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高峰
鶴壽不知其紀也,壬辰歲得于華亭,甲午歲化于朱方。天其未遂,吾翔寥廓耶?奚奪余仙鶴之遽也。乃裹以玄黃之巾,藏乎茲山之下,仙家無隱晦之志,我等故立石旌事篆銘不朽詞曰:相此胎禽,浮丘之真,山陰降跡,華表留聲。西竹法理,幸丹歲辰。真唯仿佛,事亦微冥。鳴語化解,仙鶴去莘,左取曹國,右割荊門,后蕩洪流,前固重局,余欲無言,爾也何明?宜直示之,惟將進寧,爰集真?zhèn)H,瘞爾作銘。
——《瘞鶴銘》
庚子立冬翌日,與諸友攜游,登船渡江入焦山。浮玉之山猶蒼翠蓊郁,引人入勝,宛若水波宛若江天,殊勝人間仙境莫過于此,穿行古樹音波,竹林幽篁,觀先賢往圣遺跡,竟自贊嘆不絕。終行至青山東麓之瘞鶴銘亭,殘石銘文驟然張目,躍入眼瞳,若仙云凝露,若鶴舞哀鳴,若造化眾身,若風煙真宰,令人盤桓心有靈犀,難以舍別,晚夕落光退思而出,目之所及木石皆情化。是日晚三更,夢身但見七鶴皎若玉月,連翩起舞,飛升入江天,長風松猶鳴。
——庚子觀焦山《瘞鶴銘》后夜夢白鶴凌空所記
云間江水余暉脈脈,那些風落在
光的中心,隔著千年的煙波,
但見渡船輕移,忘情的黃昏升起
鶴翼重又伸展撲打云霞,它們將靈越
夢的泡影夢的白露,生生世世投在江心
塔山下煙火幽照江面,星子移換
朝代升落,潮涌浪去,月亮凝在樹梢
銜著永世的寂滅,仿佛永有一雙手
在水面書寫,蕩盡風塵,洗濯心音
而無法逃脫一場崩毀與沉落,山麓遙望
松風向晚,無盡皓月下泛舟晶輝
絲弦與清波微揚,南枝水影,印滿
千年之鶴之鹿之狐的眼睛,結一場
前生今世未曾隔絕的緣。浮云若舟楫劃行
皎皎如日月,淺淺打開夢身的窗
(一)
摩崖山石已晚,焦山滄溟中
風水永在無始亦無終地往復,弦林回音
你終日守著星辰日月,守著江水綿綿
那些披著風踏著雪的人,來了又去
他們在水間生長,如這柏樹上的秋霜
有鶴交頸哀唳,它們在筆椽之上
在江渚之上,是一片云醒來的花朵
水間舞動的精靈,自在緣化的奇跡
在汀州之空,是一行風徐送的逸響
弦歌紛落的音滴,依徊寂滅的空明
你也曾見那人俯首在琴,拂袖
輕輕撥動如許江水,如許不可歸復的青絲
與白發(fā)。任憑山石壘積,無計年華錯付
浮霞云浦自遠天而來,秋風吹蘭澤
山色如待,靜觀梵音渡水露有聲
庭中芳草依依,石上月光照誰窗
但見一片雪色光潔,鶴——舞之哀之
有人罷筆,洇濕的尺素信箋,兀自踱步而出
茫茫月色無邊,柏樹疏影交織,此身彼身
全然不見,唯是一人與鶴,在舞——在舞
長道漫漫百草風,扶車遠望長長的嘆息
茫茫秋色橫空,試問萬物造化何人何物不在
滿目荒涼心懷何物,黃昏的光落下
奄忽之間,遲暮云凝露,你涉水而返
夕聲作別著漸漸涼卻的蕭蕭飛葉
(二)
相見無有期,狂歌如風吹
一切都已進入謎般的玄思之門
丘墳孤懸,青山已老山麓如黛
你踉蹌走過溪澗水,走過野壑茫茫
長夜未央,無有凌空而飛的長唳
只余空無的一片影,一聲長嘆
那曾沉醉碧潭的人歸來了
遠亭遙對,悵然中的舊林孤坐
松風條遞山峰聳峙,夜色無邊沉沉
壓了下來,萬物止息于開落之間
水在眉上浮,云影天光
古潤州蒜山渡口,春江潮涌
行人打濕的衣袖,山居可望而又可及
草木蔓發(fā),舟行水中花如天,煙塵已凈
寺門已開,忽見鶴影掠過青空,向未知里行
聽山色空境,盤桓而走,日日里
松鐘鶴鳴,如水穿過幽幽蒹葭
偶或雨簾時下,階前青苔生,鶴眠
回頸而立,它已在案上筆下飄升——
游移,進入燦爛而生的素章
歸來委于塵土的死滅,那些蓬蒿
搖曳的日暮,羽化而去的飄浮
徒然留下了萬世的空無,白芷江水余暉
乘空之風自吹送,窗外復又聞哀婉的悲鳴
一切的一——音籬不可去,一切的一——寂
(三)
仙人如愛我,舉手來相招。
——唐·李白
砧石一片月,箜篌之音已漸漸遠去
揖別長向萍水相逢處,緣聚緣散羽化何所期
水間霜鬢映日月,你行走于長夜無荒
夜涼山風,倏忽而來,吹落山澗青溪水
吹老載不動的江舟,漂流——漂流
桂樹弦音多清芬,燈下人可知
流年復落流水難回,而又似玉過風心光潔
卒然相遇的山川與云嵐,轉蓬般逝去
莽遠如云降千里,無待之心遙寄明月與清風
寒鴉高飛,徒余悲鳴,你扶風而行,天地聚散兩茫茫
滿月已舉起酒杯,傾斜而下的
光珠晶瑩剔透,你吟過松風樹影,唯是
月相隨兀自徘徊,鶴鳴琴聲也曾山麓相逢
折下光潔信箋一封,遠遠投向云海碧波
青冥可接,你可曾聽得金樽空置月光
青蘿疏落,弦歌依稀望江潮來復去
鶴鳥云中落,長風未息入人懷,白頭白頭
山竹深深蔓草斜依,故人已去,你靜看
云端吹落,淚的清波東流,歸于塵歸于水
也罷拂袖飲下遺世的孤山與黛色
云霞遠浦來,行舟入江月
你自穹石而望,天上北斗日斜
風過處,一片零落的浮云,燕草始相知
鳥亦知守,月光終身不相棄,青枝水間影
魂夢已別身猶在,長飲還望有無山水間
(四)
一株怪石數莖筠,明月清風不系身
——宋·米芾
雁聲起了,自南而北
晚林晴風而過,游子消失,化為空的一朵
似這浪頭的潮涌,無有窮期。你偃臥山竹旁
偶或垂首拜石,真賞于城市山林,春檐下獨自佇立
而與萬靈相往還,與云霞相徘徊
山眉春祺,江水光澤粼粼
白鶴銜來蘭草,在云之崖,在水之濱
長想桃李莫問東西,雜樹幽草,風生青陽
你行將渡過搖蕩的水波,相對青梧人不語
此身如寄何處不飛羽,林空山靜
江水衣帶飄動,光襟磊落遠岫蕭散
玄素而去,狂吹一片云山入筆端
墨青點傳應是玉虛中,盡日吟游蒼蒼
泉石相伴,桑苧在側,忘卻了塵煙經年
聽水聲遼遠,沖刷著寥落的礁石
棲霞云崖,鳥落風逐水而居
兀自爛漫兀自癲癡,宛若篆隸孩童
自此長老不知歸,聞聽玄黃聞聽方外
看春花易逝,橫琴貫絕太古,漫無寂涯
連那松墨著衣也脫去了凡塵
雁聲起了,萬靈向著江水
你也垂憐此身緣是客,恍惚間
鶴鳴而去,遠帆歸隱,茫茫水波
交織出夢覺之淚,某一次邂逅,某一次相望
而不可及,終是一別,江天舟樹兩隔
(五)
陸務觀、何德器、張玉仲、韓無咎隆興甲申閏月廿十九日,踏雪觀瘞鶴銘,置酒上方……
——宋·陸游
落雪紛飛,山徑邊梅枝寒發(fā)
但見山石皆白,了無塵跡,一舟橫渡江水
你滿腹惆悵地沿徑而來,友人談論著
寒雪酒飲,談論著雪霽暮色,冰晶的世界里
叩問煙云淡藹,瓊枝入畫,遠處燈螢點點
摩崖石刻蒼涼,可聞鶴唳翩然而至
仿佛永有未斷絕的夢相生,你佇立良久
友人已盡飲,壺中懸月澡雪精神,雪落下
鬢角霜白映照千古,蕩去滿路涽瞑
你悵然北望,隔著暗淡明滅的漁火
此身如寄,悲過別過回風又來
何如借著雪淚之酒,一起飲下,這過重的
無望的凄然相隔,料峭白石,是誰遺落
在人間的哀傷,風亂舞而去,迢迢山徑
你細看這無數神州孤客,被晚天愁緒所漫卷
天地躊躇如野樹雜生,死生
都已被吹翻,你任憑雪花墜落,眉須
都白了,西崖江冷,何以斷云之下思殘生
依稀遠處傳來簫聲幽咽,衣襟飄搖
你于雪的虛明中尋覓熱望的所在
寒衣薄雪,嶺上岑寂越暗了
仿佛須臾之間,江雪已度過了它整整
茫茫不可窮盡的一生,枯萎的容顏,隨著
白雪紛紛揚揚,眾友人相對大笑相對落淚
你看見長暮將掩,遼闊江渚之上,唯余這精靈般的雪
(六)
山光撲面因新雨,江水回頭為晚潮。
——清·鄭板橋
庵前蘭花空濛,但見山雨
被風吹亂,飄灑無邊,透過竹林
疏密地交織,難得糊涂,卻向江上
忘卻天地悠悠,坐忘為釣翁,以筆
蘸取清瘦竹,荒絕中幾多幽憤,幾多蒼生嘆
石階邊苔蘚青青,澗石流水潺潺
你注定留住那四時不謝之蘭
那瀟瀟雨夜里,終是難眠的江聲
也仿佛黎元疾苦之痛,影動竹窗
亂鴉啼鳴閃忽,驚起無上憂愁
孤燈難熄,凄然處,轉身回望江水
漁火明滅隱隱漂浮,穿行于層疊的浪花
仿佛永遠隔著巖石間,一枝凋零的花
的空想與遙念,雨中濕漉漉的容顏
整宿里枯坐,而荒老,披著頹然濕黑的夜
荒冢沒入野草叢深,平蕪裹著
落滿煙雨的皮囊,任憑一夜雨滴盡
半生凋殘半生竹影,筆下都做了空濛幾多
籬落疏疏,舊年已荒,你也沒入
這無邊的江聲,這無人的雨中——瀟瀟聲
夢已不復,風與雨相搖,閃入庵中
空落落地鎖住了,你鬢上的燈影
窗外淺淺的水面,映照出飄落的殘花
一瓣瓣都做了遺世間,永世的遙嘆
梧桐樹雨,此身何在又何寄,人影花影風中凌亂
春山空境,古船遲滯丈量著江水永逝
被打撈的殘石,泥沙掩埋的傷痕斑駁
是又一次出水后的蒼涼,一抹晚照的夕唱
重聽江水悠悠,千年輪回間,嘆息與無盡的憂傷
西崖已老,水拍礁石,浪花飛濺
白鶴起舞,潭水漣漪暈染的風鳴
越過了生與死的流轉,那些一身如寄的人
永久地化為了一陣風,一段細徑,
消隱而去,永留在了無盡的晨昏與月色
似不絕如縷的鶴鳴聲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