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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慢說出再見

2021-03-02 01:07羌人六
西部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蛇皮寡婦

羌人六

這天上午,劉聞道端坐在自家水泥院子中央一根矮小的板凳上,拿地上用鐮刀劃得整整齊齊的精細篾條編著筲箕。尚未成形的筲箕,像個巴掌大的熟睡嬰兒,老老實實待在劉聞道懷里,一動不動。筲箕是索蓉子喊劉聞道編的。自從索蓉子查出胃癌晚期,她吩咐的一切事情他都唯命是從?!胺彩聦⒕拖滤?!”村里隔三岔五提著一籃雞蛋前來串門的人都這樣有意無意地說。其實就是一句關(guān)心的話,劉聞道卻聽得不是滋味,說得就像自己沒把索蓉子照顧好似的。

院子邊緣,屋檐下面,一截晾衣繩晃晃悠悠,有什么剛剛飛走似的。劉聞道想起冬天的時候,無處覓食的麻雀天天在這里站成一排,嘰嘰喳喳個沒完。劉聞道不止一次地想,人要是能變成一只鳥兒該多好?活著真他媽的累。其實,到現(xiàn)在他內(nèi)心都無法接受索蓉子生病的事實,并且潛意識里,他將這個事實視作懲罰,活該要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女人慢慢被死神納入棺材。他害怕極了。

晃晃悠悠的晾衣繩下面,半躺在輪椅上的索蓉子的目光也是晃晃悠悠的,望著正在編筲箕的丈夫,除了偶爾嘴角不由自主呻喚幾聲,多數(shù)時候也是一動不動。其實,家里的筲箕、簸箕或者背簍,已經(jīng)多得沒地方擱,拿去街上賣也沒人要。但索蓉子還是不滿足,今天說再給家里編個背簍吧,劉聞道就只好再編個背簍;明天又說再給家里編個筲箕吧,劉聞道只好再給家里編個筲箕。

不折騰會死人似的。不過,氣息奄奄的索蓉子好像確實折騰不了多久啦。

如果不是考慮照顧索蓉子的心情,劉聞道估計又是另一種樣子;如果不是考慮照顧索蓉子的心情,她的這些“折騰”從劉聞道的一邊耳朵一個字一個字地進去,就會從他的另一邊耳朵一個字一個字地出來。

其實,索蓉子最主要的心思,是不想劉聞道離開自己的視線,她想的是,就算死,也要死在自家男人的眼皮底下,死在他的懷里。但劉聞道哪里懂?

其實,劉聞道的心思并沒有完全沉浸在這門幾乎快要在遠村乃至整個丘陵地帶失傳的手藝之中。他的臉色陰沉沉的,顯得憂心忡忡。屁股下不時發(fā)出吱吱聲的板凳也讓他感到很不舒服。劉聞道想站起來,想離開,但他不得不收攏這些抱作一團的繽紛念頭,仍然固執(zhí)地坐在這個就像是只屬于他的板凳上。眼下這個家,眼下的生活,尤其是正在病痛漩渦里茍延殘喘的媳婦索蓉子,壓根兒離不開他。

元宵節(jié)一過,川西北丘陵地帶的春天便迫不及待地在空氣的皮膚上露出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尾巴、胳膊或者腦袋了,屬于季節(jié)的這些形態(tài)各異、曼妙多姿的器官,有的能夠用眼睛看見,有的則不能,出于內(nèi)心的含蓄,它們在移動的時光隧道里裝扮成各種聲音、氣味甚至是某種情緒的樣子,把春天歸來的消息向生活在這片丘陵上的鄉(xiāng)親父老以一種相對隱蔽的方式傳達。這樣的春天,是要通過耳朵、鼻子甚至心靈才能感受得到的。吹過丘陵的風不再兇巴巴的,而是變得風度翩翩,甚至有了戀愛般的柔情。原先光禿禿的樹梢上斜斜擠出腦袋的柔柔嫩嫩的葉子,溢出樹冠的聲聲鳥鳴,撕破土壤躺在莊稼地里懶懶沐浴著溫暖陽光的青青麥苗,丘陵之地遍地扎堆的柏樹林——這些柏樹林據(jù)說是二十世紀飛機造林的結(jié)果,路邊濕濕潤潤的草叢,莊稼地里開得金燦燦的油菜花,紛紛使出各自的力氣,使原本死氣沉沉的丘陵擺脫冬日的荒蕪蕭瑟,日漸朝氣煥發(fā)、生機勃勃。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jié)就這樣大不咧咧地回來了。春回大地,遠村的人便急不可耐地換掉厚實的冬裝,穿上薄薄的舒適的春裝,而家里的犁啊鋤頭啊鐮刀啊,也在刷子、磨刀石、砂紙、水的幫助下煥然一新,變得亮亮堂堂、神氣活現(xiàn)。一天之計在于晨,一年之計在于春,遠村的人摩拳擦掌,準備著春耕,或者出門打工掙錢的行囊。其實,這年頭,遠村老老實實留在村里種莊稼的人越來越少,出門打工的人則多如牛毛,只要有力氣,又能吃苦耐勞,幾乎沒人愿意待在村里。因此,在人人身穿農(nóng)皮的遠村,在這樣的春天里,打理農(nóng)具仿佛就像充滿著象征意味的憑吊儀式,尋求的是一種心理上的自我安慰而已。

遠村的春天日漸蘇醒,劉聞道卻感覺不到絲毫溫暖,他的心頭冷颼颼的。索蓉子生病以來,家中里里外外的事都落在了他一個人的腦袋上,更惱火的是,這段時間,索蓉子的病情似乎越來越重,看樣子是要不行了。一人得病,全家遭殃。話雖殘忍,倒是事實。唯一的女兒劉曉芳在鎮(zhèn)上的白云飯店做服務(wù)員,平日家里連個幫手也沒有,不過不能怪罪女兒。女兒還是個黃花大閨女,剛滿十八歲,卻有著和她這個年齡段極不相稱的成熟、懂事和孝順,知道母親生病要吃藥,知道家里缺錢,每個月的工資都一分不少地交給家里。劉聞道心里苦惱,嘴上卻吭不了聲,能說什么呀,家里遇到這樣的事,除了熬就是等,無路可退。有時候,劉聞道明顯感到自己有一種沖動:拿鋤頭在地里挖一個幽深的洞,然后把自己藏進去,永永遠遠躲起來。不過很快,他又為自己這個軟弱的念頭羞愧不已,一個身強力壯的四十歲男人咋就如此膽怯,像個窩囊廢?他恨不得伸出手,把軀殼里那個軟弱的男人拽出來摔在地上,水瓶一樣摔個粉碎!平時,除了索蓉子,劉聞道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因此,他仍然矛盾交織,老想著找塊地給自己挖個洞,不能跑不能逃,對著它說說話總可以吧,能跟它說說心里話也好??!

太陽出來了。暖洋洋的光在丘陵的皮膚上肆意地涂抹,盡情揮灑著慈悲。陽光下,大大小小、起起伏伏的丘陵,麥浪一樣推向遠處。

劉聞道手上嫻熟地忙活著,白刷刷的篾條在他的手里就像長了耳朵一樣,順從著他的編排指引,漸漸顯現(xiàn)出筲箕的雛形。在遠村,和農(nóng)活比起來,編筲箕形如雕蟲小技,仔細想想,卻又非同尋常,堪稱神奇,幾乎就是憑空造物。試想,如果沒有在抽象之中逆流而上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一根綠綠的竹子怎會被鐮刀劃成篾條,篾條又怎會在一雙手的勞動下,變成一件結(jié)實耐用的生活用品?而大多時候,活在現(xiàn)實里的人紛紛忽略了這些小小的奇跡,甚至相信,這些物品不過是很久以前就因為某種需要而具備這樣那樣的形狀了。手上有事情,劉聞道的心就能靜下來,似乎忙碌能把他的思想控制在某個范圍之內(nèi),不去操心眼前的生活或者即將來臨的苦難。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身體,活到某個年紀,身體就會有類似莊稼一樣的東西長出來,并且不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消失,只會隨著一個人的逝去而消失,比如,某一天你學會了騎自行車,那么這種技藝就會如影隨形,一直跟著你。劉聞道的手藝也是這樣。

劉聞道編竹器的手藝,是仙逝多年的祖父劉大白手把手教的。祖父劉大白民國時候在鄉(xiāng)上當過教書先生,說起來,劉聞道的名字還是祖父給取的。因祖上有地主成分,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劉大白沒少吃苦頭,后來,命運拐了不少彎的劉大白終于當上了農(nóng)民。當農(nóng)民,劉大白是不行的,腦袋固然靈光,干起農(nóng)活卻遠遠遜色于一般人,同樣的莊稼能抵得上別人家的一半收成,就算是豐收了。農(nóng)閑時候,劉大白喜歡坐在院子里,照著一部據(jù)說是清朝年間流傳下來的《竹器譜》學編各種竹器。無心插柳,沒幾年,劉大白便成了丘陵地帶遠近聞名的竹器匠人,很多人家都以使用他編出的竹器而自豪,倒也實實在在地彌補了劉大白在莊稼方面失去的尊嚴。劉聞道十多歲的時候,劉大白便把自己編竹器的手藝毫無保留地傳授于他,指望他今后能多個謀生的手段。其實,劉大白本指望劉聞道能好好讀書出人頭地的,但劉聞道從小就是個三心二意的人,特別貪玩。有次逃學,跟村里的伙伴把書包藏在草叢里,然后拿著彈弓漫山遍野地打鳥,回頭才發(fā)現(xiàn),兩人的書包被村里的一頭老黃牛用嘴拱開了,拱開了不說,那些書啊本子啊,也統(tǒng)統(tǒng)被牛當作“山珍海味”似的,啃得支離破碎。老鼠咬文嚼字的典故是有的,但牛把書吃了這樣的事如果不是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劉聞道是萬萬不會相信的。至今,劉聞道還記得父親和祖父劉大白都說過的話是多么意味深長啊,牛都曉得把書往肚子里吞?。〈蟾乓彩且驗檫@件事,劉聞道的祖父劉大白才決定把編竹器的手藝傳授給他,畢竟在那個年代,在祖父眼里,編竹器也是可以填飽肚子的,并且遠比當農(nóng)民輕松。

劉聞道像祖父那樣坐在院子里編著筲箕。

“嗚哇——嗚哇——嗚哇——”天上響起烏鴉的叫聲。這幾天,烏鴉總是在遠村的天上扯著喉嚨叫喚,叫得人心煩。遠村人最討厭狗哭烏鴉叫,還有夜里的流星,它們的出現(xiàn)往往預(yù)示著村里某個人的生命即將抵達盡頭。這樣的叫聲,往往會在人心頭落下一層陰影。

“掃把星!”

劉聞道聽見烏鴉的叫聲,忍不住罵了一句,又向家門方向轉(zhuǎn)過腦袋。不知何時,索蓉子已經(jīng)把輪椅滑到院子里,腦袋耷拉著,曬著白花花的陽光,跟自己近在咫尺。也是奇怪,索蓉子得的是胃癌,春節(jié)前腿卻忽然不行了,腿跟煮熟了的面條似的,站不起來,也走不了路,好像那些癌細胞流到腿上去了一般。劉聞道看得清楚,陽光下的索蓉子瘦骨嶙峋,就像一堆白花花的骨頭。

劉聞道不動聲色,內(nèi)心卻被自己這個突如其來的感受嚇了一跳,他趕緊把頭埋下,望著前年才花了一大筆錢打好的水泥地坪。或許是打薄了,灰漿硬度也不夠,不到兩年時間,水泥地坪已經(jīng)裂出一道道深深的縫來。如果往里邊撒些種子,再下點雨,說不定會長出一茬莊稼來。

望著這些枝形散開的裂縫,劉聞道心底再次產(chǎn)生了動搖,伴隨著一個可怕也可以說是極不負責任的念頭:他想鉆進裂縫里,想逃離眼前的生活,不去聽烏鴉的叫聲,不去操心索蓉子的病情。在鄉(xiāng)村,婚姻的本質(zhì)并不復(fù)雜,無非是柴米油鹽、搭伙過日子,愛情倒是其次的,可眼下……

劉聞道沒有發(fā)現(xiàn),就在他家青瓦房墻角處,此時有一雙黑眼睛正偷偷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黑眼睛的主人是王寡婦。

王寡婦是來找劉聞道的。

在遠村,如果兩人婚姻之外有情人關(guān)系,當事人便算是“撩家”。當然,“撩家”不是情人間的稱呼,而是知情者背后的說法。王寡婦王金花,某種程度而言,便是劉聞道的“撩家”。之所以說是“某種程度”,是因為至今兩人只有一次并不成功的“親密接觸”。

眼睛紅腫得如同蟠桃似的王寡婦,此時正悄咪咪地隱蔽在劉聞道家青瓦房右側(cè)的墻根下,墻角碼著一堆柴火。某種程度而言,王寡婦不是一個正經(jīng)女人,但在遠村人心中,她又絕對是一個滿分的母親。一個寡婦,能辛辛苦苦把孩子拉扯大,很多婦女背地里明面上都給王金花豎大拇指。不過,大多數(shù)遠村婦女不知道的是,家里的男人背地里在王金花身上花過多少心血和力氣。

王寡婦面前的柴火堆是劉聞道冬天的時候碼起來的,盡是些核桃樹枝,散發(fā)著木質(zhì)的香味。這些核桃樹不是本地核桃,而是新疆核桃。當年,帶頭在遠村種新疆核桃的村委會書記唾沫橫飛地介紹,這種新疆核桃的皮脆,輕輕往地上一摔,果是果皮是皮,不像本地核桃,就算從月亮上扔下來,還是皮肉相連,去皮也麻煩,核桃汁不但會把手燒炭似的搞得黑黢黢,還值不了幾個錢。那幾年,遠村人做夢都想著發(fā)財,就栽起了大片大片的新疆核桃。沒想到的是,樹栽了很多年,卻一個核桃的影子都沒見到。去年冬天,索蓉子跟劉聞道說,干脆把它們砍了當柴燒。劉聞道說,這么多樹,幾年都燒不完,況且家里也不缺柴燒。索蓉子說,怎么不缺呢,我死了辦喪事總要用柴,家里這么丁點柴,咋夠呢?劉聞道第二天便帶著油鋸,把地里的新疆核桃全部砍倒在地。

王寡婦來找劉聞道,是昨晚失眠了整整一夜今早上才忽然有的沖動。她只是迫不及待想找個人說說話。自從兒子地皮娃在外面惹上高利貸,自己就再也沒有用過手機,沒有手機就不能給劉聞道打電話,不然哪有這么麻煩!吃過早飯,王寡婦的兩條腿就高高地跨出門檻,朝著劉聞道家走來,遠遠地看見劉聞道家門前的兩棵大柏樹,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去找一個有婦之夫說什么話呀?!但王寡婦沒有選擇轉(zhuǎn)身,她心想,我白白地走了這么遠的路,又白白地走回去,豈不是吃飽了撐的?可轉(zhuǎn)念又想,我這到底是想干什么呀?!可是,不找劉聞道,自己一肚子的苦水又往哪里倒呢?遠村里王寡婦看得順眼的男人,除了不成器的兒子地皮娃,就是索蓉子的男人劉聞道了。劉聞道雖說也是穿著一身農(nóng)皮的人,可跟那些臭烘烘的男人不一樣,他人長得一般,收拾得卻干干凈凈,是個實在人,關(guān)鍵是有遠見,又會為人處世。當然,這些并不是王寡婦來找劉聞道的正大理由,她冒冒失失地來找劉聞道,實際上是因為自己確實被嚇得六神無主了。昨天下午,村里一個從鎮(zhèn)上回來的熟人幫她從郵局帶回一封掛號信,信上落的是她的本名??梢钥隙ǖ氖牵@封信絕對不是地皮娃寫的,自從被天天追債,兒子就像斷線的風箏,在外面音訊全無快大半年了。拆信那會兒,這個女人還在琢磨這是誰寫的“情書”呢。遠村很多人骨子里有一種類似的浪漫或者幻想情結(jié),以前就有不少村里的老少光棍、流氓寫出一封封滾燙的情書再去鎮(zhèn)上寄給王寡婦。拆了信連讀三遍,王寡婦也沒讀出以前那種心跳的感覺,意識過來,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這哪是什么情書,而是一封催討信!信的主要內(nèi)容如下:

尊敬的王金花女士,您好!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重要的事情先說三遍!接下來要說的是,本著我們信得過貸款公司有借有還再借不難有借無還全家死完的務(wù)實理念,我們在此慎重提醒,請務(wù)必在清明節(jié)前將您兒子的貸款與利息一并還清。否則,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無論如何,請相信,這不是廢話,因為廢話我們已經(jīng)說得夠多了,別不見棺材不落淚,好嗎?

…………

毫無疑問,又是向地皮娃討債的。地皮娃在外邊鬼混缺錢花,在網(wǎng)上貸了一千塊錢,錢還沒來得及還,這筆貸款就一下子變成兩千,兩千又變成四千,最后變成無底洞!前前后后,地皮娃還了好幾萬,王寡婦甚至把養(yǎng)老的私房錢都掏出來了,錢卻越還越多,王寡婦痛哭流涕地對追債的人說,我要是能把命掏出來,也給你們!地皮娃和王寡婦不敢用電話,討債電話就從村里其他人家的電話里莊稼似的長出來一大片,響個沒完,響得遠村人心惶惶,腦袋也跟著大起來。

王寡婦失眠了整整一夜,也傷心了整整一夜。王寡婦希望劉聞道為自己指點迷津是真的,不愿被索蓉子發(fā)現(xiàn)也是真的。快走到麥地的時候,她身子一閃,離開腳下的大路,穿過一小塊綠色菜園,秘密繞到劉聞道家屋后。王寡婦偷偷摸摸藏匿在柴火堆旁邊,準備見機行事。

劉聞道,眼睛落到褲襠里去了嗎?我這么大一個活人,咋還看不見呀?王寡婦朝著編著筲箕的劉聞道又是揮胳膊又是踢腿的,急得滿頭大汗。若不是看索蓉子也在院子里曬太陽,她恨不得立刻走過去,把劉聞道的兩顆眼珠子挖出來,擱在磨刀石上幫他磨亮。長著嘴卻無法喊叫,王寡婦簡直快憋死了。

王寡婦把手伸進褲兜,從褲兜里取出一盒火柴。要是夜里,劃一根火柴,劉聞道準能看見,但現(xiàn)在不是夜里,不過,王寡婦仍然打算試試。

“嗤”的一聲,火柴燃燒起來。索蓉子恰好面朝著院門外的麥地,面朝著大地上起起伏伏的丘陵,面朝著春天。王寡婦大著膽子將燃燒著的火柴朝院子里扔了過去,她希望火柴能把劉聞道的眼珠子點燃。

火柴頭落在距離索蓉子半米遠的位置,熄了,嘆息似的嗆出一小股淡淡的青煙。

不幾秒鐘,索蓉子的聲音便在院子里響了起來,她望著腦袋埋得低低的劉聞道,語氣淡然地說,你聞到什么了嗎?空氣里有股怪怪的味道。

劉聞道頭也沒抬,告訴她,沒有,我啥也沒聞到。

劉聞道沒有撒謊,他不知道被疾病折騰得筋疲力盡折磨得神經(jīng)兮兮的索蓉子在說什么。空氣中滿滿地住著這樣那樣的味道,有什么好奇怪的?他抬起頭來,望著那群像黑芝麻一樣飛過天空的烏鴉,耳畔再次傳來這些“掃把星”響亮的、越來越近的叫聲,帶著死亡的味道。索蓉子聽見烏鴉的叫聲了嗎?這幾乎是一件不用打賭的事情。自己或者家人,一旦生了大病,尤其是死亡已成為一件擺在眼皮底下的事,腦袋通常會不由自主地分泌出許多懷疑,人也會變得敏感。索蓉子就是這樣的,如果就這樣“一走了之”的話,她肯定心不甘情不愿,放心不下這個家,放心不下男人,更放心不下還沒有成家的女兒。

家里做飯燒柴,用的是打火機,火柴的味道索蓉子一時沒有分辨出來,但她不依不饒,伸著腦袋狐疑地轉(zhuǎn)了一圈,繼續(xù)說,好怪的味道。你去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地方燒起來了?

好像不說點話就對不起這大片的沉默似的,索蓉子的語氣怪怪的。

劉聞道想說,味不味道有個啥,有病吧?可這句正確的廢話剛到嘴邊,又被硬生生地遣返回去。恰好,這段時間中央電視臺在播電視劇《紅高粱》,索蓉子和劉聞道都看得上癮,一到晚上,早早吃了飯,就端坐在電視機前。躺床上睡覺前,九兒、余占鰲、朱豪三、羅漢這些人物便挨個從電視機里鉆了出來,成為討論對象,這些好人壞人的命運讓夫妻倆激動不已,當然,對于玉郎那樣的壞蛋,只能叫人恨得咬牙切齒。最討厭的還是那些日本鬼子。不知怎么的,劉聞道就想到了日本鬼子,于是他開玩笑似的隨口說了句,又不是日本鬼子進村,你疑神疑鬼個啥?說完,故意用鼻子在空氣里嗅了一番。

索蓉子卻認真地說,日本鬼子進村不可怕,干壞事至少明目張膽,最可怕的是那種既干壞事又鬼鬼祟祟的人。

聽索蓉子這樣說,王寡婦又是臉紅又是緊張,心一陣狂跳,趕忙蹲在地上躲起來。王寡婦心想,這索蓉子的鼻子比狗還尖呢!很自然的,幾年前跟劉聞道在玉米地里那段“風流事”,再次在王寡婦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那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差那么一點,劉聞道就跟自己在玉米地把好事做了,當然,是王寡婦主動想跟劉聞道好上一回的。那時候,王寡婦特別想找一個撩家,在她看來,撩家的需要最主要還是性的需要,這種需要就像莊稼生長離不開陽光雨露還有土壤一樣,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王寡婦希望劉聞道成為自己的情人,因此幾年前那個初夏的一天,在路上碰到劉聞道的王寡婦主動跟他說話,下午你到我家玉米地里來。劉聞道當時并沒有意識到可能發(fā)生的事,還傻兮兮地說,我的莊稼都顧不過來去你家玉米地干啥?王寡婦意味深長地說,我想給你看看我的莊稼呢!劉聞道更是一頭霧水,說,你地里的莊稼和我地里的莊稼都是一樣的莊稼,有啥看頭?王寡婦簡直要生氣了,她耐著性子告訴這個傻瓜,我說的是我身上的莊稼。劉聞道終于明白了王寡婦的意思。劉聞道是個正經(jīng)男人,但有時候,一個正經(jīng)的男人也未必能夠經(jīng)受住誘惑。那天下午,他迫不及待地如約而至,偷偷潛伏進王寡婦家的玉米地,為了王寡婦身上的莊稼,他幾乎是帶著一種把命豁出去的獻身勇氣赴約的。王寡婦早已在玉米地里等著了。他去的時候,王寡婦已經(jīng)坐在特地準備好的蛇皮口袋上。然而,誰也沒有想到,當劉聞道就要好好開始檢閱王寡婦身上的那片莊稼的時候,索蓉子神不知鬼不覺地從玉米地里冒了出來。王寡婦羞愧難當,一個字也來不及說,便逃之夭夭。索蓉子也是一個字沒說,第二天就押犯人似的押著劉聞道去鎮(zhèn)上辦了離婚手續(xù)。按理說,辦了離婚手續(xù),兩人就算分道揚鑣了,但索蓉子和劉聞道不是這樣,離婚不離家,照樣在一個屋檐下齊心協(xié)力過日子。對于丈夫的背叛,索蓉子選擇隱忍,沒有為難王寡婦,事情就這么不痛不癢地過去了。每當王寡婦想起這段陳年往事,就覺得索蓉子的鼻子確實不一般。就這樣,一段本該像《紅高粱》里在遠村玉米地偷偷生長的愛情故事,被索蓉子恰到好處地掐滅了。眼下,王寡婦不知道的是,那會兒她在路邊上猶豫著要不要來找劉聞道時,索蓉子其實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她,就那一條路,過一陣風也是看得見的,更不用說一個大活人!

“王金花,你,你蹴在我家墻角做啥?”

劉聞道的聲音忽然在王寡婦耳畔炸響,像春節(jié)里的鞭炮一樣!

劉聞道把索蓉子的話當耳邊風了,壓根兒沒意識到索蓉子在暗示什么,他本是到墻角對著那叢蕁麻想要方便一下的,不料卻真的發(fā)現(xiàn)家里來了個“鬼子”。毫無思想準備的劉聞道自然是嚇了一跳,顧不得多想,嘴上幾乎連一腳剎車都沒踩,就粗聲粗氣地喊了起來。

王寡婦也嚇了一跳,支支吾吾“我”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說了一句,你家墻角寫你劉聞道的名字了呀?聲音小得像蚊子下的蛋似的,然后,再吐不出一個字。自從那年“擦肩而過”,王寡婦跟劉聞道也再沒來往,就像傳說中熟透了的新疆核桃一樣,皮是皮,果是果,完全不沾邊的。王寡婦不在乎劉聞道怎么看,卻不能不在乎索蓉子的想法。再說了,畢竟自己是個寡婦,多少她心里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寡婦就是吹到別人眼底的一粒沙子呀,誰也容不下的!

王寡婦意識到被人發(fā)現(xiàn),只好站起身硬著頭皮故作大方地走到劉聞道家院子中間,她知道索蓉子在那兒。一粒沙子又能怎樣逃脫別人的眼睛呢,至少,她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于是,站在院子里,王寡婦對著空氣略帶自嘲地說,你們放一萬個心,我王金花不是來挖墻腳的。

對于忽然從自家墻角鉆出來的王寡婦,索蓉子似乎一點也不奇怪。

王寡婦奇怪的正是這一點,毋用說貓貓狗狗,就是一只不起眼的老鼠,人都是會有些反應(yīng)的,況且自己這么大一個活人,索蓉子居然視而不見,悶不作聲地坐在輪椅上,臉上沒有表情,嘴上也不說話。

空氣瞬間凝固。眼下,陽光大片大片地落下來,一塊豐滿漆黑的影子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掙扎著爬來爬去,摸索著逃離的出口。其余一切都很遠,遠處一浪一浪的丘陵遠了,藍色的天空遠了,無家可歸的流云遠了,吹過莊稼和遠村的風遠了,翻卷著綠光的麥地遠了,一切看上去是如此的孤獨,沒有眼睛,沒有嘴巴,沒有人情味。

王寡婦尷尬不已,她總不能又像那年在密不透風的玉米地那樣一個字不說地溜掉吧。那場風波里,王寡婦可是走得真干脆呢,連自己帶去的蛇皮口袋都沒拿,當然,即便是件金縷衣或者別的什么寶貝,她也會棄之不顧的。今天不同,王寡婦想,既然人都看見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總要說點什么吧,隨便說點也好??墒?,平日里伶牙俐齒的她,這會兒嘴巴如同貼了封口膠,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她很不自在,渾身從上到下的不自在,腦袋啊手啊腳啊統(tǒng)統(tǒng)像是長錯了地方,擱哪兒都不自在。

“王金花,有什么事嗎?”

劉聞道的聲音再次響起。

王寡婦松了口氣,聲音把她從沉默的囚籠解放出來,雖說這些話聽起來僅僅是出于某種禮貌,沒有絲毫熱情的征兆。

王寡婦定了定神,臉不紅心不跳地解釋,其實沒什么事,我想著今天過來看看嫂子身體好點沒有,只怕嫂子多心呢!

索蓉子心里嘀咕,巴不得我馬上死了好當我的接班人吧!不過,她很快掐掉了這種念頭,它看似合情合理,實則狹隘了,人家來探望自己,怎么說都是出于一片好心,自己卻硬要把別人的一片好心解讀成惡意,有點說不過去,也不是自己的本性。索蓉子心地善良,她將自己從那個沒有地址的深淵拉了回來。

劉聞道說,這幾天好多了,你看嘛,芳芳上周專門給她剪了頭發(fā),精神得很!

聽男人這么說,索蓉子的嘴角開始解凍,有了笑意。

王寡婦說,嘿呀,我就覺得嫂子看著比我年輕,芳芳這閨女真能干,我要是有個這么好的女兒,睡著都要笑醒的!我家地皮娃說起來跟芳芳差不多大,卻一點不懂事,還盡給我惹事,欠了一屁股高利貸,這輩子休想翻身了!原來我想活一百歲,現(xiàn)在是一天都不想活了!

王寡婦說著,眼淚忍不住地流下來了,很傷心的樣子,不像是在說假話。

索蓉子和劉聞道壓根兒沒想到王寡婦會如此性情,活到一定歲數(shù),眼淚一般不會流出來的,即便是有,也是往肚子里咽。看得出來,王寡婦今天心事重重。

索蓉子干巴巴地說,金花妹子,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兒,你千萬想開點!你看我一個病秧子都想好好活幾年呢!

王寡婦眼淚汪汪地說,想倒是能想開,反正是落到無底洞了,死活無所謂的!

劉聞道問,金花,你家地皮娃的事,現(xiàn)在還沒了斷?

王寡婦說,了斷個毛,死了都了不斷啦!

劉聞道說,高利貸本來就是個無底洞??!地皮娃這熊小子不動動腦筋,那些城里人多精明,他的算盤打得過人家?

王寡婦說,我當是白養(yǎng)了一回,長肉不長心,簡直跟他爹一副德性。事到如今,也只有死豬不怕開水燙。說完,王寡婦口無遮攔,又把昨天收到那封恐嚇信的事,包括信的內(nèi)容原封不動地交代出來。

家丑不可外揚。有那么一會兒,這個古老的忠告在這個鄉(xiāng)村寡婦的意識上空廣播似的響起來過。不過,王寡婦想的是,既然自己跟劉聞道在玉米地幽會的陳年往事都可以心照不宣,那么,至少自己和眼下這對夫妻可算是同林鳥了,雖說不是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卻都生活在這片叫作“遠村”的林子里,知根知底的,怕什么笑話呢?王寡婦就倒苦水似的全說了。

王寡婦本身就不是來探望索蓉子的,現(xiàn)在,劉聞道和索蓉子倒是為她擔心起來。

索蓉子說,那些要債的人該不會跑到咱遠村來吧?

王寡婦說,腳桿長在別人身上,我咋說得準呢。

劉聞道說,清明節(jié)說來沒幾天了,我看那些人不是善茬,惹不起躲得起,以防萬一,你這些天最好出去躲一躲。

王寡婦嘆著氣說,能躲到哪里去呢,躲不是辦法,那些人跟鬼魂一樣,看似若有若無,又像是無處不在,是要把我往死里憋呢!

劉聞道聽到一個久違的字眼,腦袋瞬間空了一下,索蓉子生病以來,與“死”有關(guān)的任何字眼都下意識地成為禁忌,一旦說出來,就是冒犯。前些天,家里的幾只雞仔闖進豬圈,被那頭大肥豬當作點心吃掉,在索蓉子面前說起這件事,劉聞道也僅僅是說“雞仔被豬那個了”來代替不幸的。他心想:這個王寡婦,真是可憐又可恨,好好的長著一張嘴,就不能說點好聽的?他抿抿嘴皮,說,地皮娃不是三歲小孩,這事應(yīng)該由他自己來解決最合適。他人呢?過年好像沒見他回來。

王寡婦揉了揉胸口,好像那里堆著幾十塊磚頭,說,菜籽落海了,一會兒綿陽一會兒成都,一會兒說在酒店里當保安一會兒說在中介公司賣房子,反正大半年沒給我一個電話,具體在哪里,我也不清楚。

劉聞道嘆了口氣。

王寡婦嘆了口氣。

索蓉子嘆了口氣,總結(jié)似的發(fā)言,現(xiàn)在年輕人確實不好管教,我們這些普通人家,養(yǎng)兒子有養(yǎng)兒子的苦惱,養(yǎng)女兒有養(yǎng)女兒的苦惱。

劉聞道撇撇嘴,說,女兒那么大的人,又不是沒長腦袋,要你操心?!

王寡婦說,你們家芳芳懂事,你苦惱個啥?

索蓉子如實說,我苦惱的是她歲數(shù)不小了,卻連個男朋友都沒談。

王寡婦說,這一點,我們家地皮娃倒不是省油的燈,女朋友談過不少,到頭來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拋出這個話題,索蓉子有點后悔,其實不該提這個的。芳芳和地皮娃年紀差不多,早年地皮娃父親還在那會兒,兩家人偶爾半玩笑半認真地說起打親家的事??裳巯?,這事兒絕對是不可能的。

索蓉子自言自語般地說,希望我家芳芳將來能在鎮(zhèn)上找個好婆家,就算出門討口要飯,也千萬別在我們這個鬼地方扎根!

王寡婦是聰明人,聽出索蓉子話里的意思,有些不痛快,便語氣刻薄地說,芳芳可是咱遠村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姑娘啊,命中注定是過好日子的人,哪像我們,活著不是在這件事上倒霉,就是在那件事上栽跟頭,一輩子翻身都難!

劉聞道本想插句什么話,又忘記了,他昂起腦袋望著院里兩棵沉默的大柏樹,好像自己那些話全躲到樹枝和天上的云彩里去了一般。遠村的女人從前不是這樣聊天的,一樣的家長里短,卻從不帶刺,充滿安慰、信任與激勵。王寡婦說是來探望索蓉子,喉嚨冒出的話卻如在磨刀石上磨了千百遍的刀子。當然,索蓉子也不像是吃素的。夾在兩個女人中間,劉聞道插不上話,自感無趣,便埋下腦袋繼續(xù)操心手上的活計,心中的言辭如同眼下尚未成形的筲箕。到后來,連王寡婦是何時離開的,也不知道。

過了很長時間,劉聞道忽然聽見索蓉子說,喂,你的老情人走了,咋不打個招呼送送?

這句話把劉聞道再次帶回到聲音的世界,他茫然地抬起頭,望著空空的院子,很快反應(yīng)過來,怒氣沖沖地說,你有病吧!

果然,這句看似正確的廢話一下子爆發(fā)出驚人的法力,索蓉子一下子愣住了。不過是想跟男人開個玩笑而已,劉聞道卻真的生氣了,而且是很大的氣。劉聞道說完,便將手中的筲箕狠狠摔在地上,索蓉子心口生生地痛起來,仿佛,劉聞道摔的不是別的什么,而是她那顆脆弱敏感的心,晶瑩的淚珠如同下雨似的,瞬間將她因病痛折磨而蒼白褶皺的臉淹成了沼澤。

索蓉子幾乎是攢出渾身力氣大聲說,你說什么?!

幾只麻雀似乎被這巨大的聲音驚嚇,從一棵柏樹的樹冠飛快地射向天空,其中的一只很不體面,竟然拉了泡鳥屎掉在院子里。吧唧一聲響,硬邦邦的水泥地上瞬間開出一朵“花”。

見此情景,索蓉子忍不住故意借題發(fā)揮。她說,我是有病呢,可我的病根長在我自己身上,你呢,你的病根在人家王寡婦身上!我沒說錯吧,真以為我是傻子?!鳥都知道肥水不流外人田,可我自家的男人呢,人不是人鳥不像鳥的,這日子沒法過啦!

話繞了老大一截彎子,索蓉子累得氣喘吁吁。

劉聞道說,做人也是當牛做馬,我巴不得變成一只鳥呢,飛來飛去,多悠閑、自在!

索蓉子說,你想變成鳥就變嘛,想飛多高飛多高,要飛多遠飛多遠!都隨你!反正你不是早把我離了嗎?!

“反正你不是早把我離了嗎?”索蓉子就是這樣說的。實際上,犯錯的是劉聞道,選擇離婚這一在遠村人看來完全不可思議的行為,卻是索蓉子的執(zhí)意之舉,然而,幾乎每次拌嘴,索蓉子都移花接木故意這樣說,好像這樣一來,劉聞道作為離婚導(dǎo)火索的罪責便責無旁貸地凸顯出來。

話說到這份上,劉聞道知道自己理虧,針扎過的氣球一般癟了,語氣也溫柔起來。他輕聲討好起索蓉子,是你跟我瞎折騰才離的,不管離不離,你永遠都是我最好的拐杖。

拐杖的說法是有來歷的。當年,劉聞道還是單身年輕小伙那會兒,在兩個姑娘之間舉棋不定的他,正是聽從了祖父劉大白講述了一則拐杖的故事,才選擇了模樣稍顯普通卻勤儉持家的索蓉子成家的。劉大白的故事大概說的是,他年輕落難那會兒,有一年在山里跟人背礦,山高路遠,翻山越嶺,背礦的人為了歇氣,通常需要給自己準備一根拐杖,他劉大白也不例外。話說別人的拐杖都是路邊隨隨便便砍一根木棒,他卻不同,他的拐杖總是要挑那種上好的木材來做,然而,他的拐杖用不了多長時間便不翼而飛,或者被人順手牽羊,后來,他就學聰明了,也像大家那樣用那種平平常常的木棍當拐杖,就再也沒有丟失過。故事簡單卻意味深長,頗顯智慧。劉聞道悟出了道理,婚姻其實就是簡簡單單過日子,像選拐杖一樣,不必一味追求華麗,合適最好。事實和時間證明了這一點,沒能和劉聞道成為夫妻的那個名字叫“香”的愛慕虛榮貪圖享樂的女人,嫁做人婦后又不斷改嫁,離過好幾次婚,跟五個不同的男人生過三個兒子五個女兒,成了遠村著名的笑話。劉聞道夫妻,雖然偶爾會磕磕碰碰,日子總體算過得稱心如意了。只是老天爺不長眼,索蓉子突然得了癌癥,看樣子,這場長達二十年的婚姻快要畫上句號了。

索蓉子知道“拐杖”的點滴。聽劉聞道說起“拐杖”,她先是破涕為笑,笑著笑著,眼睛又紅了起來。

天上傳來令人坐立不安的鴉鳴。

沉默半晌,索蓉子忽然跟劉聞道商量似的說,下午你去王寡婦家轉(zhuǎn)轉(zhuǎn),看看到底啥情況,她一個女人家也不容易!

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劉聞道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很堅決地搖著腦袋回答,寡婦門前是非多,我不去!

索蓉子呵呵笑著,說,我都不怕,你忌諱啥?身正不怕影子斜!去看看吧,萬一遇到啥事,想不通……

前年冬天,遠村就出了件大事,村里的鰥夫陶國安在家喝農(nóng)藥自殺了,想必是孤苦伶仃又無依無靠才走的絕路。臨死前一天,陶國安蒸了許多饅頭,挨家挨戶地送……

索蓉子的語氣半是命令半是請求,這下,劉聞道終于知道索蓉子是認真的了,但他仍然搖搖頭,嘆著氣說,就那么回事,欠債還錢,能幫啥忙?

索蓉子有些不高興了,說,虧你還是個男人!

雖然挨了罵,劉聞道臉上并沒有不高興,心想,呵,咱女人真是菩薩心腸呵。

劉聞道是吃過午飯出門的。出門前,索蓉子朝他手上遞過六百塊錢,說,這些錢就交給王寡婦,等她拿去安排吧。

劉聞道問,你這是發(fā)什么慈悲呀?咋給這么多?當家里的錢是草紙?

我們家有我們家的困難,湊合著能過,她家地皮娃拖了那么大一屁股的債,可憐!索蓉子說,哦,我差點忘啦,她上午還給我送了一百,這錢也不能要。說著,索蓉子又從荷包里摸出一張百元大鈔。

索蓉子不交底,劉聞道還不知道王寡婦上午給家里送過錢。

蒙在鼓里的劉聞道拍拍腦袋,像要把自己拍醒似的。同時,他打心眼里佩服起自己的女人如此大度、善良,這是滴水人情,涌泉相報呢!這樣的事劉聞道一般不會干涉,索蓉子用一個腦袋想清楚的問題,他不會用第二個腦袋再去想清楚,人看得開想得開,家里的日子就輕松、簡單。劉聞道接過錢,同那六百塊錢擱在一起,剛走出院子,又聽見索蓉子在背后喊,你再等一下!

他回過頭,問,又咋?

索蓉子忽然從坐在輪椅上的屁股后面變戲法似的扯出一個洗得白白凈凈的蛇皮口袋來,陽光下亮閃閃的!她說,你把這個還給人家,我保管了這么多年,也該還給她啦!

蛇皮口袋!

劉聞道一下子記起來,這蛇皮口袋就是當年王寡婦帶到玉米地的那個!沒想到,索蓉子竟然把這件物證完好無損地保管著。

劉聞道滿臉喪氣,問索蓉子,你這是干嗎?

索蓉子說,這本來就是她的蛇皮口袋,我們不能要,就像我索蓉子的東西,她想拿也拿不走的!

劉聞道羞愧難當,說,你把我當成什么啦,我是你的男人,又不是什么東西!說完,劉聞道心想,這么說好像也不對呀,咋成了我自己罵自己呢?

索蓉子說,就是,你不是什么東西!呸,這話怎么說著別扭呢?我的意思是說,你是個男人,是我索蓉子的男人,所以,理所當然你應(yīng)該把這個蛇皮口袋還給王寡婦!

劉聞道有些嘲諷地說,你把它文物似的珍藏起來,是想賣錢呢,還是想把我一輩子釘在恥辱柱上?

索蓉子紅著臉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你還給王寡婦就行,她懂我的意思!

劉聞道說,要還你自己去還,你這分明是要我在一個寡婦面前下不來臺??!

索蓉子說,你就聽我一回,算我求你,行不行?

劉聞道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不行!堅決不行!

索蓉子說,其實,為這事我已經(jīng)想過很多次,這個蛇皮口袋就是平靜生活里的一場噩夢。我也好多次想把它扔進灶孔點一把火燒掉,化成灰燼,然而這種辦法其實等于自欺欺人,就算蛇皮口袋燒成灰燼,它帶給我的陰影能燒成灰燼嗎?即使是燒掉了,可我心底還是會有一個布滿情欲味道的蛇皮口袋,并且如影隨形相伴終生,你懂不懂?

劉聞道說,天啦,你今天是撞了什么鬼啦?

索蓉子繼續(xù)說,所以,想來想去,唯一的辦法,也是最好的辦法,就是把蛇皮口袋物歸原主,讓它從哪里來,就回到哪里去。

劉聞道問,那你為何今天才想起這個來?

索蓉子解釋說,王寡婦從玉米地消失后的那天起,實際上,她就永遠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或者說,我們都是如此,即使路上偶然碰見,我相信自己也只是碰見了一塊人形的空氣,不打招呼,視而不見,但今天她忽然在我們家里出現(xiàn)了,不管她是真心還是假意來看我,至少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她還把自己當人看,拿我當人看。實話說,她用自己的表現(xiàn)感動了我,讓我在感動之余,意識到她很可憐。

劉聞道說,啥?

索蓉子說,在村里,我們也算是仇人了。是她,或者是你們兩個一起,害得我和你離了婚,這不是仇人是什么?所以我在思考,并且得出了結(jié)論,這個結(jié)論就是她很可憐,當一個人愿意和自己的仇人相處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很可憐了,不是嗎?當然,這種可憐的背后,或許還有那么一絲絲的可愛。

聽索蓉子噼里啪啦說完,劉聞道終于松了口氣,說,我居然沒想到自己的女人如此能說會道。你再打扮打扮,化個妝什么的,完全可以上電視臺當節(jié)目主持人啦!

索蓉子說,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

劉聞道說,我還真像是第一天認識你。

索蓉子說,那你快去吧,早去早回。

劉聞道還是將信將疑,再次問索蓉子,你真想讓我這么做嗎?

索蓉子有點悲壯地揮揮手,斬釘截鐵地表示,你今天把蛇皮口袋還給她,我跟她的過節(jié)從此一筆勾銷,我們繼續(xù)好好過我們的日子,即便我們已經(jīng)扯過離婚證,我仍是你最好的拐杖,至于哪天我死了,你跟她兒女情長那是你們的事,和我沒有一毛錢關(guān)系。

劉聞道點點頭,又搖搖頭,便抓住了什么痛處似的,抓起索蓉子手上那個蛇皮口袋,朝王寡婦家的方向走去。

王寡婦家并不遠,就在水庫邊上。劉聞道慢悠悠地走著,像踩在白云上似的,腳步移動的方向,好像不是走向誰家的房子,而是走向歲月深處,走回過去。

路上,他碰到兩件感覺不是那么好的事,一是看見兩條土狗在一片菜花地里快活地談戀愛,他本想抓起一塊石頭扔過去,但是沒有;二是一只烏鴉從他腦袋上呼嘯著飛過,要不是他本能地用那個蛇皮口袋在頭上揮舞幾下,估計它的爪子就鐵塊似的落在自己頭頂了。

這些都是劉聞道今天沒想到的,就像他沒想到王寡婦上午會神不知鬼不覺地來自己家串門,就像他沒想到索蓉子會讓他到王寡婦家串門。說來,生活本身就像是由一堆“沒想到”湊出來的,比如索蓉子的胃癌,比如這個差一點就跟王寡婦在玉米地派上用場的蛇皮口袋幾年后會再次落在自己手里。然而,這些“沒想到”比起即將在王寡婦家發(fā)生的一切而言,只能算是小巫見大巫。劉聞道被綁架了!

綁架劉聞道的,當然不是王寡婦,而是她中午偷偷回到遠村家中的兒子地皮娃!當然,王寡婦也沒想到久違的兒子,被高利貸逼得走投無路的兒子,會在今天突然回到家里。王寡婦同樣也沒想到,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地皮娃會在自己家里變成綁匪、犯罪分子、白眼狼!

劉聞道走到王寡婦家門口,見屋頂上冒著滾滾炊煙,盡管答案已是明明白白,出于某種客套,他還是嗓門亮亮地吆喝道,金花,在家嗎?

王寡婦正在家里為地皮娃做飯。大半年不見,地皮娃瘦得皮包骨,她取了一大塊臘肉和幾截香腸,想要好好犒勞下這塊從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地皮娃呢,聽到屋外有動靜,以為討債的人已經(jīng)攆上門來了,嚇得魂飛魄散的他野兔子似的一溜煙鉆進臥室,藏在平時用來裝糧食的大木柜里,心跳得咚咚響,卻大氣不敢出。大木柜里裝著半柜子苞谷,地皮娃一個大個子躲進去,淹沒在苞谷里,柜子便漲潮似的滿了。最近,高利貸公司專門派了批小混混四處找地皮娃,昨天,在綿陽城里,他要不是跑得快就被抓住了,走投無路,早上只好坐班車暫時回遠村避避風頭。之前,地皮娃就被抓住過一次,那次人家是殺雞儆猴,打手剁掉了另一個債務(wù)人的手指頭。可是這次不一樣,高利貸公司的人已經(jīng)明確表態(tài),不還錢,就讓他過清明節(jié)呢!

王寡婦雙手在圍腰上擦著,從屋里走了出來,站在門檻,不冷不熱地說,沒想到,是你!

劉聞道靦腆地說,是的,我也沒想到是我!

王寡婦朝堂屋望了望,問,有什么事嗎?

王寡婦記得上午劉聞道也是這樣問自己。

劉聞道說,沒事就不能來???你是讓我進去還是不讓我進去呢?

說著話,劉聞道的眼睛心猿意馬地在王寡婦胸前一掃,不由得咽了咽口水。自從索蓉子生病,男人的那種需要就在生活里斷流了,眼下,劉聞道感到自己作為一個男人的存在感,就如同眼下遠村的花朵一樣,正在緩緩醒來的路上。

王寡婦笑哈哈地指著堂屋說,來呀,你想怎樣進去就怎樣進去!

劉聞道說,那就讓我進去再說!

王寡婦和劉聞道的對話一個字不落地鉆進了地皮娃的耳朵,這個不務(wù)正業(yè)的遠村青年一下子松了口氣。不過,聽見劉聞道跟媽說話,他的肚子很快就燃起火來,并且越聽越是怒火攻心。他覺得劉聞道是在欺負自己的寡婦母親,想占她的便宜。自從父親去世,家里經(jīng)常有不三不四的人來往,現(xiàn)在不一樣,七尺高的血肉男兒,哪能慣外人來家里撒野?這不是騎在我的腦袋上拉屎嗎?!于是,一股仇恨的火焰在地皮娃心頭漸漸點燃,瞬間,他的腦海冒出一個邪惡的念頭來,干脆直接綁架這個不要臉的臭男人,狠狠敲他一筆給自己還債,又為死去的老子爭了口氣,豈不兩全其美?更何況,這樣的事,男人們只是習慣于偷偷摸摸,誰好意思大肆宣揚呢?這個頭腦已經(jīng)被現(xiàn)實扭曲的青年想著,自以為有了八九成把握。

金花妹子啊,這些錢是給你的,拿著吧,是索蓉子讓我……

劉聞道嘴上說著,忽然感到脖子一陣冰涼,被扎得生疼。

地皮娃一只手拿匕首抵著劉聞道的脖子,一只手卡住他的腦袋,冷冷地說,不許動!怕死,就別動!

王寡婦說,兒子,你開什么國際玩笑?

地皮娃說,我是認真的,開個狗屁的國際玩笑!

王寡婦瞬間號啕起來,說,兒子,你這是干嗎?快把匕首放下,這可是犯法的啊!

地皮娃冷笑著說,媽,你也不許動,不許過來!這個狗日的來家里,不就是占你這個寡婦的便宜嗎?這點錢你也看得上?!

王寡婦見尖尖的匕首死死抵住劉聞道喉結(jié)下側(cè),便不敢再走近一步。事發(fā)突然,但她還是盡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緒,冷靜地說,我咋養(yǎng)了你這么個畜生,快住手!他可是你叔,你芳芳妹妹她爹呀!

地皮娃很江湖地說,別說那些沒用的,老子早就六親不認了,今天狗日的要是不給老子納點稅,休想走出這道門!

王寡婦說,兒子呀,你叔是個地地道道的本分人,我發(fā)誓,他連我一個手指頭都沒碰過!你索蓉子阿姨又得了癌癥全憑他照顧,可別傷害好人!

地皮娃絲毫不為所動,冷酷地說,別當和事佬了啦,你以為以前你跟村里那些臭男人在莊稼地干的好事我不知道!我啥都知道!

一直不敢動彈的劉聞道此時終于憤怒到極點,他用胳膊使勁兒往身后撞去,想把地皮娃撞開,沒想到那把邪惡的匕首仿佛蓄謀已久,輕而易舉毫不留情地插進了他的喉嚨!劇烈的疼痛在皮膚深處爆炸了,并且迅速蔓延全身,劉聞道聽到了王寡婦的尖叫聲。

劉聞道倒在地上,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中。這是他今天萬萬沒有想到的。

劉聞道再次醒來已是午夜時分。還是王寡婦家。屋子里燈火通明,一些飛蟲圍繞著白熾燈翩翩起舞。空氣中交雜了一些奇異的聲響,最終,他判斷出來,這些聲音屬于王寡婦和地皮娃的呼吸和心跳。他看見母子二人正齊心協(xié)力把自己裝進自己帶來的那個蛇皮口袋里。他想,我既不是糧食也不是豬飼料,你們把我裝進蛇皮口袋干什么?

就這么想著,劉聞道一下子從蛇皮口袋里跳了出來。

就這么想著,劉聞道便和自己那具用了幾十年的身體分開了。

劉聞道感到自己輕飄飄的,跟氣球一樣,只輕輕地往上一跳,腦袋便撞到了白熾燈的燈罩上!燈罩瞬間晃晃悠悠起來,但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

媽,這死鬼眼睛怎么閉不上呢,怪嚇人的!

劉聞道聽見,不,準確說是看見地皮娃這樣跟他母親說話,然后,他看見這些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從王寡婦的左邊耳朵鉆了進去,眨眼工夫,一個字一個字地從王寡婦的右邊耳朵鉆了出來。

這會兒,劉聞道仍在母子二人頭頂?shù)目諝庵袘腋≈?,他忍不住心想,王寡婦應(yīng)該是在想著什么問題,因為他看見她的腦瓜子里有架小小的風車正在飛快旋轉(zhuǎn)!

真他媽日怪!

這么想著,劉聞道終于害怕起來,他忍不住尖叫了一聲,還是沒有聽見任何聲音!不過,他倒是看清自己的這聲尖叫變成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風,吹得地皮娃忽然慘叫一聲,亂糟糟的頭發(fā)如同觸電似的一根根豎了起來。

地皮娃幾乎是用快哭了的語氣說,門關(guān)得死死的,屋子里哪來的風!

和剛才一樣,這些話也是一個字一個字地鉆進了王寡婦的耳朵里,不過,這次王寡婦顯然聽見了,那些字也沒有再鉆出來。

王寡婦將裝著劉聞道肉身的蛇皮口袋用繩子系好,才說,收拾得差不多了,咱們走吧,這個家怕是永遠回不來了!

劉聞道心想,這家人半夜三更地出遠門,真是奇怪?。?/p>

不過,他很快意識到,這一切可能跟自己有關(guān),不然他們把他裝進蛇皮口袋干啥?

就這樣等了好一會兒,劉聞道悄悄跟在母子二人身后,走出了這個家。

母子二人把蛇皮口袋扔進了家門前的水庫。水庫里的水大概有二三十米深吧。很快,蛇皮口袋便沉了下去,水面上葡萄似的吐出一串串可愛的氣泡。

王寡婦和地皮娃在水庫邊站了一會兒,便匆匆拐上鄉(xiāng)村公路,朝鎮(zhèn)上走去,消失在遠村茫茫的黑夜里。劉聞道不打算尾隨他們,他忽然想起,自己下午出的門,這會兒深更半夜還在外邊晃蕩,真是不應(yīng)該,索蓉子恐怕早就望眼欲穿了吧!這么想著,劉聞道便甩開腳步匆匆朝家里趕去。

劉聞道是在半道上碰到索蓉子的,看見平日里只能坐在輪椅上的索蓉子,居然沒事人似的在路上走著,驚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索蓉子抱怨似的說,大半夜的不回家,還以為你死哪里去了呢!

劉聞道說,大半夜的,說什么鬼話?

索蓉子說,喲,你還真把自己當人看?

劉聞道說,我不是人,難道是鬼?

索蓉子說,真是豬腦袋,你居然連自己死了這樣重要的事都忘記了?

劉聞道將信將疑,問索蓉子,我死了,你怎么知道的?

索蓉子說,鬼和人不一樣,人是不知道的事都要假裝知道,我們鬼呢,即便是知道的事也要裝作不知道,懂了嗎?

劉聞道問,媳婦,你的意思是說你也死了?

索蓉子說,我在家里等你大半天,眼睛都望花了,可你呢,死都不回家!我擔心,就滑著輪椅出門找你,結(jié)果,輪椅在家門前不小心側(cè)翻,我的腦袋不偏不倚地戳在臺階的水泥尖角上……

劉聞道說,我不相信!

索蓉子說,眼見為實!

說完,拉著劉聞道朝家里趕去。

夫妻倆在這靜悄悄的夜里飛了起來!他們高高地飛著,飛過柏樹林,飛過黑夜和寂靜,飛過麥地,飛到自家門前。索蓉子確實沒有撒謊,劉聞道一眼看見那個熟悉的人形側(cè)頭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眼睛死死地睜著。

劉聞道說,媳婦,對不起!都怪我沒照顧好你!

索蓉子說,其實是我對不起你,要不是我讓你去王寡婦家,地皮娃也不會趁機起歹念,拿匕首將你置于死地!

劉聞道醒悟似的說,估計他們已經(jīng)跑得天遠地遠啦!

索蓉子告訴她的男人,跑不遠的,他們跟我們一樣,都跑不遠的!

起風了。靜悄悄的麥地起風了。遠村起風了。丘陵起風了。很大的風,吹過麥子的夢境,吹過它們生長的聲音,吹過從前的欲望、美好、愛情和屋頂,吹過一座座丘陵,仿佛在黑暗中痛苦地摸索生命中那永不凋謝的痛苦、歡樂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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