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家方

快過年了。逛廠甸的念想又時不時地浮上心頭。

過年，對北京人而言，逛廠甸是必須的節(jié)目。甚至年節(jié)見面，也多有“逛廠甸了嗎” 的問候，好像過春節(jié)沒逛廠甸，就是一大缺憾。怪不得“廠甸”在2006年就首批列入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

踏歌燈會鬧元宵

“廠甸”在北京話里有兩個含義。

“廠甸”，又稱“窯甸”，所指琉璃窯廠寬闊的空場。燒制琉璃瓦件，不但要有窯，還需大片空地放置原材料、半成品及成品等，故被稱為“廠甸”或“窯甸”。由此，廠甸亦為琉璃廠的別稱。其二是“廠甸燈市”的簡稱。

廠甸燈市，源于明清時的燈會。

正月十五“鬧元宵”是中國春節(jié)中一個盛大的節(jié)目，是春節(jié)的高潮。在我們所有的傳統(tǒng)節(jié)日里，元宵節(jié)是唯一一個以“鬧”字打頭的?！棒[”，在這里有團(tuán)圓、歡聚、紅紅火火、喧騰快樂、盡情釋放的含義，這也是元宵節(jié)被稱為中國式的全民狂歡節(jié)的原因。

《帝京景物略》云：“張燈之始也，漢祀太乙，自昏至明。”太乙，即太一。隋唐以前文獻(xiàn)多以之為北極星。

漢文帝時，定正月十五為元宵節(jié)。漢武帝時，“太乙神”的祭祀活動定在正月十五。東漢明帝篤信佛教，依佛教正月十五僧人的觀佛舍利、點燈敬佛，令皇宮、官府及天下百姓也都張燈敬佛。祭祀、禮佛、民俗三項活動疊加，使元宵節(jié)越過越熱鬧，規(guī)模越來越大，節(jié)慶時間越來越長。

據(jù)《帝京景物略》所說，燈會起始于漢代;初唐始有上元節(jié)張燈;盛唐時上元節(jié)張燈三日;北宋則增為五日;逮至南宋，六夜;明代更是從初八點燈，正月十三進(jìn)入高潮，到十七落燈，歷時整整10天。清代的元宵節(jié)則縮短為4天，但從正月“十三上燈，十四試燈，十五正燈”;一直熱鬧到“十八落燈”，要是算上“上燈”前的準(zhǔn)備，也至少一周的時間了。如此說來，鬧元宵從宋時起，到明、清，一直都是一鬧就是一周甚至更長的時候。所以，稱其為古時的“黃金周”“狂歡節(jié)”━━名副其實。

古時鬧元宵的“狂歡”曾是怎樣的情景，從唐代“踏歌”能窺豹一斑?！疤じ琛保枪艜r一種以腳踏地為節(jié)，載歌載舞的民間歌舞，漢代已有，至唐時盛行。

公元713年元宵節(jié)，據(jù)唐代張《朝野僉載》記載，朝廷就曾組織過幾千人參加的踏歌?！熬煱哺ｉT外作燈輪，高二十丈”，“燃五萬盞燈”，“宮女千數(shù)，衣羅綺，曳錦繡，耀珠翠，施香粉”，又撿選“長安、萬年少女婦千余人”，盛裝打扮，與宮女一起，2000余人在燈輪下踏歌三日夜。這個龐大的歌舞盛會。其規(guī)?？膳c今天的大型團(tuán)體操媲美。

如果給元宵節(jié)一個文化定位，應(yīng)該說它是中華民族春節(jié)時的大團(tuán)圓大聚會大慶典！慶賀春天的到來，慶賀民族的團(tuán)結(jié)、興旺。

所以，鬧元宵一鬧就是2000年，綿延至今。

所以，一到元宵節(jié)，男女老少，不分我村你寨，不分鄉(xiāng)村城市，神州大地上各民族的人們，就在鬧元宵中，走出家門，在鞭炮炸響、花鼓咚咚、童聲嘹亮的歡聲笑語中，親親熱熱地一起歡聚。

就在這歡聚的喧鬧、喜慶中，一個新的春天━━喜氣洋洋、精神爽亮地━━來了！

從燈市口到琉璃廠

明代北京的燈市，起初在今東城區(qū)的燈市口。這地名留存了當(dāng)年燈市的痕跡。

《帝京景物略》的“燈市”條，用了500余字，把明代北京的燈市寫得活靈活現(xiàn)。文章中說：京城的燈市，“在東華門東，亙二里”。白天這里是燈節(jié)大集市。各地的珍寶奇異、古董和服裝百貨“九市開場，貨隨隊分”。市場擁擠到了“人不得顧，車不能旋”。入夜，市場變成了歌舞燈會。有錢人家早早地租下街道兩旁的市樓，以為觀燈。“樓一楹，旦一夕，賃至數(shù)百緡者?！弊饨鸢嘿F，非一般人家力所能及。

天黑了，街道兩旁店鋪、人家張掛出各種材質(zhì)、造型的彩燈，爭奇斗艷。還有音樂、歌舞、雜技巡街表演，五花八門，讓人目不暇接。忽然，煙花騰空而起，鞭炮炸響，人們的驚叫聲、喝彩聲和歌聲、絲竹曲響混雜其中，燈市的高潮迭起。

白天的“市”，從早到晚;夜晚的“燈”，通宵達(dá)旦。這就是當(dāng)年京城的“燈市”。而且，燈市的熱鬧，還蔓延到整個京城，乃至城郊。

明嘉靖年間，為皇宮的安全，燈市移到正陽門外等處。清初燈市則在琉璃廠興旺起來。

據(jù)《琉璃廠小志》記載，康熙年間，“經(jīng)窯廠監(jiān)督汪文柏之倡議，建筑房舍，招商承租，自此商賈云集，乃成喧市”，“其后燈市又在此舉行，游人益眾，遂有光廠之稱”。

又，《帝京歲時紀(jì)勝》（刊印于清乾隆二十三年，即1758年） “上元” 條稱：“十四至十六日，朝服三天，慶賀上元佳節(jié)。是以冠蓋蹁躚，繡衣絡(luò)繹。而城市張燈，自十三日至十六日四永夕，金吾不禁。懸燈勝處，則正陽門之東月城下、打磨廠、西河沿、廊房巷、大柵欄為最?！?/p>

“琉璃廠店”條則說：琉璃廠……每於新正元旦至十六日，百貨云集，燈屏琉璃，萬盞棚懸，玉軸牙簽，千門聯(lián)絡(luò)，圖書充棟，寶玩填街。更有秦樓楚館遍笙簫，寶馬香車游士女。”

琉璃廠一帶的廟宇，有呂祖祠、觀音閣、火神廟等，歲初也有廟會。如廠門東的呂祖祠，在燈市期間，就“燒香者尤眾”?；鹕駨R更是廠甸燈市的中心熱點。有廟會的“捧柴”，更燒旺了燈市的熱火。

乾隆修四庫全書，琉璃廠成為典籍匯聚的文化大漩渦，這里的年初燈市，愈發(fā)興盛。 “逛廠甸”成了北京人歲首一種特殊的聚會、特殊的文化娛樂活動。

再向廠甸問蘊藉

廠甸燈市，一般是從舊歷的正月初二開到正月十六，凡十五日。除了琉璃廠自身的店鋪外，在這里的空場和街巷胡同兩旁，還搭起了許多彩棚。據(jù)《帝京歲時紀(jì)勝》稱，燈市上，“燈屏琉璃，萬盞棚懸”，又有“圖書充棟，寶玩填街”以及“百貨云集”。

馬芷庠先生所著《北平旅行指南》中，記述了民國時期的廠甸：

海王村：在琉璃廠中間，為明清時琉璃廠廠甸舊址……自清初罷禁燈市后，廠甸遂為春正游覽之地。窯門外百貨競陳、商肆錯列，圖書字畫更為大宗。迤東之火神廟更為古玩商之薈萃處。門東之呂祖祠香火甚盛。

……每屆歲首，由初一至十五日止設(shè)臨時市場半月，自海王村起，北至和平門，南至臧家橋，商肆羅列，畫棚櫛比，車馬喧闐，游人摩肩，為北平春市之冠。

數(shù)年前政府提倡陽歷，禁用陰歷，而春正之市場遂改于陽歷歲首。但因習(xí)俗難改，游人甚少，因循商人之請，復(fù)有舊歷歲首仍舉行春節(jié)臨時市場。其中商品除古玩玉器、圖書字畫之外，則以兒童之玩具、食品為大宗。尤以糖葫蘆、氣球、風(fēng)車、空竹及玻璃制之撲撲蹦為應(yīng)時之玩具，倘逾此半月期間則賣者絕少。

據(jù)1931年春節(jié)廠甸大略統(tǒng)計，有商販1000余戶，其中古玩玉器300余戶，玩具類200余戶，用品類100余戶，其他200余戶。

抗戰(zhàn)勝利后的廠甸，雖“殘燈末廟”蕭條冷落，但逛廠甸的人次仍在20萬左右，是當(dāng)時北京人口的1/5。

1963年的廠甸，據(jù)當(dāng)時報紙刊載，為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有750多個貨攤，貨攤從和平門護(hù)城河橋頭，一直擺到虎坊橋十字路口，游人高達(dá)400多萬人次。

和一般集市廟會不同的是，廠甸以書籍、古玩、字畫、文房用品，以及民間手工藝品為主角，因而被稱為“文市”。

書攤、古玩攤、字畫棚，是廠甸上最文靜的地界兒。盡管市聲喧闐，但這里逛廠甸的人們，卻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置身邊的震耳欲聾于不顧。尤其書攤古玩攤，總要在大節(jié)展示所藏，就更吸引不同層次與需求的學(xué)人。便是大學(xué)問家，也格外看重廠甸。魯迅先生居京14年，每年春節(jié)必逛廠甸。1913年的廠甸燈市，半月間竟去了7回，算起來，共達(dá)40多次。先生在廠甸淘得古籍、古玩，是總有斬獲而歸。

字畫棚就不一樣了。多有三五成群，盯住某幅字畫，揣摩斟酌，細(xì)語悄聲大半天，旁人不知其所云。樂器攤鋪排著笙簫管笛，不知是哪位突然拉起京胡，弄上一段“夜深沉”，或者就是攤主獻(xiàn)技，讓周邊瞬間鴉雀無聲，琴聲戛然，響起一片高聲喝彩。

廠甸匯聚了北京及京畿著名的民間手工藝品，有數(shù)十種。如“毛猴”，即用中藥辛夷、蟬蛻做成的猴子造型。蠟制瓜果梨桃，放在果盤里，幾可亂真。還有蠟制的小黃鴨、青蛙等，漂浮在玻璃魚缸里，逗著人去伸手觸摸。還有風(fēng)箏、空竹、面人、泥人、鬃人、剪紙、絨花，竹木制的刀槍劍戟，小腰鼓及微型的镲、鑼等銅響器，等等。

在廠甸，各種民間傳統(tǒng)小吃大行于市。如艾窩窩、煎灌腸、驢打滾、年糕、扒糕、茶湯、豌豆黃、豌豆粥、豆汁、爆肚，等等。似乎沒吃傳統(tǒng)小吃，就不算是逛廠甸了。這種品嘗，不單是看著小吃的模樣嘗滋味，更是看著現(xiàn)場制作的手藝展示！一經(jīng)見過，終生難忘。

逛廠甸最富標(biāo)志性的收獲，是近兩米長的“大糖葫蘆”、垂至腰間的山里紅串成的“大佛珠”，還有秫秸稈制作的大風(fēng)車和竹制的空竹……

一片人流潮涌之中，多少只手擎著火紅的糖葫蘆、五顏六色嘎嘎歡笑的風(fēng)車，胸前掛著大山里紅佛珠“項鏈”。孩子們等不及到家就嗡嗡地抖起空竹，放起響脆的鞭炮，或者揮舞著剛剛買下的刀槍比試起來。那時，你才能知道什么叫“紅紅火火”。

特別要提到，廠甸燈市最熱鬧的地方，在東琉璃廠的火神廟和文昌館。

《琉璃廠小志》中說：“琉璃廠於前清年間，已成書市，四方來京會試之舉子暨朝野文人，恒視此為消遣歲月之地。書商獲利既豐，輒歸功文昌之保佑，遂建館祀之，此琉璃廠文昌館之所由來。書肆最忌火災(zāi)，迷信者祀火神以求免，此又琉璃廠火神廟之所由來?！彼裕@兩處館廟，是琉璃廠商賈最重要的祀典之地。

琉璃廠的火神廟有兩處：一在東琉璃廠東（路北），現(xiàn)在已經(jīng)修復(fù);一在小沙土園4號（路西），即北直文昌會館之前身。文昌館也有兩處：一在東琉璃廠路北，火神廟東，為琉璃廠書業(yè)中的江西人所建;一在小沙土園火神廟，為琉璃廠書業(yè)中河北人所建，稱北直文昌會館。兩館都于每年二月初三文昌誕辰日獻(xiàn)戲酬神。

燈市期間，四九城的書店、古玩鋪、字畫店、南紙店等則紛紛從各處趕來，像回家過春節(jié)一樣，在廠甸擺攤設(shè)點。火神廟、文昌館，不但有珠寶玉器、文玩字畫等攤點，還有行業(yè)同仁的祭拜及聯(lián)誼活動，更吸引游人觀看，自然成了逛廠甸必至之地。

這是一個京城書業(yè)、古玩業(yè)、書畫業(yè)、文具業(yè)的大聚會，用今天的話講，是京城文化商業(yè)界的年節(jié)大聚會。聚會的地點━━琉璃廠，似乎，那里是他們行業(yè)發(fā)源、始祖老屋的象征地。聚會的形式━━回歸到“擺地攤”━━回到祖先創(chuàng)業(yè)時的“本初”。過春節(jié)，國人講究“闔家團(tuán)圓”。店鋪過春節(jié)，原來和每個人一樣，也是要“回家團(tuán)聚”，也要給老祖宗拜年！

它們把京城和京畿的手藝人也聚集到廠甸來了，用風(fēng)車清亮的歡唱，空竹渾厚的鳴響，用絹花、絨花的富麗堂皇，泥人、面人的栩栩如生，臉譜的張揚，小金魚大眼睛不解的觀望，繪畫出廠甸的五彩斑斕。鷹盤燕顫的風(fēng)箏也升上天空，俯瞰廠甸的風(fēng)光。還會有誰家的鴿子飛上藍(lán)天，拖曳著鴿哨悠悠的鳴響，灑下春天的歡唱。四九城鞭炮的炸響此起彼伏，仿佛在為逛廠甸的人們鼓噪、助興。一派喜氣洋洋，一派春風(fēng)得意。有人夾著剛剛淘到的書籍，或提著新置辦的紙筆硯墨，帶著新春的振奮，匆匆而去。

這是一個北京獨有的特殊集市，是個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社會所有階層的人們共慶新春的文化大聚會、大聯(lián)歡。

藏民族的雪頓節(jié)，有個隆重的“曬大佛”儀禮。將崇敬的佛像抬到山坡上，展示在陽光下，頂禮膜拜。

在北京，春節(jié)，各行各業(yè)各界各族的人們，在一年的起始，用先人留下的典籍、器物，用世代傳承的技藝，用扶老攜幼的禮贊，將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高高擎起，展示欣賞，頂禮膜拜，宣揚播撒。這是一個民族的大聚會，民族文化的大聚會大狂歡。

這就是廠甸燈市，這就是琉璃廠文化乃至京味文化的經(jīng)典、精粹之地。

廠甸燈市，你可知道其中的蘊意？

編輯? 郎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