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書枝
在家里,我的小名叫“燕子”。
因為和妹妹是雙胞胎,大人們叫起來的時候,又有區(qū)別。我是“大燕”,妹妹則是“小燕”。有時連起來稱呼“大燕小燕”,是大人們覺得我們一起做了什么壞事的時候常常用的,“那不肯定是大燕小燕干的嗎?”好像就連一只碗打碎了、一根針不見了,也都是我們合起來摔到地上或弄丟了似的。我們因此常常聽了不服氣,沒有犯錯的那一個,立刻就跳起來反駁:“哪是我搞的?別冤枉我!”
在我們長大的地方,燕子是極常見的鳥。父母給我們起這名字,是隨手拈來的近處取譬,也是朝夕目睹而來的情感寄寓。從我們記事時起,家里堂屋墻壁上靠近屋頂?shù)哪莻€位置,便一直有一個燕子窩。如今回想起來,年年春天在堂屋里飛來飛去銜蟲的老燕子,和在窩里嘰嘰喳喳擠著張開大大的黃嘴,爭著叫爸爸媽媽喂食的小燕子,是那三間土墻瓦屋給我的最深刻的記憶之一。等到初夏,小燕子們漸漸長大,窩里開始擠不下,都擠到窩沿邊站著,然后,在某個沒有人注意的清晨,便跟著爸爸媽媽飛了出去。離巢學(xué)飛的燕子,在離開巢之后,便不再回來了,燕子窩又空一年,一直要等到第二年春天老燕子們再回來為止。有時我們看著空空的巢,心里也感到寂寞,走到門外,仰起頭來看,在青綠的田畈之上,總是很容易找到燕子的影子,狹長的、流麗的黑色身影,那樣輕俊地在淡藍(lán)的天空中一掠而過。
在學(xué)校里,課本上也有文,也有詩,“春天來了,燕子飛回來了”,“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平常我們的世界與課本上所寫的多么遙遠(yuǎn),唯獨燕子是極熟悉的鳥兒,又是我們的小名,故而覺得格外不一樣了。我們念五年級時,家里建了樓房,第二年春天,燕子仍舊回來筑巢,像是有著神奇的記憶,并不因為房子已完全變成了另一個而驚慌失措,而是在從前同樣的位置,立刻重新銜泥筑了一模一樣的一個。我們欣喜地看著它們,心里感到那樣神奇,燕子是多么聰明的鳥兒?。?/p>
法國博物學(xué)家儒勒·米什萊說,燕子是最擅長飛行的鳥兒,大自然為了達(dá)到這個目的,把其他一切都犧牲了:不重外形,只顧動作靈活;把它制作得非常巧妙,使這種鳥歇下來很難看,而一旦飛起來,卻成了所有飛禽中最優(yōu)美的品類。燕子的翅膀那樣發(fā)達(dá),腳爪卻細(xì)微到幾乎看不見,這一切都是為了飛行所做的犧牲。當(dāng)我們長大以后,離開家鄉(xiāng),到外地工作、生活,想起燕子飛行的習(xí)性,便覺得自己的名字像是命運中另外一層隱喻。而燕子也是如此眷念故土的鳥,年年春天,都要回到相同的巢里去——只要它還在,只要人還允許它進(jìn)去。
插圖 趙 芳
本欄責(zé)任編輯 張家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