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正萬

走出會議室，楊老翹一再表示歉意，金益一再忍住不說。楊老翹現(xiàn)在就要趕去貴陽，明天一早開會，要不然，他會陪金益到下面鄉(xiāng)鎮(zhèn)走走，至少陪他喝一杯，敘敘舊。高中三年同學(xué)，幾十年不見，見了面不吃飯不喝酒說不過去。楊老翹越是客氣，金益越是提醒自己不要說，至少現(xiàn)在不能說。

金益靠拍紀錄片賺錢，這是一個大項目：張家?guī)r市國土空間影像檔案。甲方是張家?guī)r市自然資源局。楊老翹從省自然資源局辦公室空降下來當局長，家在貴陽，即使不開會，周末也要回去。金益知道他是當年那個驕傲的楊老翹時試著打了個電話，楊老翹明白他是誰后哈哈大笑，說別人的名字還得想一想，唯有你的名字一說我就知道，不會忘。說到拍片，楊老翹說你來你來。按常理，不周折幾次簽不了合同。沒料到楊老翹把一切都安排好，說這既然是國家要求做的項目，我們不光要做，還要做好。金老師是這個行業(yè)的專家，能請金老師來做，我們放心。這是故意說給其他人聽的，是為了把這個項目給老同學(xué)。

楊老翹的司機外出辦事沒回來，金益在院子里和楊老翹一起等。聊起當年趣事，楊老翹一只腳挺直，另一只腳跨半個弓步，像打節(jié)拍一樣隨著自己的話音抖動。金益忍住笑，感慨不已：青春不再，但性格沒變。抖腿是楊老翹高興時的習(xí)慣性動作。上高中時，同學(xué)們說他這是驕傲，狗翹后腳，他翹前腳，含沙射影地給他取了個綽號。不過他成績確實好，還是班長。楊老翹記得金益，也和金益這個名字有關(guān)。為這名字，金益和同學(xué)打過架，還特別怨恨父親。父親說，精益求精，有什么不好。他哭著懟他，這么好你自己怎么不用。父親說，你爺爺沒念過書，哪里知道這個成語。

金益昨晚陪客戶打麻將，趕到張家?guī)r已經(jīng)中午一點半了，得知楊老翹沒休息，在會議室等他，慚愧又激動。所謂上會，不過是為了走過場。楊老翹提到他的名字時忍住笑，但接下來一本正經(jīng)像模像樣，場面上的事一絲不茍，按程序來。

簽完合同，楊老翹安排執(zhí)法科的科長陪他，明天去各鄉(xiāng)鎮(zhèn)和分管自然資源的鄉(xiāng)鎮(zhèn)長對接，以方便金益接下來開展工作?？崎L今天要去奔喪，他姨媽去世，明天一早去賓館陪金益吃早餐?？崎L當著楊老翹的面一再道歉。金益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他覺得真沒關(guān)系，自己開個小公司，本來就不在乎繁文縟節(jié)。

他沒去賓館，四點半，不早不晚，便獨自去礦山遺跡公園，想去玻璃棧道拍照。沒料到外面陽光燦爛，峽谷里大霧彌漫，看不到峽谷和懸崖，玻璃棧道一點也不嚇人。棧道上人不多，少了此起彼伏的驚噓聲。

張家?guī)r是一座山城，也是一座礦城，曾富甲一方。金益從玻璃棧道拐進采礦隧道。這是最近才開放的旅游項目，彩燈將當年的轟鳴與血汗渲染成異境。采礦業(yè)始于西漢，終于二○○三年。主巷加支巷有九百七十余公里，旅游隧道只有三公里。有七百公里為二十世紀下半葉開采，與其說是技術(shù)進步，不如說是竭澤而漁的結(jié)果。

金益幾次想鉆進未開放區(qū)。危險也是一種誘惑，明知毒蘑菇吃不得，卻總想嘗一口。一旦突破朦朧的邊界，誘惑就有可能變成實際行動。

他一忍再忍沒告訴楊老翹他在張家?guī)r工作過十年。

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不求楊老翹關(guān)照，或者楊老翹沒當局長，他不會糾結(jié)講或不講。得到他的關(guān)照就不同了，總覺得不講為好。

這十年并非不光彩，和人生中的另外一個十年最大的區(qū)別是生存方式不同。

從學(xué)校畢業(yè)后直接來到張家?guī)r，在三十三號礦區(qū)擔任地質(zhì)技術(shù)員。兩年后評上中級職稱，大家叫他金工，像一個上市公司的名字。礦工談?wù)撈鹋耍绕渌袠I(yè)的人更精彩更豐富，在沒有女人的地底下，白癡的想象力也會比平時活躍。但沒人拿金益這個名字開玩笑。在簡潔粗獷和天馬行空的葷故事面前，這個名字蘊含的笑料不值一提。礦工講的笑話更具體，不像機關(guān)的人，講的笑話要人回味才覺得可笑。礦工的笑話像放炮一樣，當時就得炸響。不過，二十多年過去后，他怎么也想不起來，一個笑話也沒記住。留存在記憶里的是與情感相關(guān)的片段。

無論礦床有多大，總要面臨采空的尷尬命運。當?shù)厝艘恢焙蛧鬆帄Z礦脈，國企礦業(yè)組建以前，挖礦的全是各自為戰(zhàn)的當?shù)厝?。國礦成立后，不允許個體開采。國企人多，爭奪戰(zhàn)卻總是處于下風(fēng)，礦上要求大家團結(jié)起來一致對外，這沒什么用，集體利益在個人利益面前不堪一擊。當?shù)厝巳褰Y(jié)伙，不是父子兄弟就是一個村寨或知根知底脾氣相投的生死之交，所得分配簡單明了，鋌而走險所獲立等可見。鉆地打洞的經(jīng)驗又豐富。有一戶人家，有一棟干打壘的茅草房，從堂屋打了個洞下去，白天假裝種地，晚上偷礦，被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在市區(qū)蓋了一棟十七層的酒樓。最難發(fā)現(xiàn)的是從明清時期的巷道摳個洞進去，洞口小得只能容一個人爬進爬出，進去后再擴展、轉(zhuǎn)彎，找到礦脈后不分白天黑夜田鼠一樣采掘、搬運。國礦巷道抵達預(yù)計位置，礦脈像被蟲蛀過的臘腸，放棄可惜，繼續(xù)開采成本又高，安全隱患無法預(yù)測。金益當金工那年，幾個農(nóng)民隔兩座山打地道過來，直取三十三號礦區(qū)最大的一根礦柱。礦柱是預(yù)留下來支撐采空區(qū)的柱子，只有采空區(qū)回填好時才可開采。平時偷挖偷采，最多算強盜，把礦柱鏤空，這是要三十三號礦區(qū)的命。

金益當時的想法和大家一樣，特別厭惡這幾個破壞者，覺得應(yīng)該把他們拉出去槍斃，可又覺得槍斃解決不了問題，和他們一樣的人在張家?guī)r不少。多年以后他才意識到，衣食無憂者才有可能擇選良善，頭腦簡單的破壞者那股狠勁不是勤勞，而是對貧窮的恐懼和痛恨，除了以進為退不知道其他辦法。貧窮才是萬惡之源，他們偷礦發(fā)財后不會停止索求，良善會被欲望撐破，為了一夜暴富連命都可以不要。破壞者頭目曾在三十三號礦區(qū)做過小工，知道礦柱的大小和位置。那人剛來時撿得一套舊工作服都喜上眉梢，仿佛自己也成了正式職工?；焓炝俗冇土艘裁辶碎T道，偷材料變賣被開除后，用了兩年半時間，打了兩千多米長的平巷和五十米斜巷，把礦柱取走一半才被發(fā)現(xiàn)。那人居然學(xué)會了測量和設(shè)計。這讓金益很沒面子，大學(xué)時他這門功課險些掛科，而破壞者小學(xué)畢業(yè)，沒有中學(xué)數(shù)學(xué)基礎(chǔ)，也不會使用平板儀等測繪工具，僅憑一卷魚線、一把角尺和一個羅盤就能直搗礦區(qū)心臟。

三十三號礦區(qū)有個礦工叫黑老鴰，他扛了兩了個炸藥包，誓要和破壞者同歸于盡。二十支黃色炸藥捆成一束，用帆布包裹，還用繩子扎成方塊?！安灰詾橹挥兴麄儾慌滤?，老子也不怕死?！焙诶哮幰磺粺嵫?/p>

盜竊者被堵在地道里。洞口塞了個大喇叭，命令他們出來。黑老鴰還沒進去，盜竊者就從挖穿的地道拱出去被逮個正著。黑老鴰安放在地道里的炸藥炸塌了半邊山。爆炸產(chǎn)生的地震波在市中心都能感覺到。

這是地理層面和心理層面的地震，其他盜竊者被不怕死的黑老鴰嚇退，礦山清靜了兩年。單位為他頒獎，他自己也覺得當之無愧。礦源日漸枯竭，總公司重新劃定礦區(qū)，并重組分公司，黑老鴰被寄予厚望，理所當然地成了分公司經(jīng)理。金益覺得此地不可久留，去哪里去干什么卻又心頭無數(shù)。他明白，對個人來說，即便礦源沒有枯竭，也不代表沒有壓力。經(jīng)濟環(huán)境地質(zhì)環(huán)境天氣環(huán)境，甚至僅僅是運氣不好，都有可能徹底改變礦工的生活。

黑老鴰采取的是當時非常推崇的“滿負荷工作法”，兩班倒變成三班倒，以增加產(chǎn)量來解決增收。礦區(qū)有一塊沒動過的處女地，古人沒動它是因為兩座山像陰陽魚頭尾相纏。國礦沒動它是因為含量低，以當時的冶煉技術(shù)難以實現(xiàn)經(jīng)濟效益。黑老鴰當分公司經(jīng)理時，冶煉技術(shù)已經(jīng)大為提升，回收率比十年前高得多，曾經(jīng)的礦渣都可以再次進行提煉。黑老鴰的滿負荷工作法是為了比其他分公司搶先吃掉這兩條魚。金益覺得，雞肋沒必要都去爭奪，把精力放在尾礦的冶煉上更好。不過，搞采礦的去搞冶煉，會感覺不順手，很多事得從頭開始。黑老鴰說，行了，做人要曉得自己幾斤幾兩。這話似在說大家只懂采礦不懂冶煉，也暗指金益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不管黑老鴰本意如何，金益都感覺被指責(zé)被羞辱，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就不去嘗試嗎？

在楊老翹面前忍住不說這段歷史，正是“幾斤幾兩”造成的陰影。他希望自己作為見證者，寫一部編年史，記述自己在張家?guī)r礦區(qū)的十年。與此同時卻又尋找各種理由推脫，擔心自己的記述并不能反映當時的真實情況。人心比幾百公里長的隧道還深，雖然有些支巷沒有意義，但不能因為沒有意義就忽略其存在。很難做到不受良心的指使，也很難不受主觀意志左右，難保自己不偏執(zhí)，不自以為是。

金益離開張家?guī)r時，黑老鴰他們已經(jīng)把陰陽魚挖掉一半。不過金益沒有參與，最后兩年他在宣傳科工作。他喜歡攝影，地底下的素材與眾不同，攝影界對同質(zhì)化的詬病聲音越大，金益的攝影作品越是占便宜。真正的同質(zhì)化不是攝影對象，而是攝影者的思想和語境，但能以此為批評武器者非常少，意識到了也不一定說得出來說得清楚，高級別的評獎都不能免俗，在一般攝影展上，少見的東西總能引人矚目并容易得到肯定。

金益當年工作的礦區(qū)離礦山遺址公園很遠，旅游開放的這一段在康熙年間已經(jīng)挖通采空。與礦山有關(guān)的產(chǎn)品去了哪些地方無據(jù)可查，但可以肯定它們遍及全世界。金益有種莫名又可笑的自豪感，仿佛自己能夠為人類工業(yè)史作證。追蹤每一次開采出來的礦產(chǎn)品的最終去處，采掘者的愚頑和孤獨、激情與憂患也會因此遍布全世界吧？那么，你獨自承擔的痛苦，也是全人類的痛苦。這不是什么患難與共，不過是人本身的命運。也就是說，自張家?guī)r開采出第一塊礦石以來，張家?guī)r自然而然地就成了人類社會永遠無法出版的最特別的編年史。

坑道里播放著幾十年前的流行音樂，仿佛張家?guī)r只能停留在那個激情飛揚的時代。

從巖石里滲出的水打在額頭上，念頭向相反方向馳騁：即使在這里工作過，甚至在這里出生、長大，對整個礦區(qū)也還是知之甚少。維持它正常運轉(zhuǎn)的曾多達十余萬人，且不說復(fù)雜體系有多少秘密，同一件事擺在不同的親歷者面前，得出的結(jié)論也有可能完全不同。何況哪有什么親歷者，不都是匆匆過客？！

老歌播上十分鐘左右插播公告：嚴禁進入未開放隧道，違者后果自負。這反倒讓金益產(chǎn)生冒犯的沖動，過去的生活像一股強大的力量把他往里面拉，像大馬力抽水機把他往里吸。想當年來到張家?guī)r，二十一歲，進入三十三號礦區(qū)后要在里面住一個星期，周六升上去，周一再下來。兩個相連采空區(qū)有三個足球場那么大，里面有宿舍，有籃球場，有圖書室和電影院。剛開始有點緊張，看不到一棵樹一棵草，沒有鳥兒撲打翅膀，睡著了就是黑夜，醒來就是白天。季節(jié)變化只能在食堂的蔬菜里顯現(xiàn)。手表必須帶日歷，晚餐必須吃豬血。習(xí)慣以后反倒喜歡它的與世隔絕、冬暖夏涼，回到地面上睡不著，光線太亮，乍冷乍熱并倍感孤獨。旅游隧道與三十三區(qū)無法相比，沒開放的原因是三十三區(qū)部分巷道垮塌。金益對開放隧道有點不屑，太小太短?？匆姽芾韱T腳邊放著熱風(fēng)機。不是涼，是潮，潮是因為離洞口太近。更是覺得這個隧道不能代表張家?guī)r。

交叉的木條像蜘蛛網(wǎng)一樣張布在支巷入口，這是笨拙蜘蛛的無心之作，沒有章法。曾經(jīng)貼過噴繪彩畫，彩畫后面安裝了射燈，現(xiàn)在彩畫布已經(jīng)變成條索。金益拿出手機，準備拍張照片發(fā)朋友圈諷刺一下。手機里十余條未讀短信，全是一個人發(fā)來的。讀完后笑起來。執(zhí)法科長請他吃飯，很抱歉金益的電話打不通。一定是楊老翹有交代，特別強調(diào)他們之間的同學(xué)關(guān)系。這比變成條索的彩畫更諷刺，不同的是前者可以發(fā)朋友圈，后者萬萬不可戳穿。電話打不通，短信能進來，看來文字比聲音更有穿透力。金益跑到洞口，給科長回話，約定好見面地點?？崎L說，金總你一定要來，不然楊局長會怪我。他陪金益吃過飯再去吊唁姨媽。

崖畔上有一家蘇聯(lián)餐廳，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為蘇聯(lián)采礦專家專設(shè)。金益拒絕了，這種西餐廳既貴又吃不慣，一塊牛排的價格在別處可以吃一個牛肉火鍋。依托蘇聯(lián)餐廳建有懸崖旅館，懸崖旅館最得意的是露天游泳池。露天游泳池之外是懸崖峭壁，懸崖下面是峽谷。在看似危險其實安全的處所炫耀雪白肌膚，是為了嘲笑大自然嗎？

蘇聯(lián)餐廳外面的小廣場有個十余米長的宣傳架，金益不經(jīng)意掃了一眼，看到一張照片，駐足看完，頓時汗如雨下渾身發(fā)軟。

相貌又老又木訥，但金益一眼就認出來了，是黑老鴰?？赐晡淖郑谛睦锝辛艘宦?，我的天啦。

黑老鴰被通緝。布告是一年前張貼的，那么，他已被捉拿歸案還是仍然潛逃？說潛逃不準確，他沒有逃，他只是活在別人找不到的地方。照片特別模糊，像油畫一樣，稍遠看過來反倒生動。他似乎并不特別顯老，也不是第一印象感覺到的木訥，而是固執(zhí)中暗藏著幾分陰鷙，還有失敗者的孤獨和痛苦。黑老鴰曾對格外關(guān)注生活的人很鄙視，以為自己既正確又清醒甚至清高。他這樣的采礦者被譽為“埋了沒有死，離死神最近的人”，現(xiàn)在，他自己埋了自己。在地下干活的人，年紀越大忌諱越多，與災(zāi)難有關(guān)的字眼都不能說。黑老鴰什么也不忌諱，只是之于地面上的一切生活均已徹底迷失，因此顯得既可悲又可笑，既悶濁又沮喪。他上唇那顆痣像半截蒼蠅，還沒有死，但再也飛不動，哪里也去不了。

張家?guī)r礦區(qū)停止開采后，禁止任何人進入隧道，偷采屬于嚴重違法行為，最高可判處無期徒刑甚至死刑。當年作為工業(yè)原料的礦產(chǎn)品，晶體可作為寶石出售，價格比工業(yè)原料高出千萬倍。當年，所有晶體敲碎成礦砂，幾百元一噸，現(xiàn)在，一顆黃豆大的晶體可以賣好幾萬。封礦禁采后，一直有人鋌而走險，鉆到遺落的礦坑里，在坑壁上尋找礦石晶體。呈沙狀細如芝麻的晶體，灌裝進玻璃管做成手鐲或吊墜，比同樣大小的黃金還值錢。不是為了好看，是有人相信它能辟邪，隨身佩戴，邪穢不侵。不信者覺得不會有人買，這么貴，買去干什么呀，花那么多錢還不如買個有實用價值的東西。信者不但知道有人買，還鄙視買黃金鉑金的人，同情他們什么也不懂。

盜礦者鉆進去后少則一個月，多者三個月，最長的待半年才出來。黑老鴰進去一次會待多久呢？他一定是紀錄的創(chuàng)造者和保持者。以前在三十三號礦區(qū)，他春節(jié)值班的次數(shù)最多，請?zhí)接H假的次數(shù)最少。不過那時地底下有食堂、澡堂和影院。變成盜礦者后只能自帶食物，大多是干糧，蔬菜主要是火燒土豆。沒有床，睡覺時只有一塊毯子。漸漸習(xí)慣了不洗腳不洗臉不洗澡不刷牙不剪指甲不唱歌不說話。頭發(fā)并不特別長，仿佛頭發(fā)也像草一樣，需要陽光雨露才能生長。還好照片是把臉洗干凈了拍的，如果盜礦時拍，是人是鬼也許都分不清楚。黑老鴰把一切都往地底下拉，包括長相和靈魂。

金益看了又看，萬般滋味涌上來，可憐他鄙視他都不對，卻又想為他哭，鄙視他怎么變成這副模樣。金益覺得自己懂他又不懂他，他絕不是為了發(fā)財才來盜礦，他是為了永遠待在下面，以便徹底隔絕那個道貌岸然擠眉弄眼的世界。金益曾在夜里設(shè)想他們分別多年后重逢的情景，自己成功后來到黑老鴰面前，微笑著告訴他，我只有八斤八兩，八斤是財富，八兩是沒有忘記兄弟。實現(xiàn)了嗎？沒有，永遠不可能實現(xiàn)，說起來連一斤一兩也算不上，僅僅換了個生活方式而已。就精神重量而言，他其實比黑老鴰輕，比其他很多人都輕。如果黑老鴰再次不屑地問他有幾斤幾兩，他會真誠地點頭承認，你是對的，我確實沒有幾斤幾兩。

通緝文書里有身份證號，就像黑老鴰在地底下會帶身份證似的。在錯綜復(fù)雜的地下王國，身份證是錘子和鏨子。通過身份證，金益驚訝地發(fā)現(xiàn)，黑老鴰只比自己大七歲，而印象中，他比自己年長得多。第一次見到黑老鴰時，以為他已到中年。這讓他比其他人看上去穩(wěn)重，有主見。那么，這其實是一種凝固和冷漠，是一種不算明顯的缺陷嗎？

有一次他老婆和兒子來三十三區(qū)，他不冷不熱，沒去地面上接他們，離開時也沒送他們出去。孩子長相和性格都像他，彼此卻視而不見。他不愛他們，也不愛其他人，同時也不愛自己。極有可能是他心里沒有愛這種因子，就像有些人生下來就缺少一根腳趾頭一只眼睛。其他礦工家屬來探親，工友像過節(jié)一樣，用采礦的專業(yè)術(shù)語打趣，把男女之間的事情說得既隱晦又神秘?？吹胶诶哮幒退募覍伲瑳]人和他開玩笑，他們的孩子仿佛是做夢時生出來的，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為什么要生下他。

他的同伙看上去比他輕松，笑嘻嘻的。從文書內(nèi)容上看不出他是本地人還是外地人，是曾經(jīng)的礦工還是半路出家的小偷。金益拍下兩人的照片，希望搞清楚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這個同伙是他的崇拜者，還是只有利益關(guān)系？如果僅僅是利益關(guān)系，黑老鴰，你也太可憐了喲，心甘情愿給人家當向?qū)?，比盜竊者更可悲。

一代又一代礦工，或死在礦井里，或在老屋壽終正寢，他們?nèi)糁烙羞@樣一位繼承者，會怎么想？是驚詫還是滿不在乎，抑或是把這當成最后一個礦工的宿命，贊成他的選擇？其他盜竊者至少三人一伙，最多的一伙八人。兩人一伙的只有他們，這讓他們更加行蹤不定，給追捕增加難度。

陽光舔著照片上的面孔。展架附近沒有樹，太陽一偏西就照到展架上。這真是莫大的諷刺，真正的臉很多年沒見過太陽，照片上的臉天天見到太陽，并被太陽越曬越模糊。

這時楊老翹的短信飛來：你到公園去了？感覺如何？

看似隨意詢問，回答起來可不容易，不但先要抓住感覺，還要抓住表達這感覺的詞語，這感覺和詞語從不輕易就范，擅長此道的人往往被稱作“天才”。金益還沒來得及回答，楊老翹的信息又來了，這次干脆微信語音。他說，他正在跑資金，準備對隧道進行測量，繪制隧道地圖。為了捉拿盜礦者，自然資源局曾會同公安、武警組織了三百人同時進入地下進行大搜捕，搞了兩次，居然連一根毛都沒找到。可見張家?guī)r隧道有多復(fù)雜。隧道測量，是另外一份國土空間檔案。有了這張地圖，再進行地下搜索和旅游設(shè)計，效果將比現(xiàn)在好得多?！澳阍诘V山工作過，到時把這個項目給你做?！?/p>

金益一點也不激動。他聯(lián)想到往老鼠洞里灌水，有了這張地圖，黑老鴰就等著當灌水的老鼠吧。楊老翹說，科長沒打通你的電話，以為你生氣了?！拔腋嬖V他你不會生氣。我也是真有事不能陪你，你不要誤會哈?！?/p>

照片上的臉動了一下，眼睛還是嘴巴，仿佛是在回答金益的擔心，也似在嘲笑或反駁。太陽從兩山之間慢慢下落，像將一個易碎品輕輕擱在看不見的山窩里。最后的陽光從下往上離開展板。照片上的眼睛和嘴巴沒動，是陰影在動。或者說，是金益的心在動。微風(fēng)中，蒲公英種子繞展架飛旋，很從容，它們既是投宿也是投生。來自同一母株的種子，有的還會發(fā)芽，有的則將碎為微塵。如若不然，地球上將鋪滿蒲公英，想起來很美，但毫無疑問是災(zāi)難。

楊老翹所說的誤會不存在，金益沒有過多解釋，牽動他的是“誤會”二字。迄今為止，自己對黑老鴰的猜測才有可能是誤會。在一起工作時，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都無從真正了解，現(xiàn)在，僅憑展架上的照片和文字，又能猜出多少啊。做展架的人，要求做這個展架的人，拍照片的人，寫文書的人，他們對盜礦者的關(guān)心難道不是多于對黑老鴰的關(guān)心？人世間真正的誤會是互不關(guān)心。

黑老鴰炸那個盜洞時，公司要求所有人必須參加，不準請假。當天晚上住總公司招待所，早餐后先乘礦車，然后步行、爬山。到達洞口，露水把鞋子和褲腳澆濕，這不算難受。難受的是氛圍，即將有大事發(fā)生，你卻無法左右。山下霧海茫茫，似可走上去。蝴蝶蜻蜓螞蚱還有驕傲的天牛，毛茸茸的腳爪上沾著水，翅膀沉重，飛不動也跳不遠。金益覺得自己比誰都緊張，不敢說話，怕自己聲音不正常，其他人或打趣或開玩笑，他也跟著笑，不好笑的事也變得好笑。

先用喇叭對著洞里喊，命令里面的人出來，然后對著山下宣講礦產(chǎn)資源法。金益看到一個抽煙的人剛點上煙，煙和打火機一下被打飛。昨晚一再強調(diào)，不準抽煙，不準點火。這人離炸藥包其實很遠，但人人都覺得打飛香煙和打火機是正確的，是必須的。那人沒有反駁，尷尬地訕笑。記不得用喇叭講話的人是誰，只記得黑老鴰抱著炸藥包，神色凝重。為什么是他，不是別人，現(xiàn)在想來，似乎讓他這種性格的人干這種活天經(jīng)地義，連他自己也覺得理所當然。金益慶幸沒人叫他當爆破手，也很感激有黑老鴰替所有人承擔。

黑老鴰鉆進去之前，其他人向百米之外撤離。別處早就開始用電雷管，國礦為了去庫存，仍然用老式雷管。黑老鴰沒有高喊與盜竊者同歸于盡，很多話是事后加上去的。他一個人，把炸藥包放在洞口，身體進去后再回頭拿炸藥包。過了多長時間記不得了，太陽把露水都快曬干了吧，黑老鴰終于爬出來，不快不慢地跑向其他人。跑到一半，停下來，回頭望著洞口。幾分鐘過去后，炸藥包沒爆炸。黑老鴰猶豫了一會兒，向洞口走去。有人叫他回來，有人叫他再等一會兒，他不聽，喊叫的人也不敢去攔他。他再次鉆進去。當他再次鉆出來時，金益記得，很多人哭了，他也忍不住淚流滿面。黑老鴰跌跌撞撞地跑，沒有回頭，當他離他們還有三十米遠時，氣流從洞口沖出來，幾秒鐘后才響起巨大的爆炸聲。

后來，公司宣傳干事極盡渲染之能事，很多細節(jié)和當時不符，但沒人反對甚至也不反感。畢竟，黑老鴰再次鉆進去重新點燃導(dǎo)火索，比高喊“同歸于盡”難得多悲壯得多。他什么也沒想，但宣傳干事說他想到這個想到那個，不像爆破手而像思想者。黑老鴰說，他只想到一件事：他媽的，咋沒爆呢？那段時間，他的話和笑容比任何時候都多。那座山當時沒有垮，一個月后下大雨才垮。金益當時產(chǎn)生過把黑老鴰的故事寫出來的沖動，他沒從事過寫作，連情書都沒寫過，卻有不寫出來就難受的激昂。他寫出第一段后，第二段怎么也寫不下去，最后只好作罷。慢慢地，他對宣傳干事夸大其詞的做法不再深究，興趣被新的事情替代。

恭維黑老鴰的人，贊美黑老鴰的人，害怕黑老鴰的人，與黑老鴰相關(guān)的所有的人，一個個從他身邊消失，他們也許偶爾會想起他，可遺忘的趨勢不可阻擋。更糟糕的是，即使知道他可悲可嘆，也無人關(guān)心他的苦難。那些厭惡他、嘲笑他、嫌他給自己帶來麻煩的人，更不可能關(guān)心他。但是，你又無法責(zé)怪他們，因為你就是他們，而你很少責(zé)怪自己。

“對不起?！?/p>

金益以面對遺像的虔誠鞠躬致意，雖然這不是遺像。

黃昏降臨，金益駐足在廣場中央，想著飛在空中的蒲公英種子。它們被風(fēng)領(lǐng)走，同時它們也攪動了空氣。它們比風(fēng)還輕，卻沒有風(fēng)走得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