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
簡介:李重瑯為報殺妻之仇,用了整整十五年滅掉羌國,可到了臨終之日,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令他永失所愛的始作俑者是他自己。
(一)
永豐十年夏,北狄敗于李朝五王爺李重瑯手中,而后李重瑯便率兵還朝,卻不料途徑屏州修整軍隊時,為潛入屏州的北狄細作所害,重傷昏迷。
是日深夜,屏州節(jié)度使府內(nèi),韶從盈正伏案疾書,半晌,有人推開了房門。
韶從盈見韶鳴庭走了進來,便起身迎了上去。
“爹爹,這么晚了,您還過來找女兒,可是有要緊事?”
韶鳴庭緩步踱進屋內(nèi),開門見山地道:“他遇刺一事,你必已知曉,為何不前去探望一番?”
韶從盈沒想到韶鳴庭會主動提起李重瑯,愣怔了好半晌才道:“爹爹,女兒并無妙手回春之術(shù),就算去了也不過是候在門外,何必還要去給人添亂?”
聞言,韶鳴庭不由得嘆息出聲:“盈兒,他班師入屏州境時,你身為屏州節(jié)度使卻沒有親去迎接,已是犯上不敬。如今,他在你的轄境內(nèi)身受重傷,你若再這般避而不見,這消息一旦被有心人捅到京中,可是要惹大禍的!”
韶從盈聞言緩緩垂下眸子,靜默不語。
韶鳴庭見狀只得溫和地道:“盈兒,爹爹知道他對不住你,否則,當年爹爹不會那樣不惜一切代價地支持你的決定??墒?,一碼歸一碼,如今他受了這樣重的傷,這該盡的禮數(shù)我們還是要盡到的。”
良久,韶鳴庭才看見韶從盈抬起頭來,看著他道:“爹爹說的極是,是女兒糊涂了。”
韶從盈乘坐的轎子剛抵達別苑,李重瑯的心腹東臨便來到門外迎接。
“多年不見,東統(tǒng)領(lǐng)可還安好?”
“多謝王妃……不,多謝韶大人掛懷,屬下一切安好。”
這別苑乃韶家私府,韶從盈本無須他人帶路,可是,韶從盈見東臨似乎有話要對自己說,便屏退了眾人,獨自跟在東臨身后往內(nèi)院走去。
一路上,二人都保持著沉默,直到他們來到李重瑯所住的主屋門前,東臨才停住腳步,回過身來看著韶從盈道:“韶大人,東臨知道,當年發(fā)生的那些事情讓您遭受了莫大的委屈,您恨也好,怨也罷,朝中上下都不會有人說您半分不是??墒?,東臨希望您能夠知道,在您離開長安的這三年里,王爺在朝中的勢力雖節(jié)節(jié)攀升,看起來風光無限,可事實上,他過得一點兒都不好……”
(二)
韶從盈見到李重瑯時,心中方才有幾分相信東臨的話。如今的李重瑯,要比從前消瘦清減許多,甚至,她發(fā)現(xiàn)他的眼角已經(jīng)冒出了幾絲細紋。
流光當真是無情,連李重瑯這樣的容貌都不曾心軟放過。韶從盈立在床頭看了好一會兒,知他醒不過來,才俯下身將唇緊貼在他的耳邊,輕聲道:“東臨告訴我,你已調(diào)查清楚汝音之死的來龍去脈,只可惜,我已不是當年那個非你不嫁的韶從盈了,無論今日你有多么后悔自己的所作所為,我都不會因此動容半分。我要你永遠記得,縱使你是皇親國戚,這韶家的女兒,也從來不是你想娶便娶,想棄便棄的?!?/p>
這是積壓在韶從盈心頭多年不散的怨語,她本欲在二人重逢之日將其劈頭蓋臉地說給李重瑯聽,卻不料她得知李重瑯班師回京將路過屏州時,竟膽怯到連一面都不敢相見。若非知他現(xiàn)下不省人事,她怕是仍舊說不出口。他是她這輩子唯一放在心上的男人,保護他已經(jīng)成了她的一種習慣,即使到了如今這般恩斷義絕的境地,她也仍舊不舍得傷他分毫。
韶從盈怔怔地坐在床邊,好半晌,勾起嘴角露出一個極為自嘲的笑容。門外傳來送藥婢女的腳步聲,韶從盈伸出手拭去掛在眼角的那滴淚珠,起身走了出去。
然而,就在韶從盈闔上房門的那一剎那,躺在床上的男子倏然睜開了眼睛,深邃的一雙眸子因為蓄滿了淚而顯得清明澄亮。
其實,在韶從盈進門前,大夫剛剛給他換過藥,因為加了提神的藥物,所以他一直是有意識的。韶從盈說這些話,只是為了將壓抑多年的委屈傾吐出來,并無傷他之意??墒?,他卻切切實實地將每一句話都聽了進去。
她說得對,他后悔了,他后悔打了她一巴掌,他后悔簽下了那一紙和離書,他最后悔的是沒有在她愛他的時候,用同樣的深情去回報她,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讓她傷心,難過……
屏州的雨季到來之后,李重瑯身上的傷口便因為潮濕悶熱的氣候而反復發(fā)炎,縱有良醫(yī)在側(cè),也還是將李重瑯折磨得形容憔悴。待他恢復氣力能夠下地行走之時,已是一個月后的事情了。
一日,東臨扶著李重瑯前往庭院透氣,在一條花木叢生的小徑之上,李重瑯與前來別苑取舊物的韶從盈不期而遇。
東臨極有眼力見兒,不待李重瑯發(fā)話,便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韶從盈給李重瑯行禮,他不喚她起身,而是緩步走上前去,親自將她扶起,可待韶從盈站穩(wěn)之后,便悄然將手從他的指尖緩緩抽出。
李重瑯見狀只得低聲嘆氣,兩人靜對良久之后,李重瑯開口問道:“盈兒,我們好好談?wù)効珊???/p>
韶從盈聞言輕笑一聲,回道:“王爺若是要與臣談公事,臣自當奉陪;但若為其他,那便罷了,臣并非沉溺往事之人,這一生不悔……亦不回頭。”言罷,韶從盈便準備轉(zhuǎn)身離去。
可李重瑯好不容易才擁有了這樣一個與她單獨相處的機會,怎會如此輕易地放她離開,于是連忙上前拉住了她的纖臂。
韶從盈有武功在身,加之一時氣急,忘了李重瑯還有傷在身,推拒之時,不慎扯到了他的傷口。只聽李重瑯悶哼一聲,白了臉色,而后緩緩半跪在了地上。
傷口迸裂,有血流了出來,韶從盈一邊按著他的傷處,一邊高聲喚人前來,李重瑯失去意識之前,感覺有人將他抱進了懷中,于是他靠在韶從盈的肩頭,再一次低聲請求:“盈兒,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可好?”
直到李重瑯沉沉地闔上雙眸,韶從盈都沒有出聲應(yīng)答,可當她低頭望見自己那滿手的殷紅之色時,沉寂在心中多年的痛楚再度翻涌而起,噬心般的疼痛令她瞬間淚如雨下……
(三)
永豐四年秋,屏州節(jié)度使韶鳴庭攜妻女回京述職,皇帝李成雍為此特地于宮中設(shè)宴接風,命朝中重臣盛裝出席。
年輕的宮人訝異于那盛大的排場,不免對這位節(jié)度使產(chǎn)生好奇之心,得空便拉著年老的宮人問個不停。
原來,韶鳴庭與李成雍相識于微時,自李成雍舉兵之日起便隨其左右,乃名副其實的開國功臣,李成雍原想封其為異姓王,然韶鳴庭并非貪慕榮華之人,只愿守著一方邊地,庇護百姓安寧,李成雍深為感動,特賜丹書鐵券,昭顯其赫赫功勛。
晚間,宴罷,李成雍將李重瑯留了下來,父子二人一前一后地漫步于松林闊道之上。
“瑯兒,過了這年,你便到了出宮立府的年紀,身邊該有一位正妃主持中饋之事了。”
“父皇說的是。”
“你可有中意之人?”
李重瑯心中自有可意的人兒,但他知道她斷無成為王妃的命數(shù),自不會如實告知李成雍,只緩緩答了一聲:“兒臣心中無人?!?/p>
李成雍聞言點了點頭,一邊撫須,一邊朝李重瑯道:“既然如此,那父皇便為你指一位正妃人選——屏州節(jié)度使韶鳴庭的獨女韶從盈?!?/p>
“那孩子不但姿容秀麗,統(tǒng)兵御下的本事更可與其父比肩,你有文謀,她有武略,父皇覺得這是一門再好不過的婚事。”
李重瑯聞言,腦海中頓時浮現(xiàn)出一張明艷卻又不失英氣的臉,那可是自十五歲起便隨著韶鳴庭南征北戰(zhàn)的巾幗女兒,要讓她此后浸淫在這朝堂險詭之中,他的心中倒生出幾分不忍之意。
李成雍雖愛屋及烏,一心想將皇位傳到李重瑯手中,但李重瑯并無強盛的母家可依靠,必得轉(zhuǎn)而尋求妻族的助力,而娶了韶從盈便意味著他能夠得到屏州七萬精銳的支持,他就算再不忍她身處朝堂的險詭之中也無法抵擋這樣強大的誘惑。
片刻之后,李重瑯便朝李成雍拜了下去。
“多謝父皇為兒臣籌謀?!?/p>
那一剎,清亮的月光落在李重瑯的身上,一半皎潔可見,一半?yún)s被叢影遮蔽,就如同他此刻的心一般,無人可窺見其全貌。
次日,李成雍便召韶鳴庭入了宮,當夜,韶鳴庭將韶從盈叫進書房,將議婚一事告知她。
“爹爹從未想過用你的婚姻換取榮華,你可憑心而斷,不必顧慮其他?!?/p>
韶從盈聞言,心中自是溫暖不已,她提起裙擺跪下,柔聲答道:“王爺金質(zhì)玉相,女兒于宮宴之上便已一見傾心,原以為乃是不可高攀的幻夢,豈料如今竟得天賜良緣,女兒愿嫁!”
韶鳴庭聞言訝然不已,良久才笑著道:“難怪宴罷你便悵然若失,爹爹原以為你是瞧上了已有婚嫁的公子,卻不料你的眼界比爹爹瞧得更高更遠?!?/p>
韶鳴庭的一番打趣令韶從盈登時緋紅了臉頰。
“爹爹笑話女兒!”言罷,韶從盈便提起留仙裙轉(zhuǎn)身跑了出去。韶鳴庭站在窗邊,望著那抹窈窕的身影漸漸遠去,無聲地笑起來。
(四)
李重瑯與韶從盈定下婚約之后,韶從盈便留住長安,李成雍下密令按聘娶太子妃的規(guī)格籌備婚儀,如此一來,二人的婚期無形中便被拉長了許多。
長安落下初雪那日,韶從盈求了韶夫人半日,才得了允準出門。
西市上胡商云集,奇珍無數(shù),韶從盈沉浸在選物的歡樂之中,絲毫沒有注意到樓上有人正在瞧著自己。
李重瑯與東臨站在茶樓上臨街觀雪,李重瑯一邊啜著茶,一邊望著街上那位穿著男裝的清俊公子,輕聲笑著道:“這些日子她定是悶壞了?!?/p>
東臨見狀也笑著應(yīng)是,可不過片刻之后,他便開口提醒道:“王爺,韶小姐若是再往前去便要到三王爺?shù)牡乇P上了,萬一被眼尖的人瞧出身份來,三王爺免不了要借此興風作浪一番?!?/p>
李重瑯聞言漸漸斂了笑意,隨即吩咐道:“既然如此,那便請韶小姐上樓來,再過半個時辰天色便會沉下來,屆時想她也無心再逛,備了軟轎送她回府便是。”
韶從盈一見到李重瑯便意識到自己此行的不妥之處,行了禮后便道了一聲抱歉。
“韶小姐多禮了,過來喝杯熱茶驅(qū)驅(qū)寒意吧!”
韶從盈并無飲茶的習慣,但她現(xiàn)下確實饑渴,又不好拂李重瑯的面子,幾杯濃茶下肚之后,韶從盈只覺頭昏腦漲,四肢無力。
李重瑯心細如發(fā),一眼便瞧出韶從盈陷入茶醉,連忙上前將搖搖欲墜的人扶進懷里,轉(zhuǎn)頭吩咐東臨去備糖水。
待韶從盈緩過來時,人已經(jīng)在回程的轎子上了。李重瑯擔心她著涼,用白狐氅衣將她包裹得嚴嚴實實。
“日后,你若有不愿、不喜之事,大可直說,不必為我勉強至此?!?/p>
韶從盈本來覺得尷尬不已,聽到李重瑯的這番話后,心頭頓時舒暢開來,柔聲應(yīng)是。
“王爺今日救了從盈,從盈定要報答,不知王爺想要何物?”
李重瑯聞言怔了片刻,而后緩聲道:“我府中有一人,自幼伴我,更救過我的性命,待你入府之后,可能善待于她?”
“王爺與那女子可有男女之情?”
李重瑯垂眸看向韶從盈,不否亦不認。
韶從盈與李重瑯對望良久,而后回道:“我自應(yīng)下婚事的那一刻起,便知道自己要當什么樣的妻,只要是安分守己的人,我便不會動她,王爺放心便是。”
李重瑯點了點頭,朔風將轎簾微微卷起,他凝眸望著轎外飛雪,一路不再多言。
(五)
二人大婚過后,汝音便來拜見韶從盈。碧玉年華的女兒,水靈嬌美,一雙眼生得干凈澄澈,怎么瞧也不像會惹是生非的主兒。
韶從盈見狀,心便安了幾分,寒暄過后賜了見面之禮便著人回去。
當夜,韶從盈坐在銅鏡前取卸釵環(huán),突然間有男子的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她一抬眸,便在鏡中瞧見了一張俊美無儔的臉。
“多謝。”李重瑯鄭重地說道。
韶從盈笑了笑,輕聲回道:“我答應(yīng)過夫君,自當守諾?!?/p>
李重瑯聞言也彎了彎嘴角,將最后一只步搖取下,蜿蜒的青絲如瀑而下,美不勝收。
李重瑯喉結(jié)一滾,隨即將人打橫抱起,大步往內(nèi)室走去,于是,這一夜的紅燭便搖搖晃晃地燃到了天明。
月余后,宮中開馬球會,李成雍將隨身佩戴多年的一只名貴短匕當作彩頭,引得諸位王爺公卿躍躍欲試。
“夫君可想要那彩頭?”
李重瑯淡笑著搖了搖頭,輕聲回道:“我一向不擅此術(shù),定爭不過三哥,不去也罷?!?/p>
“往年皆是夫君一人上陣,如今有妾在旁,夫君何愁勝負?”
李重瑯聞言眸色一亮,靨邊笑意更甚,當即應(yīng)好。
從李重瑯見到韶從盈的第一面起,她便是珠翠滿髻、華裙曳地的貴女模樣,所以,即使李重瑯知道她曾是馳騁疆場的驍勇戰(zhàn)將,也很難想象出她在戰(zhàn)場上的風姿。
直到這天,李重瑯與韶從盈一起縱馬擊球之時,他才恍然明白書中所言的“巾幗美人”乃是何意。
是夜,韶從盈因為疲憊不堪便先行歇息,待李重瑯在書房里批完公文回到臥房時,韶從盈已經(jīng)陷入深眠之中。
夏日衣被輕薄,即使隔著輕紗幔帳,也掩不住美人的玲瓏身姿。李重瑯自認并非浮浪之人,于情愛之事一向冷靜自持,可自打與韶從盈成婚之后,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失去了往日的自制力。
李重瑯彎著唇自嘲片刻后,上前挽起紗帳,準備將裸露在榻邊的一只玉臂放回被中,然而就在他準備掀開薄被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韶從盈的掌心隱著一道凝了血的傷痕,一看便知是白日里打馬球時受的傷。
難怪當時他想伸手牽她的時候,她借故偏過身去,彼時他還以為是她害羞,沒想到竟是因為她不想讓他發(fā)現(xiàn)她手心里的異樣。
李重瑯坐在榻邊,望著韶從盈恬靜的睡顏,無奈又寵溺地道了一句“小傻瓜”,而后打開床邊的藥格,親自給韶從盈上藥。
待到月上中天時,李重瑯已經(jīng)擁著韶從盈沉沉睡去,韶從盈聽見耳邊傳來平穩(wěn)的呼吸聲后,才緩緩睜開雙眸。
她自小便在軍中長大,后來隨著韶鳴庭南征北戰(zhàn),養(yǎng)成了不敢在夜里深眠的習慣,因此,在李重瑯踏入房中時,她便已經(jīng)悄然醒來。
她并非自小嬌養(yǎng)于深閨之中的嬌弱女兒,相較于戰(zhàn)場上那些冷槍暗箭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這樣的小傷于她而言確實不值一提。
她雖覺得李重瑯有些小題大做,但她的心里又著實感到一陣暖熱,因為方才李重瑯的舉動讓她發(fā)現(xiàn),她在他心里的地位似乎已經(jīng)有了一些變化。
她為這樣的變化感到欣喜不已,于是,便借著月色在李重瑯的唇上悄然落下一吻,而后在那“撲通撲通”的心跳聲中笑到了翌日天明時分。
(六)
永豐五年秋,李重瑯的母妃甄氏在游湖時不慎滑落水中,就此染上寒癥,一病不起。
父子二人為此遍尋天下名醫(yī),卻也無濟于事。上元之夜,甄氏飲下最后一碗藥后便在李成雍的懷中憾然而去。
那一刻,李重瑯與韶從盈一同跪在病榻邊,韶從盈暗自握著他的手,只覺得觸到的每一寸肌膚都浸著痛意。
李重瑯自處理完母親的后事便開始纏綿病榻,連日不斷的低燒將他折磨得憔悴不堪,頭風之癥也越發(fā)嚴重。
韶從盈見太醫(yī)所開的藥方?jīng)]有絲毫作用,疑是有人趁機動了手腳,便暗中派人將相熟的大夫請來。
大夫為李重瑯診過脈象后便神色凝重地請韶從盈往密室中去,無人知曉他們二人商談了些什么,但幾日過后,李重瑯的病情便開始有了好轉(zhuǎn)。
月余后,李重瑯在下朝途中突然接到東臨的稟報,說是汝音暗自行巫蠱之術(shù),意欲謀害韶從盈。
李重瑯聞言驚詫不已,馬不停蹄地飛馳而歸,可待他趕到時,汝音已倒地而亡,而韶從盈手中的長劍正在往下滴著殷紅。
“你答應(yīng)過我,不會動她的……”李重瑯猩紅著眼朝韶從盈走去,伸手便打了韶從盈一巴掌。
韶從盈沒有料到李重瑯會這般暴怒,整個人摔坐在矮榻之上,緩了好久才回過神來。
她不再抬眼看他,只盯著劍尖上的殘血冷聲道:“我不會動的是安分守己的人,一個敢對正妻行巫術(shù)的妾室,給她一劍了斷都算是便宜她了!”
李重瑯聞言閉了閉眼,不再與她爭吵,將汝音抱起往外走去。直到他從韶從盈的視線中消失,韶從盈才緩緩滴下淚來,伸手觸碰左耳,果不其然,有一點濕潤漫上了她的指尖。
(七)
自汝音去后,李重瑯便不再踏入韶從盈的房中,除卻場面上的應(yīng)和,兩人簡直形同陌路。
永豐六年夏,李重瑯為行私事向韶從盈調(diào)借一位幕僚,韶從盈神色淡淡地看著他,良久才道:“你拿何物來換?”
“你要何物,直說便是?!?/p>
韶從盈聞言微彎唇角,淡淡地道:“你我乃政治聯(lián)姻,便該按部就班地走下去,現(xiàn)下該到哪一步了,你應(yīng)該心知肚明?!?/p>
李重瑯聞言靜默片刻,將杯中清茶一飲而盡后,道:“本王會讓你如愿以償?shù)??!?/p>
于是,當園子里的寒梅紅盡枝頭時,王府里便傳出了韶從盈有孕的消息。
韶鳴庭得知此事后,特地向李成雍請旨回京,韶從盈不愿讓韶鳴庭為自己擔心,而李重瑯也不愿讓他瞧出夫妻間的齟齬,于是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開始演戲,恩睦到令東臨懷疑前段時間自己見到的都是幻象。
韶鳴庭離開長安前夜,李成雍召他入宮話別,李重瑯在一旁作陪。
待李重瑯回到王府時,人已染得一身酒氣,于是東臨便將他扶入書房安置。
韶從盈得知消息后有些擔心他的身體,但又不想讓旁人知曉,只說要去書房取珍本,結(jié)果她一進門,便看見李重瑯與一名婢女親密相擁。
韶從盈腹中頓時翻涌起一陣難言的惡心,轉(zhuǎn)身便退了出去。
“你們可認得那女子?”
伺候在旁的人面面相覷,良久才有一人答:“認得……那女子與汝音有幾分相似。”
“是嗎?如此看來,你們的王爺還真是個癡情種??!”韶從盈彎著唇角淡淡地道,可一雙眼里卻盈滿了淚水。
那一夜,長安下著大雪,將園子里的石階盡數(shù)覆沒,韶從盈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一不留神便踏空摔了下去,于是,那個來之不易的孩子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寂寒無邊的冬夜之中……
韶從盈見到韶鳴庭時的第一句話便是:“爹爹,女兒要和離?!?/p>
韶鳴庭雖然知道無此先例,但也只問了一句:“你想清楚了嗎?”
得到韶從盈肯定的答復之后,韶鳴庭隨即答道:“你好好休養(yǎng)身體,爹爹會盡力而為的?!?/p>
當韶從盈再見到韶鳴庭時,和離書也到了她的手中,就是在這時,她才知道韶鳴庭用那塊丹書鐵券為她換來了自由之身。
“爹爹,女兒不孝?!鄙貜挠拗鴵溥M了韶鳴庭懷中。
韶鳴庭慈愛地撫著韶從盈的頭發(fā),暖聲安慰道:“無妨,朝廷還要用我屏州軍戍衛(wèi)邊防,那丹書鐵券失得,亦可復得,爹爹只愿你能順心如意……”
(八)
在駛離長安的馬車上,韶鳴庭終于忍不住朝韶從盈發(fā)問:“當初,你為什么一定要殺死汝音,讓你們之間的關(guān)系惡化至此?”
韶從盈聞言只得苦笑一聲,艱難地解釋道:“因為此汝音非彼汝音哪!”
原來,韶從盈入府不久之后,真正的汝音便在外出踏青期間為李重霖所害,李重霖想給李重瑯下毒,但一直找不到機會,只能找人易容成汝音的模樣入府行事。
李重瑯病重,一半是因為悲傷過度,一半是因為身染毒物,李重霖買通太醫(yī)想要借此機會除掉李重瑯,幸好韶從盈機警,這才發(fā)現(xiàn)了李重霖的陰謀。
“既然如此,你為何不將真相告訴他,要讓他那般怨懟你?”
“我本想悄悄處理掉那假汝音,沒想到她竟有所發(fā)覺,想要與我同歸于盡,我這才動了刀劍反擊。他的身體一向不算康健,喪母之痛已經(jīng)讓他去了半條命,我怕他知道汝音被李重霖取了面皮之后扔下山崖落得尸骨無存的下場后,會傷心到連剩下的半條命都不想要了……”
“女兒知道他的心中只有汝音,但女兒原本仍想借著孩子留在他身邊,期冀他能夠有心意轉(zhuǎn)圜的那一日,可那一夜的風雪令女兒不可能再有身孕,既無望,便不盼,女兒寧可孤獨終老,也不愿與他相怨白首?!?/p>
(九)
李重瑯醒來時,身邊只有東臨一人。
午后的屋內(nèi)寂靜得令人心慌,東臨上前扶著李重瑯靠坐在軟榻之上,不待李重瑯開口,他便出聲道:“七日前,羌國發(fā)兵南下,韶大人領(lǐng)兵出征了?!?/p>
李重瑯聞言,神色瞬間黯淡下來。
“你先出去吧,本王想一個人靜靜?!?/p>
當房門悄然闔上之后,李重瑯從枕邊拿出韶從盈助他贏來的那只短匕,小心翼翼地撫摸著。
他自幼長在深宮中,活在權(quán)謀暗算之下,注定要養(yǎng)成一副深沉隱忍的性子,所以,他的心中總是藏著許多不可為外人道的秘密。
比如,他從未告訴過旁人,他一直都是將汝音當作妹妹來看待的,只因在王府之內(nèi),若無名分,便要遭人閑言碎語,這才納了汝音為妾。
又比如,他自宮宴上對韶從盈一見鐘情,卻不忍讓她卷入云譎波詭的朝堂爭斗之中。在成婚之前他故意讓韶從盈知道汝音的存在,希望韶從盈能夠因此生出拒婚的念頭,卻沒料到韶從盈仍是義無反顧地嫁了。
當年,他因汝音之死打了韶從盈一巴掌,一出手他便心生悔意,他不相信韶從盈會那般狠毒,于是便派人暗中調(diào)查,韶從盈滑胎當夜,他之所以會喝得爛醉如泥,是因為他剛剛查清了汝音之死的來龍去脈,一時無法面對真相。
他想要和韶從盈解釋一切,但那時韶從盈閉門不見,加之李重霖在朝堂上步步緊逼,他沒有把握能夠勝出,為免發(fā)生意外,他才順著韶從盈的意思簽下了那一紙和離書,送她離開長安。
是夜,韶鳴庭前來探疾,李重瑯萬分誠懇地對韶鳴庭道:“三王已無復起之日,我也憑著北狄這一戰(zhàn)在軍中立下威望,朝堂內(nèi)外都再無阻隔。待盈兒回來之后,您可以幫幫我嗎?”
方才,李重瑯已經(jīng)向韶鳴庭解釋了來龍去脈,韶鳴庭心結(jié)一解,待他的態(tài)度自然溫和許多。韶鳴庭知道韶從盈從未將李重瑯放下,亦不愿看著韶從盈孑然度過余生,思慮片刻之后便點了頭。
這一夜,別苑之上皓月高懸,它聽見了所有人的對話,卻忘了告訴李重瑯與韶鳴庭,他們再也沒有機會與韶從盈促膝長談了。
永豐十年冬,屏州軍凱旋,但韶從盈戰(zhàn)死沙場,李重瑯于漫天縞素之間瞧見那刺目的黑漆棺槨時,喉間立時涌起腥惡之意,在他兩眼一黑倒下的那一刻,他連皇位都不愿要了,只想就此永不醒來。
(十)
李重瑯當了三十年的皇帝,李朝在他的仁治下變得海晏河清,氣象恢宏,論功勛,他當?shù)闷鹗窌u他一句“千載明君”。
盡管如此,他的心中仍不免留有一塊缺憾,他一直想要知道,卻又一直不敢知道。直到回光返照之際,他才下定決心,命人將東臨召至病榻前。
“當年,所有人都對朕說,她死于羌國弓弩高手的暗箭之下,可我瞧過那箭頭,明明就是尋常弓弩手所用的短箭,我不相信以她的身手會躲不開那一箭?!?/p>
“你乃屏州人士,與那些軍將有故,離開屏州前夜,朕親眼瞧見你入了他們的軍帳話別,次日,你瞧朕的眼神便極不自然,他們一定對你說了些什么,否則,你不會有那般表現(xiàn)。”
東臨聞言當即紅了眼眶,重重地跪下,沉聲回道:“有些話,臣實在不知該如何開口,故人已逝,陛下何不就此放下?”
李重瑯聞言長嘆一聲道:“朕已經(jīng)放了許多年了,如今,想死得明明白白。”
“你既不愿說,那便由朕來猜吧!你只管點頭或搖頭便是?!?/p>
待東臨抬起頭來后,李重瑯便看著他的淚眼一字一句地徑自問道:“可是我當年打她的那一巴掌弄傷了她的耳朵,才讓那冷箭……鉆了……空隙?”
李重瑯話音剛落,東臨眼里的淚便落了下來,他拜倒在李重瑯的面前,既不敢搖頭也不敢點頭。
“朕花了整整十五年滅掉羌國,原以為報了那不共戴天的殺妻之仇,卻沒料到,始作俑者竟然是我自己……”
一盞茶后,李重瑯開口道:“你下去吧!朕想……歇息了。”
東臨聞言心頭一緊,卻也知道已無力回天,他恭敬地朝李重瑯深深一拜,以此作別這數(shù)十年的君臣之誼。
出宮的那條宮道漫長得好似沒有盡頭,東臨一路走,一路哭,當他跨出宮門的那一刻,震耳的喪鐘聲也隨之而至,可淚就在那一剎止住了,因為他知道,李重瑯終于可以去向韶從盈道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