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松

教學《鴻門宴》時，有學生提出疑問：“劉邦和項羽在宴席上的對話，明顯是胡言亂語、不合邏輯。比如劉邦一會稱自己是臣，稱項羽為將軍；后面又說持白璧一雙，欲獻項王。稱項羽為項王，稱呼前后不一致?。〖热环Q自己為臣，那應稱項羽為大王，怎么會稱將軍？再說，當時兩人都是起義軍領袖，地位差不多，怎么會稱自己為臣，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劉邦真的不會講話嗎？在文學作品中，人物的性格特征一般集中體現(xiàn)在言行矛盾、不合邏輯、不符常規(guī)處。比如王熙鳳一見林黛玉，居然稱呼黛玉為賈母“嫡親的孫女”——反常的背后是說話者多重的意味和復雜的心機。從《祝?！分兴氖搴啙嵉綐O致的兩處“可惡，然而”同樣可以窺探到人物隱秘的心態(tài)。如果我們能緊扣人物言行特有、變化的語境，剝開言語反常形式的內(nèi)核，往往能更全面地把握人物遮蔽的內(nèi)心實際，更深刻地理解其潛在的性格特征。《鴻門宴》中劉邦多處反常的言語，看似愚拙，實則精妙絕倫。

起承轉(zhuǎn)合，消除對手的疑慮

劉邦到項羽軍中謝罪，他深知項羽性格反復無常、殘暴多疑，而自己的軍事實力明顯處于下風，一旦言辭不當，后果不堪設想。正如孫紹振先生所說：“（人物）只有在動態(tài)、動蕩的情況下，把人物打出正常的軌道之外，他的內(nèi)心深層就暴露了?！痹谖C四伏的鴻門宴中，他與項羽的第一次交談是費盡心思、做足功課的。“臣與將軍戮力而攻秦，將軍戰(zhàn)河北，臣戰(zhàn)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關(guān)破秦，得復見將軍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將軍與臣有郤?！倍潭處拙湓?，起承轉(zhuǎn)合，靈活善變，謹慎機智。一開始以兩人戮力攻秦起調(diào)，很自然地把劉項關(guān)系設置為并力合作的盟軍和戰(zhàn)友。劉邦了解項羽和秦有不共戴天之仇，“戮力而攻秦”自然引發(fā)共同話題。而他和項羽雖曾約為兄弟，但此時，劉邦三處稱自己為“臣”而不是“吾”，四次稱項羽為“將軍”而不是“項王”，絕不是隨意而為。這里“臣”和“將軍”以并列形式出現(xiàn)，顯示劉邦謙卑的地位，給項羽造成一種錯覺：名義上雖是平等關(guān)系，實際卻有上下級之意。然后劉邦盡可能沿著同一話題去展開，承接前語，再進一層，“將軍戰(zhàn)河北，臣戰(zhàn)河南”。河南、河北兩處地名明顯是并列的，但“臣”和“將軍”又有意突出其尊貴卑賤之分，這樣微妙之“承”，可以看出劉邦思路之嚴謹，完全是迎合項羽好大喜功、沽名釣譽的性格，突出了劉邦能言善辯、看風使舵的本領。劉邦的更高明之處在稱呼上能把握好分寸，不顯得過分拍馬逢迎。比如稱項羽為“將軍”，“將軍”在當時只是很普通的尊稱，而項羽已經(jīng)身為“諸侯上將軍”，實際上就是義軍統(tǒng)帥。這“將軍”的稱呼似乎又與其顯赫尊貴的身份、地位不對稱，甚至可以說是一種變相的貶稱，我們可以讀出劉邦語氣謙卑但又不失身份尊嚴的內(nèi)涵。但力能扛鼎的項羽恰恰信奉武力至上，凡事喜歡靠武力去解決，在他的潛意識里早已認定自己就是無所不能的戰(zhàn)神和將軍，內(nèi)心深處或許很認同“將軍”這個帶有勇武之氣的稱呼。而劉邦言辭中的“轉(zhuǎn)”更顯自然，說自己沒有料到能夠先進入咸陽，表明自己實力不行，是運氣好才先進入咸陽，還表明了自己沒有想和項羽爭高下的意思。如此順其自然地反轉(zhuǎn)話題，很大程度上促使項羽退一步冷靜思考，消除宴會劍拔弩張的氣氛。人與人之間言語的交流，實質(zhì)就是感情的交流、信息的交流，以期獲得某種價值。這就牽涉到“合”的技巧，即如何“總結(jié)、升華話題”的技巧。劉邦結(jié)尾一句“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將軍與臣有郤”，看上去是牢騷話，實際上在明示這完全不是項羽的責任，還為項羽推脫責任。我們知道，交流的核心是如何徹底消除兩人的誤會，進而達成共識。如此一句討好賣乖之言，有效地起到了麻痹項羽而又刺探藏在自己陣營的奸細之功效，可謂一舉兩得，足見劉邦的工于心計。一番起承轉(zhuǎn)合、騰挪跌宕之后，項羽也感到被理解和尊重，并且彼此之間也找到了更多的話語。我們看到了戲劇性的一幕——項羽主動推出劉邦陣營中的曹無傷來消釋“誤會”，并且出人意料地稱自己的字——“籍”，稱劉邦為“沛公”，表達自己的愧疚之情，甚至把劉邦當作自家人。劉邦如此精妙的表演，讓我們看到了這位未來的帝王除了“仁而愛人，喜施，意豁如也。常有大度，素寬大長者”（《史記·高祖本紀》）之外，還有工于心計、善于權(quán)謀、圓滑機警、能屈能伸的一面。

善于籠絡，拉攏敵營人物

鴻門宴前，面對項伯的意外來訪，劉邦可謂將“說什么”和“如何說”的語言魅力，發(fā)揮到了極致。他已敏銳地感覺到這是一個天賜良機，也知道項伯在項羽陣營有舉足輕重之地位。據(jù)史料記載，劉邦的年齡比項伯大六歲。怎樣拉攏項伯，化敵為友，為己所用？他立刻進行了眼花繚亂的表演：先用隆重的禮節(jié)邀請，再捧酒為壽，繼而“兄事之”，最后“約為婚姻”。初次相逢的敵我雙方關(guān)鍵人物，能瞬間結(jié)為親家，這不能不說是劉邦的高明之處。拉攏關(guān)系之后，劉邦馬上給自己進入咸陽找合理的借口，再讓項伯轉(zhuǎn)述給項羽，其心機深沉可見一斑。有了這些鋪墊，劉邦和項伯對話的結(jié)尾處極為精彩。我們注意到，兩人交談以“吾入關(guān)，秋毫不敢有所近”開篇，這里劉邦稱呼自己為“吾”，顯得合理莊重、正式嚴肅，而在“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結(jié)束句中，按照常理，他完全可以說“愿兄具言吾之不敢倍德也”。項伯，名纏，字伯?！靶帧辈唤?jīng)意間換成項纏的字——“伯”。兩人之間稱“字”，則是平輩互稱，顯示關(guān)系非常親密，也表示對對方的尊敬和親切?！拔帷睋Q成“臣”，這種變換，固然是因為懾服于項羽的神威，但在客觀上又把項伯抬到極高的位置。所以短短一席話，劉邦極盡籠絡之能事，完全超出了項伯的抵抗力和想象力。所以在鴻門宴最危急的時刻，作為親家的項伯挺身而出，“常以身翼蔽沛公”，也在情理之中。

隨機應變，穩(wěn)定自身團隊

對自己陣營中的重要謀士張良，劉邦的言辭可謂隨機應變，善于安撫穩(wěn)定。項伯夜訪張良，并且告訴好友己方攻擊時間已定的機密。我們可以想象劉邦得知后大驚失色、手足無措的神情。這突發(fā)事件也引發(fā)了他對張良的疑心，脫口而出：“君安與項伯有故？”聽了張良的解釋之后，劉邦來了一句超乎常規(guī)的問話：“孰與君少長？”按理應問“孰與吾少長”，即問項伯和劉邦自己比，誰年紀大。如此轉(zhuǎn)化，意圖何在？其實劉邦是想用這種語言的變化告訴張良，自己此刻對他的器重和信任。而這些話從劉邦口中說出來就與眾不同。劉邦曾說自己“吾生不學書”（《史記·高祖本紀》），極其看不起讀書人?！妒酚洝穼憚钫f話，最多的是“沛公罵曰”“漢王罵曰”“高祖罵曰”，“今漢王慢而侮人，罵詈諸侯群臣如罵奴耳，非有上下禮節(jié)也”（《史記·魏豹彭越列傳》），言語極為粗野，令人無法忍受?，F(xiàn)在完全放下身段，能屈能伸。一句簡單的“君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及時宣告了自己和張良非一般的關(guān)系：張良的兄長就是自己的兄長，那張良就是我的兄弟，并不全是主屬上下關(guān)系。既安撫了張良，又可以看出劉邦善于用人、隨機應變的性格特點。

《鴻門宴》中，劉邦之所以給讀者留下了深刻難忘的印象，關(guān)鍵在于司馬遷善于把人物置于非常規(guī)的處境之中，在激烈的矛盾沖突中，充分暴露和拓展人物性格的另一側(cè)面，細膩生動地刻畫出與眾不同的人物形象，讓讀者體會到人性的復雜性和豐富性。

（作者單位：浙江紹興市上虞區(qū)豐惠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