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一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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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歲的陳瑜穿著簡單，一雙深棕色的羊皮靴、闊腿的淺色牛仔褲和低領(lǐng)毛衣，帶著素顏妝出現(xiàn)在化妝間。

這個在法國出生、長大的中國血統(tǒng)女孩，像個模特圈的“闖入者”，高眉骨、嘬腮幫、圓中帶尖的臉，她并非“中西”審美框架中的典型面孔，但細心觀察之后，你會發(fā)現(xiàn)她成為聚光燈寵兒的某些特質(zhì) —— 一對極亮的內(nèi)雙眼，亮得堅硬有力。

“做模特累么？”我問。

“累，不一定是身體上的，而是職業(yè)對我性格層面的對沖——你一直不知道明天會是什么樣的，沒有永遠固定的行程，可本質(zhì)上的我是一個喜歡生活規(guī)律的人?！标愯ふf。

但不論她是否喜歡這樣的生活狀態(tài)，這已經(jīng)是她以模特身份存在的第9個年頭了。

秋——在多變中尋找平衡與收獲

赤腳的陳瑜單膝跪地，春筍般又細又長的手指緊扣著伏在左膝上，周圍沒有任何發(fā)出聲音的觀眾，大家都在忙碌著，淡淡的背景音樂和快門聲，仿佛一層保護殼將她罩住，釋放出更多的安全感——她進入到另一個真空世界，眼神由亮變得凌厲，那是她“塑造”的自我。

拍攝開始了。

第一組鏡頭持續(xù)了半小時，工作人員拿來了一張椅子，給她披上了西裝外套。陳瑜坐下，頭微微前傾，看著屏幕上自己的照片，迅速作出判斷，同時構(gòu)筑起下一套裝束的拍攝靈感。她是一名標(biāo)準(zhǔn)的模特，在這個不大的影棚內(nèi)，她將進行5次換裝，之后等待她的是5個小時的拍攝之旅。

過程比想象得順利，陳瑜有了一些休息的時間，她回到化妝間拿起手機刷著微博。

自從2021年6月來到中國后，陳瑜迎來了事業(yè)的新階段，繁忙也成了更深刻的日常。9年的經(jīng)驗告訴她，接受職業(yè)帶來的未知才是最大的公約數(shù)。

離開法國，來到中國對陳瑜而言是一種安之若素的選擇——“沒有刻意去設(shè)定轉(zhuǎn)換事業(yè)重心，可疫情來得突然，打亂了原本的計劃，一個個的Show接連取消，來到中國之后就想著待下來，有更規(guī)律的生活節(jié)奏?！?/p>

在此之前，法國的疫情暴發(fā)，“可能是生命讓我們在家里待著吧。那一整年應(yīng)該是我七八年以來第一次和家人長時間待在一起，讓我重新感覺到家的一種溫暖，”陳瑜在描述這段回憶的時候不止一次地露出笑容。但隨即又說，“來到中國后的不適應(yīng)也是這樣，整整六七個月沒有和家人見面，也是之前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的。”

除了家人，陳瑜還有從小陪伴她的寵物 —— 一只約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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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跟家人視頻，我就叫它，很多時候它都沒反應(yīng)，就會難過?！边@或許就是事業(yè)發(fā)展帶來的必然取舍。

這樣的掙扎其實從15歲就開始了，她慢慢讓自己變得“職業(yè)”并努力用“成人式”的工作態(tài)度去面對生活——“習(xí)慣了一個人坐飛機，學(xué)會了照顧自己。”

伴隨著困擾，陳瑜的模特生涯步入了“快車道”。

15歲，陳瑜開啟了秀場生活。17歲，她成為了Dior2015秋冬高級定制時裝秀上唯一的東方面孔，同年登上Vogue意大利封面。

19歲，她成功入選“維密”上海時尚大秀，并以“19歲溫州女孩 維密”登上微博熱搜。

那是維密自20世紀(jì)90年代舉辦以來首次選址亞洲，同時這也是最多東方模特上秀的一屆。除了有劉雯、何穗和奚夢瑤這些熟悉的名字，當(dāng)然——還有陳瑜。

回憶起入選的那一刻，陳瑜說“： 當(dāng)時很開心，然后就哭了。打電話給媽媽，跟她說，她也哭了。來到公司，被滿滿的氣球、蛋糕和香檳包圍?！边@個在外界看來的首秀，其實是陳瑜前一年失敗后的卷土重來。從落選者變成入選者，陳瑜對其中曲折只用三言兩語帶過?？蓪λ裕匾氖?，那天的秀場，她的家人們都在臺下，看著她盡情地綻放。

現(xiàn)在，來到中國的她，正肆意展現(xiàn)個性?？稍趭蕵饭I(yè)露出鋒利牙齒的時代，塑造“真實”的自我并非易事，面對外界賦予她的一些標(biāo)簽，她自己內(nèi)心非常清楚，每個人的路途經(jīng)歷都有所不同，而自己就是自己。

“我有時候覺得人的命運啊，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不能強求，但我會努力去追求我想要的東西?！爆F(xiàn)在的她，會把心態(tài)放得平和，不急不躁。她身上那股溫潤如水的氣質(zhì)不斷讓她在周遭扎根，肆意滋長——“那是我13歲時母親告訴我的，無論做什么，別忘了你是誰。”陳瑜說。

作為出生在法國巴黎的第三代法國人，外界的視線一直聚焦到她和絢麗T臺的故事中：Elite選拔勝出、登上Vogue封面、穿過LV與維密的秀場，可在這些風(fēng)光的名利背后，是她“中國血統(tǒng)”之下的敏感掙扎，通過這些細微的情緒，她讓人們意識到，陳瑜并不是一個簡單的“Lucky Girl”。

她是他們到西方之后所誕生的產(chǎn)物。陳瑜的祖父母于60年代懷抱著嬰孩來到法國，父母在溫州相逢。中國、法國的血脈于她身上交融;對父親她說英法語，同母親說中文。兩種文化的交融之中，不可避免地會有沖突，盡管不在家庭，卻發(fā)生在學(xué)校。

“I mean，you live in a country where the majorityis white people in your a minority. But you have toaccept it and you have to make people think that you'realso strong. ” 這段話幾乎是陳瑜步入職業(yè)模特生涯之前的縮影，堅強也是她必須要學(xué)會的生存之道。

陳瑜是在一所私立教會的學(xué)校中成長的，除她之外，班級里還有一個亞裔韓國人——“她是我很好的朋友，同為亞裔，我們可以互相理解。”

在另一個平行時空內(nèi)，1850年出生的莫泊桑在《一生》中寫了這樣的話：“我覺得人的脆弱和堅強都超乎自己的想象。有時，我可能脆弱得一句話就淚流滿面。有時，也發(fā)現(xiàn)自己咬著牙走了很長的路。”

關(guān)于那些日子，陳瑜選擇性地隱去。十二三歲的她看到了一些、經(jīng)歷了一些并為此感到怪異、困惑，未來也許會忘記，也許會放著?？烧且驗轶w驗過孤獨，則更珍惜溫度，陳瑜的眼里蔓生出兩種光——一種是華裔成長經(jīng)歷帶來的光，另一種是性別氣質(zhì)帶來的光，既微妙又復(fù)雜。

伴隨著Angus & Julia Stone的歌聲，這個單眼皮女生，眼神炙熱，透露出堅硬又溫暖的神情，像脫離束縛的竹子，坐上A big jet plane飛向那叢叢的彼岸花——Away from harm。

但那時的陳瑜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走上伸展臺、登上雜志封面，挑戰(zhàn)既定美的典范，去展現(xiàn)東西方交融的自我。

“其實很久以來，我都不覺得自己是受到西方審美體系歡迎的?！甭燥@出神的狀態(tài)倏然漫上陳瑜的臉龐。這個有著中國血統(tǒng)，成長在時尚之都的女孩，目光所及之處盡是一片西方面孔。對比之下，潛意識中陳瑜還是將“白皮膚、藍眼睛、黃頭發(fā)”這一主流長相視作美的標(biāo)準(zhǔn)，與自己“圓臉、個子高、纖瘦”的外形落落寡合。

或許是命運厭倦了冬日的蟄伏，盧森堡公園的春天在一陣淅淅瀝瀝的小雨中漸漸拉開序幕，逐漸轉(zhuǎn)換成溫潤的陽光。

2012年4月的某個周末傍晚，陳瑜與家人漫步于盧森堡公園——父母經(jīng)營服裝店并不閑散，這是一家人每周固定的集體出游。

坐在長椅上的陳瑜迎上兩位法國人的目光，一位是星探，另一位是彼時法國知名的模特：Sigrid Agren。

“法國人很直接，就問我多高，對模特這個職業(yè)有沒有興趣?！标愯ふf。

當(dāng)時的陳瑜已經(jīng)出落得足夠美麗、高挑，偶爾會在旁人的提醒下將自己與“模特”這個職業(yè)聯(lián)系起來——只是缺一個機會。

陳瑜抓住了。

更幸運的是，在這個樣貌千姿百態(tài)的模特圈里，陳瑜原本“自卑”的一面反而變成了優(yōu)勢，兩種文化熏陶的背景使得她兼具敏銳的時尚感與東方審美情愫。而與此同時，她自身對于美的定義也被不斷拓寬，“當(dāng)我看到中國模特在這個圈子中活躍的時候，我逐漸認(rèn)識到美應(yīng)該是多元的?！标愯ふJ(rèn)為，跟西方模特清冽不同，輕盈的東方神韻是中國模特的獨有特質(zhì)。

出名要趁早這句話放在模特行業(yè)中尤為顯著，十四五歲入行，18歲以前要是不拿一兩個冠軍闖出名堂，“春天”也就結(jié)束了，比較長壽的模特做到30歲也就退休了。

陳瑜哪能不明白其中道理，“我也會有危機感，舊人會被新人取代，我現(xiàn)在唯一的優(yōu)勢就是我過去的成績?？上胍^續(xù)下去，我只能付出更多?！蹦Ｌ赝渡湓谕饨缫暰€范圍內(nèi)的，往往是閃亮的瞬間。究竟一路上要繞過多少轉(zhuǎn)彎，才能迎來一刻高光，恐怕只有躋身其中才能有所共鳴。有人身段靈活，從容游走，成為聚光燈下的寵兒，更多的人懷揣夢想與欲望投身其中，卻只是體會到這一光鮮行業(yè)的殘酷冰冷，付出常人難以承受的代價。

陳瑜輕輕嘆了口氣：“模特行業(yè)的殘酷是外界無法想象的，比起很多人，我……是幸運的。”

她時常在社交軟件上分享自己的生活，她覺得大家可能對模特多少有點誤解，“分享日?？梢宰尫劢z了解你更多，可能很多人會覺得模特很冷很酷，但是我覺得并沒有，模特也可以充滿熱情?！?/p>

因為是雙魚座，粉絲們有時稱呼她為魚，她也喜歡這個稱呼，這種美麗生物會游來游去，也會靜止地看向某處，或許是在休息，或許是在享受。

而她也很滿足于忙碌工作后，不用想各種事情的那段時間，“可以做蛋糕、彈琴、畫畫，就會是一種完全放松的狀態(tài)。”在慵懶的午后，坐在陽光映照的長椅上，一切仿佛回到了14歲那年。

盡管陳瑜時常說，不要讓世界的復(fù)雜性改變自己，但職業(yè)卻在潛移默化地與她的個性產(chǎn)生化學(xué)反應(yīng)。

“哪怕成長在外國，可我還是一個害羞的人?？赡苁俏夷赣H的言傳身教，也可能是小時候的學(xué)校環(huán)境影響，我習(xí)慣低調(diào)，習(xí)慣不去Create Problems。做了模特之后，反而讓我學(xué)會了怎么去展現(xiàn)自己，有了更鮮明的個性。”

從當(dāng)初不知該如何面對鏡頭，到現(xiàn)在慢慢接受并享受這個行業(yè)，陳瑜開始對模特有了更深的認(rèn)知。

“模特這個角色就是通過你的Body Language，表達別人給你的Story，你要去表演這個Story，就像演戲一樣，只是沒有語言。但是我們內(nèi)心有愿望去CreateStory，去塑造里面的一個很重要的角色?！背梭@訝于她的表達之外，我繼續(xù)追問：“那你覺得模特只是故事中的一部分，還是創(chuàng)造故事呢？”

“Both吧，模特可以去聽攝影師說你應(yīng)該去怎么擺Pose，但是我覺得模特更需要的，是我給攝影師提供了新的視角與想法?！蹦陜H23歲的陳瑜似乎看得比外界更加透徹。

這或許也是中西方對美學(xué)與個性理解的罅隙之一，“大家都很焦慮，美應(yīng)該是自由且真實的狀態(tài)，而快節(jié)奏的時代下，連真實的美都變得難得一見了。”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我自己是一個橋梁，嫁接起中西方的刻板審美，嘗試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改變，給大家連接的感覺?！钡瑫r，陳瑜也清楚需要時間，“我會努力去做。”她說。

采訪的最后，我還是希望更多地了解她身份認(rèn)知背后的故事，于是轉(zhuǎn)用英文問她：When you saidbecome a French person， it means compulsory thingor just you feel I want to be a French person？

此時的陳瑜正在化妝鏡前擺弄著手機，化妝師拿著吹風(fēng)機對著她的頭發(fā)。聽到我這么問，她將手機放到了大腿上，語氣略帶抖動，聲音中沙啞的質(zhì)地顯露出來。那些過去的陰霾似乎已經(jīng)不再，當(dāng)下的陳瑜反而對自己充滿了期待，腦海中不斷回響起母親的話：“無論做什么，別忘了你是誰?！?/p>

以下是陳瑜的自述：

I think before when you're little， you try to be in themass， you try to be like everyone tells you to be. So， ofcourse when you're small. when you're young， they'regoing to be like yeah I'm French too. But I don't thinkthat's good because when people grew up， they're notlike kids anymore.

They understand what is life and what is uh youknow like， what is having a culture and they appreciate itwhen they get older. then I understood that it was reallyimportant for me to connect to my roots and I'm notgoing to lie like when you're little sometimes you wouldbe like why am I always getting insulted just because I'mAsian so then I should try and be like them.

I think it's really hard when you're small whenyou're a kid to accept the facts that you are differentbecause when you're a kid， sometimes you just want tohave an easy life. You dont want to be insulted， you don'twant to get to hard things. So you try to be just like theother people and I think that's really bad and that's whymy parents always told me like you should be yourselfand like you know it's an advantage that you're Chinesethat you can speak Chinese， that you know you have somuch culture around you when that you have so muchto learn， you have French and also Chinese like theyonly have French like let them be like they can be meanthey can be everything， but they don't have what youhave and that's your richness.

回想曾經(jīng)，是一種強烈的自我感知讓我想要做個“法國人”。那時候我年齡很小，習(xí)慣性想要融入群體中。但隨著年歲增長，孩子會長大并且更加清晰地了解到生活，了解到自身所蘊含的文化背景。長大之后，有一件事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就是我明白了我的根是什么，我又該如何連接它。不會像小時候那樣因為亞洲人身份受到侮辱后，就希望成為“他們”（法國人）。

我覺得我小時候很難接受自己與眾不同的事實，那時候只想過輕松快樂的生活，不希望自己被侮辱、不愿意面對生活的艱難，所以我強行讓自己和其他人一樣，現(xiàn)在想來真的很糟糕。這也是為什么那段時間我的父母總是告訴我，“做你自己”，他們還會說，“你是中國人，你會說中文，而在這個多元世界中，你身上受到了不同文化的給養(yǎng)，你比那些只會法語的人要有更多的優(yōu)勢，你有他們沒有的，這就是你的財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