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琴
川西北的深山,還沒到夏天,就開始落雨,不大不小零零碎碎的雨,天空都是霧蒙蒙濕漉漉的,仿佛伸手抓過一把空氣,兩手一絞,就有一條小溪流下來。
隱藏在竹林里樹林里各處的老屋,四處結(jié)滿了蜘蛛網(wǎng),除了落雨的淅瀝聲,再也沒有了別的聲音。雞鴨貓狗都隨著主人去了陽光更為通透視線更為開闊的新居,那一場一場的雨給老屋們增添了一層又一層的陰冷。這些被遺棄的老屋大多是土坯房,經(jīng)年沒人居住也不再修葺,黑色的瓦片掉幾個破幾個都是常事,雨順著那些縫隙、破洞落在泥墻上,慢慢地浸潤,土黃色的墻就變成了黑褐色,有的已經(jīng)開始倒塌了。
這躲在時光深處的一片老屋,也有我家的一處舊居,連帶廚房一共四間,算上周圍的豬圈雜物間院壩菜園子,很大的面積。母親說,老房子最怕這樣的雨,雨水慢慢地從瓦縫里浸到房梁上,椽子上,連上幾場雨,那些木頭就泡爛了。
老屋修建于1976年,它的前身是茅草屋。那時,父母還很年輕,他們積攢了幾年的木料,花了幾年的工夫,才開始修房子。母親說,修房子辛苦得很,從早到晚地操勞,累得要脫幾身皮。大門正對著很遠(yuǎn)的兩座山之間的埡口,視線好,看得遠(yuǎn)。最初屋里空空蕩蕩的,父母每年添置一些東西,后來也像模像樣了。笨重的衣柜,有抽屜的四方桌,外面用玻璃隔著的碗櫥,母親的縫紉機(jī),父親的收音機(jī),甚至三間屋頂都裝上了木樓。圍繞著老屋栽了一圈的樹,櫻桃樹,梨子樹,李子樹,椿芽樹,核桃樹。父親沒事了,搬個板凳蹺起二郎腿坐在大門前的曬壩里,看著遠(yuǎn)方的那個埡口,一臉滿足。
屋里有人住才會有生氣,沒人住再好的房子要不了幾年也都垮了。據(jù)說,燒火煮飯的炊煙對房梁可以起到保護(hù)作用,柴火一燒,煙子冒起來,就不會有蛀蟲,房梁柱頭也不會朽。
那雨水呢,雨水可管不了這些,一個夏天下來,屋頂就千瘡百孔。但是母親固執(zhí)地認(rèn)為,老屋的破敗和沒人住有關(guān),只要有煙火氣,老屋就好好的,下一點(diǎn)兒雨有啥子關(guān)系,幾頓飯一煮,幾股煙子一冒,木頭就干了。我有時候覺得母親說的沒道理,再想想又感覺有幾分道理。
老屋戶與戶之間不過隔了十多步甚至就隔了一條窄窄的滴水檐。雨下得大了,說不定東家的房檐水就落在了西家的土墻上。二十年三十年前,幾十步之外就能聽到雞鳴狗叫,還有各家各戶大人呵斥小孩兒的聲音此起彼伏,傍晚炒菜時,鍋燒紅了,菜油燒熱了,菜倒進(jìn)去的“滋滋”聲響,也聽得清清楚楚。
我是有了一些印象的,特別是鄰里相互借東西。家里裝鹽的是一個瓦罐,用一個圓形的薄薄的青石板蓋住罐口。早上,如果不是農(nóng)忙季節(jié),母親會給我們搟面條。聽到案板砰砰響,我就知道有好吃的了。母親開始切面條時,會一一喊家里的幾個娃兒起來,要吃飯了。下面條之前,母親會切幾根斜片狀的尖椒炒一盤子削了皮的老黃瓜片兒,面條煮好后,倒在鍋里,勺子攪幾下,就是香噴噴的一鍋燴面。好像有很多次,等到母親把黃瓜倒在鍋里聽到“滋滋”的響聲,母親便會揭開瓦罐上的石板,用一個鋁勺往罐里一舀,聽到勺子和罐壁相撞時的空響,她才大叫起來,沒鹽巴了,哪個快去黃娘娘家借一勺子來。照例是沒人答應(yīng),母親就開始點(diǎn)名,大哥是叫得最多的,他最聽話。母親喊著大哥的小名,讓他快一點(diǎn),黃瓜要炒焦了。大哥就拿過勺子跑到黃娘娘家,說是跑,其實(shí)兩家就隔了一條檐溝,彼此做什么飯都知道。有時黃娘娘家的女兒也拿著空勺跑到我家,她說的也是“借一勺鹽”。
緊挨著黃娘娘家的是姓胡的人家,那個我叫胡婆婆的老人,頭上常年裹著一條藏青色的帕子,臉上的皮膚好像永遠(yuǎn)沒有伸展過,坑坑包包的,一張嘴就露出稀稀拉拉的門牙。我家老屋廚房后面搭了一個洗衣臺,胡婆婆經(jīng)常拿了幾件泡濕的臟衣服放在洗衣臺上,用一根木棒使勁地捶。一晃,胡婆婆已經(jīng)走了很多年,那幾間用竹子編了糊上泥巴做墻的老屋早已破敗不堪,兩扇沒有上漆的木門布滿了針孔大小的蟲眼,門前用來當(dāng)板凳的一截圓形的木頭也朽了,面上的一層已經(jīng)被蟲子掏空了,全是密密麻麻的小洞。
我家的老屋斷斷續(xù)續(xù)修葺過幾次,過幾年換一些東西,越修越牢固。二哥結(jié)婚那一年,父親花了大價錢重新抽椽換檁,堂屋前的那兩堵墻也換成了紅磚,屋內(nèi)全部粉刷了一遍,買了組合柜和轉(zhuǎn)角的沙發(fā),地面也全部打成了實(shí)用抗潮的三合泥。父親說過,一旦經(jīng)濟(jì)條件允許,就要住干凈一點(diǎn)舒服一點(diǎn)。后來,再慢慢地改造了廚房,土灶也貼上了明亮的瓷磚。
我不知道其他人家搬去新居時,是不是把老屋的東西也搬得干干凈凈。我們沒有,廚房的水龍頭一擰開一股干凈的泉水就冒了出來。碗柜里還放著一摞碗盤,廚房外,剁成小的木柴沿著墻根碼了很高。用母親的話說,他們隨時都可以回來。鎖一開,清潔一打掃,油煙一冒,就又有了“煙火人家”。老屋里擺放的東西大多沒有動,那幾口上鎖的木箱,靜靜地待在老屋,箱內(nèi)有林權(quán)證土地證和一些老照片。床上的蚊帳也沒有取走,燈泡還掛在床頭,一拉繩燈亮了,門后二哥用毛筆寫的“大江東去浪淘盡”還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