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琦
(黑龍江職業(yè)學院,黑龍江哈爾濱 150025)
艾米莉·勃朗特是19 世紀英國著名詩人和作家,其所創(chuàng)作的小說《呼嘯山莊》被后人尊為世界最偉大的文學著作之一??v觀近年來對《呼嘯山莊》的研究,重點已從愛情主題轉移到藝術手法和審美價值上來,越來越多的學者把目光投放到小說中紛繁奇特而深邃的意象上。該文主要探討“窗”這一貫穿小說始末的意象,從新的角度,進行更加具體而深刻的研究與解讀。
在作品中,窗已不再單純是實物之窗,而是被升華為一種意象——窗外自然世界與窗內文明世界的屏障,它不僅阻隔了兩個世界,也阻隔了原本屬于同一個世界的兩個人。透過窗所展現(xiàn)的這兩個世界,很小,小到只有呼嘯山莊和畫眉田莊。然而,意象往往給人一種無限想象的空間,以小見大,具有不局限于一時一地的象征意義,透過窗,我們仿佛看到了時代和社會的縮影。
英國工業(yè)革命的迅速發(fā)展在推動社會發(fā)展的同時也導致了勞資矛盾尖銳,貧富兩極分化現(xiàn)象嚴重,階級矛盾日益激化,群眾運動風起云涌,英國政府對工人運動采取一系列高壓手段。正是在這樣一種社會環(huán)境中,艾米莉一方面以詩人敏銳感知到了資本主義的迅速發(fā)展,另一方面她喜歡在狂風呼嘯的荒野中散步、沉思,深受無垠荒原的感染,她表面沉郁孤僻、含而不露、沉默寡言,內心卻豁達率真、熱情奔放、倔強剛毅。英國詩人、批評家馬修·阿諾德在《豪渥斯墓園》中這樣寫道:“還有她,心靈的力量,激情,哀婉,彪悍,殊世無雙”。這樣一個冰火兩重天的女子,“埋藏在她心底的感情秘密,雖是至親至近之人,非經(jīng)許可也不得貿然觸犯”[1],然而在《呼嘯山莊》中,她毫無保留地將她心底的感悟、情愫折射在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中——代表著工業(yè)文明的畫眉田莊和原始自然的呼嘯山莊,這也正是她看見的兩個世界。不難看出,艾米莉筆下窗所展現(xiàn)的這兩個對立面的多次碰撞中,社會矛盾的凸顯。
呼嘯山莊是原始、自然的象征,終年狂風肆虐,完全暴露在大自然下,這里的窗是狹窄且深嵌在墻里的。呼嘯的環(huán)境孕育了呼嘯式的人物和愛恨,代表著呼嘯山莊的兩個主人公,凱瑟琳和希思克利夫也是“呼嘯”式的,他們是荒原之子,是狂放不羈、叛逆頑強的荒原精神的載體,他們的人性中蘊含著不可抗拒的原始力量,他們的愛與恨更如狂風暴雨般猛烈。而畫眉田莊是文明世界的象征,這里鳥語花香、寧靜柔和,畫眉田莊的窗是百葉窗,“窗簾也只是半掩著”。代表著畫眉田莊的林敦,是物質文明和資產(chǎn)階級市儈、功利主義熏陶下的寧靜之子,溫文爾雅卻虛偽、虛榮、自私、脆弱。有形的窗戶,幻化成艾米莉筆下的人心營構之像,映射出兩個世界的對立與碰撞。
在一個雨夜,凱瑟琳和希思克利夫像往常一樣在荒原上閑逛,他們看到畫眉田莊閃亮的燈光,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們從山莊的最高處一路狂奔到田莊的林苑,摸索來到客廳窗子下面的一片花地,“燈光就是從那兒射出來的”。窗外的兩人雙手扒著窗臺,從百葉窗的縫隙中窺視窗內。這時,兩個對立的世界,透過畫眉田莊的百葉窗展現(xiàn)開來。窗內“鋪著深紅色的地毯,座椅也都套有深紅色的套子,純白色的天花板鑲著金邊,一大堆銀鏈子穿著的吊燈玻璃墜子從中間垂掛下來,被光線柔和的小蠟燭照得閃閃發(fā)光”[2],這無疑和呼嘯山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小說有這樣一段對呼嘯山莊的描述:“宅子盡頭有幾顆生長不良、過度傾斜的棕樹,還有那一排瘦削的、全都把枝條伸向一個方向,就像在向太陽乞求布施的荊棘……這幢宅子蓋得非常結實,狹窄的窗子深深嵌在墻里,墻角都砌有凸出的大石頭保護著”。百葉窗和格子窗,映襯出畫眉田莊和呼嘯山莊在氣候、環(huán)境以及裝潢上的強烈反差。我們仿佛能聯(lián)想到這樣一幅畫面,百葉窗內的畫眉田莊,清風徐來、富麗堂皇,百葉窗外的呼嘯山莊,狂風怒吼、粗陋質樸。
窗內的埃德加和伊莎貝拉在為搶著抱一只小狗而大哭大叫。在希思克利夫眼里,這兩個窗內人就是白癡,他們唯一的樂趣就是“又哭又叫,在地上打滾”。他說就算給他一千條生命,他也不愿意拿在呼嘯山莊的境況跟埃德加在畫眉田莊的境況交換。于是,兩個窗外人禁不住笑出聲來,林頓兄妹發(fā)現(xiàn)后驚恐地大叫著:“啊,媽媽,媽媽!啊,爸爸!”顯示出外在光鮮的寧靜之子內心的膽小、懦弱。希思克利夫很清楚眼前這個寧靜、枯燥的世界不屬于他,不屬于凱瑟琳。他們“從窗臺邊上下來”,想要遠遠地逃離這個被文明羈絆的窗內世界,逃回屬于他們的荒原??墒莿P瑟琳沒能逃掉,她被田莊的狗給咬傷了。兩個窗外的孩子被當成了準備從窗子爬進屋內給強盜開門的賊帶進屋來,當埃德加認出凱瑟琳小姐后,田莊主人把她留下來養(yǎng)傷,把“那位已故老鄰居從利物浦帶回來的那個小怪物”希思克利夫趕了出去,這里充分體現(xiàn)了物質文明下資產(chǎn)階級的等級觀念。被趕出窗內世界的希思克利夫再次透過窗窺看屋內,他想打破窗戶把凱瑟琳帶出來,他痛恨、鄙視窗內人的虛偽、勢利。小說中還描述了這樣的一幕:林敦兄妹到呼嘯山莊做客,廚房內的希思克利夫奔向窗邊,院子里,凱瑟琳牽著林敦兄妹,他們走進了廳堂,而希思克利夫卻被拒絕進入廳堂。希思克利夫和埃德加·林敦似乎永遠都在窗戶的兩面,一面是閃電火焰,另一面是月光冰霜。
窗,不僅折射出兩個對立的世界,也折射出兩種對立的自然力、精神氣質,外化了它們的沖突。
希思克利夫透過窗簾卷起的一角看到的凱瑟琳,似乎很享受文明世界的虛榮,“有個女仆端來了一盆熱水,替她洗了腳。林敦先生給她調了一杯尼格斯甜酒,伊莎貝拉又往她懷里倒了滿滿一盤餅干”,林頓一家被她迷住了,“她高興極了”。通過窗外到窗內的轉換,凱瑟琳開始走向偏離自己、偏離希思克利夫的道路,為她的愛情、命運悲劇埋下伏筆。
凱瑟琳在畫眉田莊待了5 個星期,當她回到呼嘯山莊時,已經(jīng)變成了一位外表光鮮、舉止端莊的淑女。當希思克利夫“看到進屋來的是這么個漂亮文雅的小姐,而不是像他期望的那樣,是個跟他一樣蓬頭垢面的姑娘,他只好躲到高椅后面去了”。當凱瑟琳和希思克利夫握手時,竟害怕起自己漂亮的衣服被他黑黑的手指弄臟。窗內文明世界的虛榮使凱瑟琳迷失,等級觀念使昔日窗外的靈魂伴侶漸行漸遠。
凱瑟琳與埃德加婚后的一個晚上,離開了3年的希思克利夫來到畫眉田莊,他站在屋外望著那排窗口,“那兒映照出許多燦爛的月光,但是里面沒有透出燈光”。這時凱瑟琳坐在屋內的窗前,她和她眺望的景色,“都顯得異常的安謐、寧靜”。他依舊是窗外人,而她卻變成了窗內人,窗內文明世界的女主人。
窗,是凱瑟琳的心靈之窗,窗內與窗外,窗閉與窗開,揭示了凱瑟琳本我與自我的沖突。根據(jù)弗洛伊德的《自我與本我》,本我是人的本能沖動,是人身體及精神的一切活力的來源,按“快樂原則”行事,不理會社會道德規(guī)范。自我是人的理性部分,介于本我與外部世界之間,遵循“現(xiàn)實原則”。
呼嘯山莊的狂風暴雨、荒原的無拘無束,造就了凱瑟琳叛逆任性、倔強無畏、瘋狂偏執(zhí)的性格,這是凱瑟琳的本我。然而她的荒原性格又是不徹底的,她經(jīng)常處于本我與自我的糾結之中。
在凱瑟琳第一次闖入畫眉田莊時,她透過百葉窗所看到的世界富麗堂皇,讓她著迷,這是自我對本我的誘惑,但她又對林敦兄妹幼稚的行為發(fā)出了嘲笑。這一幕中窗的意象,折射了凱瑟琳對窗內世界既羨慕又不屑的矛盾心理。她在畫眉田莊享受了五周的物質生活后,外表與舉止已然變成了一位小姐,她的心也逐漸向現(xiàn)實化的自我靠攏,她享受成為受人喜愛的小姐,享受與上流社會的林敦一家打交道。然而她又是放不下希思克利夫的,在希思克利夫受到哥哥亨德利的懲罰時,她無心與林敦享受美食與音樂,她偷偷地通過天窗爬到希思克利夫的禁閉室里與他見面。因為凱瑟琳知道自己和希思克利夫的精神、靈魂是渾然一體的,是互為本我的,“我就是希思克利夫!他永遠、永遠在我的心中……作為我自身存在我的心中”。凱瑟琳一直處在靈魂之愛與現(xiàn)實利益,即本我與自我的糾結之中,畫眉田莊的百葉窗和呼嘯山莊的天窗將人物內心的這種矛盾外化出來。
在希思克利夫離開后的第一個清晨,仆人艾倫“打開了格子窗,屋子里立刻充滿花園里涌進來的悅人的香氣”??蓜P瑟琳卻沒好聲氣地說:“把窗關上,我都快凍死了! ”“窗子打通了大自然和人的隔膜”[2],開窗,代表著心靈的釋放,拋棄自我理性的束縛,用本我感受自然、感受人生。而凱瑟琳卻要把窗子關上,把大自然拒之窗外,把自己那顆狂野的荒原之心和個體存在的原始動力——本我封閉起來。之后凱瑟琳生了場重病,這或許是因為淋雨,又或許是因為希思克利夫的離開,醫(yī)生囑咐要小心看護凱瑟琳,防止她跳窗。凱瑟琳并沒有選擇跳窗,而是選擇了嫁進窗內的文明世界,進入受現(xiàn)實約束的自我之中。凱瑟琳本我的封閉,注定了她愛情、婚姻、命運的悲劇,也注定了她的兩個戀人——希思克利夫和林敦的悲劇[3]。
嫁入窗內世界的凱瑟琳過著寧靜和順卻又封閉的生活。消失3年后的希思克利夫回來報仇,在和埃德加·林敦的一次激烈沖突后,凱瑟琳病了,病得神志不清,希思克利夫的歸來,是窗外本我對窗內自我的刺激。當她以為埃德加在自己過的可怕的三天里只是埋在書堆里時,病情愈發(fā)嚴重,已是神經(jīng)錯亂了,凱瑟琳已然徹底對窗內世界與窗內人感到絕望,文明家庭腐朽的氣息幾乎讓凱瑟琳窒息,她迫切地想要打開窗戶,呼吸大自然的氣息。在東北風刮得正猛的隆冬季節(jié)里,她要仆人艾倫打開窗子,艾倫怕她著涼就拒絕了。她又從枕頭的裂縫中拉出一片片羽毛,思緒飄到荒野上去,她回憶著在荒原里,漂亮的鳥兒在頭上盤旋,回憶著曾經(jīng)與希思克利夫捕鳥的歡樂時光。
她又回憶起剛與埃德加吵完架奔回房間后的情形,“我躺在那兒,頭靠著桌腳,眼睛模模糊糊地還能分辨出那一方灰蒙蒙的窗口”“我覺得自己是躺在老家的那張四面圍住的橡木床上”,突然忘記了過去七年的生活,忘記了畫眉田莊的一切,然而當記憶重新涌上心頭時,她再次被絕望吞沒。凱瑟琳望著的是畫眉田莊的窗,可她卻以為那是呼嘯山莊的窗。這里,窗象征著理想本我與現(xiàn)實自我的差距。
窗無法真正束縛本我,本我是無法被道德化、文明化的。凱瑟琳說:“但愿我是在屋外,但愿我重又成為一個小女孩,粗野、倔強、無拘無束……只要讓我一到那些小山上的石楠叢中,我馬上就會恢復到我本來的樣子?!彼释杂傻撵`魂破窗而出,她封閉已久的心終于開始呼喚:“再把窗子打開,開大?!眲P瑟琳的呼喚,正是艾米莉自由心靈和不羈情懷的投影,艾米莉曾在布魯塞爾度過六個月的社交生活,然而,自由的靈魂是無法忍受束縛的,艾米莉渴望靈魂不再被所謂的世俗框架——“窗”所限制,渴望靈魂破窗而出,“自由翱翔在天,穿梭于宇宙無際無窮”[4]。
吶喊已經(jīng)滿足不了凱瑟琳對窗外本我世界的向往,她“從床上滑了下來,搖搖晃晃地走到屋子那頭,把窗子一把推開,還探出身子,毫不理會那凜冽的寒風像刀子般割著她的肩膀”。她堅稱自己看到了呼嘯山莊的燈光,“那是我的房間,里面點著蠟燭,樹枝在窗前搖擺著”。其實,在畫眉田莊是看不到呼嘯山莊的,她看到的那些從呼嘯山莊的窗里透出來的燭光,也許是從她敞開的心窗里照射出來的。
在對凱瑟琳婚后生活的敘述中,艾米莉多次借用窗這一喻體,向讀者展現(xiàn)出凱瑟琳本我與自我之間的強烈斗爭。窗的每一次出現(xiàn),都象征著凱瑟琳愈發(fā)強烈地對擺脫自我束縛的渴望和對本我的呼喚,表達了艾米莉對靈魂自由的不懈追求。
在凱瑟琳離開的那天,“她像往常一樣,坐在敞開的窗子的凹處”,她凝視著人世之外的地方,“一本書打開放在她面前的窗臺上,幾乎覺察不到微風偶爾翻動著書頁”[5]。面對窗內這個寂靜孤獨的牢籠,凱瑟琳早已厭倦,她“迫切地盼望著逃進那個極樂世界”,因為只有到了那里,她才可以把本我從自我中真正解脫出來,做回過去那窗外的荒原、風暴之子。那夜,凱瑟琳去世了?!暗诙煸缟稀萃鉅N爛明媚——晨光悄悄地透過百葉窗,溜進悄然無聲的房間,一片親切柔和的光亮,彌漫在臥榻上和躺在它上面的人身上”。幾年前的那個清晨,悅人的花香透過呼嘯山莊的格子窗彌漫在屋里,凱瑟琳把窗關上的同時,也關閉了心窗和本我。幾年后的這個清晨,明媚的晨光透過畫眉田莊的百葉窗彌漫在臥榻上的凱瑟琳身上。循著射進屋內的光線,她回到了窗外的本我世界中,在那里,“生命永遠延續(xù),愛情無限和諧,歡樂始終充溢”[6]。窗這一意象,在不同的時間與空間中形成強烈對比,象征著凱瑟琳在本我和自我的沖突中,通過死亡,最終實現(xiàn)了本我的回歸,完美地詮釋了艾米莉對人性哲理的思考與理解。
縱觀《呼嘯山莊》全篇,艾米莉一直將窗置于自然與文明這兩個對立面中間,但在小說結局部分,呼嘯山莊的格子窗向畫眉田莊敞開了,畫眉田莊的百葉窗也向呼嘯山莊敞開了,窗不再阻隔著自然與文明,這兩個曾經(jīng)對立的世界,隨著哈里頓和小凱茜的結合,正走向和諧統(tǒng)一。艾米莉處在工業(yè)革命迅速發(fā)展的年代,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不斷向大自然索取,并造成了嚴重的社會問題和環(huán)境問題。面對日益惡化的自然與文明的關系,艾米莉將自己的自然觀投放到作品中去,通過呼嘯山莊和畫眉田莊的結合,表達出自然與文明和諧統(tǒng)一的美好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