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虛山提了副處,心上放的事情就比以前多了,不是工作上的擔(dān)子,主要是心跟著職位一起往高了升。這么一升,感覺挺吃力,自己這小身板有點兒吃不消。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兩條腿開始變得細弱,支撐整個身體不夠從容。相反,自己的肚子卻越來越大。這還不算,頭上動不動冒出大汗珠子,一出汗珠子,就面色寡白,如同虛脫一般。每次出現(xiàn)這種狀況,身邊的人就提醒他,讓他好好去醫(yī)院做個檢查。他只是順嘴答應(yīng)一下,從來沒有去過。
老婆曾三番五次地提醒虛山,這天,老婆又鄭重其事地對虛山說:“你心上究竟放了多少事情?孩子也不管,雙方父母也不管,就弄個自己,還把自己弄成這樣?讓你去醫(yī)院查一查,你還拗得很,看來是油鹽不進了。”
虛山知道,老婆的話里有抱怨的成分,也有心疼的成分。畢竟是大半輩子的夫妻了,可他又不喜歡聽老婆這么說,順嘴就戧戧上了:“查什么查?時間允許我查嗎?不看看每天都這么忙,難道我不懂得愛惜自己嗎?咱沒有靠人的命,只能靠自己,自己的身子倒了,就全完了。”老婆說:“所以,要認真去檢查一下身體,沒有毛病咱就放心了。”虛山擺擺手,示意老婆住嘴。
老婆還想再反駁,看了看虛山的臉色,便把下半句話咽了回去,看著虛山出門而去。
虛山從家里走出來,才發(fā)現(xiàn)頭沉得很,像頂著重物,身上也像背著重物。他看見街上一個拾荒的老人,覺得自己與那個老人沒有什么區(qū)別,只是人家背的是有形的,自己背的是無形的。
想想自己年輕的時候,上大學(xué)時是系里的運動健將,體育課、專業(yè)課樣樣都好?,F(xiàn)在是一樣也提不起來,好不容易熬了個副處長的職位,開了不少不明不白的會,填了不少不明不白的表格。天天瑣事纏身,泡在無效的拖沓之中,喪失自我,如同跌進了一個怪圈。
盡管這樣,在別人眼里虛山也是事業(yè)成功者,想想事業(yè),虛山就覺得可笑。虛山真想把身上的擔(dān)子卸下來,其實要卸下來也是容易的,那就是把副處職位丟掉,在辦公室做個普通工作人員,得過且過。要不就是投身于經(jīng)濟洪流,而年齡上卻沒有空間。想想一個老牌的大學(xué)生,落到這種地步,自己也是不甘心。真是又糾結(jié)又矛盾啊!唯一感到有價值的就是開工資,自己能比別人多掙一點兒,聊以自慰吧!
多久沒有欣賞過歌曲了,現(xiàn)在的人都聽什么音樂呢?虛山一點兒也不知道。聽說都忙著抖音,忙著快手,虛山聽到這兩個詞就想笑。這些東西虛山不看,辦公室好多人因為看抖音和快手被批評了。虛山也批評過辦公室的同事們,整天啥正事也不做,低著頭搗鼓個手機混日子,你們真是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說這話又像是說自己,心里并不從容。
虛山走在上班的路上思緒紛繁,真是一念起念念起。就在他的思想穿梭游離之際,電話響了,一看是常聯(lián)系的同學(xué)范玲玲,他不想接,不想接的原因是他瞧不上范玲玲,這個女人上大學(xué)時還好看些,后來的歲月把她打造成了一個無形無神之人,只要是與范玲玲在一起,相信沒有一個人能高興得起來,她所談?wù)摰脑掝},不是這里疼就是那里疼,不是這個對不起她就是那個欺負她,就連生她養(yǎng)她的父母也不能入她的眼。
這種女人,只要與同學(xué)們見面,總是一面說自己多么孝順父母,一面挖苦父母多么愚癡。一面說自己多么注意身體保養(yǎng),一面又抱怨自己的身體不爭氣。她能把身體的每一個零件都數(shù)得清楚明白,也能把身體上的三百六十個穴位指給你看。在范玲玲的世界里,除了自己的頭腦覺知與身體痛感,好像整個世界都是幻化的,別人的存在也是真空。
范玲玲可真夠固執(zhí)的,虛山不接,她就拼命地打,虛山只好不耐煩地接起了電話。
手機一接通,范玲玲就是一通炮轟:“虛山,聽說你當(dāng)處長了,?!涟。瑢W(xué)的電話都懶得接了,當(dāng)了多大的官啊,同學(xué)之間說話都有距離了嗎?”
虛山被范玲玲轟得不好意思起來,他只好說:“你有啥事,說吧,我馬上就要到單位了?!?/p>
范玲玲說:“虛山,你知道不知道,咱們大學(xué)哲學(xué)系的那個武帥死了,大家都說他是咱們那一屆大學(xué)生里第一個離開世界的?!碧撋秸f:“忘記了,男人對男人興趣不大?!狈读崃嵴f:“你咋能忘記呢?上大學(xué)時,你們一起在操場上打過籃球的,你咋能忘記呢?我那時天天看你們打球,該不是把我也忘記了。對了,武帥還送過你一串蜜蠟手串呢,你竟然忘記了,你也太不夠意思了?!?/p>
范玲玲一提醒,虛山想起武帥來,那個瘦高的男孩子,性格內(nèi)向,骨頭很硬,偶爾開玩笑,捶一拳頭夠人受的,完全是骨頭碰骨頭的感覺。上大學(xué)時虛山也愿意與武帥打球,打球歸打球。虛山覺得他們性格不是很合得來,并不適合做朋友。
當(dāng)年,武帥為了增進與虛山的情感,就送了虛山一串蜜蠟手串。這個手串虛山從來沒有戴過,一直與大學(xué)畢業(yè)證書及學(xué)位證書和學(xué)生證什么的放在一個袋子里。那些東西已經(jīng)多年不看了。蜜蠟虛山并不喜歡,他覺得女人們手上戴個東西還好些,男人們大可不必,虛山覺得男人手上戴東西挺矯情。再說了,男人不像女人們,送個東西就好像友情珍貴完美了,男人們沒有那么多事情。
現(xiàn)在人們常把戴手串兒、保溫杯泡枸杞、穿中式服裝稱作油膩中年男。自己還好,與網(wǎng)上傳的油膩中年男不在一檔。虛山走神兒的工夫,范玲玲還在反復(fù)強調(diào):“虛山,你這個人總是冷冰冰的,告訴你,江湖不是打打殺殺,江湖就是人情世故。你連人情世故也不懂了?真不知道你這處長是咋當(dāng)?shù)?。?/p>
虛山忍不住笑了:“咋當(dāng)?shù)?,咋?dāng)?shù)哪芎湍阋晃逡皇卣f嗎?”范玲玲在手機那邊也松了口氣,她說:“我再告訴你一件事情,我昨天也暈倒了,差點兒見了馬克思。”虛山說:“好好的暈啥呢暈。不過,你這種性格暈也是正常的,你要不暈,別人就該暈了。”范玲玲說:“這個年齡不是開玩笑的年齡了,你還這么埋汰我?!碧撋铰牫龇读崃岵幌耖_玩笑,趕忙說:“你該好好查查心臟、血壓啥的,千萬別大意。”范玲玲說:“檢查全做完了,連癌細胞啥的都查了,沒有啥事情?!碧撋秸f:“沒有啥事就掛了吧?!?/p>
任憑范玲玲在電話那頭嘚嘚地說話,虛山把手機掛了。
掛了電話,虛山想了想自己,自己的身體應(yīng)該沒有什么問題,他用拳頭捶了捶自己的胸口,結(jié)實得很嘛,硬邦邦的。這一大清早的,讓兩個女人嚼了一通耳根子。手機是掛了,卻勾起他的追憶,他努力地想那個叫武帥的同學(xué),他感覺那個影子是模糊的,范玲玲談到的那個人,似有形似無形的那么一個存在,他覺得那個蜜蠟手串應(yīng)該還在吧,好像還在!
想到這里,他撥通了老婆的手機,老婆問他什么事情,虛山讓老婆打開書柜下邊那個小鐵筐,早些年放資料的那個小鐵筐,看看有沒有一串蜜蠟手串。老婆一聽就沒有好氣,說:“是不是上大學(xué)時情人送的,人家聽說你當(dāng)處長了又來聯(lián)系你了吧?”虛山不想和老婆解釋,說了一個字:“屁!”就把手機掛了。
掛了手機,虛山覺得自己的生活好像陷入了一個怪圈。老婆也好,范玲玲也好,女人們好像就是這個世界的矛盾制造者,本來屁事沒有。左叨叨右叨叨,無緣無故地就叨出了事情,想不煩心都不行。
虛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用手輕輕地拍了拍兩脅,感覺舒服了很多,不知不覺中走到了單位。
二
虧得虛山出門早,到了單位,他的屁股還沒有坐穩(wěn)。辦公室就通知開會。要是再遲一點點,他就要被頂頭處長數(shù)落了。
現(xiàn)在的領(lǐng)導(dǎo)脾氣都大得很。有一次開會,有個副處長遲到了十分鐘,處長硬讓他到門外面站著去開,那個副處長十分尷尬,沒有在門外站著而是索性回了自己的辦公室。處長覺得顏面掃地,會議結(jié)束之后,所有的人都不準(zhǔn)散會,讓辦公室的人把副處長請回來,重新開會。這么一來,搞得全處上下又復(fù)習(xí)了一遍會議精神。副處長坐在虛山的旁邊,虛山那時的感覺是,群眾的目光就是機關(guān)槍。不知道那位副處長心里做何感想,處長十分得意,臨了兒還又強調(diào)了一下:“誰也別跟我鬧,跟我鬧是沒有好果子吃的。有點兒職位就了不起了,比你大的官多得是!”虛山心里明白,這話屬于明敲打,是說給虛山和另一個副處長聽的。官有官的無聊透頂之舉,用話語敲打人是領(lǐng)導(dǎo)的普遍能力,虛山可不想自找難堪,挺著胸膛往槍口上撞。
虛山迅速拿好筆和記錄本朝會議室走去。時間把握得恰到好處,有幾位同事早到了,處長還沒有到,那位副處長也到了,但沒有坐在平時坐的那個位置上。虛山點點頭,朝自己平時坐的那個位置走去。虛山屁股剛坐穩(wěn),處長走了進來,有幾位同志欠了欠屁股,算是打了招呼。虛山站起來一下,見處長裝作沒有看見,他就坐下了。其實,正處長與副處長的關(guān)系是十分微妙的。副處長不盡力,正處長會覺得你要拆臺,不想跟人家好好干;副處長要是撲得猛了,正處長就覺得你看上了人家那個位置,是不是在尋找攆人家的機會。
處長坐下,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開會的人并沒有到齊,處長眉頭蹙了一下,漸漸就擰起了疙瘩,火也就冒出來,大聲地喊辦公室主任點名。辦公室主任一個一個點名,點了三分之一,就有兩個人沒有到,處長一下子生氣了,說:“別點了,我都替遲到的人臊得慌,開會?!睍h氣氛開始沉悶起來,處長的呼吸聲音很粗,讓人感覺到周身氣息運行不暢。
虛山把手機調(diào)成了靜音,他看到手機亮了幾下,有信息通知,他也懶得看。不看手機,虛山的注意力就集中到自己的身體上來,他感到左側(cè)胸腔有點兒疼,伸出右手搓了搓左側(cè)的心包經(jīng),他覺得自己近一兩年的身體狀況在往下滑,或許就是人們說的五十效應(yīng)。畢竟是年過半百的人了,屬于油膩中年與腐朽老年的過渡期,身體的尷尬和處境的尷尬讓他突然意識到,是該檢查檢查身體了。
疼,無緣無故,一陣比一陣緊迫,一陣比一陣間隔的時間短,耳朵里面是尖銳的金屬擦地聲,心里想:不好,得去檢查身體了??蓹z查身體的時間從哪里來呢?虛山感覺到自己的時間總是不夠用。自己年過半百,好不容易剛剛得到點兒職位,這職位來的多么不容易呢?當(dāng)時處里一個副處名額,五個科級干部爭得你死我活,背后的小動作搞了又搞,風(fēng)聲傳得異常緊張。虛山也想搞,但他沒有那能耐,除了敬業(yè)工作之外,別的本事一點兒沒有?;蛟S是鷸蚌相爭的結(jié)果,虛山這個漁翁得了利。得利的漁翁是不能輕易請假看病的,輕易請假看病就容易讓別人趁虛而入,虛山左掂量右掂量,也沒拿出個主意。
想想,要是去醫(yī)院看病,你必須要做好打持久戰(zhàn)的準(zhǔn)備,沒有這點兒本事,醫(yī)院不是你想去就敢去的。一堆化驗單一開,就如同把人放在了磨盤上,不磨你個半死才怪。怕是沒有病最后也得給你整出點兒病來。
虛山突然間煩躁起來,滿腦子都是跟病有關(guān)的事情了。他的頭上開始冒汗,這會究竟是開還是不開呢?看了看處長的臉色,虛山的胸口更加憋悶起來,汗水順著兩個鬢角往下流,虛山感覺有點兒慌神兒,他聽到處長講話中間還“喀喀”地咳了兩聲,還聽到了有人放屁的聲音,緊接著,虛山的腦子就不聽使喚了。虛山覺得自己正在一點兒一點兒地變輕、變空,變得軟下來,軟下來,骨頭成泥,人成水,人成虛空……
虛山在變輕變空的瞬間,又感覺眼前的東西在往下沉,沉,太沉了,沒有什么東西能夠支撐得住,渾身的氣力都沒有了,他努力掙扎,再進一步掙扎,最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會議開了不到一分鐘,處長還沒把會議內(nèi)容進一步講出來,虛山就暈了過去。處長嚇壞了,人們忙作一團,有人打了120。很快,救護車就到了。虛山被抬上了救護車,朝醫(yī)院駛?cè)ァ?/p>
在去醫(yī)院的路上,虛山醒過來了,他定了定神,感覺自己不打緊。他旁邊那個護士說:“醒了,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看來是不要緊了。”虛山?jīng)]有好氣:“快把那個‘嗚哇嗚哇嗚哇哇嗚的東西關(guān)了吧,嚇唬人呢!我又死不了!”開車師傅把那個警報器關(guān)了,虛山感覺不對勁兒,他覺得人暈一下并不要緊,要緊的是他已經(jīng)離開了暈倒的現(xiàn)場,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在會場才對,就暈這一下兒,就被整到救護車上了,他感覺心里堵得慌,肚里擰巴得厲害,特別想拉屎,于是他堅決要求下車。
120司機反復(fù)說:“你就是下車也得付錢,還不如去醫(yī)院好好查查呢,你要是有個什么,在單位出的事兒,肯定是工傷?!碧撋交饸馍蟻砹耍骸斑@叫什么話?好好的人到醫(yī)院去鬧個工傷,你這話也太難聽了?!彼緳C說:“我也是為你好,隨你便吧!”護士們認為,病人懂得屎尿,神志也很清楚了,跟沒事人一樣了,況且人家要拉屎,總不能拉在救護車上吧?護士拿出一張紙,讓虛山寫上出現(xiàn)問題與救護無關(guān)的保證書。虛山一邊寫,一邊憋不住笑了,“現(xiàn)在的年月,保證書有屁用,說翻臉還不照樣翻?”護士說:“翻臉再說翻臉的話,至少證明你此刻是清醒的?!?/p>
虛山?jīng)Q絕的態(tài)度,司機、護士都沒有拗過他,隨車醫(yī)生護士看他確實也沒有生命危險了,就同意了他下車,再三囑咐他要去醫(yī)院檢查一下身體。虛山付了救護車費,下車走了。
下了車,虛山就想找一個地方去拉屎。不知道什么時候,城市的公共廁所改成了“平城驛站”,完全建成了仿古驛站的模樣。城市文明了,廁所的名字也文明了。虛山進了“平城驛站”,不禁對公廁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如此豪華的廁所,一定標(biāo)志著一個城市的文明與進步。仔細想一想,廁所講究了,人們拉屎也就文明了。不再像過去,一個蹲坑,里里外外屎跡斑斑,蹲的人提心吊膽,生怕身上沾上屎?,F(xiàn)在好了,人們對廁所升起了敬畏心,對其他的也就自然而然地升起了敬畏之心。虛山想著想著,竟然忘記自己是來上廁所了,甚至忘記了自己剛從救護車上下來。他搖搖頭,一面笑自己瞎想事情,一面找了個坑蹲了下來。
蹲下來之后,更沒有便意了。他想起一個作家曾經(jīng)寫過一篇小說,名為《大便池上的意識流》,那個小說寫得很尖銳,多少年了還刻印在腦子里,只要一上廁所就會想起那個小說來,就會想起那個小說里的情節(jié)。
那個故事情節(jié)十分荒誕,說是一個男人穿得十分體面,心里卻病得不輕,常常跑到女廁所坑下面去接女人的尿喝,女人們經(jīng)常被嚇得往廁所外面跑。
虛山一面想那個小說,一面對照這個公廁,便意更沒有了。腸腸肚肚好像被那個小說與現(xiàn)實擰得滿滿的,蹲了幾分鐘,虛山覺得腿有些酸,他就找紙準(zhǔn)備站起來,摸了所有的兜,才知道忘記帶紙了。自己笑了一下自己:“還好沒拉,要是拉了上哪兒去找紙呢?公廁再華麗,不準(zhǔn)備紙也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情?!碧撋叫睦锍爸S了一下這個“平城驛站”,提起褲子從廁所走了出來。不拉屎,肚子脹得厲害。算了,還是先去單位吧!單位肯定讓自己這一出整成一鍋粥了。
三
虛山打了一輛出租車回處里?;氐教幚?,虛山就去處長辦公室打招呼。到了處長辦公室門口,門虛掩著,虛山看到處長正給相關(guān)科室負責(zé)人開會。
處長說:“剛才虛山暈倒了,你們也看到了,本來單位應(yīng)該派個人一起去,我疏忽了?,F(xiàn)在,誰去醫(yī)院看虛山?跟他家屬聯(lián)系一下,虛山是個副處長,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咱們怎么跟上級部門交待?”虛山覺得有必要知道誰與自己交情深,他就沒有進去。令虛山失望的是,沒有一個人說話,處長辦公室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處長又強調(diào):“我們領(lǐng)導(dǎo)干部不能那么自私,雖然你們每個人手里都有一大攤子事情,同事之間的情誼還是要有吧?算了,你們不去,我看還是我自己去一趟,是我平時疏忽了對你們的教育呀!我知道,虛山提干你們心里不服氣,這種結(jié)果你們比我更清楚?!碧庨L這么一說,虛山心里感動了一下。
虛山敲了三下兒門,算是打招呼,也不管處長讓不讓進,他就輕手輕腳地進入了處長辦公室,所有的人都用詫異的目光看著虛山,處長看見虛山,十分驚訝:“虛山,你這么快就回來了,查了什么病了嗎?”虛山說:“我的身體我清楚,不要緊的,處長放心吧。”眾人眼睛盯著虛山,從頭看到腳,上下反復(fù)地打量、反復(fù)地觀看,好像虛山是個寶物。虛山不得不用拳頭敲著自己的胸膛,及時地對大家表態(tài):“好著呢,結(jié)實著呢!一時暈不等于時時暈呀!”人們還是用疑惑的眼光看虛山,那種疑惑之中略帶緊張的神情,處長對虛山說:“全處的人都暗暗地為你捏了一把汗,這要是在處里出個差錯,全處就得人人背鍋,保不齊安全獎就得泡湯。”虛山頻頻點頭,拿出了心底的歉意:“對不起,對不起大家,讓大家受驚嚇了。”他給所有的同事一一鞠躬。
虛山這么一做,處長又嚴厲起來:“虛山,你必須去醫(yī)院做個全面檢查,好端端的人怎么說暈就暈?zāi)兀可眢w的事情不能馬虎,你得拿著健康證來上班。否則,你就好好地在家休息。當(dāng)然了,工資不會少你一分,你最好是多休息休息?!碧撋礁杏X領(lǐng)導(dǎo)說話味道不對勁兒,哪里不對勁兒,他也說不上來??搭I(lǐng)導(dǎo)那意思,虛山必須得離開辦公室了。在眾人的目光中,虛山告退,邊退邊說謝謝領(lǐng)導(dǎo),忙不迭說了好幾句。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虛山就想起處長讓他拿健康證上班的話。虛山心想,你咋不拿健康證上班?讓我拿健康證上班,全公司有幾個拿健康證上班的,人要是在醫(yī)院那些機器上一站,誰沒有毛???健康證是個啥證?從來就沒聽說過,真不知處長安的是什么心。一個正職,讓副職拿健康證來上班,這足以證明他的心術(shù)是有問題的,傻子都能看得出來。虛山細細地分析處長的表情、語言,越分析,虛山心里越?jīng)]底,越?jīng)]底,虛山就越感覺身體某些地方不舒服。
虛山覺得自己以前是不大關(guān)心這些破事的,也根本沒有揣度過領(lǐng)導(dǎo)的事情。剛參加工作時,簡單得很,一心在業(yè)務(wù)上埋頭苦干十幾年?,F(xiàn)在倒好,職位升了,心里事情也多了。動不動就滿腹心思,什么時候開始犯猜疑癥了,什么時候把工作和日子過得擰擰巴巴的,什么時候越活越離譜了呢?每天不是猜忌就是琢磨,離自己上大學(xué)時學(xué)的專業(yè)越來越遠。想到這里,惆悵就像一根看不見的線,一下子就緊緊地拽住了虛山。虛山感覺到自己的體內(nèi)有一股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在四處亂竄。
虛山定了定神,他告誡自己:不管怎么樣,自己暈倒這是事實,那就必須去醫(yī)院檢查,也是對自己負責(zé)吧。就在虛山前前后后思緒紛亂如麻的時候,他想到自己的一個老同學(xué)李楨在醫(yī)院的中醫(yī)科,那也是他認識的唯一的醫(yī)院里的關(guān)系。
虛山毫不猶豫地給李楨打了電話。虛山?jīng)]有想到,自己升職的消息竟然傳到了李楨那里??梢娛廊藢ι毝嗝纯粗?。李楨說以為虛山要請同學(xué)們吃飯呢,原來是生病了。李楨調(diào)侃他,架子大了,與群眾聯(lián)系少了,顧不上用酒精給自己消毒了,凈喝些不要命的高檔酒,這還不得???虛山有點兒后悔打這個電話,李楨好像也感覺到了虛山的語氣變化,他的口氣便軟了下來,倆人一個勁兒地客氣,都有點兒不像老同學(xué)了,生分了很多。最后李楨叮囑虛山趕緊到醫(yī)院來,幫他診診脈,調(diào)理一下身體。李楨這么一說,虛山的情緒才慢慢地轉(zhuǎn)了過來。
虛山到了醫(yī)院,他沒有想到醫(yī)院中醫(yī)科也這么忙。如今,最忙的就是醫(yī)院了。李楨忙得顧不上和虛山打招呼,虛山坐在候診的椅子上。等把前面幾個病人看了,李楨的徒弟們領(lǐng)著病人進了中醫(yī)理療室,李楨才過來喊虛山。虛山在李楨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李楨示意虛山把胳膊放在脈枕上。虛山遞過了胳膊,李楨閉上眼給虛山診了脈,雙手診脈,十分認真。虛山看到李楨的樣子,想調(diào)侃,李楨示意他止語。
李楨說:“填個中醫(yī)病歷吧!”
這個中醫(yī)病歷填得差點兒沒要了虛山的命。幾幾年幾月幾日幾時生的,口渴不渴,出不出汗,什么時間渴,什么時間出汗,大小便情況,喝水量如何,平時飲食習(xí)慣,個人喜好、房事、腳氣……問完了還不夠,李楨又讓虛山伸出舌頭看了一下,又翻開虛山的眼皮看了看。
虛山忍不住了:“我看這中醫(yī)比西醫(yī)還檢查得詳細,你每天都這么問嗎?每個病人都是這套程序嗎?”李楨笑了:“西醫(yī)是你把自己交給了機器設(shè)備,人來參與。中醫(yī)是私人定制,你把自己交給了人?!碧撋秸f:“把人交給人靠得住嗎?當(dāng)年我媽讓你給我送五斤花生,拿到學(xué)校怎么就剩下三斤了呢?”李楨說:“知道你因為什么病了吧?一輩子連二斤花生也放不下,我吃你二斤花生,你得分析時間、地點、人物、環(huán)境狀況……你再想想,這大半生,比二斤花生重要的事情你怎么放得下?放不下來,你的身體能背得起嗎?”
李楨這么一說,虛山覺得有點兒道理,自己是心眼小了點兒,他本來是想和李楨開玩笑的,沒有想到李楨這話鋒一轉(zhuǎn),反倒讓虛山有點兒小尷尬。李楨倒是釋然,他斷定虛山心理壓力大,平時給人的感覺是少言寡語,其實是滿肚子的話都憋著呢!李楨強調(diào)說,“憋是病的根源。”虛山點點頭。李楨又說,“表達困難是誘因?!碧撋接贮c點頭。李楨甚至還說到了,別看虛山身體結(jié)實,實則是氣血兩虛,身體早就有了征兆。同學(xué)之間一陣接一陣子逼進式的問話中,虛山的汗就又往下流,虛山害怕再犯暈厥,他說:“該治就治唄,你這反復(fù)分析,我頭都暈了?!?/p>
李楨讓虛山躺到了一個診療床上,讓他放松,讓他信任,中醫(yī)講究病人與醫(yī)生要相互信任,不信任就沒有治療效果。虛山這回笑了,忙著回答說:“信任,信任。”他這么回答,是因為他看到在他的后面又排了好多病人,都掛的是李楨的專家號,看來老同學(xué)的醫(yī)術(shù)已經(jīng)非同一般了。虛山那顆懸著的心慢慢地放了下來。
李楨從衣兜拿出一個黃銅材質(zhì)的刮痧板,虛山第一次見這東西,他問:“這是什么?”李楨回答說:“刮痧板?!碧撋絾枺骸盀槭裁茨勉~刮痧板刮?”李楨笑了:“在我這里看病,只有銅板或者木板,其他一律不用。”虛山想起他老婆還給他買過一個牛角刮痧板,說他在辦公室坐一天累得夠嗆,閑時應(yīng)該用刮板刮痧刮頸部??伤麖膩頉]有用過。李楨告訴虛山,古法中醫(yī)里一般都不會用牛角去刮痧的,牛角屬陰,刮痧效果并不好,只是商業(yè)化時代,只要能夠賺錢,啥也不講究了。
虛山調(diào)侃:“人都說,一個中醫(yī)半個仙,看你這是修仙的架勢?!崩顦E說:“中醫(yī)講究一個信字,信是功德母嘛,你信我,我就好好給你看,你不信我,我是沒有辦法治你的病的,所謂醫(yī)不叩門。”虛山將信將疑地看著李楨。李楨說:“你別老將信將疑地看我,我是很少親手給人刮痧的,這樣的活兒都是徒弟們?nèi)プ?,平時我都是用針灸,你這個老同學(xué)來了,給你刮刮,你這身體瘀結(jié)得很。”
李楨拿著刮痧板,行云流水般地刮起痧來。一邊刮一邊給虛山介紹,這是人體的中軸,叫督脈,就是從尾骨到風(fēng)池風(fēng)府部位,督脈的兩側(cè)是膀胱經(jīng)。如果不是李楨認真介紹,虛山這輩子恐怕也不會知道人體如此復(fù)雜,穴位如此之多,經(jīng)脈如此之玄。李楨手下去的那一刻,虛山感覺身體里的氣往上涌,一種血流涌動的感覺。好久沒有感覺到自己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了,時時感覺到的是困、乏、酸、麻、脹……經(jīng)李楨這么一整,虛山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難以名狀的悲痛感,竟然有點兒想哭的感覺。想想自己:小學(xué)努力了,中學(xué)奮斗了,大學(xué)考上了,處長也當(dāng)上了……反而倒拎不起這堆臭肉了,還暈倒了。一邊想,一邊鼻子酸了一下,難過的情緒又一點兒一點兒地忍了回去。
難怪這么多人找李楨看病。敢情李楨看病靠的是一雙手,而不是成堆的藥物或者化驗單,他看病的過程又是他躬親實踐的過程。虛山忍不住夸李楨:“行,幾年不見你,本事能耐大了,行?!崩顦E說:“中醫(yī)治病最主要的是你得寧神定志,盡量不要說話?!崩顦E反復(fù)強調(diào),話多了也損耗人的元氣,尤其在診治的過程中,放下一切念頭,放下想表達的欲望,回歸到自己的內(nèi)心里去。
安靜下來,回到內(nèi)心去。這句話戳到了虛山的疼處,內(nèi)心在什么地方,內(nèi)心能夠與身體剝離嗎?李楨刮虛山的督脈采取的是從下往上的手法,刮膀胱經(jīng)又是從上往下的手法,邊刮邊“嘖嘖”著,這個聲音搞得虛山有些慌。虛山說:“你老嘖什么呀!”李楨說:“你背上有大黑痧,刮黑痧用的是心法而不是手法,所以我得專心,別再和我說話了。”虛山一聽,再一次強行讓自己安靜下來。在刮痧床的下方,就見一片片衛(wèi)生紙從李楨的手里扔出來,衛(wèi)生紙上面沾滿了所謂的黑痧。
李楨刮虛山頭部的時候,一道道的黑水從虛山的頭上流到一個白色的盤子里,虛山不敢說話了,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的黑水,顯然那些黑水不是身體不干凈而是從身體里面刮出來的。李楨屏住呼吸,一板一板地刮下來,一面用衛(wèi)生紙擦,一面用刮痧油洗他的頭,整個頭部順著前額、耳廓部位,不停地有黑水流下。刮了半個多小時,李楨才給虛山擦拭干凈。李楨對虛山說:“你的病氣挺嚴重的,你的整個背部用紙一擦全部都是黑痧,膀胱經(jīng)也是黑痧,頭部更別提了?!碧撋秸f:“這能看好嗎?”李楨說:“像你這種黑痧,至少要刮五至七次才能干凈。”虛山心里有些疑惑:“難道別人不是我這樣嗎?”
虛山從李楨手里拿過他那個銅刮痧板,看看也沒有啥特殊的,就是用銅板做了個刮板的形狀。李楨說:“如今不出黑痧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過去可不是這樣的?!碧撋娇纯蠢顦E,再看看地上的黑紙,虛山總覺得是銅與身體起的反應(yīng)。李楨笑著搖了搖頭,從旁邊的抽屜里拿出一個塑料袋,把那些用過的紙收了起來。李楨對虛山說:“還得刮手臂經(jīng)絡(luò)?!碧撋絾枺骸笆直垡材芄纬龊陴饋韱??”李楨說:“應(yīng)該能,你一定去過什么不干凈的地方,或者平時沾了邪穢之氣造成的?!碧撋揭宦牸绷耍骸拔铱蓻]去過不干凈的地方,也沒有沾過邪穢之氣,我是堂堂正正的一個人。”李楨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看虛山緊張的樣子,李楨又笑了,他問虛山:“你信因果嗎?”虛山滿臉迷茫。說實在的,人到了五十歲以后,多多少少是相信命運與風(fēng)水和因果的。虛山不想承認,是怕李楨的話后邊埋伏著什么。虛山岔開話題說:“身體里怎么會有這么多黑的東西,肯定是與銅起的反應(yīng)。”李楨也承認是銅的反應(yīng),但是這種反應(yīng)為什么會一人一個樣,人與人千差萬別呢?李楨說:“這是中醫(yī)領(lǐng)域里面的一個新課題。一般來我這里看病的人,我都能給刮出黑痧。而其他中醫(yī)醫(yī)生或者護士是很少能給人刮出黑痧的。”虛山撇了撇嘴,將信將疑。
李楨見虛山的樣子,想笑忍住了。又開始給虛山刮胳膊和手,令虛山?jīng)]有想到的是,自己的胳膊和手也有黑痧,這回李楨不“嘖嘖”了,虛山自己倒是“嘖嘖”起來。虛山看到自己的胳膊被刮得比下井工人的胳膊還黑,他的好奇心一下子就被激發(fā)了出來。
他倆正探討得起勁兒,從簾子后邊貓著腰進來一個人。虛山和李楨不約而同扭過頭去,范玲玲就像一股風(fēng)一樣刮到了他倆的跟前。一般中醫(yī)診室,床與床之間都是用隔簾隔開的,能夠看見半個人的身子,范玲玲從隔簾那邊只能貓著腰進來,她看見李楨是在給虛山治病,驚訝地說:“你不是工作忙嗎?把我的電話說掛就掛了,原來你這領(lǐng)導(dǎo)身體也金貴起來了,學(xué)會用中醫(yī)保養(yǎng)了。保養(yǎng)就保養(yǎng)吧,還說謊話,說什么單位忙呀,忙呀!”虛山也奇怪,人越是討厭誰,誰就越是你躲也躲不掉的那個人。
范玲玲說:“虛山,你知道嗎?李楨可是中醫(yī)科的名醫(yī),人稱‘一板走天下。我們這個年齡段的人,都需要修整身體了。你這要是全身都刮完,不是吹牛,你的病能好百分之七十?!碧撋秸f:“看來你是經(jīng)常來看病的,我懷疑是李楨把你看成現(xiàn)在這樣的,瘋瘋癲癲的,整個兒一個老不正經(jīng)?!狈读崃岵桓吲d了:“我是哪樣?我是哪樣?你說說?!狈读崃徇呎f還用手戳虛山的胳膊,發(fā)現(xiàn)虛山身上有黑痧,又忙著找紙擦手。虛山看著范玲玲好笑的樣子,同學(xué)之間再老也有上學(xué)時的氣息。
李楨說:“中醫(yī)工作室要求安靜,你們倒好,老同學(xué)一見面,什么也不管不顧了?!?/p>
李楨讓范玲玲坐在床對面的椅子上,他說要先給范玲玲針灸,再給虛山繼續(xù)刮痧,虛山問:“都刮完了,還刮哪里?”李楨說:“腿,把褲子脫了?!碧撋秸f:“那得讓范玲玲出去?!狈读崃嵴f:“都多大歲數(shù)了,全脫了也沒人想看你,別說光脫個褲子了?!碧撋礁杏X,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女人們比男人們更放得開,莽撞得很,什么也不在乎了。虛山把醫(yī)療床上的那個疊得整整齊齊的小被子撩開,苫住了自己的下半身,在被子里把褲子脫了,安靜地等著李楨。
李楨拿出幾包針灸用的針,一寸針、一寸五針、三寸針,那些針被李楨輕輕一捻,就刺進了范玲玲的皮膚里。范玲玲微微閉著眼睛,很享受的樣子。虛山不禁感慨道:“現(xiàn)在的人就是欠收拾,被收拾就是享受??!扎針能夠扎出這種感覺也是奇了?!狈读崃嵴f:“可是不像你這種人,武帥對你那么好,你一點兒也記不起他。談到他的死,你好像沒有什么反應(yīng)?!崩顦E說:“生老病死是正常的事情,人生八苦,哪一樣都得嘗,誰也逃不脫。武帥在人家的世界里沒準(zhǔn)比咱過得還好呢!我們活著哪一樣不是虛空呢?”范玲玲說:“李楨,你快去深山修行去吧,別再給人看病了,修仙是你的正道?!崩顦E笑了笑,算是回應(yīng)。
虛山說:“咋不記得,你早上說完,我也想起那時候武帥送給過我一串蜜蠟,掛了電話,我就讓媳婦在家里找,東西找著沒找著不說,結(jié)果讓我媳婦一頓說,說是情人送的吧,電話里就差點兒吵起來?!狈读崃崾謭远ǎ骸澳莻€年代的蜜蠟是文玩,年代這么長,值老鼻子錢了!”虛山壓根兒沒有想到錢的事兒。范玲玲這么一說,虛山還真認真想了一下。那東西要是真的,三十多年了,肯定是值錢的;要是假的,也就是同學(xué)之間隨便玩兒一下,誰沒有個青春歲月里的小把戲,以假亂真的青春,以真亂假的中年。這樣想好像也不好,武帥走了,這么說對死者是大不敬的,虛山為自己剛才的想法感到自責(zé)。
李楨給范玲玲扎好針,又開始給虛山刮腿部,令虛山想不到的是,自己的腿上也全部都出了黑痧,虛山自嘲道:“看來我這身體是壞到家了,壞得黑成個這樣。從頭頂黑到了腳底板?!崩顦E笑了:“那倒不至于,只能說你身體不適已經(jīng)很久了,你自己不在乎自己的身體,不關(guān)心和愛護這個身體?!碧撋秸f:“唉,現(xiàn)在能夠糟蹋的也就是自己這個身體了,不想聽的,得聽;不想做的,得做;不想看的,得看?!闭f罷了,眼睛看了一下范玲玲,范玲玲急了:“你看我干啥?你不想看我,好像我想看你似的,我看是你心里有病,要不全身怎么都是黑痧?!崩顦E示意范玲玲注意身體上扎著的針,李楨說:“身上扎著針也不能靜心,針氣會到處亂跑,你們倆的心啊,不在一處還硬撕扯在一處。老同學(xué)了,就算有個故事也是從前的故事?!碧撋胶头读崃岫紨[手:“真沒有故事,千萬別瞎傳?!狈读崃釘[手的時候,被手上扎的針刺了一下,疼得把手縮了回去。虛山則感覺自己快要被黑痧埋葬了,他瞧著自己身上的這些痧愣怔怔地發(fā)呆。刮痧結(jié)束后,虛山開始打嗝兒,一刻也停不下來,最后,李楨給虛山背部扎了一針,虛山才止住打嗝兒。
李楨說:“虛山,你這可是個滿病啊,得注意了!”
四
虛山告辭了李楨和范玲玲,本來想請他們吃個飯,李楨說刮完黑痧要吃素食,況且虛山打嗝兒打得太厲害,也不適宜進食。走時,李楨還讓虛山把那堆刮完黑痧的紙找地方燒了,虛山一聽燒紙就沒有吃飯的心情了。他在醫(yī)院的一個垃圾筒旁邊一邊燒那些黑痧紙,一邊無緣由地想起了武帥。他不由自主地喊了聲武帥的名字,還說了一句:“武帥,一路走好。”他這么一喊,路人都用怪怪的眼光看著他。就算你祭奠也不能在垃圾筒旁邊吧?虛山馬上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他和路人尷尬地笑,這一笑更不得了。嚇得幾個中年婦女都小跑起來了,把他當(dāng)成了精神病。
虛山也覺得自己這一整天怪怪的。大白天的,這是燒的什么紙呢?醫(yī)院一個保安朝他跑過來,毫不客氣地說:“哎,你看看,煙頭把垃圾點燃了吧,也不注意?!焙Φ锰撋阶笥也皇牵0埠靡活D呵斥,人家以為他用煙頭點燃了垃圾筒里的東西。他當(dāng)時想把那些黑痧紙扔進垃圾筒就算了,李楨反復(fù)強調(diào)黑痧有毒,螞蟻沾上會死掉,叮囑他一定要燒掉,燒掉那些黑痧紙,病邪才能減少。虛山不想信自己真的有毒,他把一只螞蟻放在了黑痧紙上,螞蟻果然就死了,成了他黑痧的殉葬品。
好好的人,身體里說有毒就有毒了。自己身體里真的有那么多毒素嗎?虛山邊燒紙邊想,甚至想到與他同床而眠的妻子,自己身上的毒會不會毒到老婆、孩子、父母呢?虛山打開手機,自拍了一張照片,認真審視起自己來,一邊審視一邊對自己質(zhì)疑。過了一會兒,虛山呵呵地笑了,毒,自己身體里的毒從是哪里來的呢?李楨這小子真夠玄乎的!
燒完紙,他突然就不想去單位了,虛山覺得既然領(lǐng)導(dǎo)讓他拿著健康證去上班,明天讓李楨給開個病假條,干脆請一段假算了,反正處長說不扣工資。
虛山回到家里,老婆盯著他看了一陣子,老婆說:“臉色不好看,外面遇到事情了?大清早就讓找蜜蠟,到哪里給你找蜜蠟?zāi)?!?/p>
虛山顧不上回答老婆的話,他感覺很餓,到廚房去找吃的,跑到廚房一看,他的心有點兒酸,微波爐里只有一點兒早上的剩飯,看來老婆并沒有給自己做飯。多久了,老婆就這么湊乎著吃飯呢!老婆跟著進了廚房,馬上責(zé)怪虛山:“你回家也不打個招呼,你沒吃飯吧?”虛山說:“還吃啥飯呢,能回來看見你就不錯了?!?/p>
虛山把整個上午的經(jīng)過和老婆一講,老婆說:“這回可不敢大意了?!崩掀诺纳袂橄袷沁€有話說,欲言又止,從冰箱拿出兩顆雞蛋一個西紅柿,鍋里添了水,給虛山煮了掛面,又切了一碟自己腌的小咸菜。虛山吃著面,就著小咸菜,他覺得家里的這碗面比單位每天擺滿的自助要好吃得多,又想到單位吃飯真是浪費,把飯錢發(fā)到工人工資里就好了,人們就舍不得浪費了。
虛山放下飯碗,到書房去找武帥送給他的那串蜜蠟,他打開放證件的那個鐵筐筐時,看到老婆已經(jīng)翻騰過了,看來老婆好多地方都動過了,他覺得告訴老婆得了,就是多一句話的事,省得讓老婆誤解自己,老婆的狀態(tài)與表現(xiàn)說明她在乎自己。
虛山和老婆說了是一個上大學(xué)時在一起打籃球的男同學(xué)送的蜜蠟手串,現(xiàn)在那個男同學(xué)死了,找找這個東西還在不在,算是一個念想。
老婆說:“既然死了,還找那個東西干什么?”
虛山說:“正是因為死了,才想著找找這個東西。跟你說了是個念想,你咋就聽不懂?”
老婆說:“從認識你到現(xiàn)在,就沒聽說過你有個蜜蠟手串,過了二十多年了,怎么冒出這檔子事情?”
虛山說:“這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找不到就找不到了,又沒說非要找?!?/p>
老婆說:“我看你是嘴上這么說,心里咋想的誰知道呢,不是聽說了這個人死了,你上班才暈過去的吧?什么人讓你這么上心,還暈過去?!?/p>
虛山認真地想了一下兒,好像不是這么回事兒,可又解釋不清楚,虛山能夠感覺到生活里的無奈就是這般的無奈,沒有東西擊打你,你也沒有耐受力。
虛山給上大學(xué)的兒子打電話:“你見到過咱家有過的一串蜜蠟嗎?”
兒子笑著說:“爸,是你老情人送的嗎?這么珍貴的東西怎么不好好藏起來呢?我可真沒見?!迸R了兒,兒子還安頓他說:“千萬別和我媽說,我媽更年期了,更年期的人是惹不得的,何況這種事情?!?/p>
虛山從手機里聽到兒子的語氣,他能夠感覺到兒子正在長大,比剛?cè)氪髮W(xué)時成熟了很多,兒子理解他,也理解妻子。兒子將來肯定是個做大事情的孩子,想到這一點,虛山稍稍感到安慰,畢竟是知識分子家庭,孩子還是有他該有的樣子和底線的。
虛山翻了家里好幾個地方,認真地找那串蜜蠟,卻怎么也沒有找到,多多少少有點兒泄氣。泄氣之余他有點兒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找那串蜜蠟,為什么越想找越是找不到。越是找不到,武帥的樣子就越清晰地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身材瘦高,熱愛奔跑,精神飽滿,情緒穩(wěn)定,投籃高手,愛出汗,心大,在學(xué)校表彰會上拿過學(xué)術(shù)獎勵……這樣的人要是放到現(xiàn)在,準(zhǔn)是個頂級的網(wǎng)紅。這么一個有能量的人卻走了,走得那么唐突。
虛山在書房的椅子上坐下來,有關(guān)武帥的細節(jié)一點兒一點兒地追憶起來,那些情景如夢如幻,不知不覺中他竟然睡著了。
老婆看著虛山在椅子上睡著了,輕輕地給他搭了一件衣服,知道他的這種睡姿一定是在單位養(yǎng)成的,早九晚五的工作,哪個人能夠中午好好睡上一個午覺?現(xiàn)在人的身體差,差就差在作息時間不規(guī)律,現(xiàn)在談的是錢是效益,衡量人的也是權(quán)力、地位、錢、財、物,難道這世界再也沒有比這些更好的東西了?
老婆本來想讓虛山陪著去社保辦理一下退休手續(xù),看著虛山疲憊的樣子,就放棄了。退休也是一件繁瑣的事情,要填的表格實在是太多太多了。其實,退休就是與之前所做的一切告別,讓你看看二十歲參加工作的照片,然后在每年的社保臺賬上可以看看自己工資漲得極慢、人老得極快的一個過程。領(lǐng)退休金的日子就是新生活的開始,好多退休人都這么說。他們說退休是人生的又一次青春,可以有大把的時間去旅游。虛山老婆不敢想,為什么不敢想呢?兒子正是要勁的時候,人往往就是這樣,孩子學(xué)習(xí)不好愁白了頭,孩子學(xué)習(xí)好更是愁白了頭。兒子的導(dǎo)師好幾次打來電話,問她家里的實力如何,能不能讓孩子出國去深造一下。她忐忑地問導(dǎo)師一年需要多少錢。導(dǎo)師說怎么也得二十多萬吧!她又問要上幾年,導(dǎo)師說怎么也得修個兩三年吧。兩三年,幾十萬塊錢,不是拿不出這幾十萬塊錢,而是拿出了孩子讀書的錢,孩子結(jié)婚用的錢就沒有了。
過日子就像一塊布,做了上衣沒有下衣,比畫不過來呀!虛山的老婆還想著,退休后再找一份工作,端盤子刷碗都可以,至少給孩子積攢點兒錢,啥時候能夠揚眉吐氣地告訴兒子,媽有,你想上啥就去上啥。她就不用掂量著家里的積蓄過日子了。
和虛山過了這么多年,虛山的工資基本上都存入了銀行。兩個人的生活和兒子的費用全靠老婆的工資來打理。虛山這個人心思重心眼兒小,可是有責(zé)任心,工資從來沒有揮霍過。尤其是當(dāng)了副處長之后,越發(fā)潔身自好,一般男人會有的風(fēng)流韻事虛山?jīng)Q不沾邊,虛山經(jīng)常給老婆講:當(dāng)官別想發(fā)財,發(fā)財別想當(dāng)官。一個人在經(jīng)濟上節(jié)儉了,其他各方面自然都是節(jié)儉的,這是毋庸置疑的。
現(xiàn)實狀況誰不知道,人只要有一點兒職權(quán),手里攥著一點兒油水,好多人都在旁邊站著,等著揩油。虛山膽小,怕出事。有一次,一個人因業(yè)務(wù)送了虛山兩千塊錢,虛山鬧騰了好幾天沒睡覺,最后還是把錢還給了人家。虛山回來和他老婆說:“那人一個勁兒問我是咋當(dāng)上這個副處長的。老婆,你說我是咋當(dāng)上這個副處長的?你說!”
老婆長長嘆口氣,感慨道:“你這輩子啊,官是當(dāng)不了太大了,當(dāng)大了真是要命?。 ?/p>
虛山覺得某些時候,老婆就像一個智者、圣人,冷不丁冒出一句兩句,還真是這么個理。
虛山老婆性格好,從來不盼望男人當(dāng)官,她就是那種踏實過日子的女人,要不是兒子導(dǎo)師的幾次電話,平穩(wěn)的家庭不會出現(xiàn)后來的一些事。兒子導(dǎo)師的每一次電話,都讓虛山老婆感覺到莫名的壓力,老婆也間接地跟虛山提到過孩子導(dǎo)師給打過幾次電話的事情,虛山反復(fù)講的是兒子是什么意思,要是孩子有出息了,娶媳婦的錢是可以投資到學(xué)業(yè)上的,如果學(xué)有所成,還愁沒有人嫁給自己的兒子嗎?
老婆拿著錢,不敢輕意撒手,老婆也不明白,男人都當(dāng)副處長了,家還是不像人家別人家過得那么富裕。論理,兩家老人也都有退休金,基本不會花虛山他們多少錢。就是過年過節(jié)給兩家老人買點兒東西,老人過年又給兒子大把壓歲錢。就這,日子還是盤計不過來,兒子也不亂花錢,還曾跑到快餐店去打工。虛山知道后,生氣了,虛山認為,把兒子培養(yǎng)成研究生不是讓他去快餐店打工,是希望兒子能夠在某個行業(yè)里確有所長。虛山反復(fù)叮囑兒子說:“爸爸不是說讓你多優(yōu)秀,而是希望你有養(yǎng)家糊口的本事,這個本事不是市井小男人的本事,是真本事?!碧撋讲恢纼鹤幽懿荒苈牰?,他覺得自己講得已經(jīng)夠明白了。
五
虛山開始了往醫(yī)院跑著針灸的日子。
李楨給虛山刮痧針灸,虛山并沒有感覺到疼痛,反而感覺到全身的氣流一下子動了起來,針到了指頭上,指頭就麻麻的,針到了臂彎處,胳膊也是酸麻的感覺。
李楨給虛山扎針,每天換不同的穴位,虛山覺得自己可能是身體沉睡得太久了,需要這樣認真地持久地刺激一下。虛山問李楨的時候,李楨總是不讓虛山說話,只要虛山一說話,李楨就給他身體搭一個布單子,轉(zhuǎn)身給別人看病去了。
中醫(yī)理療室總是靜悄悄的,來到這里,時間就像停止了。虛山偶爾睜開微閉著的眼睛,他認真審視著李楨的背影,內(nèi)心不禁感慨萬分,還是學(xué)中醫(yī)好啊!李楨明顯比自己年輕,最關(guān)鍵的是李楨的身材沒有什么變化,自己怎么就變成了這樣呢?真也是說不清楚,自己所在的公司是國內(nèi)500強公司,自己的職位是人人羨慕的職位,為啥自己的身體會變得松垮軟呢?上學(xué)時的灌籃高手,現(xiàn)在好像連個菜籃子也快拿不動了。
虛山正想心事的時候,李楨走過來,問他有什么感覺。虛山這才認真地找起感覺來,他覺得自己不像剛來看病時的心情低落了,好像還有點兒渴望來這里看病,來這里可以認真地讓思想游走,有時候會忘記了自己在針灸。要不是李楨針灸時一步一步的提示,虛山怎么會感覺到肚子里有一團凝著的氣在轉(zhuǎn)動,怎么能夠感覺到氣一陣一陣往胸口上頂?虛山想說謝謝這個老同學(xué),又覺得同學(xué)之間不能太客套。
今天,虛山身體的感覺格外異常。虛山就把他的感覺和李楨講,李楨用手按壓虛山的腹部,說虛山胸口依舊是滿得很,典型的中醫(yī)講的滿病。虛山笑了,調(diào)侃說:“啥滿病呀,你就說自滿不就得了,還滿病?!边@回輪到李楨笑,李楨說中醫(yī)的滿病并不是自滿,也不是諷刺,而是一種病的狀態(tài)。
虛山過了好一陣子才釋懷。李楨說滿病是氣往上走呢,氣要往下行才能治滿病。虛山似懂非懂點點頭。李楨說:“干脆告訴你吧,就是每天正常人也得放十幾個屁。像你這種情況,氣不下行還會暈厥的,你至少要比別人多放一到兩倍的屁,你這個病才能治好?!?/p>
虛山笑了,“小時候一吃蘿卜不就放屁嗎?放個屁有啥難的?!崩顦E說:“你可以回去吃點蘿卜,但一定要忌生冷?!碧撋秸f:“忌了生冷就不一定能放屁了?!崩顦E沒有聽到他說的后一句話,就被新來的病人喊走了。到了起針的時間,李楨過來給虛山起針。李楨讓虛山慢慢下床,千萬別急,起來活動活動再走。針灸是慢慢調(diào)理的一個過程,讓他盡量來上一段時間,好好看看。臨了兒,李楨問虛山醫(yī)??ㄉ嫌袥]有錢,虛山說:“有,有,有?!崩顦E說要是沒有就拿他的醫(yī)保卡去花,反正他的醫(yī)??ɑ緵]有花過。虛山問李楨:“你不吃西藥嗎?”李楨回答的很干脆:“不吃,中藥也基本不吃?!碧撋匠虺蚶顦E,覺得自己和他就像兩個世界的人。李楨給虛山開了一周的針灸醫(yī)療單,又給他開了一周的建休假條,讓他到收費窗口去交費,把假條拿好。
虛山下樓交費的時候,肚子“咕嚕?!钡仨?,虛山感覺氣從胸口走到了腹部,看來是要排氣了??墒牵魂嚉廪D(zhuǎn)過后,屁沒有放出來,沒有屁就是沒有排氣,虛山心里有點兒失落。他笑自己,自言自語地怪自己有點兒神經(jīng)兮兮。李楨這小子,針灸到底頂不頂用呢?還是自己積的濁氣太多了,無法打通呢?
虛山回到家,老婆已經(jīng)按照他的囑咐,給他買了白蘿卜和青蘿卜。虛山把蘿卜洗凈,切了幾片,坐在沙發(fā)上嚼了起來。老婆說虛山:“你這人也是,除了牙硬以外,其他的地方都虛軟了?!碧撋接X得老婆這是話里有話,自從自己暈倒之后,夫妻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親近過了。老婆說:“看來你那蜜蠟要是找不到,咱這日子也不一定能過得成了?!碧撋秸f:“蜜蠟跟過日子有什么關(guān)系?你別瞎聯(lián)系行不行?”
老婆開始抹眼淚,虛山也是搞不懂了,老婆這么剛強的一個女人,怎么也經(jīng)不起更年期的折磨?。√撋较肫饍鹤臃磸?fù)安頓自己的話:“爸,我媽更年期,你要好好呵護她啊!”虛山走到老婆的身邊,從老婆的后面把老婆攬入懷里,擁圍了一下,這一擁圍,虛山的鼻子也酸了,人老了,眼窩就淺了,淚說出來就出來了。
老婆從虛山懷里掙脫出來,一邊抹眼淚一邊對虛山說:“光吃蘿卜是極易燒胃的,給你買了點兒蘇打餅干,你就著吃一點兒?!?/p>
虛山吃著餅干就著蘿卜,又喝了一瓶溫水。他還給自己備了耳機,認真地聽起音樂來,一面聽音樂,一面期待著身體里的氣往下走。手機里下載的20多首歌聽了三遍了,肚子里一點兒動靜也沒有,虛山不由得摸摸自己的肚子,突然覺得自己的肚子真是不爭氣,你倒是來上一兩個屁呀!屁沒有來就不說了,肚子里的氣騰騰地往上走。虛山感覺到喉嚨一頂一頂?shù)?,這不是要嘔吐的感覺嗎?冷汗從頭上又往下流,虛山感到有些扛不住,他連忙跑到了衛(wèi)生間。
“哇”的一口,虛山吃的蘿卜全部從嘴里噴了出來,吐了一陣兒,才感覺胸口舒服了一點點。虛山覺得自己的胃也不行了,甚至對自己的身體感到了莫名的害怕。想想也是,連個蘿卜都消化不了的人,還能有啥用?虛山想到這里,突然憤恨起蘿卜來,此時此刻,蘿卜就像一個敵人,就像鉆進妖怪肚子里的孫悟空,可著勁兒地鬧騰。
虛山給李楨撥通了電話,說自己吃蘿卜全都吐了。李楨笑了,說我們都過了傻小子睡涼炕的年齡了,蘿卜得煮熟吃,最好和湯一起進食,一定不要忘記加上幾顆枸杞子,放兩片黃芪。李楨又調(diào)侃說:“約范玲玲出來吃個同學(xué)飯怎么樣?我來買單,就讓她那痛快的性格治治你這上滿的病吧!”虛山說:“不了,不了,和她談不到一塊兒?!?/p>
虛山這回認真起來,他到了廚房,把蘿卜按照李楨的吩咐煲了湯,還放了幾顆枸杞子、幾片黃芪。老婆覺得虛山怪得很,多少年他都沒有下過廚房了,這回倒跑到廚房煲湯了。老婆覺得這夫妻呀,老來是伴兒,越老越是親人,自己老了,老了也得示示弱,掉掉眼淚,要不是剛才自己委屈了那么一下,虛山才不會跑到廚房去煲湯呢!
虛山煲好了湯,給老婆盛了一碗,給自己盛了一碗,老婆顯然有些受寵若驚,一邊喝湯,一邊嘖嘖稱贊。虛山也喝了一口,其實也沒有老婆夸的那么好喝。夫妻二人把一砂鍋湯很快就喝掉了。老婆喝罷了才想起問虛山為啥要喝蘿卜湯,虛山說是為了行氣,老婆又問啥叫行氣,虛山就沒有好氣了,他說,“行氣就是放屁?!?/p>
老婆看虛山不高興,男人的臉咋說翻就翻了,剛才還好好的,一句話不對就懟人了。老婆就慌忙忙自己的事去了。
虛山老婆開始了退休人的生活,每天跟著手機跳那些不著四六的健身舞。老婆也一再邀虛山和自己一起跳來著,虛山對此嗤之以鼻,邀了幾回沒有效果,老婆也就作罷了。
老婆到另一個屋去跳舞,跳得很起勁兒,跳著跳著,屁就來了,一放就接二連三地放。老婆一下子明白了虛山說的行氣一事,她跑到這屋告訴虛山說自己行氣了。虛山聽了之后,覺得自己可能是不運動的過,他也趕緊換上背心褲頭與老婆一起跳起了健身舞。
虛山跳舞的動作雖然不規(guī)范,運動一下畢竟沒有壞處。令虛山心情不爽的是,老婆跳著跳著就迸出一個屁來,自己跳著跳著就冒出汗來,氣一點兒也不往下走。光是聞老婆的屁味兒了。
虛山假裝接了個電話,示意老婆繼續(xù),自己單位有事,就從家里溜了出來。
走在大街上,虛山感覺肚子里的氣不停地轉(zhuǎn),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頂上來了,偶爾轉(zhuǎn)到腹部也不再往下行氣,虛山這才想到,人有時候求一個屁也是很難的。
虛山摸了一下兜兒,想起忘記給單位去送假條了,他就朝單位的方向走去。
虛山到了單位,在單位的走廊上看到了自己的桌子,他覺得特別奇怪,辦公室的吳干事走過來說:“噢,虛處,忘記給您打電話了,您的辦公室又來了一個年輕副處長,他叫武帥?!?/p>
“武帥!”虛山差一點兒就要吼起來了,他按捺了下去,同名同姓的多了去了,怎么會這么巧?
吳干事又說:“您的桌子準(zhǔn)備抬到大辦公室,你和我們一起辦公了,您這幾天沒上班,我們就暫時放在這里。我這就找人騰地方去?!?/p>
處長辦公室在虛山辦公室的斜對面,他聽見虛山說話就走到了走廊上,說:“虛山,你進來一下兒。”
虛山到了處長辦公室,把假條掏出來,一句話也沒有說,遞給了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看了看虛山的假條,笑了笑放在了桌子上。
處長說:“虛山,你暈倒的事情上邊也知道了,我們現(xiàn)在配備年輕有為的干部,不是說你老,是說要以工作為出發(fā)點,你的職位不變,待遇不變,這點你放心。等你身體好了以后就督導(dǎo)辦公室的日常工作吧!”
虛山想給處長講個故事。
一個老太太買了雞蛋,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一個強奸犯,強奸犯把老太太強奸完就走了,老太太擦著臉上的汗說:“我以為搶雞蛋呢!原來是這兒點小事?!?/p>
虛山心里想了一下這個故事,他就笑了起來。處長被他笑得不好意思起來,說:“虛山,我知道這對你多少有點兒不公平,老牌大學(xué)生都有不甘心的毛病。你要明白,我這個位置也不是屬于我的呀!”
虛山看著處長,他心里十分明白,處長一個勁兒地表白,話越來越靠近,距離卻越來越遠。虛山突然間感覺到如釋重負,他的身體氣流竟然滾動起來,不由自主地就放了一串連環(huán)屁,放得滿臉通紅。處長說:“虛山,請你尊重一下人。你這是什么意思?”虛山苦笑著說:“處長,這不由我,我得的就是這病,真不由我。”處長顯然生氣了:“虛山,你出去?!?/p>
從處長辦公室出來,虛山又走到自己的桌子邊,他輕輕地拉開了抽屜,他的眼前一亮,那串蜜蠟手串和他老婆的那個牛角刮痧板并排放在那里。
他拿起了那串蜜蠟,反復(fù)端詳,年輕的武帥又一次在他的腦子里晃動,他拿出手機,想給李楨和范玲玲打個電話,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們,轉(zhuǎn)而他就放棄了這個想法。
他對蜜蠟手串輕輕地說了一句:“媽的,你真是個流氓!”
閆桂花:筆名草堂丫丫,1969年生人。魯迅文學(xué)院第八期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理事,山西省女作家協(xié)會副秘書長,大同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同煤集團作家協(xié)會主席。多次獲全國煤礦文學(xué)烏金獎。2010年由中國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出版20萬字短篇小說集《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