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羅伯遜·戴維斯

我收藏有一萬本書，死之前還會再添。這很招女兒們的討厭，招朋友們歡喜，叫賬房為難。倘若不是多年前養(yǎng)成這個藏書的癖好，可能今天我的銀行戶頭里已經(jīng)存有很多的錢，多得不能再多。

——皮特·哈米爾

幾個月之前，我到愛爾蘭拜訪一位朋友，他帶我去看望他的一位鄰居。這是一位貴族婦女，但同時我還被告知，這位貴婦人目前正陷入財務(wù)困境中?？墒牵?dāng)我看到這位女主人家的圖書館時，我感到非常驚訝，因為我馬上就意識到，如果這個圖書館被拍賣的話，至少能夠賣上好幾千英鎊。于是，我建議她給自己的書估個高價，然后設(shè)法和文學(xué)界以及收藏界的人會面。但是這位貴婦人并沒有理會我的建議，她只是和我們談?wù)摿宿r(nóng)耕、園藝，以及在沒有傭人的情況下維持這樣一所大房子的種種困難。

最后，我實在忍不住了，干脆直截了當(dāng)?shù)叵蛩儐柶鹚膱D書館，她的眼睛立刻籠罩上一層薄霧。就在這一瞬間，我感覺自己仿佛侵入了她心中某種隱秘的痛楚，或者是暴露出了北美人的魯莽。不過，隨后她的回答讓我的心放了下來。

“我想這個圖書館應(yīng)該很不錯吧，”她說，“我先生的父親對于書很在行，但是我們對這個一直不太上心。圖書館里有莎士比亞的原稿，但是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看見了;還有《傲慢與偏見》的第一個版本，不過我懷疑已經(jīng)遺失了。哦，我們還有維納羅伯·比德的書的首印本?！薄钢潜尽稓v史學(xué)家詹特斯·安哥倫神父》說。其實我早就注意到這本書了，而且發(fā)現(xiàn)這本書的封面已經(jīng)有些松動了?！斑@里還有一些其他的東西?！彼詈笳f。

“我不知道該怎么樣賣，”她說道，“幾年前，我在一個宴會上遇到一個個子矮小的男人，他問我們有沒有藏書。他是一個美國人——我猜他可能是個醫(yī)生。我告訴他我們有一些藏書，并且讓他有空來家里看看。你知道嗎，他竟然第二天就到我們家來了！而且他來的時候恰好是下午茶的時間，家里還有一些客人。所以，我丈夫走到門廳里，跟他說今天不是很方便。我想事情后來應(yīng)該沒有什么進展了，因為后來這個矮小的男人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我猜那個美國人的名字該不會是羅森巴赫吧？”我問道。

“對，就是他，”貴婦人說道，“我覺得他真是一個很急切的人呢?！?/p>

這次遭遇應(yīng)該算是羅森巴赫醫(yī)生在愛爾蘭的旅途中為數(shù)不多的挫敗之一。這件事也許對羅森巴赫來說并不重要，但是對于這位貴婦人來說，她錯過了把莎士比亞的手稿賣給我們這個時代最狡猾也最愿意出高價的書商的機會。

我發(fā)現(xiàn)這個故事可以用來衡量，人們到底對書籍中的什么因素感興趣。那些主要是對書籍的價值感興趣的人，會為貴婦人錯過了與羅森巴赫交易的機會而感到惋惜。而那些真正熱愛書籍的人，會為貴婦人的圖書館受到這樣的漠視而感到難過。當(dāng)然，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會因為下午茶會的重要性而忽視賺錢的機會，對這種貴族精神的光榮感的需要，超越了他們在經(jīng)濟窘迫的情況下對一筆商業(yè)交易的需要。

第一種人只將書籍看作可以用來買賣的、值錢的東西，他們在看到一本達到羅森巴赫標(biāo)準(zhǔn)的書時才會對書籍感興趣。如果他們買賣書籍的量不是太大的話，他們也許同時還收藏稀有郵票，就像許多收藏其他東西的人一樣。他們只是喜歡討價還價的交易者，偶爾也會為了完成自己私自定下的收藏標(biāo)準(zhǔn)而產(chǎn)生一些困擾。

這種對待收藏的態(tài)度有什么不對嗎？不，沒有錯。他們收集著名畫家的作品，并不是因為他們喜歡那些作品，而是因為那些作品值錢。這是一種能夠為自己臉上貼金的收藏，同時，我猜想，這還是一個人富于創(chuàng)造性的證明：如果你不能自己創(chuàng)作藝術(shù)作品，你至少可以擁有令人驚訝的藝術(shù)品收藏。這些收藏者開辦的畫廊和博物館，都是很有價值的。而且透過畫廊和博物館，我們可以看到，實際上公眾欠了他們一筆不可計數(shù)的債務(wù)。但是，我真正最為崇敬的，還是那些出于對書的熱愛而收藏書籍的人們。

姑且不說那些愚人一味追求珍本的盲目行為，我們且看看那些像我們這樣真正的收藏家吧。我們?yōu)槭裁床貢?？仿佛沒有固定的答案。這也不等同于人們因為愛美而收藏圖片、家具和瓷器。愛書的人的確會有很多好書在他的書架上，但同時也會有一些壞書。我的珍藏之一就是一本出版于1686年的、印刷很差的笑話集，書里滿是污損折痕，簡直就是一代又一代獸醫(yī)行醫(yī)途中的口袋書?？蛇@是孤本??！老實說，我倒不在乎它是不是孤本，讀著這本書的時候，我好像又回到了三個世紀(jì)以前查理二世執(zhí)政的時代。我真心期望，要是能有一本現(xiàn)代印刷的版本就好了，這樣一來我在看這些笑話時就會更加舒服。對于藏書家來說，無論如何歷史感要勝過美感。

藏書家若要實際一點，就應(yīng)該早早明白哪些書是為了增值，哪些書僅僅出于個人興趣。倘若是為了有朝一日死了之后捐給某圖書館而博得身后名，他便不可忘記買書的初衷。那些一錢不值的書，只能讓后來的專業(yè)藏書家不屑——或者叫失望的遺產(chǎn)繼承人唾棄。然而換作只為愛好而藏書的人，他就可以隨心所欲地買他喜歡的書，一點兒也不必在乎死的時候，那些鐘愛的書只能一毛錢一本賣給收廢紙的人。他可能有一些精品收藏，但他卻沒有刻意去收集完整的一套，因此單單一本也賣不出好價錢。這樣的人舍得把他精藏的每一本好書或手稿送給舞女，布頓·格溫尼特認(rèn)為這樣的人十分了不起，至少在藏書這個領(lǐng)域里來說，要比那些拿垃圾書折騰大學(xué)圖書館古籍部的家伙了不起。

對于前一類藏書家來說，每一個腳注都應(yīng)該是一炷香火，到他死的時候燃成熊熊火焰。他會要求某大學(xué)永遠感激他，“某某學(xué)院永遠感激已故的伊諾克·珀布喬伊，感激他那些被扔進廁所里的藏書帶來了新的光明。”——他將會變成這樣的人。真正的藏書家只為樂趣活著——而他呢？

就以上所敘，愛書的人才是不折不扣的藏書家。他愛書且讀書。他不僅喜歡書中的一切，還喜歡書的外觀、手感，甚至氣味。他可能把書放到一邊，決不去考慮買那些發(fā)霉的經(jīng)典藏書。他一輩子都高高興興、充滿激情地和書打交道。

想一想那些書是多么招人討厭，你便會驚訝怎么會有如此眾多的藏書家——要知道書可真是麻煩到家的東西，區(qū)區(qū)幾千本藏書就可以叫一個人不能輕易搬家——搬家可不是件輕松的事兒。

搬家可是件讓我受盡折磨的事情，先不說我是如何費盡心力面對現(xiàn)實的，單是對新房子里書架的估算就叫我頭痛不已。是把書堆作一堆放進地下室里呢？還是想出一套好的整理方案，一眨眼之間就能找著想要的書呢？

無論如何，我從來沒起過這樣的念頭：處理掉舊書，再不買新書?；蛟S，憑這就算得上是真正的藏書家了吧？

（摘自新世界出版社《如何閱讀一本書》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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