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剛
作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云岡石窟在大眾的印象中往往凸顯了佛教石刻藝術(shù)瑰寶的首映效應(yīng)。確實,這一始建于15個世紀前、氣度恢弘的人類文明奇跡,首先是以精湛的石窟建筑和雕刻藝術(shù)征服參觀者的,或許正是這個不可替代的文化圣殿中59000多尊造像太過具有沖擊力,許多人忽略了附麗于佛教藝術(shù)的另一藝術(shù)杰作——造像記魏碑書法。其實,因為有了這些造像記文字藝術(shù),石窟寺的珍貴又增加了一等。
走進云岡石窟,過山堂水殿聽靈巖寺鐘磬聲之后步入石窟藝術(shù)區(qū)之際,首先看到的是依據(jù)原刻內(nèi)容后人重寫的佛教造像題記浮雕墻。這就是著名的《比丘尼曇媚造像題記》,有人評價原碑“價值連城”,也有人稱其為“蓋世神品”。
浮雕墻上的這篇尼姑造像發(fā)愿文只有區(qū)區(qū)112字,雖然書寫格式與原碑有別,但是其中韻味猶在,甚至還會起到引導(dǎo)作用——啟發(fā)觀者去尋找原碑,了解更多北魏碑刻遺存,感受魏碑書法藝術(shù)。
1956年整修云岡石窟第20窟露天大佛前早年崩塌的亂石時,《比丘尼曇媚造像題記》出土。根據(jù)出土信息推斷,原碑可能鑲嵌在尼姑曇媚造像龕的石窟壁面,后來隨著巖壁坍塌而埋入地下。后人重見這塊高30厘米、寬29厘米、厚6厘米略呈方形的碑刻時,左右上方角部已經(jīng)略有殘損;碑文共10行,每行12字,除3個字被毀、4個字半損之外,其余都很清晰。
無論是站在浮雕墻前還是臨近原碑,我們在體味佛門弟子曇媚內(nèi)心世界之時,也在視覺上享受著魏碑書法藝術(shù)的震撼。
這通碑刻體兼楷隸,用筆以圓筆為主,尤其是中鋒為甚;除少數(shù)點畫有方頭起筆,其余起落之處基本上破方為圓,矜持中有放松。全碑結(jié)字方整,筆勢開張,寬博從容,古樸穩(wěn)健,天趣盎然,氣象生動。1500多年前書寫者和雕刻者從實用功利出發(fā)的一方石刻,在沉寂土石之后成為了一件藝術(shù)審美上品。
晚清著名書法理論家包世臣、康有為曾經(jīng)用“篆勢、分韻、草情畢具”“圓筆之軌”贊譽“北碑之冠”北魏鄭道昭的書法。今世研究者認為,這些評價同樣適用于《比丘尼曇媚造像題記》,它與鄭氏《鄭文公碑》風格完全一致,甚至具有親緣關(guān)系。
踩著腳下的巖石步道,石窟前的車轍遺痕依然,15個世紀前鑿石為窟、造像題記的鮮卑人不見了,但他們留下了絕世石雕、碑刻文字不斷豐富著后人的認識,不僅成就了一處世界文化遺產(chǎn),還以巖石上留下的獨特文字藝術(shù)構(gòu)建著魏碑書法——而這也是印度石窟原型中不曾有過的全新藝術(shù)類型。
原居于大興安嶺北段、后世稱為拓跋鮮卑的族群,在漢代時“畜牧遷徙,射獵為業(yè)”,告別大興安嶺第一次遷徙進入呼倫貝爾草原地區(qū),第二次大遷徙則抵達今天的河套北部固陽陰山一帶。遷徙不僅獲得了水草豐美、樹木繁茂的生息場所,更是贏得了接近中原文化的機會。
雖然拓跋鮮卑的建政之路充滿曲折,但他們向著中原文化遷徙的腳步?jīng)]有停息,公元386年拓跋珪重建代國,定都盛樂(今內(nèi)蒙古和林格爾縣)?;适荚辏ü?96年),“初建臺省置百官,封拜公侯、將軍、刺史、太守,尚書郎以下悉用文人”,以經(jīng)略中原。兩年后的公元398年6月,正式定國號為“魏”,一個月后就遷都平城,從不自覺的漢化走向自覺漢化。
拓跋鮮卑漢化的基礎(chǔ)是漢字。語言、文字不僅是交流和思維工具,也是統(tǒng)治者實施王政教化的根本,拓跋鮮卑立國后自是重視。公元425年,政府“初造新字千余”,還下達了整齊文字的詔令,“世所用者,頒下遠近,永為楷式”。北魏持續(xù)地開展著正字工作,規(guī)范書寫,推進書寫教育。
定都平城近百年,社會政治相對穩(wěn)定,經(jīng)濟發(fā)展,文化興盛。伴隨著政治的大變革,漢字書寫也出現(xiàn)了變革,逐漸形成了上承漢隸余風、下開隋唐真書,隸楷兼形、方正凝重的書體魏碑。晚清著名書法理論家阮元認為,北朝書法“筆法勁正遒秀,往往畫石出鋒,猶如漢隸”。在北碑南帖的比較中,“界格方嚴,法書深刻,則碑據(jù)其勝?!逼浜蟮膶W者包世臣認為,魏碑能于剛健中寓嫵媚,欹側(cè)中見平衡,率意而古樸可愛,變化而無跡可尋。他在《藝舟雙楫·歷下筆譚》中說,“北碑字有定法,而出之自在,故多變態(tài);唐人書無定勢,而出之矜持,故形板刻?!?/p>
及至舍唐人而取法北碑的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備魏》中認為,北魏社會的相對繁榮導(dǎo)致了書法藝術(shù)的繁榮,因而北魏的楷書才能夠包蘊眾體,羅列萬象。“北碑莫盛于魏,莫備于魏。蓋乘晉、宋之末運,兼齊、梁之流風,享國既永,藝業(yè)自興。孝文黼黻,篤好文術(shù),潤色鴻業(yè),故太和之后,碑版尤盛,佳書妙制,率在其時。延昌正光,染被斯暢。考其體裁俊偉,筆氣深厚,恢恢乎有太平之象。晉、宋禁碑,周、齊短祚,故言碑者,必稱魏也。”
紙張、錦帛作為書寫載體容易毀壞,因而在康有為看來,晉人遺墨后世難以見到,歷代所傳書帖不過是宋代以后臨摹的贗品,王羲之、王獻之的面目精神已不復(fù)可得,帖學大壞,“流敗既壞,師帖者絕不見工?!币虼?,回歸北碑“蓋事勢推遷,不能自已也”。
從晚清學者列舉的北碑目錄看,既有平城時期書跡,也有洛陽時期遺跡。乾嘉時期金石學興起,北朝碑刻出土與發(fā)現(xiàn)日多,在實物與文獻的支撐下,形成了魏碑認識的一個新高潮。于云岡石窟而言,因為佛教文化而承載了非同尋常意義的北魏造像題記,在近世以來學者的發(fā)現(xiàn)與整理中其價值日顯重要。
位于第11窟東壁上層南端的太和七年(公元483年)《邑義信士女等五十四人造石廟形像九十五區(qū)及諸菩薩記》,是云岡石窟現(xiàn)存時間最早、文字最多的造像題銘。題記記述平城內(nèi)54位善男信女感念值遇圣主,“為國興?!?,敬造九十五尊造像,上為皇帝、太皇太后、皇子,下為七世父母,發(fā)心祈愿等等。 題記兩側(cè)僧侶列像上方均有題名,右側(cè)可見“邑師法宗”“邑師曇秀”“邑師普明”。341個字的題記在確定云岡石窟開鑿分期外,為研究平城魏碑提供了重要物證,書體高古端樸,寄巧于拙,點畫多變,方圓并設(shè),是魏碑書法的精品。
第17窟明窗東側(cè)的《比丘尼慧定造像題記》是太和十三年(公元489年)的作品,11行86字,在發(fā)愿祈求消除病患時,也為“七世父母,累劫諸師,無邊眾生”祈福?!侗惹鹉峄鄱ㄔ煜耦}記》字體多為魏楷,古樸雄渾,殘存隸意,同時具有民間書跡的特征。
第18窟的門拱西壁殘存有《大茹茹可敦造像題記》也是魏楷面目,銘記共12行,行首頂格有“大茹茹”,可識別的文字有“可敦”“谷渾”“何嘗”等。茹茹即柔然民族;可敦即柔然可汗的正室。這是云岡石窟目前所見唯一為異域民族功德主造像的題記,也反映了不同王族在平城的活動情況。
第38窟窟外券形門楣上方鐫刻一方《吳氏忠偉為亡息冠軍將軍吳天恩造像并窟》銘記,書體渾樸雄厚、寬博肅穆。全文300余字,可識別約250字,系吳忠偉為亡子吳天恩薦福所造。這是云岡石窟目前所見官職最高的造像題記。
煌煌平城時代已成記憶,時光湮沒了無數(shù)文字痕跡,現(xiàn)在可知的云岡石窟造像題記遺存據(jù)說為32種,銘記內(nèi)容基本上是發(fā)愿文。這些珍貴的書跡不僅是研究云岡石窟營造時代背景的寶貴文字資料,也是研究魏碑書法藝術(shù)不可替代的珍品。《中國書法史》一書中說,“近百年來,人們對魏碑的認識,局限于北魏后期的作品,比起提倡北碑的阮元、包世臣和倡導(dǎo)魏碑的康有為,書法視野逼仄了,可謂知洛陽而不知平城?!薄耙私獗蔽簳v史的全貌,平城時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如果不了解這個時期的書跡,就無從知曉北魏后期書法的變遷?!?/p>
我想,在一個宏大的歷史場景中去感受、認識、解讀魏碑書法的首要選擇無疑是云岡石窟。這種“石頭上的史書”和巨大的時空尺度將會激發(fā)起我們對遠去的王朝及其書法藝術(shù)的崇敬,在磅礴、恢弘、蒼涼的意境中能更有代入感地欣賞“魄力雄強,氣象渾穆,筆法跳越,點畫峻厚,意態(tài)奇逸,精神飛動,興趣酣足,骨法洞達,結(jié)構(gòu)天成,血肉豐美”的魏碑之美,進而能更直觀地理解平城,理解北魏,理解中華民族特有的思維方式、精神境界和文化內(nèi)涵。
選自《大同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