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嘰先生
天上下起了小雨,張憶存沒有帶傘。雨點淅淅瀝瀝地打在門檐上,門檐太矮,也太短了,雨落在張憶存的背上,浸濕單薄的襯衫。他知道老人耳背,于是敲門的力氣愈發(fā)大起來。
羽毛被浸濕的烏鴉跑到樹下躲雨,于是奇怪的烏鴉叫聲穿過雨點,在狹小的胡同里四處徘徊,他覺得有些熟悉,但他想不起來。
門沒有打開,張憶存撥了電話,嘟嘟嘟的響聲之后,再無回音。原本他想就此作罷,但……
他轉(zhuǎn)身要走,那只烏鴉扇動翅膀停在了門檐上,它用尖尖的喙梳理著羽毛,其中一根是白色的,張憶存的心猛跳了一下。
電話再次撥出,但他隱隱知道,不會有人接了。一次次沉悶的響聲后,張憶存用肩膀撞開了那扇木門——?一大塊一大塊的青苔,水流穿過大理石的縫隙,流到張憶存的腳邊。
他生前有一米八五,現(xiàn)在倒在地上,細碎的水流仿佛要沖走一個巨人。
張憶存走了過去,院子里東北角,大大小小的陶瓷水缸的上面,鳥籠里沒有了那只黑色的烏鴉,小小的籠門隨著風飄動。
他躺在棺槨里,和按快門的時候一樣安靜。張憶存以前問過他,為什么要給這么多人照相。他說,照下他們的樣子,記下名字,人便活在相片里了。他說了很多遍,張憶存也聽了很多遍,他說要記住那些人。
但那些“活在相片里的人”,倒不一定能記得住他。他照了一輩子相,葬禮上也只有幾個街坊鄰居,他沒有親人,只有張憶存一個養(yǎng)子,令人唏噓。他用相機養(yǎng)活自己,到頭來也沒有多少人把他當作摯友,更別提是親人。
至于那些被他拍下的照片,鎖在床下或是衣柜里,成箱成箱的照片,再也無人問津。若不是老頭子生前叮囑,張憶存或許會把那些照片隨他一起燒掉,權(quán)當作是紀念。
兩歲那年,張憶存被遺棄在橋洞底下,恰巧被橋洞邊拍照的老先生撿走。待到張憶存識字,那老先生,也就是自己的養(yǎng)父,叫什么名字,他也依然不清楚,只聽得街坊鄰居叫他老四。按理說,既然叫老四,那就該有三個兄姊,但老四每每談起這個,只是搖搖頭。
拍照的老先生給自己飯吃,變成了自己的養(yǎng)父。但對于張憶存來說,他更像是一個有著養(yǎng)育之恩的陌生人。他們之間沒有多少交流,似乎也不需要。老四從不和張憶存提起拍照的事,他早起去拍照,叫張憶存待在家里,往爐子里扔進煤塊之后,便讓張憶存在家待上一天。至于去哪兒拍照,什么時候回來,他一概不知。回來的時候,老四便到房間里把膠卷取出來,照片要沖兩份,給客人一份,自己留上一份。
張憶存問他:“別個拍照的都是只給客人,您怎么還自己留一份?”
老先生拿出自己的鋼筆,落筆之前總要再三思索,好像那字不會寫一般,片刻之后,他把照片上人的名字寫在背面,他說,要記得。
張憶存覺得自己長大就能懂他說的“記得”是什么意思,但如今,這個問題可能已經(jīng)沒有答案了。
被伐去的梅樹留下空蕩蕩的樹樁,但這條街倒是沒有變,十幾年前它就是這個樣子,幾十家攤販在叫賣,與其說是嘈雜,倒不如說是熱鬧。他穿過這條街,是要去取一個客戶的合同,路過這條步行街的時候,那種香味又喚起了他的回憶。
煎餅店門口的招牌,深棕色的木牌匾上,印著金色的“陳氏煎餅”四個字。他聽說過,人對氣味的記憶比其他任何東西都要牢固。十多年前,自己還在上高中的時候,焦黃的面餅便停留在他的腦海里,終于在此刻被喚醒。
但老板已經(jīng)換了人,面前的女人熟練地翻轉(zhuǎn)著面餅。
張憶存問她:“這里換了老板嗎?”
女人抬起頭,用袖套擦掉汗珠,她抬起頭來的那一刻,張憶存確信自己從沒見過她。她用沙啞的喉嚨說:“沒啊,這里一直是我一個人,哪里換過人了,都十幾年了。”
張憶存有些不解,但也沒有再追問下去。接過滾燙的煎餅,他的腳步便沒有再慢下來。
半個小時之后,他看著合同上密密麻麻的文字,突然萌生出一個念頭:
有一件事他記得清清楚楚,那家煎餅店的老板根本就不姓陳。
他簽了字,看著自己的簽名,居然有一絲陌生。
好多好多人扒在塔尖上,張憶存看著他們一個一個地掉下去,他想拉他們一把,但自己的雙手也漸漸無力。塔尖上的風呼嘯著刮過,他的肌肉開始發(fā)酸,旁邊落下去的人驚恐地嚎叫,他轉(zhuǎn)頭看著那個掉下去的小女孩,雙手突然放空。
電話鈴融進夢里,他醒了,刺眼的陽光從窗戶射進來,忙亂中,張憶存接了電話。
“干嗎呢?就差你了。”
突然想起來了,今天是高中的同學會。陳奇說千方百計叫來了張憶存高中的老相好,但張憶存并沒多少興趣。
騎上電動車的時候,他的大腦仍是一片空白,偶爾有幾個瞬間,他會覺得靈魂脫離了軀體,但這次,這種感覺持續(xù)了很久,像上了發(fā)條的玩具車,不用靈魂便要自己向前跑。
一張張尚且有印象的臉沖擊著他的記憶,那是他高中的老同學。走進KTV的時候,突然所有人都朝自己歡呼,尚顯富態(tài)的女人給他倒?jié)M了酒,張憶存喝了那杯酒,尷尬地笑笑,他轉(zhuǎn)頭看了看,偌大的包廂里大概有二十多人。
“老張,瘦多了啊。”一個叼著煙的胖子對他說。
張憶存記得他,林家駿,以前是很多人的追求對象,但現(xiàn)在毛孔里都散發(fā)出中年人特有的油膩味道。
“還好還好。”張憶存揮揮手,坐在了陳奇旁邊,他是唯一一個現(xiàn)在還和自己有聯(lián)系的高中同學了。
“怎么這么晚才起來啊。”陳奇貼著他的耳朵,有幾個人在合唱,唱的是林宥嘉的歌,但張憶存聽不清楚他們唱的是哪一首。
“昨天喝多了?!睆垜洿嬉蛔忠活D地說,好讓他聽清。
迪斯科的燈球轉(zhuǎn)動,藍色和紫色的光打到墻壁上,他想起海洋館里反射在幕墻上的波浪。
陳奇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情歌之王》唱完之后,天色也漸漸暗沉下來。氣氛逐漸冷下來的時候,三五個人開始聊起近況,炫耀自己的新表或是車子。張憶存覺得同學會就是把所有人都叫在了一起,幾個小團體之間卻從來沒有聯(lián)系,從始至終都是各玩各的。他沒有唱歌,陳奇看見他,提議出去走走。
外面的風是冰冷的,薄荷一樣的風只要幾口就讓人清醒。
“怎么才來了這么點兒人?”張憶存搓著手取暖。
“除了十幾個來不了的都來了啊。我說你有沒有跟張怡說話啊,就坐在那兒發(fā)呆?我為了讓她過來費了大功夫,你別浪費機會啊。”
陳奇從大衣的口袋里掏出煙來,張憶存卻沒有聽后半句。
“還是不對?!?/p>
“什么不對,氣氛不對?”
“我們班原本有五十二人吧?包廂里只有二十二個人,為什么少了這么多?”
“哪來的五十二個人,老張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林奇嘴里吐出煙來,那些煙好像去不掉了,就一直在張憶存的眼睛里,迪斯科球的燈光穿過那些煙,紅和綠混在一起。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對了。高三那年,他是紀律委員,每天點一次名,全班五十二個人,這個數(shù)字,他記得清清楚楚。
他找了個借口回家,但不是自己的家,是那個下著淅淅瀝瀝小雨的家。
昏暗的路,嘎吱嘎吱響的木門,他把鑰匙插進鎖眼,東西還沒搬走。他跑得太快,進門的時候摔了一跤,手重重地磕在粗糙的大理石上,手掌的皮膚破潰,照片被血染紅,抽出照片,電視機不知道在什么時候打開了,新聞在說:
“阿根廷時間12月12日凌晨0點2分,一名3.6千克重的男嬰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一家醫(yī)院降生,成為地球上的第50億位居民?!?/p>
但老張沒有聽,他找到了,育才中學2007級3班畢業(yè)照。
食指每次在照片上觸碰一次,便留下一絲血痕,他不知道自己數(shù)了多少遍,也許是太過緊張,每當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又忘記了數(shù)字。抬起手來的時候,照片已經(jīng)被血跡覆蓋,傷口也幾乎結(jié)痂。
三十六個人,他終于數(shù)清楚了。照片上的人,他都叫得出名字,也認得出長相,但那些失去的人,他忘記了,就像從沒在這個世界上出現(xiàn)過一般。
新聞重播的時候,他看見那個數(shù)字了,50億。今年是2021年,這個數(shù)字應該是77億。
他無力地癱坐在地上,他漸漸明白了,自己忘記或是從未記住過的人,正在一個個地離開這個世界。
大琴路門家巷37號,走到那里的時候,張憶存看著門牌上的數(shù)字核對了好幾遍。
合歡樹的葉子從巷子里探出來,現(xiàn)在不是開花的季節(jié),那些葉子孱弱得像是白蟻的翅膀。父親的院子里也有一棵合歡樹,每年開花的時候,花就結(jié)成粉紅色的傘。他曾經(jīng)來過這里,高中的時候,他來找這里的一個同學。他不記得是誰了,也不記得她長什么樣,但他記得這棵合歡樹。
他敲了門,聽見了拐杖的聲音,老婦人開了門,駝著的背讓張憶存只能彎下腰來和她說話。
“奶奶,我來找個人?!?/p>
老婦人操著方言,張憶存聽不太懂她的回答。
“您家有沒有孫女啊?”他只能繼續(xù)說。
老太婆擺了擺手,轉(zhuǎn)身就要關(guān)上門,他急忙說:
“您沒有孫女是吧?”
“沒——有?!彼现L長的音。
“您一個人住在這兒?”
她點了點頭。
原本張憶存想就此作罷,但轉(zhuǎn)身的時候,他還是把相機從包里拿了出來。
地址已經(jīng)記憶不清了,但這里他來過,便只能一家一家地找。他挨家挨戶地敲門,沒有音訊,于是拿起相機給陌生人拍照,然后把他們的名字寫在照片后面,就像父親曾經(jīng)做的那樣。
按下快門的那一刻,似乎有種超越時間的虛幻。
那些盒子上面全都是灰了,老四好像知道自己要走了一般,把相機放進包里,工整地放在盒子旁邊。
盒子里是他拍的照片,背面是日期、名字,有些還有地點。老屋里幾天沒有打掃,灰塵已是厚厚一片,他把那些灰塵拂去,坐在父親曾經(jīng)的床上。
他打開盒子,一張一張地翻看那些照片。
在他的眼前,好像老四就在那里,就在那座雪山上。
拐杖插進雪地里,觸碰到底下堅韌的巖石,老四對一些聲音總是有特殊的喜歡,這就是其中之一。
老四喘著粗氣,為了追上前面登山的那個人,他用盡了力氣。雪在他的帽子上積了厚厚一層,逐漸滲進去,冷得老四直發(fā)哆嗦。
登山的人穿著厚厚的羽絨服,老四給他拍照,雪花差點兒遮住了鏡頭,幸好還能看得清他的臉。
“你叫什么名字?”老四問一旁登山的人。
“秦夢毅?!钡巧降娜舜舐曊f。
“毅力的毅?”
“對?!?/p>
“你在這種地方給人拍照?”
“???”
雪快要把人吹走了。
“我說,你在這里給人拍照?”
“愛——好——!”老四笑著,大聲喊,兩排牙齒露出來。
登山者向他揮了揮手,把金屬的手杖深深地插進雪地里。他走了之后,老四從兜里掏出鋼筆來,幸好墨水沒有結(jié)冰,他在一張小紙片上寫上那個人的名字,每一筆都清清楚楚。
這樣的日子,老四過了幾千遍,只是為了記住。
眼前的照片上,那個青年男人戴著厚厚的帽子,把登山的手杖舉到頭頂,張憶存看了這張照片許久,自己的父親居然到這樣的地方拍過照,他從未對這些照片產(chǎn)生興趣,但他現(xiàn)在知道,一個沒有名字的、寥寥幾人認識的并叫他老四的男人,拿著相機登上幾千米的高山,用膠卷記錄下這些畫面,目的只是為了記住。
他拿著手機,閃光燈把照片照得發(fā)亮。他想起來,父親也曾在深夜,借著床頭的蠟燭一張張地看那些照片。
照片有人記得,但他知道,從此以后,將再也沒有一個寡言的男人,在他熟睡之后,往爐子里添上煤塊了。
忘記一個人,相當于讓他在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他無疑把這種殘酷的事實和父親口中的“記住”聯(lián)系起來。他也逐漸理解了父親的沉默寡言,只是這種理解來得太晚。待到兩個無親之人相互憐憫的時候,一個卻已先走。
他接下父親的相機,那些路是艱辛的,但他知道自己要走。他從村子走到城里,然后是另外一座城,城市走不完,膠卷卻像水流一般不停。他被曬得像父親一樣黝黑,他幾乎沒有回過家,在草地上睡覺,在雪山的營地,在湖泊和江。
走完一圈的時候,胡茬像是鼠尾草一樣布滿整張臉龐,頭發(fā)也蓋過了眼睛,他把那些照片沖洗出來,用鋼筆在背后寫上名字。他給父親的墳冢拍了一張照,深深地埋在土里,然后去下一座城。
有太多的人問過他為什么要跑這么遠來給別人拍照,他說這是愛好,但他知道,自己只是為了記得。只有記得的人,才有幸活在世上,或是自己的記憶里。
世界上的人在不斷地變少,超越邏輯性的時間線里,每天都有幾十萬人消失,卻只有自己知道。
他還是瘋了,他接受不了,自己的快門趕不上時間,也趕不上命運。他把相機摔得粉碎,把那些照片狠狠地燒掉,被燒掉照片的人不久之后就將消失,張憶存知道,但他沒有停下來,就像是報復。
他憎恨自己,憎恨父親能擔下來,自己卻不行。憎恨自己的命運,從出生開始就要記住所有人,要在深夜里提著燈看那些陌生的臉,否則他們就會消失。
他不想再繼續(xù)了,他已經(jīng)快要五十歲了,他已經(jīng)拍了足夠多的照,記住了足夠多的人,那樣就足夠了。
他覺得自己是西西弗斯,但又覺得自己不是,他不想成為西西弗斯,只是命運逼迫而已。
他想把那些照片深埋在泥土里,埋在一個自己永遠不會再去的地方,或是扔到河里。
他帶著那些照片走,雨后的泥土把他的鞋帶染臟,他走得越來越快,走到一個橋洞底下,他聽見嬰兒啼哭的聲音,他走到跟前,一個襁褓里的男嬰,枕后有一張卡片,他抽出那張卡片來讀,上面寫著:
“家境貧困,上有三個哥哥,他排行老四,名叫‘張憶存’,無力撫養(yǎng),只求得有緣人幫他一手,救他一命,大恩不言謝?!?/p>
命運貫通的時候,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充斥著他的全身。
他在院子里種了一棵合歡樹,每次開花的時候,花就連成粉紅色的傘。小嬰兒慢慢長大,張憶存沒有告訴他自己的名字,只聽得鄰居叫他“老四”,他就把“老四”當作是養(yǎng)父的真名。
老四每天都不在家,只見他拿著相機出門,回來便把照片都印出來,在照片后面一筆一畫地寫上名字,他不解,便問父親:“為什么要把別人的名字寫在照片后面呢?”
他說,照下他們的樣子,記下名字,人便活在相片里了。張憶存不懂,但也沒有追問。老四知道,有一天他會明白的,他會拿著相機,記住每一個遇到的人,就像是西西弗斯,不斷推動著巨石。
另一個世界里,秒針剛剛跳動了兩次。
他用二十年的時間開發(fā)了《記憶門》。但《記憶門》發(fā)行僅兩周,就在討伐聲中下架。
打開游戲的第三秒,那是人注意力最集中的時候,你就會看到屏幕上黑色背景下一行白色的楷書:
“大腦對于時間流逝,本就是錯覺?!?/p>
《記憶門》的創(chuàng)意是史無前例的,盡管在此之前,腦機接口已經(jīng)料想到了它本身發(fā)展會產(chǎn)生的所有可能性,但被人付諸這種程度的應用……這還是第一次。
“創(chuàng)造這個游戲的是瘋子。”那些在法院門口舉著橫幅的人說,他們難以接受,認為這是詐騙,他們把開發(fā)者告上法庭。
但他傾注了太多的心血。他覺得那些代碼還是太過平庸了,既然現(xiàn)在只有自己一個玩家,那么……
當一個游戲用于區(qū)分它本身和現(xiàn)實的一切特征都消失之后,“游戲”二字很快就會被打上引號。他清楚這一點,戴上頭盔的時候,新的記憶洶涌而來。
天上下起了小雨。
【責任編輯:鄧 越】
當當當——2021年的“校園之星”不知不覺就要落下帷幕了,不知本期作為收官之作的《照相的西西弗斯》可還受各位小伙伴的喜愛?雖然它的科幻性算不上很強,但是里面所塑造的人物、所營造的氛圍、所展現(xiàn)的立意,都讓小雪十分喜愛。短短五千來字的小說,反轉(zhuǎn)再反轉(zhuǎn),非常富有戲劇性,可讀性也很強。同時,除去小作者自己點出的“西西弗斯”的隱喻,小雪還想把文中的主人公比作“莊周”。莊周夢蝶,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無論夢里夢外,他們的堅持都是一致的,目標都是統(tǒng)一的,因此文章最后一段的反轉(zhuǎn)再次增添了一抹亮麗的色彩,使小說更加一體,讀罷感嘆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