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良,劉 樂
(南華大學 語言文學學院,湖南 衡陽 421001)
刻本佛經(jīng)刊刻的年代距離佛經(jīng)漢譯的年代久遠,其間由于誤寫、誤刻、改古從今和服務不同學術(shù)思想,改動在所難免。衣川賢次認為:“刊本藏經(jīng)之間的文字差異不是很大,而刊本和寫本之間卻存在著明顯的、較大的、有系統(tǒng)的差異?!盵1]毫無疑問,這些差異不都是佛經(jīng)傳抄和遞刻過程中自然產(chǎn)生的,其中部分是由人為的有計劃地改動造成的。其實,無論是從寫本佛經(jīng)到刻本佛經(jīng)的整理,還是刻本佛經(jīng)到刻本佛經(jīng)的遞刻,歷代校理者都是一邊帶著對佛經(jīng)的虔敬之心小心??保贿厡€別字詞句進行修改和潤色。
《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是目前學界使用最廣和較為完備的版本,其底本《再刻高麗藏》(1236年開雕,以下簡稱麗藏),由高麗學僧守其法師主持雕造,將《開寶藏》、《高麗大藏經(jīng)》與《契丹藏》等一一??保甲C原文之脫誤、訛字、異譯等刊刻而成,對此前的抄本和刻本佛典的字詞句都做了不少改動。筆者做元魏時期曇曜、吉迦夜合譯《雜寶藏經(jīng)》異文校讀,以麗藏為底本,對?!堕_寶藏》的另一覆刻本《趙城金藏》(約1149年開雕,以下簡稱金藏),以及敦煌寫經(jīng)、經(jīng)音義、唐前引文、南系私刻之《毗盧藏》(1112年開雕,以下簡稱毗藏)等代表佛經(jīng)傳抄時期面貌的文獻,結(jié)果顯示麗藏確實與之前的佛典在字詞句上都存在明顯的差異。就同義詞異文而言,麗藏的整理者往往以具有相同的義項為基礎(chǔ),替換其他版本佛經(jīng)里的相應詞語。以下舉麗藏與其他抄本、刻本佛經(jīng)同義詞異文10條,可知其替換的目的是為了使譯經(jīng)語言能夠更加通俗易懂,更加符合譯經(jīng)時代和譯經(jīng)者的語言習慣。
釋迦摩尼在世時教導信徒用自己的語言傳法,此舉有助于擴大佛教的影響,吸引不同階層、不同地區(qū)的信眾。佛教傳入中國之后,為方便不同文化層次的人接受佛法,譯經(jīng)者則會選用當時當?shù)氐耐ㄋ渍Z言來翻譯佛經(jīng)。在??焙驼矸鸾?jīng)時,后代整理者也會有意地選用當時通俗常用的詞語替換底本里疑難生僻的詞語,這種改古從今使譯經(jīng)語言更加通俗易懂。今舉5例,以見麗藏整理者運用通俗詞語對古抄本刻本中同義詞語的替換。
1.推讓/揖讓
卷1.“十奢王緣第一”:既至國已,弟還讓位而與于兄。兄復讓言:“父先與弟,我不宜取。”弟復讓言:“兄為嫡長,負荷父業(yè),正應是兄?!比缡钦罐D(zhuǎn),互相推讓,兄不獲已,遂還為王。(T4p447c)①
校:推讓,敦煌寫經(jīng)P.3000作“揖讓”;可洪《新集藏經(jīng)音義隨函錄》(以下簡稱《隨函錄》)作“揖攘”。
按:推讓,“遜讓;推辭”義。如《莊子·刻意》:“語仁義忠信,恭儉推讓,為修而已矣?!狈鸬溆美醵?,如姚秦竺佛念《出曜經(jīng)》卷14:“我等三獸,不相敬待,各無禮節(jié),今當推讓,誰應耆舊推為上首?”②(T4p686a)推讓上首之位給其他耆舊。元魏慧覺等《賢愚經(jīng)》卷2:“太子長大,智慧殊人,父王崩薨,葬送畢訖,諸王臣集,勸令嗣位,太子固辭,云不能當。諸臣各曰:‘大王已崩,唯有太子,更無兄弟。今言不肯,推讓與誰?’”(T4p363c)舊題東晉曇無蘭《玉耶經(jīng)》:“供養(yǎng)大人竭誠盡敬,承事夫婿謙遜順命,夙興夜寐恭恪言命,口無逸言身無逸行,有善推讓過則稱己,誨訓仁施勸進為道,心端專一無有分邪,精修婦節(jié)終無闕廢,進不犯儀退不失禮,唯和為貴,是為婦婦?!?T2p866b)
敦煌寫經(jīng)殘卷P.3000《雜寶藏經(jīng)》之“揖讓”,可洪《隨函錄》卷22收作“揖攘”,下注:“上一入反。下而亮反。正作,讓也。并悞也?!?K35p348b)知“揖攘”實即“揖讓”。“揖讓”,義指讓位于賢。如《韓非子·八說》:“古者人寡而相親,物多而輕利易讓,故有揖讓而傳天下者……當大爭之世而循揖讓之軌,非圣人之治也。”然而在譯經(jīng)中③,“揖讓”沒有作“讓賢”義的用例,都是“相見時行禮”之義,如三國吳支謙《梵摩渝經(jīng)》卷1:“摩納受教,稽首師足,至隨提國,即詣佛所,揖讓畢退,就坐靜心?!?T1p883c)向佛行禮。失譯附東晉錄《般泥洹經(jīng)》卷2:“時,諸華大臣,字福罽,行遙見佛,諸根寂默,得上調(diào)意之滅凈,具顏色明好,心歡喜前禮佛,揖讓畢一面住?!?T1p183c)符秦曇摩難提《阿育王息壞目因緣經(jīng)》:“爾時有臣,名曰耶奢,父王所恃,威伏萬民,逼節(jié)之初,來入慶賀,朝謁揖讓,如舊世禮。”(T50p173a)向王行禮。
“揖讓”“推讓”都有“辭讓”義,用在經(jīng)中都指兄弟之間謙讓,讓對方做國王。敦煌寫經(jīng)和可洪所依據(jù)的寫本佛經(jīng)皆作“揖讓”,而麗藏改為更常見、更通俗的同義詞“推讓”。
2.肥壯/肥丁
卷3.“龍王偈緣第三十六”:昔于迦尸國,時有龍王兄弟二人,一名大達,二名優(yōu)婆大達,恒雨甘雨,使其國內(nèi),草木滋長,五谷成熟,畜生飲水,皆得肥壯,牛羊蕃息。(T4p461c)
按:肥壯,義即肥大而壯實。佛典用例常見,如三國吳《菩薩本緣經(jīng)》卷1:“彼女端正,我應取之,汝不應取。彼牛肥壯,我應取之,汝不應取?!?T3p54c)北涼曇無讖《大般涅盤經(jīng)》卷31:“譬如二人,一則肥壯,一則羸瘦,俱沒深泥,肥壯能出,羸者則沒?!?T12p551c)北朝魏慧覺《賢愚經(jīng)》卷10:“復作一牛,身體高大,肥壯多力,麤腳利角,爮地大吼,奔突來前?!?T4p420c)
“肥壯”“肥丁”都有“肥大而壯實”義,用在經(jīng)中都指牲畜長得壯碩。玄應、可洪所依據(jù)的寫本佛經(jīng)皆作“肥丁”,而麗藏、金藏改為更常見、更通俗的同義詞“肥壯”。
3.傲慢/傲兀
卷3.“龍王偈緣第三十六”:妄語無愧好兩舌,邪見惡口或綺語,傲慢自高深計我,極大慳貪懷嫉妬,于此人所默然樂。(T4p462c)
按:傲慢,含貶義,驕傲怠慢。漢焦贛《易林·剝之離》:“禮壞樂崩,成子傲慢。欲求致理,力疲心爛?!狈鸬溆美醵?,如北涼曇無讖《大方等大集經(jīng)》卷58:“世尊!我當入彼毒龍宮中,結(jié)加趺坐,入龍頻申三昧。以此三昧力故,令彼惡龍,貪瞋傲慢,皆悉消滅。”(T13p388c)隋毗尼多流支《大乘方廣總持經(jīng)》卷1:“阿逸多!我不為心口相違誑惑之人而說菩提,不為嫉妬之人而說菩提,不為傲慢不敬之人而說菩提,不為無信之人而說菩提,不為不調(diào)伏人而說菩提,不為邪淫之人而說菩提,不為自是非他之人而說菩提?!?T9p381b)例多不贅舉。
毗藏“敖?!保础鞍霖!?,“傲慢;高傲”義。如晉葛洪《抱樸子·疾謬》:“以傲兀無檢者為大度,以惜護節(jié)操者為澀少。”可洪《隨函錄》卷22下收本經(jīng)卷3之“”,下注:“上五高反。高頭也,也。正作、二形。又音慠。”(K35p349b)“”當為“敖”的俗字??珊橛盅浴坝忠魬R”,則“敖”當作“慠”,乃“傲”之異體。“”是“?!钡乃讓慬2]。則“”即毗藏之“敖?!?,亦即磧砂藏之“傲兀”。佛典譯經(jīng)未見“敖兀”“傲?!钡绕渌美?。
“傲慢”和“傲兀”同義,在經(jīng)中都是指認傲慢自大。毗藏和可洪《隨函錄》所以依據(jù)的手寫佛經(jīng)本作“敖兀(傲兀)”,較為生僻,麗藏、金藏將之改為常見的同義詞“傲慢”。
4.眼/明
卷6.“差摩釋子患目皈依三寶得眼凈緣”:如是稱差摩釋名,余人亦如是稱名,便得眼凈,得眼凈已,使闇除,使瞙除。(T4p478c)
校:眼,敦煌寫經(jīng)羽559、毗藏作“明”。
按:明,眼睛?!抖Y記·檀弓上》“子夏喪其子而喪其明”,鄭玄注:“明,目精?!睗h董仲舒《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質(zhì)文》:“至舜形體大上而員首,而明有二童子。”《敦煌歌詞總編·內(nèi)家嬌》:“明如刀割,口似珠丹?!笔Y驥騁師注:“古明有眼義。”[3]皆其例。元魏般若流支《不必定入定入印經(jīng)》卷1:“譬如有人,若患眼病、若有目瞑,如是之人,為開眼故,一月療治,勤不休息,過一月已,眼得少開。彼有怨惡,常伺其便,把碎蓽茇,著其眼中,令彼人眼,轉(zhuǎn)闇更閉,不得開明?!?T15p700a)開明,宋元明本作“開眼”。
“眼”表示眼睛。王力認為:“戰(zhàn)國以前是沒有‘眼’字的,戰(zhàn)國時代也還少見,漢代以后才漸漸多見”[4]。魏晉以后,“除佛經(jīng)中繼續(xù)沿用外,在中土文獻中的使用也漸趨普遍,難以計數(shù)”[5],“眼”已經(jīng)成為表示眼睛的最常用詞。譯經(jīng)用例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如本經(jīng)卷1“王子以肉濟父母緣”:“昔迦尸國王土界之中,有一大山,中有仙人名睒摩迦,父母年老,而眼俱盲,常取好菓、鮮花美水,以養(yǎng)父母,安置閑靜,無怖畏處。”(T4p448b)
“明”有“眼”義。杏雨書屋藏敦煌寫經(jīng)羽559和毗藏用“明”表示“眼”,麗藏整理者改為常用詞“眼”。
5.投造/投適
卷10.“梟烏報怨緣”:時梟憐愍,欲存養(yǎng)畜,眾梟皆言:“此是怨家,不可親近,何緣養(yǎng)畜,以長怨敵?”時梟答言:“今以困苦,來見投造,一身孤單,竟何能為?”(T4p498c)
校:投造,金藏、《隨函錄》卷21作“投適”。
按:投造,有“投奔”義。佛典用例多在唐代以后,如唐道世《法苑珠林》卷38:“出家學道,更名慧達,如言南行至會稽,海畔山澤處處求覓莫識基緒,達悲塞煩冤,投造無地?!?T53p585b)更強調(diào)“拜訪、訪問”義,如唐玄奘《阿毘達磨順正理論》卷44:“隨至施者,謂隨有情,投造已來,隨宜施與衣服飲食?!?T29p593b)唐道宣《續(xù)高僧傳》卷20:“有來投造,(釋志超)無不即度,授以戒范?!?T50p592c)卷24:“有僧投造,直詣堂中,(釋法通)承接顏色,譬若親識。”(T50p641c)例多不贅舉。
投適,為同義并列復合詞。“投”有“投靠”義,北涼曇無讖《大般涅盤經(jīng)》卷6:“治化未久,國人、居士、婆羅門等,亡叛逃走,遠投他國?!?T12p400a)“適”有“去往”義,本經(jīng)卷1“王子以肉濟父母緣”:“適有鬼神,來語我言:‘汝父大王及與五兄,悉為他殺,次來到汝?!允菓n懼,莫知所適。”(T4p448a)第六太子因為恐懼而不知道要去哪里?!巴哆m”并列,則有“投奔”義。譯經(jīng)用例如:北涼曇無讖《菩薩投身飴餓虎起塔因緣經(jīng)》:“(太子)思惟是已,卻珍寶衣,著凡故服,默出宮城,投適他國,名裴提舍;自賣身與一婆羅門,得千金錢,以此金錢施諸貧人。”(T03p425a)太子投奔其他國家,賣身給婆羅門。
“投適”“投造”都有“投奔”義,在經(jīng)中都是說梟來投奔烏。可洪《隨函錄》所依據(jù)的底本仍作“投適”,金藏保留了寫本用詞,而麗藏改為唐代以來更常見的俗語詞“投造”。
前文已經(jīng)提到,佛經(jīng)會遭到抄寫者、整理者和刊刻者有意無意的改動,從而與譯經(jīng)初始的語言文字面貌有所不同。后代的整理者憑借不同的版本和深厚的佛學、語言文字學知識,敏銳地發(fā)現(xiàn)這些不同,并用符合譯經(jīng)時代和譯經(jīng)師用語習慣的詞語替換傳抄傳刻中改動過的詞語,使譯經(jīng)更加接近佛經(jīng)漢譯時的語言面貌?!峨s寶藏經(jīng)》在刻入第一部刻本大藏經(jīng)《開寶藏》之前已經(jīng)傳抄了約500年,到刻入麗藏已經(jīng)流傳了近800年,其詞語頗有改動。今舉5例,以見麗藏整理者特意對古抄本刻本中改動過的詞語進行了復原。
6.持/將
卷1.“王子以肉濟父母緣”:夫婦作計,即共將兒,逃奔他國。持七日糧,計應達到?;滩浪?,錯從曲道,行經(jīng)十日,猶不達到。(T4p448a)
校:持,敦煌寫經(jīng)P.3000、毗藏作“將”。
按:將,有“帶領(lǐng);攜帶”義,強調(diào)帶領(lǐng)義。如本經(jīng)卷1:“時婆羅陀,即將軍眾,至彼山際,留眾在后,身自獨往。”(T4p447b)卷2:“爾時眾人,便將香象,向于王邊?!?T4p456a)卷6:“爾時帝釋,將諸天眾,遶佛三匝,卻行而去,至于靜處,皆三稱言南無佛陀,便還天上。”(T4p478a)卷7:“昔如來在菩提樹下,惡魔波旬,將八十億眾,欲來壞佛?!?T4p481b)卷10:“乃往過去,有一長者,日日遣人,請五百辟支佛,就家設(shè)食。而彼使人,常將狗往?!?T4p496b)“將”的對象,都是有生命且可以獨立行走的軍眾、香象、天眾、魔眾、狗。所以本條里的“兒”,用的也是“將”。
持,有“攜帶;帶著”義。用例如漢司馬遷《史記·滑稽列傳》:“其人家有好女者,恐大巫祝為河伯娶之,以故多持女遠逃亡。”唐韓愈《赴江陵途中寄贈三學士》:“持男易斗粟,掉臂莫肯酬。”所用與“將”沒有區(qū)別。但本經(jīng)中的“持”并不如此用,如卷1:“爾時阿難,著衣持缽,入城乞食。”(T4p447c)卷2:“時惡生王得娑羅那已,遣人持刀,將欲殺去?!?T4p459b)卷4:“昔有一人,居家貧窮,為人肆力,得麨六升,赍持歸家,養(yǎng)育妻息?!?T4p466c)卷5:“爾時天女,即從天下,執(zhí)持華蓋,來至佛所;佛為說法,得須陀洹,而還天上?!?T4p471c)所“持”的缽、刀、麨、華蓋等都是無生命的、不可自己行走的器物,所以“七日糧”應該用“持”。
“將”和“持”都有“帶有;攜帶”義,在文中“持”才可以表示帶著七日口糧。敦煌寫本殘卷P.3000和毗藏都用了“將”,而麗藏將之改為更符合本經(jīng)用詞習慣的“持”。
7.單己/單孑
卷3.“龍王偈緣第三十六”:“孤小老者及病人,新失富貴羸劣者,貧窮無財失國主,單己苦厄無所依,于上種種困厄者,不生憐愍不名仁?!?T4p462b)
校:單己,金藏同;《玄應音義》卷12、《慧琳音義》卷23、《隨函錄》卷21作“單孑”。
按:單己,孤身一人。佛典用例如舊題三國吳支謙《撰集百緣經(jīng)》卷4:“時諸算師受王教勅,尋共算竟,各得一升。足供六年,死亡者眾,惟王單己,所食谷分,有二升在?!?T4p217c)姚秦鳩摩羅什《大莊嚴論經(jīng)》卷4:“況此一母人,單己賣樹葉,更無余錢物,而當有稅奪?”(T4p275c)老婦人孤身一人賣樹葉。失譯附秦錄《無明羅剎集》卷1:“(時折咤王)于夜靜時,獨設(shè)方計,立志確然思,趁疫病鬼,以阿伽陀藥遍涂身體,呪索結(jié)身,著如意寶鎧,手捉利劍,單己獨步,即從殿下出于宮門,往到城中四衢道頭、神寺塔廟,遍觀井中及橋梁下,處處林樹及市肆間。”(T16p851a)折咤王夜間孤身一人四處行走。“單己”佛典用例甚夥,曇曜、吉迦夜譯經(jīng)就有4例(不計此處),如本經(jīng)卷2“波斯匿王丑女賴提緣”:“爾時市邊,有長者子,孤獨單己,乞索自活?!?T4p457b)家人死盡,只剩長者子一個人?!陡斗ú匾蚓墏鳌肪?:“爾時尊者憂波毱多,將比丘眾往詣其舍,漸漸轉(zhuǎn)少,乃至單己?!?T50p313b)只剩下尊者憂波毱多一個人去提多迦家。
單孑,義同“單己”。漢孔融《論盛孝章書》:“會稽盛孝章尚存,其人困于孫氏,妻孥湮沒,單孑獨立,孤危愁苦?!狈鸬渥g經(jīng)僅2用例,即姚秦鳩摩羅什《大莊嚴論經(jīng)》卷12:“如我無救護,單孑乞自活,自省無過患,輕欺故被打?!?T4p324a)竺佛念《出曜經(jīng)》卷5:“其人單孑一己,晝夜愁憂號悲,而行路遇智者,自陳酸苦,其痛萬端。”(T4p635c)兩例都強調(diào)孤身一人。
“單己”“單孑”都強調(diào)單身一人。玄應和可洪所依據(jù)的寫本佛經(jīng)皆作“單孑”,而金藏、麗藏改作更符合元魏時期及曇曜、吉迦夜譯經(jīng)用詞習慣的“單己”。
8.乘/量/兩
卷9.“惡生王得五百缽緣”:時守門者,晨朝開門,門外忽然有五百乘車,各載寶缽,盛滿金粟,皆有印封題言“此缽與惡生王”。(T4p491b)
校:乘,毗藏等作“量”。
按:乘,量詞,計算車輛。典籍常見,如《左傳·成公十八年》:“晉欒書、中行偃使程滑弒厲公,葬之于翼東門之外,以車一乘?!狈鸬溆美纾鲿x白法祖《佛般泥洹經(jīng)》卷2:“我于道中逢一人,為我說經(jīng),比丘羅迦鹽持道深,不聞五百乘車聲,我用是故啼?!?T1p168b)元魏慧覺等《賢愚經(jīng)》卷2:“時洴沙王,辦設(shè)供具,滿五百乘車,王與群臣十四億眾,各辦糧食,悉隨佛往,前后絡(luò)繹,集毘舍離。”(T4p361c)例多不贅舉。但《雜寶藏經(jīng)》有“乘”32處用例,均用作動詞“乘坐”“憑借”或名詞“車輛”,無一作量詞用。
量,作量詞,也可計量車輛。佛典用例如,唐棲霞《法華經(jīng)玄贊要集》卷18:“如尼拘律陀樹子,如芥子四因風日天雨等,緣生茆等,被蔓縈纏既多年已,枝干漸盛快疎圓滿,其蔭遍布五百量車,用蔭獨不盡?!?X34p588c)宋法賢《眾許摩訶帝經(jīng)》卷7:“爾時世尊于七晝夜,跏趺而坐入于禪定。當爾之際亦無有人持食供養(yǎng),才說偈已,忽有商主,名布薩婆梨迦,將五百量車載諸寶貨,欲往他國經(jīng)過近地?!?T3p951b)都是計量車子。以“量”代“兩”不是“倉促”為之的用字通假,而是有意識的使用同音字來替代?!抖鼗妥兾募さo園因由記》“要馬百疋,黃金千量”,王慶菽校記曰:“量即兩字,唐人為避雨、兩之易混淆,常以量代兩。”可見“量”通“兩”,不僅可以作為重量量詞,而且可以計量車子,其目的仍是為了避免“雨”“兩”字形的混淆。另,磧砂本《雜寶藏經(jīng)》卷7后隨函音義收“兩車上力向反”一條,一來此詞非疑難詞語,本不必收入;二來復核原文,只能與“乘車”對應??芍皟绍嚒睏l當是抄錄底本音義而來。
“乘”“量”“兩”都可以作為量詞來計量車子。很明顯麗藏的整理者認為“量”字并非譯經(jīng)原文,而改之作“乘”。但整理者若真正了解元魏時期及曇曜、吉迦夜譯經(jīng)用詞習慣,應改回作“兩”。
9.交通/交歡
卷10.“婆羅門諂偽緣”:有一地孔,中出婦女,與共交通。(T4p498a)
校:交通,金藏、《法苑珠林》卷54引文、敦煌寫經(jīng)S.6925作“交歡”。
按:交通,指男女歡合。佛典用例可上推到東漢時期,如東漢支婁迦讖《佛說遺日摩尼寶經(jīng)》卷1:“譬如遮迦越羅,與青衣交通,卻后生子。”(T12p191b)遮迦越羅與女奴交合。西晉法炬等《大樓炭經(jīng)》卷4:“北方天下人,在其中止,男女各異處,便共往至其樹下,若樹低蔭覆其人上,便共交通,樹不覆人上者,不行交通之事,各自別去?!?T1p297a)北涼曇無讖《大般涅盤經(jīng)》卷23:“亦如有人,棄妙音樂,游戲糞穢,如棄寶女,與婢交通?!?T12p498c)元魏譯經(jīng)用例如,慧覺等《賢愚經(jīng)》卷1:“雖和其音,而不見形,既無交通,奸淫之事,幸愿垂矜,匃其生命。”(T4p355c)曇曜等《付法藏因緣傳》卷4:“王大夫人名帝失羅叉,于駒那羅,極生愛著,欲火熾盛,逼共交通?!?T50p309a)本經(jīng)卷3:“彼比丘者,必與此女,共為交通。”(T4p461b)卷10:“老婆羅門,聞是語已,謂如其言,信明婦故,便于其家,而設(shè)大會,集婆羅門,爾時少婦,便共交通?!?T4p497c)元魏譯經(jīng)皆用“交通”。
交歡,同樣指男女歡合。唐李公佐《南柯太守傳》:“見一女子,云號金枝公主,年可十四五,儼若神仙,交歡之禮,頗亦明顯?!狈鸬溆美缗f題姚秦鳩摩羅什《燈指因緣經(jīng)》卷1:“譬如王者,失國還復本位,如盲得眼,視瞻明了,如久思他女,得與交歡,如學禪者,忽得道證,燈指歡喜,亦復如是?!?T16p810c)唐義浄《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卷37:“時此城中,有一賣香少年,初為婚娶,至香鋪所,才始開鋪,便生邪念,欲還舍內(nèi),與婦交歡,還閉香鋪。”(T23p828c)用例多在唐代之后。唐道世《法苑珠林》卷54引本緣作:“有一地孔,內(nèi)出婦女,與共交歡?!?T53p689b)敦煌寫經(jīng)S.6925《雜寶藏經(jīng)》殘卷也作“交歡”。
“交通”“交歡”皆指“男女交合”,是同義詞。諸寫本皆作“交歡”,大概是唐以來的用詞習慣;金藏仍然保存了寫本傳抄的面貌;麗藏改為“交通”,更符合元魏時期及曇曜、吉迦夜譯經(jīng)用詞的習慣。
10.殄滅/殄覆
卷10.“烏梟報怨緣百二十”:時群烏中,有一智烏,語眾烏言:“已為怨憎,不可救解,終相誅滅,勢不兩全,宜作方便,殄滅諸梟,然后我等,可得歡樂。”(T4p498c)
校:殄滅,金藏、《法苑珠林》卷54引文、《隨函錄》卷22作“殄覆”;敦煌寫經(jīng)S.6925作“彌覆”。
按:殄滅,“消滅;滅絕”義。佛典用例甚多:西晉竺法護《佛說琉璃王經(jīng)》卷1:“舍夷外眾,奔走保城,閉門自固,列陣圍繞。至于七日,示悟去就,招懷誘納,唱令內(nèi)寇,宜時歸命,若不出降,殄滅爾類?!?T14p784c)消滅城內(nèi)敵人。姚秦鳩摩羅什《佛說彌勒大成佛經(jīng)》卷1:“今日佛興世,三惡道殄滅。增長天人眾,愿開甘露門;令眾心無著,疾疾得涅盤?!?T14p431a)元魏譯經(jīng)用例,如般若流支《正法念處經(jīng)》卷19:“如婆修吉龍王、德叉迦龍王,是汝大怨,我于諸天,亦復如是。吾之怨敵,汝可為我,殄滅人界?!?T17p110a)消滅人類。菩提流支《金剛仙論》卷10:“圣解既起,妄想心法,殄滅無余?!?T25p873a)消滅妄念。例多不贅舉。
殄滅,唐道世《法苑珠林》卷54(T53p692c)引作“殄覆”,可洪《隨函錄》卷22收錄本經(jīng)卷8之“殄覆”(K35p351c),并注“芳福反”,可知唐道世和后晉可洪所見之底本都作“殄覆”。敦煌寫經(jīng)S.6925《雜寶藏經(jīng)》殘卷作“彌覆”,“彌”當為“殄”之形誤。殄覆,義為“傾覆;滅亡”。用例如,南朝陳姚察《梁書·何敬容傳》:“昔晉代喪亂,頗由祖尚玄虛,胡賊殄覆中夏?!蹦铣盒烀恪读汗适讨兴就津婒T將軍始興忠武王碑》:“木運告圮,彝倫殄覆?!倍鸬渥g經(jīng)中無他用例。
“殄滅”“殄覆”都有“消滅”義,用在經(jīng)中都指消滅梟類。諸寫本佛經(jīng)文獻都作“殄覆”;金藏仍保存了寫本的面貌;麗藏則改為更符合譯經(jīng)時代用語習慣的同義詞“殄滅”。
“力求通俗”的目標,促使整理者改古從今;“追求復原”的目標,促使整理者改今復古。這兩個看似矛盾的兩個目標,卻很好地融合大藏經(jīng)的校理過程里,甚至經(jīng)過反復作用,使歷代刻本大藏經(jīng)呈現(xiàn)出不同的語言文字面貌。而且“推讓/揖讓”“肥壯/肥丁”“傲慢/傲(敖)兀”“眼/明”“持/將”“單己/單孑”“乘/量/兩”等異文,體現(xiàn)了麗藏對寫本佛經(jīng)的整理;“投造/投適”“交通/交歡”“殄滅/殄覆”等異文,體現(xiàn)了同為《開寶藏》的覆刻本,麗藏與金藏也有所不同,這部分可視為麗藏在修訂過程中對底本《開寶藏》進行了改動,是刻本大藏經(jīng)遞刻過程中的不斷整理。研究分析每組同義詞在不同大藏經(jīng)中的使用情況,對研究不同時期和譯經(jīng)師的用詞習慣、同義詞異文的來源和性質(zhì)以及佛經(jīng)傳抄傳刻中校理的具體標準等都有重要的意義。
注釋:
①T4p447c,分別代表《大正藏》的第4冊、第447頁、c欄。另,X代表《大正藏》續(xù)藏;K代表《歷代藏經(jīng)補輯》“高麗藏”部分。下同。
②凡引用譯經(jīng)例證,除非特別說明,皆用日本《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為底本,作者自加標點。
③本文以中華電子佛典CBETA(2018)所收錄的佛經(jīng)為檢索范圍,以其檢索結(jié)果為主要數(shù)據(jù)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