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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作為中華的母親河，中國人對長江的認(rèn)知比黃河晚了不止千年。

《尚書·禹貢》中講大禹導(dǎo)河自“積石山”，這里的“河”便是黃河，“積石山”無論是今天的阿尼瑪卿山，還是甘肅臨夏的小積石山，作為黃河的上源都是準(zhǔn)確的。而在同一本書中，“岷山導(dǎo)江”的說法則把長江的上源定在了偏差在千里之外的岷山。

作為儒家典籍，《禹貢》的論斷被后世沿用了兩千多年，直到明萬歷年間，徐霞客萬里探源，才明確地指出長江的上源在金沙江，而非岷江。

而古人早已在唐太宗時代就將黃河的源頭上溯到了星宿海。到元世祖忽必烈時，又探明星宿海以西還有三條源流。清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則最終把黃河源頭鎖定在今天的卡日曲。

但人們對長江源頭相對準(zhǔn)確的認(rèn)知，要一直推遲到1976年。

這年夏天，一支官方組織的現(xiàn)代科考隊第二次進入江源地區(qū)，艱難的跋涉換來激動人心的結(jié)果，他們在海拔5800米的姜古迪如冰川下確認(rèn)了長江的源頭。

1978年1月13日新華社用一則電訊通告全世界：長江的源頭在唐古拉山脈主峰各拉丹冬雪山西南側(cè)的沱沱河，長江全長不是5800公里，而是6380公里。從此，中國長江取代美國密西西比河，成為世界第三長河。

長久以來，長江的源頭不為人知，這并不是因為前人不努力。實際上，古人對尋根溯源一直保持著高度熱情。

早在1720年，康熙皇帝的使臣曾沿金沙江一直上溯到青海玉樹地區(qū)，可他面對密集如織的大小河流，不知所措，只好在奏章里如實寫道：這里的河流像掃把一樣千頭萬緒，源頭根本無從找起。

這條橫貫中國南部的大江，多在群山之間穿行，所到之處水網(wǎng)密布，河湖勾連，支流繁多且個個源遠流長，尤其在上游，山高谷深，江流湍急，在道路險阻的古代，別說探源，就連沿江上行都是問題。

古時候在長江兩岸生活的人并不多，溝通也不夠緊密，人們對于河流的認(rèn)知通常局限于自己的所見，于是一條長江被無意識地分段切割，并被不同地區(qū)的人賦予了不同的名字。

認(rèn)識長江的全貌到底有多難？我們從長江眾多的別稱中就能感知一二。

2

長江的“滯后”不只體現(xiàn)在地理認(rèn)知領(lǐng)域，其歷史地位也被黃河長久地壓制。

在文明初生的石器時代，黃河流域松軟的土壤顯然比長江流域密致的土壤更容易用木石工具來耕種，于是華夏文明最早在黃河兩岸蓬勃生長。

從近乎傳說的三皇五帝，到鐘鳴鼎食的夏商周，黃河流域都是號令天下的先啟之地。

“地域歧視”不是現(xiàn)代人的專利。約在三四千年前，黃河流域的人們，也瞧不起所有非黃河流域的人……

他們把自己所在的土地，大概就是今天的河南一帶 ，稱為天下之中的“中原”，其他地方就有些上不了臺面了——東邊靠海的為“齊東野語”，簡稱野人；南方的兩廣（廣西和廣東）多瘴氣，為不開化的百越之地；西邊蜀道難，荊楚蠻夷之地；西北大漠，盤踞著犬戎；北方就更不用說，冷得要命的不毛之地……

這種驕傲當(dāng)然還表現(xiàn)在另一個方面，那就是封爵和接受朝貢。

武王伐紂時，來自長江流域的楚部落誓死跟隨，楚人的領(lǐng)袖鬻熊甚至獻出了自己的生命。然而，當(dāng)周武王分封天下時，名單上卻沒有楚人的位置。

后來，周成王親政，封賞功臣后代，對楚人亦相當(dāng)冷落，只象征性地給了50里封地和一個“子爵”的封號。

楚子熊繹回到南方的封地，帶領(lǐng)族人建立楚國。建國伊始，楚人一無所有，他們只能在附近鄀國偷了一頭牛來搞祭祀活動。

然而，經(jīng)過數(shù)代人的隱忍奮斗，到公元前706年，楚國的實力已然發(fā)展壯大。國君熊通渴望重返中原，自稱蠻夷之師發(fā)兵隨國，想脅迫周天子為其加尊封號。但中原天子根本沒把楚國放在眼里，言簡意賅地回復(fù)為：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

感覺被欺辱的熊通，干脆自立門戶，自立為武王，并放出豪言：王不加位，我自尊耳。

從此以后，楚國加速擴張，吞并江漢、湖湘，進擊云貴、巴蜀，雄霸長江南北，并兩度飲馬黃河，成為春秋戰(zhàn)國時期疆域最廣闊、實力最雄厚的諸侯國。

從“篳路藍縷”到“問鼎中原”，這兩個因楚國而生的成語實際上見證了長江流域第一次逆襲歷程。

若從黃帝算起，黃河流域的驕傲終于在兩千年后受到了來自長江流域的挑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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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0年楚國，不僅締造了盛極一時的政權(quán)，還創(chuàng)造出絢爛多彩的文化。

靈動奔放的長江賦予楚人浪漫的氣質(zhì)和張揚的想象力。以楚文化為代表的長江文明，得以與黃河文明同臺爭輝，在青銅冶煉、絲綢織造、音樂、美術(shù)等方面，長江文明甚至實現(xiàn)了反超。

現(xiàn)今，人們最耳熟的楚國人應(yīng)該有兩個，一個是《羋月傳》里的羋月宣太后，另一個就是文人騷客的老祖宗——屈原。

經(jīng)歷了三任楚王的屈原親手將自己的國家推上時代的巔峰，又目睹它從巔峰跌落，在這強烈的刺激下，一腔炙熱的情緒以一種從未有過的形式從他的胸中噴薄而出——楚辭誕生了，中國文學(xué)進入了浪漫主義的新世界。

這位喝著長江水長大的詩人，最終又將軀體投入長江的懷抱，他的拳拳赤子之心也成為華夏民族共同景仰的精神高峰。

長江兩岸，不再是蠻夷之地的代名詞，從這一天起，它的文明之花綻放出與黃河流域并駕齊驅(qū)的力量。

屈原的浪漫，與長江的澎湃，有著相生相應(yīng)的默契。他在流放沅江時，寫過一句：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千年以后，從長江漂流而下的李白提筆狂書：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fù)醒。

一個“我獨醒”，一個“不復(fù)醒”，兩位才華橫溢的詩人，用跨越千年的遙嘆，各自書寫著懷才不遇的黯然與不羈，卻又共同將長江文化推向無可匹敵的高度。

724年，24歲的李白“仗劍去國，辭親遠游”。他乘一葉扁舟，沿長江順流而下，離開了巴蜀故鄉(xiāng)。

李白自小在長江的支流涪江邊長大，長江的水土滋養(yǎng)了他可與日月爭輝的文采。

而李白亦不負(fù)長江，長江在他的筆下得到了最生動的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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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天妒英才，李白竟然遭遇了和屈原一樣的時代悲劇。

755年，一場直指長安的叛亂打破了唐玄宗的《霓裳羽衣曲》，安史之亂爆發(fā)。持續(xù)近十年的戰(zhàn)亂，讓中原大地“人煙斷絕，千里蕭條”。這場主要在黃河流域蔓延的戰(zhàn)火，卻意外成為長江流域崛起的契機。

這個契機，就是：南渡。

當(dāng)然，不只這一回。

從西晉的永嘉之亂，到北宋的靖康之變，每當(dāng)中原地區(qū)遭受外族入侵，生靈涂炭之際，長江都會張開寬厚的臂膀，接納南下避亂的人們。

即使沒有戰(zhàn)亂，經(jīng)歷了數(shù)千年開發(fā)利用的黃河流域，生態(tài)環(huán)境日趨惡化，中上游植被銳減，大量泥沙涌入，淤塞河道，使得黃河時常洪水泛濫。

而黃河每隔百年就要上演一次的巨龍擺尾式?jīng)Q堤改道，更是加重了北方人南渡的意愿。

他們攜家?guī)Э冢尘x鄉(xiāng)，一路上兵荒馬亂，人心惶惶，但有一些東西不會隨著路途的艱辛而丟失，那就是來自中原大地上厚重的文化沉淀和更加成熟的生產(chǎn)技術(shù)。

長江所能提供的，不只是相對安穩(wěn)的庇護，更重要的是開創(chuàng)新天地所需要的一切物質(zhì)基礎(chǔ)。長江兩岸寬廣的膏腴之地，與南下的生產(chǎn)力完美契合，長江流域一躍成為天下糧倉。

“江淮熟，天下足?！薄疤K湖熟，天下足?！薄昂V熟，天下足?！薄皟珊?，天下足?！边@些流傳在民間的諺語，其實都在傳遞著同一個信息：中國大地開始依仗長江的供養(yǎng)了。

兩宋時期，對運河的疏浚與漕運體系的完善，又使得江南的經(jīng)濟發(fā)展直線攀升，一個個“超級城市”相繼涌現(xiàn)，長江與黃河間的相互影響亦發(fā)生倒轉(zhuǎn)，長江兩岸成為新的經(jīng)濟和文化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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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與黃河，中國大地上的兩條巨川，在滄?；匦?，或許還藏著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奧秘。

在黃河文明萌生的時代，還有兩河文明、古埃及文明、古印度文明并舉，而延續(xù)下來的，只有華夏文明。

學(xué)者們爭議其他文明消失的原因，有太多復(fù)雜關(guān)聯(lián)，但其根本就是缺乏口糧。若沒有穩(wěn)固的“糧倉”，一折騰就斷糧，那么這個民族必然走向衰敗，甚至消亡。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v觀近兩千年的歷史，長江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中國的“青山”。

如果說黃河是源頭和根本，那么長江就是民族危亡時最堅挺的后方大本營。

自古以來，華夏民族的歷史也是一部農(nóng)耕民族與北方游牧民族的抗?fàn)幨?，為了這個，我們修了長城，筑了無數(shù)宏偉的關(guān)隘。

長城是抵御外族的第一道防線，黃河是第二條，黃河再失守，就指望秦淮一線，如果這一線也崩了，那么長江就是最后一道天險。

寬廣的長江和她身后的土地，不斷地為這個民族延續(xù)火種，保存實力，無論朝代如何更換，無論外敵帶來怎樣的血腥風(fēng)云，風(fēng)雨之后，我們都能迅速重生。

時間來到近代，當(dāng)對中國的挑戰(zhàn)不是來自北方陸地，而是來自南面大海時，一直作為后盾的長江，轉(zhuǎn)身擔(dān)當(dāng)起了先鋒的角色。

1843年11月17日，上海開埠。這是鴉片戰(zhàn)爭后，清朝作為戰(zhàn)敗國所付出的一個代價。此后，西方列強的輪船紛紛開進長江門戶，而登上江岸的不只是操著各國語言的商人，還有先進的工業(yè)技術(shù)和新思想新觀念。

上海，這個由長江泥沙淤積形成的三角洲，突然成為中國最大的通商碼頭，同時也成為新知識、新文化的碼頭。這些新的思潮隨著江面上來往的渡輪沿江上溯，深入中國腹地。

辛亥革命、新文化運動、五四運動率先在長江兩岸拉開序幕。

長江，成為一個腐朽的封建王朝崩潰前的第一道裂隙。

1937年8月，30余艘艦艇組成的日本艦隊向長江口岸進逼。日軍意欲取道長江，海陸空并進，攻占南京。

而此時的中國海軍完全沒有對抗日本艦隊的實力，即使硬打也是毫無意義的犧牲。危急關(guān)頭，國民政府決定在江陰沉船，封鎖長江。

8月12日中午，40余艘大小艦船、185艘裝滿石料的民船，全部沉入江底，一道堅固的沉船封鎖線切斷了長江。

隨后的近3個月里，中國海軍死守在這道封鎖線上，同急于通過的日軍展開激烈血戰(zhàn)。直到淞滬會戰(zhàn)結(jié)束，日本海軍也未能實現(xiàn)沿長江抵達淞滬前線的作戰(zhàn)目的。

這條用身家性命搭建起來的防線，把日本人速戰(zhàn)速決滅亡中國的戰(zhàn)略企圖硬生生堵在了長江的江面上。

在抗日救國的大背景下，千千萬萬的中國人奮不顧身，奔赴前線，但有一個地方，卻在進行著一場規(guī)模浩大的撤退。

這場撤退，就是罕有人熟知的“東方敦刻爾克”。

1937年11月，南京淪陷，國民政府遷都重慶，狹窄的三峽成為進出四川的孔道。

1938年10月，武漢失守，日軍向宜昌進逼。

來自上海、南京、蘇州、武漢等地的兵工廠、鋼鐵廠、紡織廠、政府機關(guān)、大學(xué)和科研單位的人員和物資，冒著敵機的轟炸，十萬火急，集結(jié)宜昌。

宜昌，三峽的轉(zhuǎn)運港，一夜之間擔(dān)起了國家工業(yè)命脈向大后方轉(zhuǎn)移的使命。

沒有國家統(tǒng)一施令，完成這場大撤退的，是一位民營企業(yè)家，他在國難關(guān)頭，自愿挺身而出。

“絕不能將兵工器材留給日本人！”

盧作孚帶領(lǐng)民生公司以此為口號，以“分段運輸”的方式，晝夜不息，在40天內(nèi)搶運近20萬噸物資和3萬多人口，趕在長江枯水期到來前，勝利完成大撤退！

1940年6月，宜昌淪陷。

而所有的兵工機器，在四川重新運轉(zhuǎn)，開始為抗日前線輸送武器裝備。

這次轉(zhuǎn)運的犧牲也是巨大的，根據(jù)資料記載，有16艘船只被炸沉，69艘船舶損壞，117名職工犧牲，76名職工傷殘……

也許今天的人們通過電影《敦刻爾克》記住了丘吉爾，卻不知道中國這場大撤退更為驚心動魄。一位民營企業(yè)家在三峽傾其所有，穿行于炮火硝煙和激流險灘中，以匹夫之力，力挽狂瀾。

今天的太平盛世里，我們有汽車、高鐵和飛機，我們不再依靠長江出行，但有些人永遠地留在了三峽。

如果一一背出那些名字太難，說“謝謝”太淺，那就記住長江和她的那些往事吧。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