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乙
1
有些早晨或上午,我照例走進地壇,習慣性地把自己當成一個游客。但我又想,我大約早不算游客了。近一年間,我平均每周要到地壇一兩次——一般游客可沒這么高的頻率。
如果我閉上眼睛回溯地壇公園,有兩個視像肯定會浮現(xiàn):一是艷陽逆光下的楓香樹葉子,葉筋和輪廓給透射得清新碧落;其次是人物畫卷般的世態(tài)飛揚,你來我往的場景中席卷著活力或動力。這兒有源源不絕的健身熱度,讓生存中的人添加歲月活力。一只大鍵子在空中飛過一道弧線,還有掄圓了的跳繩,跟疾風刮過一樣,唰唰地擦過耳際。
2
當我靜心寫作這篇文字,“豈敢”這個詞突然橫亙面前。豈敢!因為史鐵生的《我與地壇》,高山一般聳立前方,真心不可逾越。我何德何能再寫“地壇”?身為藉藉無名作者,我倒是曾潛心寫作皖江地域某個村落的日暮晨曉,生生死死,并且樂于其間。即使如威廉·??思{,也只是終生寫作“郵票那樣大小的”奧克斯福鎮(zhèn)。我又如何能夠變換一個題材領(lǐng)域?但再一想,如果勇敢地匍匐下來,在向大師躬身致敬的同時,寫一篇微不足道的自己的“地壇”,也許不無意義?哈,契訶夫說過,“小狗也有叫喚的權(quán)利”。
這樣子看來,地壇于我,或許另有意義。地壇曾是皇帝的祭壇。地壇也是史鐵生這樣皇城根下長大的人的望臺。曾幾何時,地壇伴隨史鐵生的成長,一些事物融入了他的血脈根系,夾帶靈魂、血肉之傷痛或歡欣。他少年時離別故土,又從“遙遠的清平灣”歸來,以下半身癱瘓的殘生,卻那么血脈充沛地寫出《我與地壇》。讀來震撼魂魄,揮淚太息,真的了不得。
史先生是我們心目中一塊碑。碑文就是《我與地壇》。每去地壇,我總徜徉在無言的崇敬中,有時覺得史先生的身影就在一棵大樹下。一幅天凝云垂的畫面。他倚坐輪椅,矚目荒寂。一個不屈于命運的殘障者,籠罩于心底的是無邊滄桑。早幾十年的地壇——或者說史先生眼中的地壇,沉郁蒼涼,幽影綽綽,甚至連天空都是冷調(diào)。這是我讀《我與地壇》的印象,使我久久沉溺于人性淵藪和靈魂的幽冥。人生至暗時刻,靈魂興許更透出光亮?
記得一次我在地壇公園散步,一場小雨,景物清新。一群來自大連的“游學”孩子,在地壇公園的方澤壇前列隊,大聲朗誦史鐵生的《我與地壇》,清靈誠摯的童聲,流淌出文字中涵蘊的哀切情感。這場景讓圍觀者動容。我駐足良久,沉浸其中。
前些天,我去看望住在文學館附近的王良武先生。王先生是一位造詣深厚的油畫家,自小長于北海和景山之間的大十字街。他以記憶中的老北京胡同為題材,創(chuàng)作一系列充滿人文精神的風景油畫,畫出老北京的過往,四季景象溫馨而又美麗,在詩意中負載或?qū)ひ捓媳本┑幕觏崱D翘焖牧撕芏?,后來說到地壇。他說春天時“地壇的樹異常的綠,明亮、醒神”。他又憶起,多年前一些午后,常會在地壇東門的綠地和林蔭之間,見到史鐵生長久坐在輪椅上,沉湎于緘默的風景。愛人陳希米女士陪伴左右。舊時光在不遠處車水馬龍的道路流逝。
“地壇的樹異常的綠,明亮、醒神”,以及“史鐵生長久坐在輪椅上,沉湎于緘默的風景”。這兩個場景,讓我領(lǐng)略到地壇傳神于記憶的紐帶。它仍在往日的時空中。
說來是一種偶然,我和經(jīng)常來地壇的兩三位老者聊天,提起史鐵生的《我與地壇》,他們竟然不知其人其作。我大為出乎意料,也非常遺憾,但細想?yún)s又釋然——每個人都有他的“地壇”。他所經(jīng)歷和感受的,都是社會人生。這并不妨礙《我與地壇》成為經(jīng)典之作。
而從我的角度,史先生的“地壇”很多年前就進去過,遠早于后來真實進入的地壇。
3
地壇既是歷史的,也是現(xiàn)實的存在,但似乎一直和我這個外來漂泊者無關(guān)。
當然,地壇雖然在心理上離我很遠,卻又肯定與“我們”有關(guān)。我想,不管去過或沒去過的朋友,“地壇”這個名詞都會不止一次出現(xiàn)在思維中。尤其是所謂“北漂”,興許對此又各有感觸。一般說,他們多半到過地壇,只是或許從不覺得和地壇有多么息息相關(guān)。
來京最初幾年,我住地壇附近的和平里北區(qū),但去地壇公園只有寥寥幾回。一次春節(jié)廟會,看的都是老北京的絕活兒。另一次圖書展銷會,公園一時成了書市。而兩次都是人山人海,記憶中至今還在擁擠。還有一二次,純是閑來無事,入內(nèi)一游,東張西望,發(fā)現(xiàn)它雖有皇帝祭壇,卻沒有哪怕一片小小的水面,讓我這個南方人有些受不了。
說句不爭氣的話,我倒是在很長時間,暗自喜歡距地壇不過千米之遙的柳芳公園。這公園不大,但有湖塘、蘆葦、水鴨子,還有垂柳、草叢和村路一般的小徑,整體上泛出淳厚的鄉(xiāng)野氣息。我初來京城,每當憶念老家故園,就去柳蔭公園轉(zhuǎn)悠,意在平復日趨強橫的“思鄉(xiāng)情結(jié)”。記憶最深的一個雪天,我獨自在柳蔭的雪野中行走,天地漫漫,思緒蕩蕩,冷冽中卻有種說不出的親切感包裹著我,猶如披上一件鄉(xiāng)土的老棉襖。
事物的變化有時不知不覺。2018年,我到地壇東門外某傳媒公司任職。為了避開地鐵早高峰,每天清晨6時剛過,就從順義后沙峪住所出發(fā),坐兩站公交車到花梨坎,乘上此時還不算擁擠的15號線地鐵。25分鐘后在大屯東站換乘5號線,再到和平里北街地鐵站下車。從地鐵口出到地面時,天際晨暉初露,都市正在蘇醒。我沿著地壇公園東垣墻外,向南走五六分鐘,就可看到地壇東門。上班鐘點不到,我會進公園遛一大圈,觀看紅墻樓廓,蒼松翠柏,還有龍爪槐盤桓的高地,以及活動其間的人。現(xiàn)在這些都變成我感興趣的對象。
繞行方澤壇,是我習常的行走路線。身體外側(cè)是幾百歲年紀的柏林,幽微中流動著古老氣息。右邊是紅墻檐壁,琉璃瓦楞之上可見悠悠天穹,幾縷游云間偶有鴿群飛過。腳下路道不寬,但極有縱深感,劍刺一樣伸向盡頭。不由聯(lián)想,有多少人經(jīng)此走進歷史?偶爾我也閑步方澤壇。壇雖不高,但方正坦闊,視界齊天。當年正是在這里,皇帝襟懷四野,祭祀農(nóng)時節(jié)令,或許不乏滄桑與憂患。我還去皇祗室,院中古木和室內(nèi)展品,都是歲月點點晶華。
偶爾難得地遇上飄雪天。天空披灑著雪花,柏林宮墻都朦朧在雪中。地壇似乎換了一種樣貌。新雪覆于瓦檐之上,雋永清幽,刪繁就簡。此時拍攝幾幅圖片,是很有意趣的。
也有些時候,我從地鐵站出來,會繞行地壇公園北門。北門往里就是銀杏大道。深秋時銀杏樹華光閃閃,金葉燦然,很多游客到這里拍照。有一次,我見到二十多位中老年女性在那里集體合影。她們內(nèi)側(cè)臂膀相挽,外側(cè)手臂高揚,領(lǐng)頭人一聲口令,瞬間合成大雁展翅造型,口中發(fā)出雁鳴長空之音。這口音很北,像是松嫩平原那疙瘩的。
少男少女的戀愛華章,發(fā)生在金樹紅葉背景前,更是人間至美畫面之一。還有手持自拍桿,拍攝自家芳容的女子,身為模特同時又是攝影人。兩位美女互相拍攝也別致,一會鏡頭里,一會鏡頭外,相互掉換,為留下美的瞬間穿梭奔忙。
一個五十多歲的攝影發(fā)燒友,手端一架長焦相機,背上還有“大炮筒子”。他跪地拍攝銀杏林,還請人不停地把金黃的落葉撒向空中。間或有鳥雀掠過落葉,他激動得嗷嗷叫。
我看著他們,如看一場人間輕喜劇。我不排除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員。
4
兩個旅行者模樣的男人匆匆走來。前面戴眼鏡男人問我,地壇在哪?這問題有點搞笑。
我正想答:我們站立的地方就是地壇。但腦筋急轉(zhuǎn)彎,從另一層面揣摩出他的意思。我指向不遠處:就那,皇帝祭壇,方澤壇;沿這面墻,前面左轉(zhuǎn)就到正門。另一位年長者有點不好意思:對不起,第一次來,找不到地壇。隨后他又自嘲地笑言,不是么,我們這是騎馬找馬,在地壇尋找“地壇”。我表示理解,說自己早年來京,也曾這么尋找過。
有一天我在地壇散步,接連遇到兩次問路。第一次問路的是個老者,問地壇公園內(nèi)的中醫(yī)養(yǎng)生園在哪,我給他詳細指明路徑。第二次問路的,是一對六十歲左右夫妻向我打聽停車場,說是開車來的,但忘了車停地壇公園的哪個門了。我?guī)退麄兎治?,這東門和西門都沒有停車場地,那只能是公園北門或南門外了。我問停車場附近有沒有什么地標建筑。女人說,對了,有一家東單菜場。我一下斷定是公園北門外,并指給他們怎么走過去。
那男人揮手致謝,邊走邊以一種贊許口氣對女人說,你看人家北京人素質(zhì)老高,講的忒詳盡啦。這讓我感到榮幸。打量自己周身,我是不是和在公園里走動的老居民差不多了?
我有些自得地站在原地,期待著接下來還有人向我問路。我甚至進入了一種小說構(gòu)想,一個無所事事還有點無聊的老漢,站在路口等著給人指路。他想通過這個過程和人交談,同時在指路后聽人說聲溫暖的謝謝。他很享受。但現(xiàn)在大多人用手機定位查尋路徑,只有年紀大的還偶爾問個路。所以,他的等待沒有結(jié)果。后來呢,做了一塊紙牌,上寫“請向我問路”?!谝环N假想中,這個老漢似乎是我,當然更是我構(gòu)想中的某個人。
我現(xiàn)在到底算是京都居民,還是資深的北漂?這一點我經(jīng)常也拿不準,有時不免困惑。實際上,本土民和外來者,有時并不那么容易區(qū)分。他們渾然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一天早上,我聽一對老年男女在林中對話。共同的話題是老家。男人自小來京,老家祖居地卻在衡水,有房子和園子,平時由親戚代管,種植倭瓜、柿子、向日葵。他有時回老家走動,看看,吃吃,玩玩。女人嘖嘖稱羨,說您這真好,老家有個院子多棒。從前我姥姥家在邢臺鄉(xiāng)下,我小時去過,在蘋果園里瘋跑,還到小河里抓魚?,F(xiàn)在姥姥不在,家早沒了,想起來我心里就像缺了個啥,有時夢里還在那片果園呢。
另一次,是一高一矮兩位老者對話。矮個的問,最近哪去啦?高個答,回山西啦。幾個字說得慢吞吞的,好像里頭收藏了幾多心思。接著他說起還在山西的大哥,重孫輩都訂親了。小時的胡同改向,老房子扒了,只大槐樹上的鵲巢還在。一切都是舍與難舍。
據(jù)我觀察,公園常會生發(fā)各種人際之間的遇合、相識和交流。例如兩位老熟人,多年前常在地壇見面拉呱,近些年突然失去聯(lián)絡。這個早晨猛然間走碰頭,那一份欣喜煞是了得。這位長時間未在地壇露面的老太太,說是去外地帶孫子,幾年都沒來了地壇,但常常掛念老朋友們。這會孫子大了,她又歸隊了。伴隨話語,一連串笑聲脫口而出,爽朗極了。
我挺佩服老北京人的素質(zhì),其文明禮數(shù)足夠我在有生之年學習。他們說話簡潔爽快,嚼青棗一樣嘎嘣脆。我喜歡聽他們交談,從中感受濃濃的老北京味兒。而我從南方攜帶來的語言,多少有些拖泥帶水。入鄉(xiāng)隨俗,我也想學習一些“京腔京調(diào)”,把話說得直截爽利些。
5
地壇公園東北角有一塊不大的健身場地,人氣總是很旺。每天從清晨開始,就有很多中老年人在這兒健身。他們在運動器材上練單杠,拉伸腰腿,仰臥起坐。有位七十多歲老漢,頭頸及身體下垂,吊在單杠上超過五分鐘。另一位赤裸上身,胸肌鼓突的男子,在單杠上做出大回環(huán)動作,連續(xù)幾個前手翻。收手下地時,大氣不喘。更多的老頭老太,一邊壓腿擴胸,一邊聊著家常。到一個時點,大多人停下其它運動,由一位嗓音宏亮的老者帶領(lǐng),一邊用力拍巴掌,一邊高聲數(shù)數(shù),直到五百。其節(jié)奏強烈,血氣洋溢,手掌相擊聲驚天動地。
我感興趣的還有三五人的踢毽子組合。一只鍵子經(jīng)過參與者腳尖的接力,在空中交叉著飛來飛去,人們正身或背身,在接毽子的同時傳給下一個人。其腿腳真叫靈巧,比之“織梭”不為夸張。還有一種“手擊毽”,一般是幾人圍成圈,大力拍擊毽子。參與者在接毽子的同時,又發(fā)力把毽子擊出。你來我往,循環(huán)往復,身體會隨著毽子來回跳躍。
有一天午后,我看到場地上有位60多歲老者,用一把吃飯的小勺,頂著一個籃球旋轉(zhuǎn)。旋轉(zhuǎn)速度越來越快,但球長在上面一樣不會脫落。這真叫一絕,好多人圍觀叫好。有小孩想學,老者耐心施教,不一會還真教會了。小孩用勺子把球轉(zhuǎn)得興高采烈。
方澤壇門外空場,每天準時出現(xiàn)一群練太極拳的人。他們穿白色練功服,一招一式,頗見功底。而在離此不遠處的松林,十多位老人靜立合掌,斂息閉目,似在汲取天地真元之氣。更遠一些的齋宮門前,活躍著一群跳鍋莊舞的男人和女人。他們的隊列呈橢圓形,由著藏裝的男人或女人領(lǐng)舞。隨著音樂節(jié)奏,隊伍跳躍旋轉(zhuǎn),人們不斷變換舞姿,身體傾側(cè)俯仰,手臂上下伸展,腳尖提起落下。節(jié)奏鮮明,氣氛歡快。
我有一種想加入他們的沖動,讓某種氣息也流淌到我身體和四肢間。有七八位年紀八十以上的老太太,在練習“回春健身操”,我在旁邊看,她們熱心地拉我入隊,說是要培養(yǎng)“新生力量”。我跟著學了半小時。這操看起來輕緩,其實也挺用力的。里面都是真功夫。
近日遇上一位打拳的趙老。他精神矍鑠,身子骨硬朗。早上練完功,坐在長椅上休息。我們閑聊。我問,您老有七十?他樂呵呵說,1929年生人,快91啦!這讓我大為吃驚。他又說,這里八九十歲老人多的是,還有上百歲人來活動腰腿哩。人要壽長,得愛活動,還有情緒好,凡事看得開。說來很巧,后幾天早上,我認識一位曾做木工的84歲老人。他提起一位也是木匠出身的97歲老人,說身子好得走路一陣風,早幾天還來地壇鍛煉哩。
有天我遇到一位雄赳赳氣昂昂的77歲老漢,他中等身高,方頭大臉,腰板挺立,舉手投足有京劇花臉做派。身背一把程咬金式的“鬼頭斧”。說話中氣十足:人不能白活一世,得活出些滋味!說著唱起大河向東流,朝北斗呵,如手拿禪杖的魯智深一般昂然而去。
還見到另一位80歲老者,搖把紈扇,站在大樹底下,獨自上演“一臺戲”。滿口京腔俚語,一人分別扮演各種角色。唱做念打,無一不可。尤其市井俚語,聲情并茂,韻味十足。與此同時,還有即興表演,如邁方步,捋須提胯,揚鞭上馬等。身姿做派,一氣呵成。后來他開始邊走邊演,惹來好些游人觀看。這真是一位少見的奇人。
6
近月來,我每天午餐后照例到地壇公園散步。
我從公園南門進,向西門走,之后折轉(zhuǎn)向北,經(jīng)過齋宮、鐘樓。路邊老樹構(gòu)成了觀看天空的不同視角。它們謙恭沉靜,好像已經(jīng)習慣于在現(xiàn)代場景中傾聽歷史的回聲。
偶然經(jīng)過一片松林,發(fā)現(xiàn)每棵樹干都掛個藍色小牌,上面署有樹木認養(yǎng)人名字。不過大多是化名。不少認養(yǎng)者的名字,顯露出一代人特有的人生軌跡。例如鋼七連、鋼七5001、七連老七、伍班副561、幸福時光五小、一號哨位、702團、騰沖整頂二小、騰沖燕寺五小等。我感覺其中有不少老知青。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很多北京知青曾赴云南騰沖插隊落戶,他們在那留下青春歲月,回味起來可能是百感交集。
也有另一路的樹木認養(yǎng)者,有一位署名很奇特:善的惡人。我猜測這署名后面應該有個復雜的人生故事。具體情節(jié)怎樣,雖然無從知道,但約莫可以依據(jù)這個時代去想象。
假如我要認養(yǎng)一棵樹,又該如何署名?我在青年時期走出鄉(xiāng)村,后來輾轉(zhuǎn)到長江邊多雨的小城,生活工作大半生?,F(xiàn)在又人在京都,還是地壇公園的常客。我是不是應該署名:地壇漫游者?抑或:一個漂泊中落錨的老漢?
仔細想來,如同這座都市的諸多異鄉(xiāng)人,我從一開始意義上的“游履”,逐漸有了根系泥土的沉潛感。地壇的歷史和現(xiàn)實,也成為我個人當下生存感知的一部分。我對地壇開始像往日生活的小城一樣熟悉,經(jīng)常相遇的人熟識了,大多路徑甚至閉眼也能走。來的次數(shù)多了,還會下意識地產(chǎn)生某種評判,或是審視樹木花草園林的布局。這里那里,總還有不足。對某個游客隨地吐痰或大聲喧嚷,不講公共道德,會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反感。對于地壇公園的各種場景,我已脫離好奇階段,而更多的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關(guān)切,和某種意識間的融合。
來京十年,我的居住地經(jīng)歷了從和平里、天通苑到后沙峪的幾次遷徙。下一代逐漸在本土扎根,家族根系悄然扎入腳下泥土。我似乎在逐漸改變南方人習性,例如現(xiàn)在每天都會吃饅頭,竟也覺得米飯“粘牙”了。對都市公共場所排大隊也習以為常。早上乘地鐵,從地上進入地下,經(jīng)歷“晝與夜”的劇烈反差,也已經(jīng)習以為常。
孫子紹寧出生在北京順義,今年五歲。他很喜歡到地壇公園游玩,特別對在林間廣場喂鴿子感興趣。他對齋宮的紅墻很好奇。進而打聽皇帝是什么樣的,和地壇有什么瓜葛?他聽老北京人聊天,從中領(lǐng)悟地域語言的微妙語境。作為寫作者,我對語言有敏感性,有些語詞的京味兒,我是從他那感知的。例如北京人通常說“干嘛”,其語性和內(nèi)涵的豐富,妙處無窮又干脆利落,有如嗑瓜子仁兒。“你干嘛呵!”表示他對某事不滿,提出抗議?!案陕锸沟摹被颉案陕锍缘摹眲t另有情緒上的指向?!盃敔?,您干嘛兒?”語氣很親和,包含問詢和關(guān)切。他京腔京調(diào),喜歡吃烙餅,還勇于指責樓道吸煙者。這算是第三代本土化進程的一部分吧。
我由語言開始,漸漸沉穩(wěn)了漂泊之心。地壇是我心理變化的一個見證。以往我寫這樣一篇文字,可能只是一篇游記,現(xiàn)在則有了不一樣的況味。歸根到底,現(xiàn)在我是一個居京十年,逐漸從認知上皈依“地壇”的老人。內(nèi)心真的在不知不覺中發(fā)生了改變。
近幾十年,人們在中國大地遷徙頻繁,在故鄉(xiāng)和異鄉(xiāng)間輾轉(zhuǎn)離別,葉落歸根或者融入他鄉(xiāng)。好在我沒有成為過客,在這座大都市多年痛苦與歡欣交集的生涯中,許多事物沉淀成一種血脈的記憶。這是一代人的大地詩章,等到歸根結(jié)蒂的時候,總要百年以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