶地送出了門,只能慢慢地往家挪。
小王朝著老小區(qū)的方向嘆了口氣,又摸了摸口袋。
西褲袋里拿出的丁香花被風一吹,香氣撲鼻,他轉身正好撞上一個戴著墨鏡和鴨舌帽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迅速進了店里,天都暗了也不摘墨鏡,有點氣喘吁吁地問前臺的同事:“這兒是租房的嗎?”
“您好,您是出租還是租房呢?”小王也立馬走上前招呼。
“房東出租,就前面報社大院,一居室?!彼f話仿佛刻意壓低了聲音。
“一般一居現(xiàn)在都能租五千兩百元左右,您是幾樓?”
“九層,可從來都沒有出租過?!彼犬嬛?,說話間又往后瞧了瞧,仿佛怕別人看見似的?!翱樟艘粋€月了,以前都是我孫子住的?!?/p>
“我先給您登記一下,您貴姓?”
“姓江,長江的江。租客啊,最好別是帶著孩子讀書的,單身的最好?!?/p>
“都登記完了,也和您說一聲,服務費我們是收第一個月的租金,您和租客一人一半。”
“這還得收費?。俊苯壬蝗惶岣吡艘恍┞曇?,猶豫了一下,“那您可幫忙多關照點,周末我不在這片,看不了房,平時上班時間可以?!?/p>
“您放心?!毙⊥踹f給江先生一張名片,看到他腰間掛著報社的出入證飯卡。
巧了。
今天遇到的客人,還全是路口這家報社的:新入職的、資深的、退休多年的。
好多年都不看報紙了,報社竟然還有這么多職工。小王也挺納悶的。
不過他更想不通,剛工作的小姑娘明明有地方住還非得搬出來一個人租房,這在北京,確實太少見了。干中介兩年了,遇到最多的還是合租的小情侶:談一場戀愛,結一次婚,在大城市,就能減少不少生活成本。
小王和女朋友就住在一起,不過在通州,每天早上他都要倒三趟公交,歷時兩個小時。西城的房子好租,他能多賺一些,也就不在意這些辛苦了。
送走了江先生,他才有工夫接了純凈水一下子喝了兩杯,還沒把杯子放好,手機又響了。
星期日? 李奶奶
“你再多睡會兒啊?!?/p>
“不,我這就起床!一起去看房?!?/p>
小樹笑了。
兩人昨晚和好了。小凱下班后捧著小樹最愛吃的抹茶冰激凌回家,發(fā)現(xiàn)跑了一天房的小樹給他做了最愛吃的西紅柿雞蛋打鹵面。
“沒吃吧?”
“嘿嘿?!?/p>
小王在西單地鐵站A口打電話,手機上還連著一個共享充電寶。
“姐,今天兩個人一起來看啊?!毙⊥踝焐线@么說,心里擔心了:小情侶要是和好了,這姑娘還租不租房了?
“早上這戶就在地鐵站后頭,西單核心區(qū)域,老公房,房屋質量特別好,咱們走過去就行?!?/p>
老公房的確在西單附近的核心區(qū),但也找了十分鐘。
路過一家涮肉店和小賣部,又拐了幾個彎,終于到了。
確實沒想到,這高樓后面還能有住家大院。
“這胡同,夠深的??!”
小凱見小樹不發(fā)表意見,心想離地鐵站太繞可是個好借口,要好好把握發(fā)揮。今天明面上是陪著女朋友看房,任務卻很明確:觀察“敵情”,見機行事,必要時出手阻攔。這是老媽給下了“軍令狀”的。
“嘿,您看這不鬧中取靜嘛?!?/p>
“晚上回家這路會不會太黑啊?老胡同燈都不太好?!?/p>
“到了,到了?!?/p>
這是一個干凈又破舊的院子,門口有兩扇大鐵門,一個水泥墻面的傳達室,透過傳達室的窗,能看到一個大爺在桌子后面坐著,扇著扇子。見了人來,他也不起身詢問,隱隱傳來收音機播放的小曲。
院子里有一棵大梧桐樹,底下擺著幾把小椅子和大藤椅,零零散散坐著幾位老人,弓著腰,直直地看著前方。
前方卻什么都沒有。
小樹想起了在南京老家住的單位大院,那是爸爸學校分的房子,小樹爸爸是南大的中文系教授。小時候的夏天,小樹就拖著書包拿著本子在院子中央的梧桐樹下寫作業(yè),周圍都是退了休的各系教授,他們對小樹有一致的評價:小姑娘字寫得不錯。
如今這個院子,卻安靜得可怕,只留下知了機械的叫聲以及太陽底下三個人的影子。
都二十年過去了,竟然還有人住這樣的老房子,在離天安門也不過兩公里的地方。
盡管如此,她還是很好奇。這是她和小凱都不曾了解的北京。
朝天一看,樓比大樹沒高多少,外墻水泥應該是重新抹過了,齊刷刷的。
房子在一樓。單元門上還是從前的那種按鈕,每一戶對應一個按鈕,一共五層,十戶人家。“咔嚓”,還沒按,門就開了。小王利索地打開單元門,樓道里沒什么光,明明挺干凈,卻彌漫著一種說不上來的塵土味,連同這房子的年齡一樣的久遠。
不過挺涼快的,像地下室那樣的涼爽。
“哎喲,來啦。”
102的鐵門從里面緩緩推開,是李奶奶略顯興奮的聲音,一聽就是老北京人了。
“您好!”
“您好!”
“快進來吧,姑娘,小伙子。”
如果戶型如同長相,那這就是一個五官奇特的一居室。
一個被拉寬的鼻梁——進門是走廊的墻,一個巨大的左耳——左邊是客廳和房間,還有一個下垂到腳邊的右耳——右邊是一個狹長的廚房。
客廳里的花香一陣一陣的,一臺立式大電扇左晃一下,右晃一下,隨著吱呀吱呀擺動的還有玻璃茶幾上的幾枝丁香花。
一張木頭長椅當沙發(fā),旁邊是一個能上下?lián)u擺的竹躺椅。房間里,是一個老式床頭柜——這些家具,看起來比這對情侶還年長不少。
“李奶奶,洗手間在哪兒呢?”小樹沒找著。
“這兒,這兒呢?!崩夏棠淘诳蛷d進口挪了挪,打開一個木門:里面有一個蹲坑,三面都是墻。
這個小區(qū),這幢樓,這個房,這間廁所,這位李奶奶,仿佛都停留在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時間在這里凝固了,只有炎熱的天氣是新鮮的。
“怎么樣,小姑娘?”李奶奶有些殷切地看著小樹,好像認定了小樹是那個拿主意的人,“剛大學畢業(yè)吧?我這兒合適,去哪兒都方便。”
小王也趕緊介紹:“李奶奶這兒,月付就行,不收押金。冬天還給包暖氣。”
“我就住在隔壁,老手藝還在,你們年輕人忙要是不愛做飯,還可以湊合著吃?!?/p>
“您還做飯哪?李奶奶。”這倒是讓小凱驚訝了,老人家身體也太硬朗了。一看到房子裝修情況,他就明白女朋友不會住,整個人就放松了許多。
“老手藝嘛。”李奶奶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攤個大餅,拍根黃瓜,唉,一個人哪,也不愛下鍋?!?/p>
“我還就愛這兩樣了?!?/p>
“喲,北京人吧?小伙子?!?/p>
“海淀的?!?/p>
“喲,心疼女朋友上班遠吧?來我這兒住,多合適?!?/p>
小凱有些尷尬地笑著,這時候正好來了電話:“老媽?!彼s緊走出門了。
小王的電話也響了,是江先生,他也跟著走了出去。
小樹慢慢挪到了廚房,鐵皮做的煤氣灶,有一扇大窗,窗外裝了防盜的鐵欄桿,和這個大院一樣,都生了銹。
往外望去,那幾位老人就這么靜靜地坐在大樹底下,陽光透過樹葉灑在他們的腿上,然后停住不走了。
他們看起來,比李奶奶還長幾歲。
她轉過頭,李奶奶正揣著雙手看著自己,就好像自己每年回家,奶奶在家門口等著她一樣。她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絕。
門外,小凱拉著小王小聲商量著什么事,聽到里面沒有動靜了,才又進了屋。
“李奶奶,我們再看看,定了和您聯(lián)系啊。”還是小王機靈。
“李奶奶,您注意身體啊,有機會來吃您的烙餅?!毙P也不再挑毛病了,他甚至有點兒喜歡這位熱情的老人。
走出了單元門,小凱一直和老奶奶揮著手,小樹不敢回頭看。她不知道,這會不會是她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面。
三個人又暴露在了太陽底下,影子里多了枝丁香花的模樣,只是這時候的三個人,各自懷揣著心事。
星期日? 奧運小區(qū)
一輛電動車,原來可以坐三個人。
小王開車,小凱夾在中間,小樹抱著小凱坐車尾。
遇上綠燈,一路順風,五六分鐘就到了。
小王專業(yè)地把車停在了非機動車區(qū)域,擺正,還撣了撣襯衫和西褲。看得出來這家小區(qū)門禁嚴格:業(yè)主進出都得刷卡,小王向保安出示了中介工作證,又讓小樹和小凱登記了姓名、電話和樓棟。
走進大門,大草坪景觀前有一塊面積不小的石碑,上面刻著“奧運小區(qū)”。
“〇八年的新小區(qū),物業(yè)好,還有恒溫泳池和羽毛球場?!?/p>
“環(huán)境不錯?!毙滹@然挺喜歡這里。
小凱只能琢磨著在看的房子里挑挑其他毛病,“還成吧?!?/p>
下午兩點,太陽還正烈,小區(qū)兒童游樂設施卻很熱鬧:孩子們在爬著追著,家長們在樹蔭底下聊天。
不同于上午的老公房,這里有“人氣兒”。
“孩子多,也挺吵啊?!毙P看著小樹臉色,“本來你中午還可以午休。”
小樹裝作沒聽見,她當然明白男朋友心里的小九九,何止是小凱,還有小凱父母,早上來的路上就瞥見長輩一直在給小凱囑咐發(fā)微信,全家人都在想著法子阻攔自己出來住呢。
只是一旦動了念頭下了決定,哪有這么容易打消呢?
“我們先去6幢,也是小區(qū)的樓王,很方正的一居室,能看到景觀,房東剛有了孩子,要租大一點兒的房子?!?/p>
樓里開著中央空調,走進單元門就能感受到一股涼意。
電梯門打開,出來一對遛狗的年輕人,雪納瑞搖搖尾巴,吐著舌頭,怪可愛的。它一定不知道,一會兒出去可就更熱了。
小王熟練地按了14樓,次頂樓。
一層三戶,這家是1402,在中間。
小王把鞋套發(fā)給兩位,再開始敲門。
“誰啊?”里面?zhèn)鱽砦⑷醯穆曇簟?/p>
“阿姨,帶看房子?!?/p>
門開了,是一位抱著小嬰兒的中老年阿姨,她看了小樹和小凱一眼,沒有說話,讓出了一條道,繼續(xù)哄著孩子。
戶型的確很方正,客廳帶著飄窗,地上堆滿了給娃娃爬行用的墊子,左側是廚房、洗手間,右側是臥室,幾乎有地兒的空間都塞著衣服棉被,床頭上掛著結婚照,照片的主人看來不在家。
整個家都是白色系,櫥柜、餐桌,小樹都喜歡。
“精裝修,客廳、臥室都朝南?!?/p>
“廚房也有窗,馬桶是科勒的?!?/p>
“房主婚房自主,給您是第一次出租,維持得都特別好?!?/p>
小王像報菜名似的,把房子優(yōu)點都羅列了一遍。
其實小樹挺滿意的,除了貴,哪兒都好。
八千五百元一個月,對剛工作的小記者來說,確實不便宜。小凱自然也明白,按他老媽的原話說,“都快是自家媳婦了,何必多花這個冤枉錢?!?/p>
她往飄窗那里看了看底下的景觀:那幾個聊天的家長還在,孩子們小得有些看不清了。窗戶半開著,還能聽到孩子們打打鬧鬧的聲音。有那么一瞬間,仿佛這個小區(qū)的日常就是自己五年后的生活:或許有一個孩子,等孩子長大后小房子不夠住就得又折騰換房,周而復始。
如此一想,她愈加恐懼起來。
“下一戶是一個大開間,去年也是從我手里租出去的?!钡搅藰窍?,小王指了指后面的一棟樓,“家長專門給孩子陪讀用的,爸爸要去國外,外派了,一家人也過去,房子就不租了,他們平時周末也不用,在朝陽那邊有大房子?!?/p>
“所以房子保養(yǎng)得很好?!毙⊥鯊娬{說。
不過,大開間是沒有客廳的。
當然,價格相對也會便宜些,這套六千五百元。
另一個便宜的原因,小王一直沒提,小樹一進屋就明白了:屋子朝北。
不用她開口問,小凱就絮叨上了,“朝北啊,樓層也不高?!?/p>
“北方一年四季都有陽光,不用擔心光照?!?/p>
“買個晾衣架,就都完事了?!?/p>
小王依然在竭力推薦,這套房可能是他最后一張牌了。
可小樹擔心的不是晾衣服,她喜歡陽光,喜歡曬著太陽翻著書,寫點兒東西。
心情再不好的時候,有點兒陽光,一切都好了。
小凱心里這下倒是松了一口氣。
三個人走出了單元樓。
這下心里沒底的,成了小王?!翱粗心奶祝績r格我可以再和房東談談?!?/p>
“我們再看看,回去商量一下吧。”
在外面才說幾句話的工夫,大人們鼻尖上都開始冒汗。
這會兒,小區(qū)里玩鬧的孩子更多了。他們好像都不怕熱,也不怕這夏天。
星期日? 小凱家
小凱家的客廳就是朝南的。
兩個人累得直癱在了沙發(fā)上。大夏天出門,真是體力活兒。
小凱父母又來過了,桌子上多了一張便條,冰箱里多了兩袋現(xiàn)包的蝦仁薺菜豬肉水餃,蝦仁餡兒的,這還是頭一回。廚房水槽里還養(yǎng)著一池子吸著氧氣的皮皮蝦。
都是小樹愛吃的。小凱父母的熱情體貼,她不是不知道??墒窃俸贸缘奈r也沒法抵抗通勤擠地鐵的焦慮,更不能和一個人住得自在比啊。
“舒服嗎?”
“舒服?!?/p>
小凱在給小樹的小腿肚做按摩,“今天看了看,那一帶好房子其實不多。”
“我反省了,以后衛(wèi)生都由我來負責,然后咱們在洗手間地漏裝一個聚攏頭發(fā)的容器就行。”
“不要搬家了好不好?”
小樹不答話,她心軟了。
“我和媽商量了,你擠地鐵確實辛苦,周末可以讓我爸陪著你練練車,練好了以后就先開我媽的車去上班,怎么樣?”
小凱的聲音里甚至帶著一絲低聲下氣,仿佛不是在說服女朋友不搬家,而是在求女朋友不要分手。
“我知道你們的心意?!?/p>
小樹抱著他,心里很暖,卻也更難受。
兩個人的問題豈止是房子這么簡單呢?
她看著這個客廳:黑樟木電視機柜上是一個樂高的飛機模型,上面還堆著小凱的裝機游戲,角落里放著琴架,旁邊是小凱的電吉他和小樹的尤克里里。美式沙發(fā)的左側有一個碟架,整整齊齊地疊放著兩個人買的藍光碟。
看起來似乎是兩個人的家,這種感覺讓她有一絲害怕。
但其實她還有一行李箱的書,一直放在儲物間。那里面藏著她兩年文科研究生的全部reading list(讀書清單)和她在波士頓、紐約、舊金山那些舊書攤和獨立書店里淘的書。
她一本都沒有拿出來。
小凱也從未提起過,仿佛那箱書就不曾存在過。
在南方老家,除了臥室,她還有一間獨立的書房,整整一面墻的書柜和書。
她小時候最享受的事,不過是窗外雨意綿綿,自己躺在榻榻米上翻著書,自由自在。
但是這里連放書柜的地方都沒有。
這里不是小樹的家。
原本,每個周日的下午是小凱最放松的時刻,他最喜歡和小樹靜靜地待在一塊兒。小樹躺在沙發(fā)上讀書,自己在旁邊玩游戲《荒野大鏢客》。到了晚上,就蜷縮在毛毯里,一起看馬丁·西科塞斯的黑幫世界,喝著小樹煲的銀耳湯。
但今天,他慌了。雖然懷里還抱著小樹,兩個人卻仿佛隔了很遠。
星期一 ?姜老師
星期一的地鐵是最擠的。
每個星期一,小樹都得比平時再早十五分鐘出門。即使是這樣,換乘時,都還得等三四趟,才能被后面的人擠上去。
就連報社單位門口都是排著隊刷卡的同事們。
“姜老師早啊?!?/p>
小樹一邊放著包,一邊和正在盯著屏幕的老編輯打招呼。
姜老師只是微微點頭示意收到了這份招呼,沒說話。
小樹清楚,那是姜老師正在例行每天最重要的工作:洞察A股走勢,盤算身家漲跌。
說起來,兩人也有些緣分。那次面試,姜老師就注意到了這個年輕人,小樹入職時分配到這個工位時,也認出了姜老師。姜老師平時不太愛說話,有些謹言慎行,不過真的改起稿子來,也是不含糊的。
雖然話少,但他的幾句點撥總能給新人記者小樹不少啟發(fā)。
除此之外,他們和很多普通同事一樣,對對方的生活也不了解。
姜老師的電話響了,他照例離開座位去了二樓平臺。小樹沒太在意,姜老師從來沒有在工位上打過私人電話。
不過這次電話特別簡短。姜老師剛坐下,小樹的電話就響了,是小王。
“是中午看房嗎?在報社幾號樓啊?”
小樹一面說著,隔壁的姜老師豎著耳朵一面聽著,有些焦躁不安的樣子。
剛掛下電話,姜老師就側身壓低聲音問她:“姑娘,是在租房嗎?”
原來,小王口中的“江先生”就是眼前的“姜老師”。
“要不這樣,中午我先帶你看看,就不帶中介小伙子了。你要是覺得不合適,再找別的;要是合適,也好說。咱倆都不用找中介了是吧?”
姜老師的聲音更低了。
雖然小王周末兩天帶看很辛苦,但如果可以直面房東,誰還會想找中介呢?
對小王的愧疚大概就留存了不到十秒,小樹就沉浸在對這套房的期待里了。
沒想到,隔壁姜老師竟然也在報社大院里還留著一套單位分的房子,還正好是一個一居室。
一切就聽姜老師的安排了。
他先通知小王今天中午加班,不能看房了。再囑咐小樹兩人隔五分鐘離開工位,直接在家屬樓單元門口碰頭。
在大院里,姜老師遇上了提著一袋饅頭的李奶奶:“李老師,您怎么上大院來了?”
“姜老師,好久不見??!這不上食堂買點兒吃的嘛?!?/p>
“您氣色還不錯,一個人買這么多饅頭?。俊?/p>
“可以放冰箱嘛,我也省得每天老往單位跑。你也還是一個人?”
“嗯,一個人,孩子也去國外讀大學了。今天還真有點兒事,回頭和您聊。”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正是小樹這個年紀,剛畢業(yè)的姜老師進入報社,第一個遇到的值班編輯就是李奶奶。后來,他們經常一起值夜班,直到五年后李奶奶光榮退休。這期間,李奶奶的老伴兒去世,姜老師結了婚有了孩子,又離了婚。
這一晃又是許多年。
小樹出了大樓,遠遠就望見了大樹底下坐著一位白頭發(fā)的老人,就那么靜靜地坐著,目光空洞地盯著遠方,像極了昨天在老小區(qū)看見的那一幕。
走近看了才發(fā)現(xiàn),竟然是李奶奶。帶著丁香花香的李奶奶。
“李奶奶,您怎么在這兒呢?”
李奶奶一看小樹脖子上掛的工牌,也樂了:“小姑娘,原來你是咱們報社的啊?!?/p>
兩人寒暄了一陣,李奶奶拽著小樹的手說:“我那房子,你住,我放心?!?/p>
李奶奶的手又粗糙又溫暖,小樹囑咐了一句“您多注意身體”就匆匆進了塔樓。
這是一個正規(guī)的一居室,在九樓:
有陽光,很敞亮,朝南。
臥室里裝了兩排書柜,還有一個內包的陽臺。小樹拉開窗簾,還能看到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的樹葉子。
樹底下,是李奶奶和那袋饅頭。在這個報社大院,她過了大半輩子。而小樹,在北京的生活才剛剛開始。
責任編輯 劉升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