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支
1
中考之前那段日子的一些細節(jié)歷歷在目。
“啪”的一聲,課本砸在桌上,棱角磕上木頭,響聲在落針可聞的教室里顯得格外突兀。
“你先用我的?!钡异喊阉挠⒄Z課本拋給我,然后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我坐在第一排靠門的地方,教室門開著,這個角度,能看到他悠悠蕩蕩消失在走廊盡頭的身影。臨近放學的最后一堂課了,陽光已不熾烈,我卻仍覺那白亮刺目傷人。
這一堂課聽得心不在焉,我翻看課本,幾乎每一頁都被他畫上了形態(tài)各異的奇怪小人兒——細瘦的胳膊腿兒都只是簡單的線條,密密的乍一看像螞蟻一樣。
放學后狄旌在門口等我放學,問我:“她們沒再找你麻煩吧?”
我搖搖頭。
關于我被同學欺負這件事,狄旌一直慫恿我告訴老師或家長,實在不行就報警。
我固執(zhí)地搖頭,說:“哪有那么嚴重,你別管了。”
其實挺嚴重的,但我不敢……
被撕掉的書再買一本就是了,被割破的包縫一縫還可以繼續(xù)用,弄臟的衣服洗一洗沒關系的。我只希望她們再也不要來找我的麻煩。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被盯上。我向來沉默寡言,與世無爭。難道僅僅是因為生得瘦小、孱弱嗎?難道僅僅是因為欺凌一個這樣不起眼的人不用承擔任何成本和風險嗎?
我不懂。
狄旌說我:“你就是太懦弱!”
是啊,我是懦弱。我不想把事情鬧大。我還要參加中考呢。
狄旌要送我回家,我說:“不用了,青榆陪我?!?/p>
“青榆是誰?”狄旌不認識她。
我答:“一個朋友。”
“你倆名字還挺像。”狄旌笑了笑,也就沒再堅持送我。
回到家,家里沒人,我去冰箱拿了盒牛奶。
我看了看,存糧所剩無幾,兩包方便面孤零零地躺在架子上。我給自己煮了包面。
我一面煮,一面數(shù)著櫥柜里的碗盤。我家廚房的碗盤幾乎每月都要更新一次,也不知是誰先動的手,反正每次都摔得很徹底。我掃碎瓷片都掃出經(jīng)驗來了,知道怎樣才能不被劃傷。
我手腕上最深的那道傷疤不是被碎瓷片割傷,是我自己用銳器劃傷的。
那年我13歲,血流了一地。他們都以為我有什么事情想不開,嚇壞了。其實也不是,我只是好奇,或者說是在某種奇怪狀態(tài)下的不小心……
我猶記得,那年春天很新鮮。
漠漠輕寒,柳絮飄飛,浮萍飄搖,鶴汀鳧渚。
我在醫(yī)院醒來,掛著點滴。液體通過極細的針尖變成細流,蜿蜒游進血管里。
和風吹進窗欞,是草汁木液的味道,聞起來像是生命的味道。
從死亡邊緣被拉回的感覺很奇妙——不是新生,也不是舊續(xù);不是蒙昧,也不是清醒; 不是慶幸,也不是絕望。我只是忽然意識到,天光大亮,還有明天。
在無數(shù)個明天里,我不再奢求外部的安寧,漸漸學會在內(nèi)里維持住脆弱的平靜。
2
中考如期而至??荚囍?,狄旌送我一小把波斯菊,說祝我好運。那些小花的顏色很雜,因瘦小而顯得伶仃。我沒有接。
我知道狄旌是好意,可是對不起,我讓他失望了。
那些纖細的仿佛握緊就能掐斷的花莖,如同狄旌細弱綿長的好意,我分不清是憐憫還是施舍,猜不透是悸動還是青睞。我不敢觸碰。
這世上跟“好”有關的東西仿佛天生與我無緣,我遠遠看著,就各自安生,我伸手撥攬,難保就不是浮蜃樓閣、鏡花水月——極大可能是的。那我寧愿在原地看著它,起碼能看見它的存在。
我覺得那天分別時狄旌有些氣惱,于是誠懇地道歉??刹恢獮槭裁矗路鸶討崙?,說:“你不要道歉,你不要這么懦弱?!?/p>
斜陽那么長,長不過黃昏。他皺著眉站在斜陽長長的影里,讓我覺得就此分道,沒有明天。
回家后我查了波斯菊的花語,是堅強、勇敢和希望。
于是我問青榆:“你說,堅強的人就一定有希望嗎?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嗎?”
青榆握住我的手,說:“會的?!?/p>
她的掌心不算暖,但很踏實。
青榆是我初中三年里唯一的朋友,就在醫(yī)院醒來的第二天,她站在病房外面,隔著一層玻璃與我凝神對視。她身影纖細,但站得筆直,逆光而立,裙裾翻飛,像站在平地而起的狂風里。室內(nèi)室外,好像兩重天地。
她對我招了招手,咧開嘴笑了。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她叫青榆。
住院的日子里,她時常來陪我。她性格直白,言辭犀利,交談間有一種尖銳的鋒芒,令人總憶起在病房里睜開眼時的場景——慘白的墻壁與床單,白亮的刺眼的光宛如利刃,見血封喉。
說實話,我很羨慕她。
此后的日子里,每當我把愁緒涂成一層層玻璃墻,墻面在光怪陸離的色澤中游離無定,青榆就會干脆利落地打碎那些玻璃。滿地碎片的幻覺中,我時而覺得自己好多了。
漸漸地,我開始依賴她。
所以當青榆回答“會的”那一刻,我堅信不疑。
我?guī)缀跸嘈帕艘磺卸紩闷饋淼?,只要我完成這場考試,就可以去一個嶄新的地方。那里沒有嘲諷,沒有奚落,沒有肢體和語言的暴力,也沒有父母年復一年的冷戰(zhàn)??赡軐W習會苦一些、累一些,但我不怕。這一切多么美好啊。
中考成績出來那天,狄旌給我打了個電話。
我沒能如愿去那所夢想中的學校。縱然在考前我那么努力,可還是失敗了。
我知道狄旌考得很好。當我把成績告訴他,電話那頭,有慌張的氣流涌動。他仿佛不知所措,講不出安慰的話。這時候我就特別想躲起來,不想跟任何人說話,可他不肯掛電話。
“到此為止,改日再聊”的話我說不出口,只是訥訥地重復著:“沒關系的,沒關系的?!?/p>
青榆干脆利落地幫我掛斷了電話。
陽光仿佛碎掉了,一片一片,散落得到處都是,像堆了滿地的玻璃碴。碎玻璃邊緣溢彩流光,光里白刃紛飛。
青榆定定地望著我:“你哭了?!?/p>
3
高中,是寒窗苦讀的時期;高中,是愛意萌動的時期。
整個高中生涯,我心無旁騖,專心學業(yè),拒絕過許多人,每次都說一句“對不起”。
那些幾乎不認識我的男生,無一例外,每一個都青澀。他們送來笨拙的字句,極盡贊美之詞。他們說我是風信子,是蒲公英,是秋水浮蓮,是風露清荷。
站在愛慕者的風浪里,我絲毫不動容。
燈火流麗的城市里,有些人天真蠻勇,有些人瑟瑟蜷縮,而我時常看著手腕的疤痕發(fā)呆,我不喜歡那些比喻……我配不上那些比喻。
或許,曾有過的唯一接近的比喻,是一株細小伶仃的波斯菊。
可漸漸地,狄旌已不再聯(lián)系我。
然后,校園暴力再度找上我,在我16歲那一年。我不明白自己身上到底有怎樣的特質(zhì),仿佛命運把“請欺負我”四個大字描黑了貼我臉上。
于是,16歲,我再度入院治療。
精神科醫(yī)生開了很多藥給我,那些白色的小藥片,誰知道里面包裹的是解藥還是毒。我一粒一粒咀嚼,咽下,很苦!
護士一遍又一遍地固執(zhí)地把水遞給我,說:“用水送服,不要嚼?!?/p>
可我偏不。
我需要那些苦味漫過我的咽喉,如此,才能清晰感受到自己在配合治療。
每天傍晚,青榆陪我在窗下看一會兒書。醫(yī)院里只有各種暢銷款文摘,里面的文章總會灌些“雞湯”給我,比如“沒有人幫你,說明一個人可以”之類的。
但我真的不可以。我好像越來越不可以。
有天讀到一句話:“你讓我到人間去,卻沒告訴我那兒是一場空歡喜?!蔽叶ǘǖ赝@行字,眼淚流了很久。青榆撲過來抓住我的手。她的指尖亦是冷的,又如何溫暖我?
我記得在我生病后母親總是問我:“你到底想怎么樣呢?”
我究竟想怎樣呢?
就像打碎了一個東西,修補了繼續(xù)用好不好?不好!
再買一個新的好不好?不好。
碎片扔了我們不要了好不好?不好。
我想要什么呢,我就想要它從來沒有碎過。我的時空沒有被一聲碎裂撞擊,我的記憶平滑沒有褶皺,我的情緒沒有波動起伏?,F(xiàn)在呢?什么都不行,什么都不好。
我忽然抱住青榆哭泣:“怎么辦???青榆,我已經(jīng)變成這個樣子了啊?!?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1/03/08/qkimageszxbwzxbw202102zxbw20210232-3-l.jpg"/>
心理疏導師去找我的班主任老師溝通了解情況,老師給我的評價是:內(nèi)向、靦腆、安靜、不惹事、好相處。聽上去都是褒獎的句子,可字字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真的很羨慕那些沒有任何心理障礙健康成長的女孩子。像我這種人,真的很好相處,卻很難相交。
“沒關系,你送她吧,我自己回家?!?/p>
“沒事我能自己拿?!?/p>
“不要緊的,不用管我,你們?nèi)ネ姘??!?/p>
諸如這樣的話,都是我習慣說的。
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怕你為難”,只是單純怕親眼見到自己被放棄,所以干脆一開始就將自己排除在選項之外。看著別的女孩子能正常撒嬌,我其實都很羨慕。
我羨慕所有在坦然的愛里長大的小孩,像我這種從小到大自己跌倒自己爬起來自己哭完自己擦眼淚的人,別人多給一點就會惶恐不安,為了想要多一點點愛,又要去飛蛾撲火。
敏感的人快樂是不容易的,別人傷害我或我傷害別人,都會讓我在心里病一場。
所以我拒絕了那一束波斯菊——沒有被關照,就不會被放棄。
我不能冒這個險,我怕我會一病不起。
4
第二次出院以后,我還要長期服藥。或許是藥物作用,夢做得更加頻繁。
我夢到十歲那年父母吵架后打碎的一地玻璃,夢到十一歲那年父親背叛家庭后母親揮向他的拳頭,夢見十二歲那年他們離婚了沒有人要我便將我?guī)У骄司思蚁耠S便寄養(yǎng)一只茍延殘喘的流浪貓,夢見十三歲時學校里那些撕碎我書本的人影,夢見舅舅像甩掉包袱般匆匆將我交還給母親,夢見這么多年,母親養(yǎng)我,看我,給我治病,年復一年,不情不愿……
夢境在濃稠的黑暗里替代著回憶,我任由自己很松弛很脆弱地漂浮在黑暗的表面上。在荒涼無垠的黑暗里,往事像礁石一樣站在那里,不時地撞到我,令我一陣陣疼痛。
隨著記憶越來越痛苦和堅硬,我的身體反而輕得出奇,似乎此刻靈魂已經(jīng)不住在我的身體里了,它正乘坐著這些回憶離開。
可惜,心事重的人,夢和睡眠都容易被碾碎。我醒來的時候,窗簾有一線沒拉嚴,透進來的光薄而灰淡,能看出天還沒有大亮。
我看到光影在天花板游走,仿佛看到一個時間的旅人,從身上拍落兩場大雪。
……
高三開始的時候,狄旌又再度聯(lián)系我。我感到詫異,居然還有人沒忘記我。
他問我:“你還好嗎?”
不曉得他從哪里聽到什么風聲。我心想:我好,或者不好,都已經(jīng)隨著年歲被殘風吞噬。你還在關心嗎?
那年舉著波斯菊的少年仿佛回到眼前。狄旌不知道,在此后的年歲里,我曾癡迷般收集過很多波斯菊,等時光風干了它們的血液和生命,變成薄薄的一片,我就把它們夾在書里。
那么多那么好的花朵,鮮活時每一秒都在奔赴死亡,風干后就再也不會失去。
“還好?!蔽胰缡腔卮鹚?/p>
“我去陪陪你吧。”他的聲音仿佛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
我把電話拿遠,說:“不用,青榆陪我?!?/p>
“青榆是誰?”
“一個朋友?!?/p>
同樣的問題,同樣的答案。
最終,狄旌還是來了。兩年沒見,他長高了,樣子倒沒有大變,還是那么好看。
“你更瘦了?!彼σ恍?,補充說,“也更漂亮了?!?/p>
我曉得他只是安慰我。
狄旌提議去湖邊走走,半路卻下起了雨。我們都沒有帶傘。
雨水從樹梢間、竹葉里生長出來,長熟、長飽滿、長肥沃,長成綠色的雨滴,落下來。一滴一滴砸在頭上,涼意滲入頭皮,像骨埋于土,血溶于水。
狄旌脫下外套想替我遮雨,我沒有接,徑直朝著湖邊的亭臺奔去。
天光云影和時間,一起急速向黑暗中墜去。近處的樹影變得模糊,漸漸變厚變稠的暮色里站著幾枝荷。荷也被雨洗褪了色,只剩一副堅硬的骨骼,不肯屈服地挺立著。
亭外萬物都是濕的,只有亭下這方寸之地和我們是干的。狄旌與我站得很近,他望著我,我卻不敢望向他。我們中間,隔著一個大雨滂沱的盛大的黃昏。
他唇齒開合,說著我聽不清的話語。
我猜是些安慰或鼓勵的話吧。
5
高考將至。一個破土的出口漸行漸近。
高考前夜,狄旌給我打了個電話。
我關了慘白的吊燈,開了橘黃的臺燈,又開了半扇窗。晚風像水一樣流了進來,整個屋子里水波蕩漾。
狄旌有些緊張,他告訴我,等考完試,他要請我吃飯,給我,給我們,慶祝。
“清鈺,你要是愿意,可以帶上其他朋友或閨蜜一起,”他想了想,補充道,“比如青榆。”
我忽然說不出話來。
月光慘烈。源源不絕的月光正在午夜淹沒這個世界。窗外到處是粉身碎骨的月光。
狄旌曾問過我很多次,青榆是誰。
我也曾那樣篤定,是一個朋友。
可她究竟是誰呢?連我自己都不再堅信。
我已經(jīng)漸漸意識到,這個從我體內(nèi)幻化出的女孩,快要回到我的身體里去了。
很多年前,那個夏天,被救回以后接受的種種心理疏導其實都沒有太大用處,最終讓我得到救贖的是幻想。我開始在腦子里構建一個以自己為原型的女孩,她遭遇了和我類似的痛苦,區(qū)別是幻想里的她比我果斷和勇敢。
往后的歲月中,一旦我遭遇不太好的事情,幻想里的她就會幫我?,F(xiàn)實中的我就這樣自我欺騙,得過且過。
我因此被一個不存在的自己保護了。
好處是我因此得到了喘息的機會,被許多人稱贊平靜、溫和、好相處。但沒人知道我只是把那些記恨交給了另一個人去完成。
幾年過去,她從一個單純替我抵抗壓力的形象變得越來越獨立,幾乎已經(jīng)成了另一個人。
她活成了我向往的自己,輕盈曼妙,溫柔包容,真實得讓我覺得,當她握住我的手,我可以觸摸到她掌心每一寸肌膚的紋理。
可惜的是,年齡與藥物在幫我驅(qū)她離開,青春與病痛只能短暫地相依為命。而所有人都終要到生活里去了。
我由衷地感謝她,雖然她從沒真正存在過。
風止夜靜,流水漸歇。我沒有回應狄旌的邀約,只是輕輕地說:“加油呀?!?/p>
“你也是。”他亦輕輕說。
“我會的?!?/p>
我怎么會不努力呢?
在一次又一次被情緒推壓和粉碎的生命里,我一直期待這樣的出口。
許多人的恐懼張皇,是我的殷切希望。
我期待另一個人生的起點,我想那樣就可以遠走,駛向一個不知名的遠處,看一輪他鄉(xiāng)的月亮。他鄉(xiāng)的月亮底下,不堪的記憶終究會融化在稀薄的月色里。
有人說越長大越孤單,遠走他鄉(xiāng)更孤單。可人生,不本就是孤單嗎?
我知道以后的路要一個人走了。
我等這一天,已經(jīng)很久了。
“嗯?!比绱溯p的音節(jié),不曉得狄旌有沒有聽到。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