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琪
值班律師制度是指法律援助機構向看守所、法院派駐專業(yè)律師,為被追訴人提供法律幫助。在認罪認罰案件從寬案件中,值班律師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刑事訴訟法》),適用認罪認罰從寬的案件必須能夠得到辯護律師或值班律師的幫助,并要求被追訴人在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時有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在場。然而,司法實踐中出現(xiàn)了部分值班律師角色異化的現(xiàn)象,從被追訴人的“維護者”變成了“見證人”。這不利于保障被追訴人的合法權利,逐漸偏離了立法初衷。
本文旨在探討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值班律師角色異化的原因,并探索改改良路徑。
對于值班律師的法律定位,理論界與實務界尚存較大爭議,主要的觀點有“法律幫助者說”“辯護人說”“見證人說”三種觀點[1],我國立法機關采取了“法律幫助者說”。根據(jù)《刑事訴訟法》第36條、《法律援助值班律師工作辦法》第2條,值班律師是“為沒有辯護人的被追訴人提供法律幫助的律師”,立法者有意將其與通常概念的辯護律師相區(qū)別。從文義的角度,“法律幫助”是一個中立的詞,與“辯護”的內(nèi)涵顯然是不同的。因此,值班律師在立法定位上并不承擔完整的辯護職能。
然而,值班律師目前的法律地位在邏輯上是矛盾的。我國值班律師在法律定位上雖無辯護人之名,卻行辯護人之實。從工作職責的角度來說,值班律師與審前階段的辯護律師并無實質(zhì)區(qū)別[2]。值班律師除了要為被追訴人提供法律咨詢,引導和幫助被追訴人及其近親屬申請法律援助,轉(zhuǎn)交申請材料這類中立的幫助以外,還需要為認罪認罰的被追訴人提供程序選擇建議,幫助其申請變更強制措施,并針對檢察機關定罪量刑建議提出意見。如果發(fā)現(xiàn)刑訊逼供、非法取證的情形,值班律師要代理申訴、控告。這些職能顯然都不具有中立性質(zhì),實際上是辯護職能。因此,在刑事訴訟的三角構造中,毫無疑問,值班律師的訴訟地位處在辯護一方,其工作目的和出發(fā)點均是維護被追訴人的合法權利。從法條定位來看,值班律師制度主要規(guī)定在《刑事訴訟法》第四章“辯護與代理”,可見,雖然值班律師的權利不如通常意義上的辯護律師,但立法也并不否認其辯護性質(zhì)。
刑事律師如果要為被追訴人提供有效的法律幫助,需要匹配相應的訴訟權利和制度保障。值班律師制度試點初期,值班律師因不具有最基本的閱卷權、會見權而被詬病[3]。值得肯定的是,《法律援助值班律師工作辦法》明確賦予了值班律師閱卷權、雙向會見權以及提出意見權,在制度層面擴大了值班律師的訴訟權利。目前,亟待解決的問題是值班律師已有的權利因缺乏配套的實施細則而難以落實。
第一,值班律師的會見權難以落實。在安排會見的方式上,根據(jù)《法律援助值班律師工作辦法》,被追訴人可以要求會見值班律師,值班律師也可以經(jīng)辦案機關允許后主動會見被追訴人。在安排會見的時間上,辯護律師申請會見的,看守所應當在48小時內(nèi)安排會見,但對值班律師的會見申請安排并無時間要求。之前,我國《刑事訴訟法》沒有限定看守所安排會見的時間,司法實踐中曾出現(xiàn)過“會見難”問題。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訂后,明確了48小時內(nèi)安排會見的時間要求,“會見難”問題才逐漸緩解。如果不對安排值班律師會見的時間加以限制,很可能會導致值班律師領域再次出現(xiàn)“會見難”問題,難以實現(xiàn)值班律師提供法律服務的“及時性”要求。在會見的形式上,在個別地區(qū)的司法實踐中,值班律師采用“一對多”的形式,同時會見多名被追訴人,且會見時有司法工作人員在場,部分地區(qū)還對會見時間進行非常嚴格的限制[4]。在會見地點上,部分看守所的值班律師工作站設在監(jiān)舍墻外,給值班律師會見被追訴人設置了人為的障礙[5]。
第二,值班律師的閱卷權難以實現(xiàn)。閱卷是律師了解案情的最好途徑,是提供法律幫助基礎的一步,如果值班律師沒有全面閱卷就見證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毫無疑問是不負責任的表現(xiàn)。從閱卷時間來看,辯護律師和值班律師閱卷的起始時間是相同的,都是自案件進入審查起訴階段起可以閱卷。然而,在閱卷方式上,辯護律師可以“查閱、摘抄、復制”案卷材料,而值班律師只能“查閱”,不能“摘抄”,也不能“復制”案卷材料。這意味著值班律師只能在現(xiàn)場用眼睛看卷、用大腦的記憶記住案卷,不能制作閱卷筆錄,這將導致值班律師無法準確掌握案件的細節(jié)。在刑事訴訟中,被追訴人本人及其親屬都不具有閱卷權,如果值班律師的閱卷質(zhì)量得不到保證,法律服務的質(zhì)量更無從談起。
值班律師與傳統(tǒng)辯護律師的區(qū)別在于“值班”二字,即值班律師采用定期或者輪崗工作方式提供法律幫助?!斗稍蛋嗦蓭煿ぷ鬓k法》第11條希望能實現(xiàn)值班律師固定化,但實踐中很難實現(xiàn)。傳統(tǒng)的辯護律師從接待客戶、接受案件到辯護的過程是連貫的、一對一的,而值班律師在值班期間一般都需要為申請幫助的大量被追訴人服務,工作量大,值班時間少。在認罪認罰案件占比近80%的當下,值班律師的需求量是巨大的[6]。有實證研究發(fā)現(xiàn),值班律師是認罪認罰案件律師類型的“主力軍”,一半以上的案件是由值班律師參與并處理結案的[7]。根據(jù)新聞報道,天津的滕律師從試點初期就作為值班律師,4年共見證認罪認罰案件1000余件[8]。據(jù)筆者估算,一年200余個工作日,就算滕律師每天都在值班,平均1天也要辦結約1個案件,況且該律師并非每天都在值班,辦案壓力可想而知。這樣的輪班制度導致值班律師為每個被追訴人付出的精力非常有限,巨大的工作量也導致值班律師沒有動力去深入研究具體案件。有觀點認為,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案件大多案情簡單、事實清楚,值班律師只需要提供臨時性法律幫助即可,本就無須要求過高。其實不然,因為目前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并沒有限制案件范圍,復雜的案件也可以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仍然可能只有值班律師參與。在復雜的認罪認罰案件中,若想找到有利于被告人的辯護點,需要值班律師付出大量時間和精力。而目前的值班律師制度因工作量大、值班時間少,難以應對復雜的認罪認罰案件。
在法律定位上,明確值班律師履行辯護職能是必要的第一步,有助于為后續(xù)其他改革措施奠定基礎。雖然值班律師不等于傳統(tǒng)的辯護律師,學界對值班律師的定位也尚有爭論,但需要明確的是,值班律師應當承擔辯護職能。雖然值班律師要履行見證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職責,但這應與辯護人的功能在某種程度上一致,即是為了保障被告人的合法權利,而不是擔任控訴方合法行為的背書者。
有學者形象地將值班律師比作“急診醫(yī)生”,把傳統(tǒng)的辯護律師比作“門診醫(yī)生”[9]。盡管值班律師只提供應急性法律幫助,但值班律師也應享有辯護人的權利,從而不至于“誤診”。
第一,應落實值班律師的會見權。相關部門應出臺配套細則,明確規(guī)定安排會見的時間限制,例如應當在48小時內(nèi)安排值班律師會見,防止“會見難”問題出現(xiàn)。同時,還要保障值班律師正常行使會見權,獨立、順暢地與被追訴人溝通案件細節(jié),應設立單獨的會見室,進行“一對一”會見,放寬會見時間的嚴格限制,不允許對值班律師的會見過程進行監(jiān)聽、監(jiān)視或變相監(jiān)聽、監(jiān)視。
第二,應保障值班律師的閱卷權切實可行,賦予值班律師摘抄、復制案件材料的權利。閱卷是值班律師熟悉案情最好的途徑,允許值班律師對案卷進行摘抄或復制,有助于值班律師全面地、仔細地閱卷,值班律師可以反復翻看、標注案卷材料,提高閱卷質(zhì)量,有助于準確把握案件基本情況。
輪班制度導致值班律師無法完整跟進案件,但如果放棄輪班制,又可能會偏離值班律師臨時性、應急性的設立初衷。筆者認為,具有現(xiàn)實操作性的改革路徑是完善值班律師與法律援助律師或辯護律師的銜接和轉(zhuǎn)化機制。
一方面,值班律師應做好案件記錄,在與委托辯護律師或法律援助律師的銜接上保持連續(xù)性,幫助后續(xù)接手案件的辯護律師無須重新辦案,節(jié)約訴訟資源,保障訴訟效率。另一方面,允許值班律師在特定復雜認罪認罰案件中轉(zhuǎn)為法律援助律師或辯護律師。如此一來,不僅能保障復雜的認罪認罰案件的程序公正,還能調(diào)動值班律師工作的積極性。當然,監(jiān)管機關也要警惕值班律師借值班的機會違規(guī)招攬業(yè)務,引發(fā)不正當競爭,損害法律援助制度的社會公信力。
在認罪認罰制度的案件中,值班律師發(fā)揮著保障認罪認罰自愿性的重要作用。發(fā)揮值班律師的有效辯護職能是深入司法體制改革的應有之義,也是保障刑事訴訟程序正義的必要內(nèi)涵。立法和司法應共同完善值班律師制度,明確值班律師的訴訟地位,進一步擴大并落實值班律師訴訟權利,加強其辯護職能,扭轉(zhuǎn)司法實踐中出現(xiàn)的異化現(xiàn)象,如此才能使值班律師制度回歸立法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