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須
摘句:
“那你愿意以后都和我一起吃一份冰激凌嗎?”
這是我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份告白,它是如此委婉的、隱秘的,帶著青澀的期待和試探。
字數:9000字
我的夢
深秋,即使是正午,陽光也不帶丁點的攻擊力。
微風輕撫檐下的風鈴,我踩著“叮叮當當”的脆響走進民宿,又聽見一陣“叮叮咚咚”的鋼琴聲。二者相互呼應著,在這好天氣里讓人心曠神怡。
前臺剛接待完一個退房的客人,我問她:“今天誰在彈琴?”
她答道:“一個小姑娘?!?/p>
民宿有一扇落地窗面對著海,鋼琴放在窗邊,經常有會彈琴的客人來此即興彈奏一番。
而我躺上鋼琴旁的吊椅,小姑娘的琴聲就戛然而止。
她揚著稚嫩的臉看我,我問她:“怎么不繼續(xù)了?”
“我不會了?!?/p>
“老師沒教完呀?”
“不是老師,鋼琴是爸爸教我的。”
小姑娘跳下長凳,爬到吊椅上和我坐在一起。她不怕人,柔軟的小臉蹭著我的手臂。
小姑娘問我:“你是誰?”
“我是這里的老板娘?!?/p>
“你的民宿可真好看,回去我讓我爸爸也開一個,開民宿可真有意思。”
童言無忌,配合著她天真的模樣,我失笑,一時不知再說什么好。
小姑娘五官深邃,瞳色極淺,不是傳統(tǒng)的亞洲長相。我看著她,不自覺就和把她的樣子和記憶中那張臉重疊在一起。
開民宿確實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那是我少年時的一個夢。
特別對待
也是深秋,單層的校服外套已經不夠御寒,我坐在學校操場的杠桿上,把手伸進陳青葉的衣領取暖。
陳青葉縮著脖子罵我:“古雨萌,你的白馬王子確定不是個機器人嗎?他已經不間斷地彈了兩個小時了?!?/p>
“對,他已經散發(fā)了兩個小時的魅力,太辛苦了,我一會兒得進去給他送瓶水!”
從我所在的位置,剛好可以透過一樓琴房的窗戶,看見一個坐在鋼琴前像王子一樣優(yōu)雅的身影。
他叫英華璋,是半年前剛轉校來的中德混血。我在這座小城市成長了十七年,第一次看見如此好看的人。
烏黑微卷的頭發(fā),白皙透亮的皮膚,特別是他那雙亮得不行的眼睛,我每每望去,都覺得好像要被里面的旋渦吸附。
我是個俗人,貪圖美色。所以我厚著臉皮接近了他。
“英華璋,你的水?!闭f做就做是我的優(yōu)良品質,我把水遞給英華璋,他抬頭朝我微微一笑:“今天的門票錢?”
我點點頭,為這樣的音樂會付兩塊的門票錢,這是現(xiàn)階段作為一個窮酸高中生我唯一能做到的事了。
六點整,英華璋練習結束,我邀請他和我一起回家。陪了我一小時的陳青葉已經自覺地坐公交離開,余下的便是屬于我們的時光。
周五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是自習課,作為藝術生的英華璋可以不上,而我上完課,在之后的一個小時里沉醉欣賞,卻總是欺騙英華璋因寫作業(yè)沒及時離校,才和他一起回家。
我一直以為這是天衣無縫的表演,直到英華璋在聽我絮絮叨叨講了好多八卦,突如其來地勸誡我:“深秋天氣涼了,總是在室外容易著涼,你以后還是早點回家吧?!?/p>
“???”這一瞬間我仿佛聽不懂漢語。
英華璋憋著笑:“其實我從窗口也能看得見你?!?/p>
“是嗎……”我低下頭,謊言被戳穿,這讓我有些無地自容。好在英華璋是個紳士,很快地幫我把掉在地上的臉皮撿起來:“我周末在餐廳兼職,如果你感興趣,我發(fā)地址給你?!?/p>
我當然感興趣,求之不得。
我在網上搜索了那家餐廳的平均消費,帶上陳青葉一起赴約,和他共吃一份冰激凌。
三十二元一份的雙球冰激凌,我和陳青葉一人拿一只勺子,小心翼翼地挑著。陳青葉抱怨道:“這可是從咱們攢去看演唱會的積蓄里摳出來的,你吃著甜嗎?”
我看著英華璋的背影瘋狂地點頭:“挺甜的??!”
陳青葉的目光中帶著委屈,他不明白我為什么會對一個才認識不過半學期的人產生如此濃厚的興趣,就像我不懂他為什么會為了比下英華璋也磨著父母報了一個鋼琴培訓班。
但這時候我還沉浸在英華璋的主動示好中無法自拔。中途休息的時候,英華璋借以上廁所的名義路過我們身邊,問我有沒有什么喜歡的曲子。
我對鋼琴曲目不了解,隨口說了一個最近在聽的流行歌曲,沒想到英華璋竟然也彈了出來。沒有告訴其他同學的兼職地點和為我彈奏的歌曲,我很難不去想,他已經把我當成特別對待的人。
會懂
我的多心也許不只是多心,很平常的一天,不在任何節(jié)日也沒什么值得慶祝的事情,英華璋無端地拿了一張專輯給我:“經過唱片店時看見的專輯,送給你。”
這張專輯的名字叫《慢慢懂》,是我最喜歡的歌手做的專輯,我滿心歡喜地接過,也忍不住好奇地問:“送我啊,太破費了吧?”
“你上次讓我彈的那首曲子不就是這張專輯里的歌嗎?你給我送了一個學期的水,加起來也夠買一張專輯了?!?/p>
課間,同桌早已不知道跑去哪里瘋玩,英華璋趴在他的課桌上,歪著頭看我,陽光照在他的臉上,他微微瞇起了眼。
我的確不該同他計較金錢。英華璋讀書晚,已過十八歲生日。作為一個能利用周末賺錢的成年人,我跟他計較什么。
只是讓我沒想到,邀請我去餐廳的那天,是英華璋兼職的最后一天。冬天一到,他就要四處輾轉參加藝考,這段時間需要提高專業(yè)水平。
我聽不懂鋼琴,但我對他充滿自信。
英華璋問我:“我不在的時候,你放學會早點回家吧?”
我移開目光:“當然,沒有其他事情值得我留下了?!?/p>
我認為這句話他能聽得懂,他是那樣一個聰明的人。
英華璋即將利用所有的時間學習專業(yè),要去藝考機構進行封閉式的培訓。在他進機構之前,我拜托他幫我一個忙。
該死的陳青葉不好好學習,在高考前夕碰起了鋼琴,我拜托英華璋代替我去狠狠地教導他。
我們走到那家小琴行,我第一時間聽到的除了斷斷續(xù)續(xù)的琴聲,還有指甲碰到琴鍵的聲音。一旁就是指甲剪,我一把抓過陳青葉的手:“能不能對自己狠一點,學樂器的人指甲怎么能留白呢?!?/p>
“啊,痛,救命,古雨萌你要殺了我嗎?”我明明沒有剪到太里邊,陳青葉的叫聲卻凄慘到讓我頭皮發(fā)麻,他抽回手放在胸前滿臉痛苦,我給了他一巴掌,讓他別裝模作樣。
還是英華璋溫柔地拿過他的手來看:“你指甲里面有一根肉條,還是先去找醫(yī)生治療再學鋼琴吧?!?/p>
我也湊過去看,陳青葉的指甲縫里,竟然真的有一條很細的肉。英華璋說可能是息肉,不算要緊的事。
我松了一口氣,拍拍陳青葉的肩:“聽話,你不適合學鋼琴,好好讀書。”
陳青葉有些沒面子,但我不管,要他起開,然后很狗腿地把英華璋推到鋼琴前,讓他給我彈奏《慢慢懂》里的歌曲。
甜蜜的旋律,優(yōu)雅的少年,在我的腦海中刻下了深刻的畫面。
我無法忍受將有小半年不能和他見面,于是我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浪漫的事
英華璋去省城參加藝術聯(lián)考前的那天,正好周末,學校也放了假。
我和陳青葉徹底掏空了為畢業(yè)看演唱會攢的積蓄,跑到省城去找英華璋。
高三學生每周末只放一天的假,我和陳青葉起了大早趕高鐵,跑到英華璋住的民宿去找他。
為了方便考試,英華璋選擇了建在海邊的一家民宿,他住的房間陽臺上有一個秋千,可以直接蕩到海面上。
陳青葉玩心重,坐在秋千上就不肯下來,我和英華璋兩個人靠在圓桌前,吃著我從路上買的桑葚。英華璋看起來沒有半點緊張,考前最后一天,他打算讓自己徹底放松一下。
英華璋給我講他在培訓那段時間遇到的一些有趣的事,其實故事很普通,是他帶著口音的普通話,讓我覺得更有趣。
我坐在英華璋對面傻笑,努力抿緊嘴唇,不讓他看到我的大門牙。
英華璋溫柔地看著我,忽然伸手在我的嘴角蹭了蹭。
我的呼吸一下子停住了,目光不知往哪里放。轉了好幾圈,落在英華璋的指尖。
他的指尖已被染上神秘的絳紫。
我緊張地揪著衣角,轉移話題時都有一些語無倫次:“這個地方……風景……風景不錯啊,吃完我們也去蕩秋千吧?!?/p>
“好啊,這家民宿的特色就是秋千,哦,對,還有樓下的鋼琴??上т撉僖羯缓茫以囘^了。”
英華璋在網上搜索時,就是為了鋼琴住進的這家民宿,他認為在海邊彈鋼琴是一件很浪漫的事,可惜體驗感差強人意。
我那時很天真地許下愿望:“那我以后也開一家在海邊的民宿,買很好的鋼琴,你多來彈琴,幫我吸引旅客,我們雙贏!”
“好啊……”英華璋爽快地答應了,只是話音未落,陽臺上傳來陳青葉洪亮的聲音:“那我收銀,別漏了我啊!”
我沒有食言。
我從大學開始忙碌兼職,畢業(yè)后在奢侈品店做了兩年銷售,后來貸款開了這家民宿,買了昂貴的鋼琴。
“阿姨,你這架鋼琴和我們家的一模一樣,我爸爸說這個牌子的鋼琴很貴,你不怕被人碰壞嗎?”
小姑娘清脆的嗓音把我從回憶中拉回,我把她的手指從嘴里抽出來,摸了摸她的頭:“弄壞了是要賠償的哦。你爸爸……是鋼琴家,還是音樂老師?”
業(yè)余愛好者一般不會選擇這款鋼琴。
但小姑娘搖了搖頭:“都不是,我爸爸做企業(yè)的,因為我外公是做企業(yè)的,但他以前學過鋼琴?!?/p>
“這樣啊,他是在樓上嗎?放心讓你一個人在這玩?”
“他和媽媽在收拾行李,我們一會兒就退房了?!?/p>
我看著那架鋼琴,問她:“你剛才彈的那首曲子,能再彈一遍嗎?”
關系
《慢慢懂》這張專輯的發(fā)行,距今已經十年了。我很久沒有聽到街邊的小店播放這首同名歌曲,更別說有人將它彈出來,還是這樣年紀的小姑娘。
雖然斷斷續(xù)續(xù),頗顯稚嫩,但我仍酸了眼眶。
英華璋考上音樂學院之后,去了很遠的地方,我和陳青葉都沒有出省,距離就這樣被拉遠。
但好在我和英華璋并沒有失去聯(lián)系,每一次我喜愛的歌手出新專輯和EP(迷你專輯),他都會給我買一張,還有節(jié)日的一些禮物,寄到宿舍,八卦的室友全湊過來看,追問我和他的關系。
大一那年的端午節(jié),短短三天假我懶得回家,準備扎根宿舍,卻因英華璋一個電話從床上蹦起來。
一同留下的室友又問:“你和他什么關系?”
我說:“朋友?!?/p>
室友戳了戳我的腦袋:“木魚?!?/p>
初夏,英華璋背著一個黑色書包,穿著白襯衫和牛仔褲,全身上下除了品牌logo(圖標)不見任何圖案,簡潔得近乎死板。但因為穿的人是他,仍然顯得十分耀眼。
英華璋請我吃飯,去了一個沒有海的城市上大學,每次回來,都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大海。
在海邊的一家餐廳里,有人彈奏鋼琴,我不知不覺地又想到高中時候坐在那家餐廳聽英華璋彈琴的時候。
英華璋問我:“你還記得那家餐廳嗎?我喊你來,你帶上了陳青葉?!?/p>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那家餐廳的消費太貴了,我當時零花錢少,一個人舍不得?!?/p>
“我當時想跟你說些什么的,但是你和陳青葉一起吃一份冰激凌,我有點嫉妒,就忘記說了。”
我有預感他接下來的話,連忙和陳青葉劃清界限:“我們一個人吃一個球,各算各的?!?/p>
英華璋笑了,看著菜單問我:“那你愿意以后都和我一起吃一份冰激凌嗎?”
這是我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份告白,它如此委婉、隱秘,帶著青澀的期待和試探。
我當然愿意,求之不得。
我以熱烈的姿態(tài)回應了英華璋。我拉著他在海邊瘋跑。就像很小的時候,我和陳青葉一樣手舞足蹈地穿過大街小巷。
當然,陳青葉和英華璋沒有可比性,他才不會像英華璋一樣精心為我準備一場煙花,和我迎著腥咸的海風輕吻。
我問英華璋:“如果我沒有答應你,煙花是不是就都浪費了。”
英華璋從身后抱住我,把頭擱在我的肩上:“我有自信,堅持在下課后等我半學期的古雨萌同學,沒那么容易喜歡上別人?!?/p>
是啊,那么不戳破我拙劣謊言,每天和我一起回家的英華璋同學,也一直在等待這一天吧。
愛情不會是一個人的堅守,我在這一刻如此堅信著。
大雪
英華璋在社交軟件上發(fā)了我們在一起的照片,高中同學群里炸開了鍋。反應最大的人是陳青葉,他痛心疾首地叱罵我沒有第一時間告訴他這一消息,也沒有請他吃飯。
但他真誤會我了,我是早計劃好的。
三天假的最后一天是端午,我把在另一所學校宿舍躺著的陳青葉叫出來,請他過節(jié)。因為英華璋下午要趕飛機,我們只來得及一起吃午飯。
陳青葉喝了點酒,嘴里像安了發(fā)動機,對著英華璋瘋狂地輸出內容:“我當初就不支持古雨萌對你下手,我就知道你這孩子肯定會有出息,你看這不就考去大城市念書了嗎?異地戀沒前途!”
我無奈地給陳青葉夾菜:“閉上你的嘴吧,陳青葉,你現(xiàn)在拿面旗都能上街招搖撞騙?!?/p>
英華璋倒是不惱,同窗一年,雖不如和我陳青葉認識的時間長,但也明白他是什么樣的人。英華璋給他倒酒:“現(xiàn)在科技很發(fā)達,我坐飛機一小時就能回來,平時也有手機可以視頻,你的擔心太多余了?!?/p>
陳青葉看著英華璋打了個飽嗝,一股酒氣蔓延:“那你畢業(yè)得回來啊,古雨萌她媽不讓她遠嫁!”
我實在受不了了,一巴掌對著陳青葉腦袋拍過去:“這才哪跟哪啊,喂,我還是個花季少女好吧,你瞎想什么呢?”
“我這是為你著想,大城市誘惑太多了,不聽老人言……嗝,吃虧在明年。”
陷入愛情的女人哪能去想什么時候會吃虧,眼前的快樂才是拼命想要抓緊的東西。
英華璋在餐廳演出,偶爾還會出去做家教,我也不甘示弱,送餐、賣衣服,絕不浪費丁點課余時間。我攢了一些積蓄,為節(jié)省開支,坐了一次火車去遠方找他,后來便都是英華璋主動給我訂機票,替我出路費。
英華璋上學的地方沒有海,但是一到深秋,雪就開始落下,覆滿整條長街,我第一次去找他去時漏看天氣預報,穿著不厚的淺褐色毛衣站在雪地里,縮起脖子,活像是一只蝸牛。
英華璋把外套和圍巾都給我了,摟著我一路頂著風雪走去兼職的餐廳。
英華璋的家庭條件并不好,他的父母在他小學畢業(yè)時就離婚了,父親回到德國以后失去音訊,是母親一人打工供他讀書和學習鋼琴。
他早早就學會替家里分憂,上大學后再未向家里要過一分錢。他其實過得很艱難,但仍然不讓我自己承擔看他的費用。他有敏感的自尊心。
那天抵達餐廳的時候英華璋手指被凍得有些發(fā)青,用熱水泡過,如往常一樣不間斷地彈奏了兩個小時,還真像陳青葉口中的“機器人”。
英華璋工作的地方,消費是他高中兼職那家餐廳的兩倍,我已不再需要和陳青葉分攤一個冰激凌的費用,但也只是要了一壺茶水,坐在角落里的位置。
英華璋背對著我,我只能看見他的身體跟隨音樂輕微搖晃,直到兩小時結束,他站起來回頭望向我,我才發(fā)現(xiàn)他臉頰發(fā)紅,緊皺著眉。
我把他扶到洗手間附近,有一個看起來和我們年紀差不多大的女孩也跟來了:“英華璋,你的臉怎么這么紅,發(fā)燒了?”
英華璋對她擺擺手,讓她不用管,身體卻往下一沉,我根本支撐不住。
是那個叫莫瑯的女孩打電話叫救護車,她和我們一同去了醫(yī)院。英華璋確實是發(fā)燒了,同我走的那一路,他一定很冷。
英華璋的高燒過了兩個小時才稍微降下來一些,看時間我應該走了,但我放心不下他,想和學校請假晚幾天回去。
“不用了。”英華璋躺在床上反而安慰我,“都快期末了,這個學期的獎學金不想要嗎?我沒什么大事。”
我猶豫著不知如何開口,英華璋風輕云淡的目光是為了讓我寬心,我應該領情。不過前幾天他剛把上個月結算的工資大部分打給了家里,我小聲地問他:“你把錢都給阿姨和給我買機票,要我留一些給你嗎?一會兒還要拿藥什么……”
是莫瑯打斷了我:“放心,英華璋是在我們餐廳工作的時候生病的,我算他工傷?!?/p>
附加項
其實我那天完全可以在醫(yī)院待晚一點,因為我乘坐的那個航班晚點五個小時。在機場焦灼的等待后,我抵達目的地時已是三點。
如同英華璋不想讓我擔心,我也不想驚擾在睡夢中的他。
陳青葉來接我,原本我們說好,如果我準時到達,他過來接我去吃消夜。沒想到晚了這五個小時,他依然來了。
我困得不行,但好在感受到了這座城市的溫暖,身體上好過了些。
我感嘆著:“還是這里舒服啊,我凍僵的血液重新流動起來了?!?/p>
陳青葉毫不客氣地搖了搖我的腦袋:“那麻溜點,讓你凍僵的腦袋也清醒一下。早上八點上課,訂酒店你沒命睡,我們找個二十四小時的便利店坐著吧。”
我在便利店里吃了碗泡面,與我想象的海鮮燒烤盛宴截然不同。陳青葉再次對弱小的我洗腦:“我當初說什么?異地戀沒有未來,和忙碌的人談異地戀更沒有未來。就算你找個異地的男朋友,也得找一個能把你接過去又送回來的,咱不能吃虧啊!”
“打住、打住?!比鄙偎叩奈冶揪蜁灂灪鹾?,被陳青葉這么一念像是催眠了一樣。
我也沒想到,陳青葉這次發(fā)條壞了,怎么都打不?。骸袄俗踊仡^金不換,亡羊補牢為時不晚,就趁現(xiàn)在,咱們快刀斬亂麻,斬斷你們這段孽緣!你們朝著兩個方向,尋找自己幸福的人生……”
那晚我在陳青葉的碎碎念中睡著了,早上七點他叫醒我,我強打起精神回宿舍放行李洗漱,然后同室友一起去上課。
在教室坐下的那一刻,我恰好收到了英華璋發(fā)來的信息:“燒退了,我沒事了,你安心上課?!?/p>
我當時有些失落,但我沒有告訴誰。那個我流落街頭的夜晚,英華璋沒有發(fā)給我一句問候,可他也在生病,或許睡了一夜沒有機會拿起手機,我也不能計較什么,我是這樣安慰著我自己。
之后我又去看了英華璋許多次,他越來越忙,漸漸地只有寒暑假會回來,那些較短的假期都是我去找他。
大三結束的那個暑假英華璋回來了,陳青葉還有另外幾個高中同學約我們一起喝酒,英華璋不會喝酒,很掃興地拿了瓶礦泉水。
“記得吧,這個牌子的礦泉水,你送了我半個學期,那會兒我剛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沒想到會有一個女孩子對我那么熱情?!庇⑷A璋看著我,語氣很輕緩,面上卻好像籠罩著愁容。
我啃著雞腿含糊不清地說:“當然記得,我本來想買一塊的礦泉水但后來覺得一塊的礦泉水配不上你,痛下決心地買了兩塊的!”
陳青葉插話:“是了,就是因為你的大手大腳,畢業(yè)你偶像的演唱會你沒去成。”
那場演唱會原本陳青葉是要陪我去的,但到畢業(yè)的暑假,我們沒有攢夠錢。
而上大學后,我們好像都忘了這件事情,忙碌的生活和緊張的開銷,把舞臺上的光芒遺忘在角落里。
英華璋思索了一會兒,遲疑著說:“明年,如果他還辦演唱會,在假期的話,我不工作,我們去看?!?/p>
陳青葉沒好氣地推了他一下:“就不能果斷地陪她去?你哪有那么多附加項?!”
英華璋吞吞吐吐,但還是說出來了,學校有推薦他出國進修的意愿,原本他沒有那么多錢,不打算去,但最近社會人士推出了助學項目,有人愿意幫他。
我感覺嘴里剛熟的雞肉一下子就變老了,難嚼到我咀嚼的動作變慢,且一下就感覺到牙酸。
可我知道他想去,作為他的女朋友,我不能露怯。
我用力咬下最后一口雞肉,拿紙巾擦了擦嘴:“沒事,大不了你學成回來開一場演奏會,我覺得比演唱會有意思?!?/p>
熟客
人的生活,真的會因為忙碌而改變,不能付出的時間,無法傾注的情感。一旦連通話都在時間表上變成讓人為難的選項,有些故事,也就應該走到盡頭了。
陳青葉在畢業(yè)那年過年回家時替我擋了有男朋友為什么不帶回家見見一類的問題,然后拉著我到高中時常去的位置,倚在杠桿上說:“其實我很早就想告訴你,彈鋼琴的男生也沒有很帥,會打球會唱歌……會爬杠桿的男生也很帥啊?!?/p>
“你是說你像猴一樣地掛在上面的時候嗎?”也只有陳青葉,能讓我開肆無忌憚地玩笑也不惱怒,我嘆著氣說,“可是會彈鋼琴的男高中生就是很不一樣,至少對于一個普通高中女生來說?!?/p>
“可是他的人生軌跡,也會很不一樣。前天你的生日他不是都忘記了嗎?”
“他太忙了?!?/p>
“古雨萌同志,不是我說你,你太好說話了!他已經習慣你站在他身后的這一模式,你偶爾也要學會撒個嬌,鬧一鬧,在他面前找找存在感?!?/p>
我不知道陳青葉這個母胎單身是從哪里學來的理論知識教育我,但我選擇信他一次,而后記恨了他很多年。
在英華璋無數次漏接我電話、忘回我的信息之后,我賭氣說了分手。我僅是遵循陳青葉的教導,想要得到重視,可是英華璋名字下面的“對方正在輸入”存在了數分鐘,最終只發(fā)過來一個“好”字。
英華璋發(fā)給我的最后一條信息里,包含了很多句抱歉,他說如果有一天他有了掌握自己人生的能力,會回來補償我的。
那時我仍相信著,即使我早知道他是一個不敢主動出擊的人,就連見我的那一次端午,也是因為在和陳青葉打游戲的時候被陳青葉責罵,說享受曖昧的男人都是慫貨,才鼓起勇氣和我告白。
但我還想再相信一次,原生家庭鑄成他被動的性格,可我們之間曾有過的那些美好是真實存在的。所以我后來仍是開了這家民宿,期待有一天他能坐在這里彈琴。
“夢夢,怎么跑到這里來了?”一個溫柔的男聲響起,話音才落又是女人的責備:“不是說等爸爸媽媽一起走嗎?剛才找你很久?!?/p>
小女孩從我懷中跳下,就在這一瞬間,我感覺有什么東西從我身體里被抽離出去。
我其實早不惦念他了,不惦念短暫的青春、久遠的離別、一場已有始有終的夢。
只是看到的是兩張熟悉的臉,還是讓我本不寬廣的心被萬千情緒堵住。
難怪這個小姑娘會長著一張如此讓我熟悉的臉,英華璋和莫瑯,從前的鋼琴王子,變作運籌帷幄的企業(yè)家。
我還能說什么呢?夢想和愛情,從來只有我一個人在堅守。
叫夢夢的小姑娘跑進莫瑯懷里撒嬌,英華璋看著我欲言又止,即使是陌生人,此刻也該說些什么吧。
我翻開小包,從里面拿出一張給熟客的優(yōu)惠券遞給他:“你好,我是這家民宿的老板娘,這是熟客劵,下次入住能打九五折?!?/p>
說完,我頭也不回地朝門外走去,海風迎面吹來,除了相似的咸腥味,一切都與曾經相差甚遠。
堅守
“去哪去哪?被我逮著了吧,還不快束手就擒,享用小爺為你準備的精美午餐?!?/p>
陳青葉這個活寶,白長了這幾年,還是與小時候無異,一張嘴見人就停不下來。他騎在一輛白色電動車上,當著我的面把頭盔取下來,撩了撩額前被壓扁的頭發(fā):“該死的頭盔封印了小爺的帥氣!現(xiàn)在小爺要用后備廂把它關起來!”
我的嘴角終于咧開了:“你悠著點,別把頭皮屑掉到我的午飯里?!?/p>
陳青葉一直沒有什么大志向,畢業(yè)之后考了公務員,生活穩(wěn)定,每天按時給我送來午晚兩餐,都是他自己在家鼓搗的。
這幾年他別的都沒變,就是廚藝精湛了不少。
不知為何,我忽然有些害怕他和英華璋撞見,知道他也不想在此和老同學尷尬地敘舊。我便扯了扯他的衣服:“今天天氣不錯,我們坐海邊吃飯吧?!?/p>
陳青葉眼神異樣地看著我:“今天這么有情調?是不是猜到我還給你帶了精神食糧?”
我這幾年看了不少演唱會,都是陳青葉陪我去的。他總是主動訂票,連過問我意見的環(huán)節(jié)都省了。他知道我的喜好很難改變,這么多年過去,我想去看的歌手還是那一個。
坐在沙灘上,陳青葉拿專輯拍了我的頭:“《大娛樂家》,你偶像出道十年的專輯,送你了,演唱會應該也快了。”
“他演唱會的票已經越來越難搶了?!?/p>
“那我的手速不也是越來越快了?”
我吃著陳青葉做的便當,腦海中突然浮現(xiàn)出一段旋律。這張專輯里的歌我都在網絡上聽過,其中有一首叫《小段》的歌,陳青葉前不久還專門彈給我聽。
他沒有學鋼琴的天賦,只會在手機軟件上用“1234567”簡單地彈出來,像是小孩在玩鬧,認真卻怎么也做不好。
可是那段旋律,被我做成鈴聲,每天睡前都會聽一遍。
這首歌講的是一段關于青春的故事,人生的路,都是一小段一小段地連起來的,有人陪你走了這一段,有人會陪你走下一段。能陪你從起點走到終點的人,不知道會在那個節(jié)點遇到。
陳青葉見我半天沒反應,夾了碗里最大的那塊牛肉送過來:“怎么了?我今天廚藝退步了?不好吃嗎?我感覺挺香的???”
“沒有,好吃到讓我忘記說話了。哎,陳青葉,你說,你還能給我做多久的飯?”
“那誰知道,一年兩年,要是你沒吃膩,一直做下去也行?!?/p>
我偏頭望向陳青葉,他正往嘴里扒了一大口飯,目光低垂,臉微微有些紅。
越在身邊待得長久的人和事,其實越容易被忽略,那一小段一段的記憶,反而總被拎出來反復地回憶。
但我們相識如此長的年月,其實路也是一小段一小段地走出來的。
夢想和愛情,或許從來不只有我一個人在堅守。
編輯/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