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理君

（紹興文理學(xué)院，浙江 紹興 312000）

在20世紀(jì)的語法研究中，“嗎”問句在現(xiàn)代漢語中一直是一個熱點話題。但經(jīng)過幾十年的發(fā)展，語法學(xué)界對短語結(jié)構(gòu)“好嗎”的系統(tǒng)研究仍舊比較匱乏，還有待挖掘。陳柏竹2018年對“好嗎”進行了嘗試性分析，認為“好嗎”位于句末時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看作疑問標(biāo)記語，記為“好嗎1”[1]；另一類是位于斷定話語之后，表示“提請注意”，記為“好嗎2”。隨后，陳柏竹2019年指出“好嗎”在經(jīng)歷情態(tài)化后，“好嗎”前面的命題和“好嗎”之間的停頓被擠壓掉，命題和情態(tài)之間在形式上呈現(xiàn)更加緊密的關(guān)系[2]。

本文主要采用北大語料庫/北語語料庫相關(guān)語料和現(xiàn)實生活交際語為素材，對所收集整理的語料進行歸類，分析“好嗎”的語義及其詞匯化軌跡。

一、“好嗎”的共時用法

1.短語形式的“好嗎”

V/N+性質(zhì)形容詞“好”+語氣詞“嗎”這一用法是最早的用法，并不是沒有意義的。這時的“好”與“嗎”是兩個完全獨立分離的語素，經(jīng)過詞匯的不斷組合，構(gòu)成了詞組結(jié)構(gòu)的形式“好嗎”?！昂脝帷迸c前面句子的成分連接時，表達的是說話者對某一事件或者行為狀態(tài)性質(zhì)的一種推斷或者看法。如：

[例1]小剛：“愛干什么干什么，做其他作業(yè)，看故事書?！眿寢專骸澳窃趺葱心?？不喜歡老師就不聽課了，成績能好嗎？”（《社會科學(xué)》）

[例2]“味道真叫絕了！你晚上睡得好嗎，尼基？”“好極了?！薄爸x謝你替我蓋了件衣服。不過這一夜還是過得挺愉快的，是不是？”（《尼克·亞當(dāng)斯故事集》）

[例3]“榮萱師母身體好嗎？”總理問。“婆母身體很好，請總理放心?！庇裼⑴抡煞?qū)嵲拰嵳f，趕緊搶著回答。（《報刊精選》）

[例4]“你的手還好嗎？”他高喊，聲音清脆響亮，宛如流水般奔騰?！澳銢]帶手套來?！薄拔疫€好。”（《不存在的女兒》）

[例1]和[例2]兩個句子是由“V+好+嗎”構(gòu)成，[例3]和[例4]兩個句子是由“N+好+嗎”構(gòu)成，在句子中可以充當(dāng)謂語，也可以充當(dāng)補語。其表達的都是言語者對前面句子所表示的事件或者行為的主觀看法。不難發(fā)現(xiàn)，最初的“好嗎”不是一個語氣詞，整個句子是受到疑問語氣詞“嗎”的影響而發(fā)出的疑問，而不是表示是非問的“好嗎”。

2.“好嗎”語義新解

“好嗎”大都出現(xiàn)在句子的末尾，緊緊地連接在命題的后面，表示一種語氣，是說話人在特定的語境或行為事件中的態(tài)度與立場。

（1）表示征詢求知，借“好”義敘述。劉月華1987年提出三種類型的詢問意義同樣也適用于表示征詢意義的語氣詞“好嗎”，分別如下：

第一種是問話人事先已經(jīng)有自己傾向的答案，這樣問話只是為了從對方的回答中得到確認，如[例5]和[例6]。

[例5]“那——明天當(dāng)著哥哥的面，我們正式訂婚，好嗎？”“ 啊！”劉紀(jì)文被這突如其來的喜悅嚇了一跳。（《宋氏家族全傳》）

[例6]“我這里還管不起飯嗎？”“說到哪里去了，王老伯，今天除外，回頭您什么時間請都成。拜托您告訴他好嗎？”“好的。”（《宋氏家族全傳》）

第二種是答話人的答案對問話人來說意義不大，或者問話的目的言此義彼，如[例7]和[例8]。

[例7]“你們那里（指八路軍辦事處）的同志有什么議論呢？周公有什么批評嗎？”我回答說：“我們沒有討論，也沒聽到恩來同志談起，我回去匯報一下好嗎？”他說：“不需要，我順便問問罷了?！保ā蹲骷椅恼?997）

[例8]年輕人粗聲粗氣：“坐到這兒礙你的事了？”張海燕還是笑著說：“同志，我們站有規(guī)定，旅客要按乘車車次入座，請您協(xié)助我們搞好公共秩序，好嗎？”（《報刊精選》）

第三種是問話人在詢問之前并沒有任何傾向的答案，完全是從對方那里得到答案，如[例9]和[例10]。

[例9]“ 兩點怎么樣？比爾?！薄皟牲c半，好嗎？”“好的?！保ā遏~》）

[例10]公共汽車快進站時，他靜靜地伸出手來：“我們還是好朋友，好嗎？”（《靜靜伸出你的手》）

表示征詢義的“好嗎”是語義中最普遍的一種，也是口語交際使用最頻繁的一種。雖然它有三種類型的征詢求知，但三種類型都是問話人用“好嗎”提出一種建議、請求、詢問等語氣，希望聽話人能根據(jù)問話人的疑問做出言行上的回應(yīng)，大多是用“好”來述說。如[例9]中“兩點怎么樣？比爾”是說話人發(fā)出的詢問，“兩點半，好嗎？”中的對象既是答話人，又是說話人，“好的”對說出者而言是說話人，而對上句的問法而言，又是答話人，且句子是借“好”來述的。

（2）表示反詰反駁，常夾雜情緒。呂叔湘先生在《中國文法要略》（1942）一著中將疑問語氣分成三大類，分別是反詰、測度、詢問[3]。“是非問句的句尾‘嗎’的使用會對句子的語氣有影響。”[4]而“好嗎”受到語氣詞“嗎”的影響，也帶上了反詰質(zhì)疑這樣的語義，本來“好”字的語義完全虛化或者脫落。表示反詰的時候主要有兩種形式：

一是含有追問、責(zé)問義，如[例11]和[例12]。

[例11]“ 常子德，叫仆役拿一荊條來！”博爾術(shù)向著一旁面色略白的男子命令道?！斑@好嗎？這男孩子這么瘦弱，受不住的?！保ㄍ鹜稹恫粦俳袢藧酃湃恕罚?/p>

[例12]我正要質(zhì)問，抬頭看見一張很難看的臉瞅著我。咦，他在發(fā)什么脾氣？我又沒有做錯事。我罵了：“不要這樣看人好嗎？”（《讀者》）

二是含有反駁、申辯義，如[例13]、[例14]和[例15]。

[例13]“ 把你們哥們兒也叫過來，甭理他，讓他一個人對著墻說去，他那毛病都是你們慣出來的。”“那好嗎？”劉順明為難地說，“剛講過要積陰德?！薄澳悴缓靡馑?，我們叫?！保ā肚f別把我當(dāng)人》）

[例14]我告訴您，大哥，照這么下去，咱們沒法不分成兩股兒，新的一股，舊的一股，那好嗎？久而久之，您說我們混蛋，不要強，好，我們就不要強。我們會拿舊玩藝兒跟您的新東西拼一拼，看誰拚得過誰?。ā斗秸渲椤罚?/p>

[例15]語境：教室里開著暖空調(diào)，窗戶也沒關(guān)。甲：“你一個人在教室里開著空調(diào)，又開著窗戶，那不是浪費電嗎？”乙：“這都不是我開的好嗎？我來的時候就這樣啊?！?/p>

表示反詰反駁義的“好嗎”是受語氣詞“嗎”的影響而被賦予新的語義的，“好嗎”本身并不存在表示反詰反駁。這一類中的反詰往往帶有責(zé)問義，如[例13]；而反駁帶有申辯義，如[例15]。

（3）表示測度求證，多為正反問。表示測度義的“好嗎”是受疑問語氣詞“嗎”的影響，在語義上的表現(xiàn)主要是問話人想要從答話人那兒求證某一事件或行為的好與壞，如[例16]和[例17]。

[例16]且他十足肯定老婆的資質(zhì)定可以考上T大，與他雙宿雙飛于T大校園，過著快樂幸福的日子……“那好嗎？如果束雅被那些同學(xué)帶壞怎么辦？”（《純屬意外》）

[例17]“我是很乖僻的。因為父親天真，所以把麻子嫁人，覺得什么男人都不相配?！?/p>

“那是父親對自己女兒的感情沒培育好。和父親兩個人互相嬌貴，這好嗎？不久，麻子就會明白，女人越溫和善良，就越痛苦和悲哀。”（《彩虹幾度》）

從“好嗎”問句的功能體現(xiàn)——測度來看，說話人對前面所說的命題具有猜測與求證的意味，如[例16]中前面的命題“快樂幸福的日子”是說話者的一種猜測，隱含的結(jié)果可能是好，也可能是不好。同樣地，[例17]也是如此。

（4）表示強化強調(diào)，程度義加深。“好嗎”表示強化強調(diào)義是近來在口語對話中才開始出現(xiàn)的，是“好嗎”的一種新義，這種強化強調(diào)與前面的命題有著重要的關(guān)聯(lián)，體現(xiàn)前面命題的程度，如[例18]、[例19]和[例20]。

[例18]語境：甲乙兩人在談?wù)摷仔沦I的衣服。甲：這件衣服我昨天買的，250塊錢。乙：就這件衣服，你買貴了，淘寶上隨便一搜，最多80塊錢好嗎。

[例19]“ 你看上的究竟是我的人還是我的錢??？！”“拜托你根本就沒有錢好嗎?。?！”（微博）

[例20]這都兩天了！你們文工團的領(lǐng)導(dǎo)呢？能不能管一管？[怒]你們知不知道，這畫面快把我生生地掰腐了好嗎！”（微博）

從強化與強調(diào)的角度而言，“好嗎”被說話人用來強調(diào)/強化前面的命題，如[例18]中“最多80塊錢”就是被強調(diào)的部分，說明這件衣服便宜的程度。[例19]和[例20]中“沒有錢”與“掰腐”為被強化的部分，說明程度的意思。

二、“好嗎”的語言學(xué)分析

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中，“好”有三種詞性，分別是動詞、副詞和形容詞，“嗎”是助詞。邵敬敏、朱曉亞指出：“功能詞‘好’顯然是從形容詞‘好’發(fā)展來的，開始時，主要還是應(yīng)用于贊賞和應(yīng)允，這兩者的區(qū)別只是引發(fā)語的不同，一是陳述，一是要求（建議），這跟形容詞‘好’的語義有明顯的聯(lián)系?！盵5]

這里主要討論的是“好”與“嗎”的結(jié)合?！昂脝帷笔且粋€短語，由于受到詞匯化的影響，變成了一個具有多種語義的詞。結(jié)合上述的語義分析，在共時的狀態(tài)下比較“好嗎”的用法從而幫助我們推斷出“好嗎”的詞匯化軌跡，主要表現(xiàn)在：（1）“好嗎”概念義的虛化與泛化；（2）“好嗎”的語法功能逐漸虛化，最終變成表示情態(tài)的語氣詞附著在句末。

1.“好嗎”概念義的泛化

早期的“好嗎”還處于這樣一個結(jié)構(gòu)當(dāng)中，它是由表示性質(zhì)的形容詞“好”和疑問語氣詞“嗎”結(jié)合的一種分離形式，此時的“好嗎”類似于一個帶有疑問語氣詞“嗎”的小句，“好”在句中既可以充當(dāng)謂語，也可以充當(dāng)補語，因而“好”與“嗎”沒有發(fā)展成一個固定的結(jié)構(gòu)單位。在回答時，常常用“好”，或“不好”，仍然是帶有“好”的概念義，不需要在形容詞后面加上“的”。如上文[例2]和[例3]中的“玩得好嗎”“身體好嗎”中“好”分別做補語跟謂語。前者表示“滿意”，后者表示“身體康健，疾病消失，生活幸?！薄?/p>

“詞匯化，即短語等非詞單位逐漸凝固或變得緊湊而形成單詞的過程。”[6]“詞匯化是有些詞語表達式去透明度而演化成不能從字面意思推測出其真正意義的詞組。”[7]那“身體康健，疾病消失，生活幸?！绷x與“滿意”義究竟哪個是“好嗎”的最初意義呢？筆者繼續(xù)沿著前人的腳步研究，認為“好嗎”應(yīng)該先由形容詞作謂語的語義發(fā)展而來，即“身體康健，疾病消失，生活幸?！绷x。后來該義逐漸模糊，更抽象為“滿意”義。

2.“好嗎”意義與功能的虛化

“好”與“嗎”經(jīng)歷詞匯化，變成了一個雙音節(jié)詞，“好嗎”的獨立用法開始出現(xiàn)。如[例5][例6]“我們正式訂婚，好嗎？”“拜托您告訴他好嗎？”中的“好嗎”語義開始慢慢弱化，“滿意”義程度變?nèi)?，“好”在句中失去了謂語、補語的地位。在回答此類問句時可以直接用“好”或“不好”，也可以在后面加上“的”。而[例9][例10]中“兩點半，好嗎？”“我們還是好朋友，好嗎？”中性質(zhì)形容詞“好”的“滿意”義幾乎已經(jīng)完全消失，純粹只是用來表示詢問對方，含商量語氣。

此時，作為疑問成分的“好嗎”在詞匯意義上已經(jīng)發(fā)生了虛化，只是用來表明說話者想和聽話者再商量一下前面所說的命題。如果把“好嗎”去掉的話，語義也不受任何影響，只是說話者的語氣過于強硬，已經(jīng)決定好了這個命題的結(jié)果。

“好嗎”在演變?yōu)榉丛懛瘩g義、測度求證義、強調(diào)強化義等帶有情態(tài)的語義后，可以看出“好嗎”的內(nèi)部成分“好”的“身體康健、疾病消失、生活幸福”“滿意”義逐漸消失，表示疑問的程度逐漸削弱，“好”與“嗎”在整體的結(jié)構(gòu)上也日趨穩(wěn)固，如[例19][例20]“你根本就沒有錢好嗎?。?！”“把我生生地掰腐了好嗎！”中的“好嗎”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只是作為一種語氣成分而存在，去掉以后也不影響句子語義的表達。詞匯化以后的“好嗎”，“好”與“嗎”之間就不允許有停頓的存在；作為短語的“好嗎”，在“好”與“嗎”之間就可以有稍稍的停頓?！昂脝帷钡脑~匯化如圖1所示。

總之，“這些語法意義均出自言者的主觀判斷。做出這個主觀判斷的依據(jù)就是在其上下文語境中，顯性或隱性地存在著一個可比的對象，這個對象可能是主觀的，也可能是客觀存在的”[8]。詞匯化以后的“好嗎”作為句末語氣詞的詞組結(jié)構(gòu)，雖然跟詞“好”的一般結(jié)構(gòu)沒有任何聯(lián)系，但其共時發(fā)展的過程與詞匯化的過程大致相當(dāng)?！昂脝帷痹谠~匯化過程中呈現(xiàn)出以下幾個特征：一是“好嗎”的語義進一步虛化，最初的概念義和引申義逐漸弱化乃至消失；二是特定感情色彩的情態(tài)意義形成；三是語法功能進一步虛化，語素“好”與語素“嗎”的黏合成分日益緊密。

隨著交流工具的發(fā)展和交際需求的驅(qū)使，一些詞的新語義也就隨之應(yīng)運而生?，F(xiàn)代漢語中的“好嗎”便是如此，它在句子的語氣與語法表達過程中都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在音節(jié)韻律上，“好嗎”之間的停頓完全消失，“好嗎”前的命題與之情態(tài)上的關(guān)系更加密切。在語義發(fā)展上，“好嗎”除了具備征詢的語義外，在口語中還不斷出現(xiàn)反駁、測度、強化等語義。在整個詞匯結(jié)構(gòu)中，“好嗎”從在句子中充當(dāng)實在的成分中逐漸分離出來，“好”與“嗎”之間的界限消失并不斷緊密融合。在語義上，從最初的“滿意”義逐漸變?yōu)闊o實在意義的、游離于句子成分之外的一種游離附加語，它的存在與否對句子的影響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