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

色彩，本是世間萬物的基本元素。作為一種客觀存在，它不分美丑、不論貴賤、無關(guān)善惡。但在與自然的共處中，先民們不斷將自己的價值標(biāo)準(zhǔn)投射到繽紛燦爛的色彩世界，文化屬性逐漸成為不同色彩通行于人類社會的“身份證”，于是中國古代就有了正色和間色、貴色和賤色，可謂本來無一物，卻處處惹塵埃。而紫色，有過輝煌的“滿朝朱紫貴”，受過“紅紫亂朱”的非議，也曾化身祥瑞伴隨過圣賢，最終成為高貴、神秘、優(yōu)雅的代表色。

藕荷地粉彩花鳥紋圓盒高21cm 口徑29cm 足徑20cm清故宮博物院藏

千變?nèi)f化無處不在

《說文解字》曰：“紫，帛青赤色也?！敝赋鲎仙汕?、赤二色混合而成。這里的青，今人普遍視為藍(lán)色。而清代文字訓(xùn)詁學(xué)家段玉裁則以為“青當(dāng)作黑”，根據(jù)是“穎容《春秋釋例》曰：‘火畏于水，以赤入于黑，故北方間色紫也?！墩撜Z》皇疏、《玉藻》正義略同”。從段玉裁的引經(jīng)據(jù)典里，我們不難證實，中國古人從五行相生相克的事物基本法則出發(fā)，將色彩分為“正色”和“間色”。唐代孔穎達(dá)為《禮記》作疏時引南朝黃侃日：“正謂青、赤、黃、白、黑，五方正色也。不正謂五方間色也，綠、紅、碧、紫、騮黃是也?！?p>

紫綢繡百蝶鑲領(lǐng)繡邊大襟女棉馬褂清 故宮博物院藏

紫色被視作水（黑）克火（赤）而生的“間色”。未能身居“正”位，即是紫色坎坷命運的源泉，也為它釋放個性魅力提供了自由空間。“黑”“赤”兩種正色以不同比例調(diào)和，可以幻化出丁香色、茄色、玫瑰紫、葡萄紫、青蓮色、藕荷色、雪青色等種種“濃妝淡抹總相宜”的紫色系色彩。而深受隋、唐、宋三代影響的日本，更是形成了深厚的崇紫文化。與之類似，千變?nèi)f化的紫色系大家族在中國古人的生活中同樣也擁有著強大的影響力。

紫地繡花鑲邊女夾袍清 供圖/匯圖網(wǎng)

茄皮紫釉暗刻云龍紋盤高4.3cm 口徑24.6cm 足徑15.8cm 清 故宮博物院藏

衣飾，最能彰顯色彩的充沛能量。南朝樂府《采桑度（采桑盛陽月）》中，采桑姑娘“攀條上樹表，牽壞紫羅裙”。《紅樓夢》第八回里，薛寶釵“一色半新不舊”的“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看去不覺奢華”。故宮博物院所藏清代乾隆年間藕荷色實地紗綴繡平金八團(tuán)夔龍單袍，則是皇孫福晉珍愛的衣裝。不光是女性，據(jù)宋代《太常因革禮》記載，監(jiān)門校尉穿的便是“大紫施繡獅子袍”。可見，不論是華貴的吉服，還是素雅的衣飾，總有一款紫色衣飾深受人們青睞。

除了衣飾，人們珍視的各類器物上也常見紫色的身影。北宋鈞窯以天青底色上變幻莫測的紅紫色窯變而聞名，《景德鎮(zhèn)陶錄》卷三中《仿古各釉色》一節(jié)記載：“鈞釉有玫瑰紫、海棠紅、茄花紫……窯變十種?！倍弁踯囕傄虺Ｓ米仙能嚿w，故以“紫蓋”代稱。南朝梁沈約曾作詩云：“陪龍駕于伊洛，侍紫蓋于成陽?！薄皣笫?，在祀與戎”的中國古代，帝王舉行祭祀大典的祭壇也是紫色的，這才有了李白《擬恨賦》中的“握瑤圖而倏升，登紫壇而雄顧”。

從世俗生活到國家禮儀，從美麗的衣衫、風(fēng)雅的瓷器到華貴的交通工具、莊重的皇家建筑，紫色不僅應(yīng)用廣泛，而且處處透露出不凡。體現(xiàn)在文人騷客的筆下，是艾性夫“春風(fēng)九畹花繞屋，冶紫妖紅失顏色”的爛漫，是葉茵“自矜前輩持清白，妒紫妖紅總后生”的張揚，是張未“江城梅子青時節(jié)，嫩紫夭紅掃地?zé)o”的精致，更是周必大“上黃貴紫知無敵，藏白分青合付誰”的貴氣逼人。萬般風(fēng)情的紫色，就這樣在傳唱千古的詩詞歌賦里頻頻出鏡，縱使再多絕色也難掩其耀眼奪目。

有些叛逆 有些高貴

緙絲乾隆御制詩花卉冊之紫楝 清 故宮博物院藏

藕荷地粉彩花鳥紋高足碗高9cm 口徑19.7cm 足徑8.2cm清故宮博物院藏

紫色也曾受過“紅紫亂朱”的非議。在《論語》這部記錄孔子言行的儒家經(jīng)典里，色彩名稱一共出現(xiàn)了12次，沒有提到赤、青等“正色”，卻唯獨對紫色評價了兩次?！墩撜Z·陽貨》載：“子曰：‘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薄墩撜Z·鄉(xiāng)黨》甚至說：“君子不以紺緅飾，紅紫不以為褻服?！逼鋵嵖鬃訉ψ仙牟唤蛹{，正反映出當(dāng)時紫色的流行。

每當(dāng)破曉或日落時，天際呈現(xiàn)的美麗天色，在現(xiàn)代攝影術(shù)語中被稱為“魔幻時光”，在李賀詩中則是“角聲滿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或許正因與日升日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紫色也隨之變得神奇瑰麗?！讹L(fēng)俗通義》記載：“俗說天地開辟，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劇務(wù)，力不暇供，乃引繩于泥中，舉以為人。”據(jù)魯迅先生在《故事新編·補天》一文中解釋，女媧所引之繩，是她“信手一拉，拔起一株從山上長到天邊的紫藤”。女媧將紫藤伸進(jìn)泥潭，攪渾泥漿，向四面揮灑，泥點濺落，變成許許多多活蹦亂跳的小人兒。這供女媧造人之物想必是威力無邊的法寶，示人以紫，自然也讓這種顏色有了幾分鐘天地之靈秀、聚目月之精華的高貴。

沈陽故宮鳳凰樓上的乾隆御筆“紫氣東來”匾

真正讓紫色具有尊貴神圣內(nèi)涵的還是中國本土的道教?！妒酚洝酚涊d，方士謬忌建議漢武帝祭祀太一神，原因是“天神貴者太一”，即天神里最高貴的是太一神，連五帝都是他的輔佐者。于是漢武帝建太一神祠廟，每年舉行祭祀儀式。而祭祀太一神的官員穿的則是有刺繡的紫色服裝，以象征天帝，紫色因而有了超然于五色之上的地位。

道教在發(fā)展過程中，形成了一套以“三清六御”為最高神的神仙體系。而“三清”中太清道德天尊的化身老子，身上就沾染了紫色的氣息。相傳老子騎著青牛準(zhǔn)備過函谷關(guān)去開化西域，善觀天文的關(guān)令尹喜望到空中有紫氣自東而來，料知將有圣人過關(guān)。不多時，果真見到老子乘青牛來到關(guān)前。尹喜向老子求道，老子留下五千真言，也就是后人傳頌的《道德經(jīng)》。“紫氣東來”的典故正是源于此，杜甫“東來紫氣滿函關(guān)”的詩句也是對該事的描繪。

而“三清”中的另外兩位，玉清元始天尊是整個道教的最高神，被民間稱為“紫皇”。陸游詩曰：“初珥金貂謁紫皇，仙班最近玉爐香。為憐未慣層霄冷，獨賜流霞九醞觴。”衛(wèi)涇也有詩云：“北內(nèi)風(fēng)光別，仙家日月閑。紫皇天下養(yǎng)，金母在人間。”上清靈寶天尊則傳說是“二晨之精氣，九慶之紫煙”所化成，也與紫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

道教對紫色的尊崇體現(xiàn)在方方面面。他們認(rèn)為人的元氣中有紫、白、黃三色，稱道教經(jīng)書為“紫書”，稱神仙居住的地方為紫府、紫臺、紫海等。而據(jù)《漢武帝內(nèi)傳》記載，“王母以紫錦為帷”，乘的是“紫云之輦”。至于紫云、紫煙、紫光、紫暉、紫靄等也和紫氣類似，在道教的文化里同樣有著祥瑞的寓意。

老子騎牛圖紙本設(shè)色101.5×55.3cm 明 張路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紫晶瓜蝶紋鼻煙壺高5.5cm 腹寬3.5cm 清 故宮博物院藏

紫色常與圣人、神仙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這也越發(fā)加深了古代社會對紫色祥瑞、沉穩(wěn)、莊重特質(zhì)的認(rèn)同。從春節(jié)“紫氣東來”的春聯(lián)、李白“東海沉碧水，西關(guān)乘紫云”的詩歌、《梁書》中高祖丁貴嬪“生于樊城，有神光之異，紫煙滿室”的典故中可見一斑。

紫晶佛手形盒清 美國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藏

瓷胎畫琺瑯紫地花卉四寸碟高2.8cm 口徑13.3cm 底徑8.1cm 清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風(fēng)靡塵世 擁躉無數(shù)

先秦時代乃至秦代，在五行體系尚未附加社會屬性之前，漂亮的紫色曾備受喜愛。春秋時期的齊桓公就喜歡穿紫色的袍服，結(jié)果全國上下都隨之喜愛紫色服飾，使得紫色的紡織品價格猛漲。據(jù)史料記載，春秋戰(zhàn)國時期，“紫衣”是國君的專用服飾?！蹲髠鳌ぐЧ吣辍酚休d：“良夫乘衷甸，兩牡，紫衣狐裘，至，袒裘，不釋劍而食。大子使?fàn)恳酝?，?shù)之以三罪而殺之?！蔽簳x時期著名的政治家、軍事家、學(xué)者杜預(yù)的解釋就是：“紫衣，君服。三罪，紫衣，袒裘，帶劍?！?/p>

“金印紫綬”，是秦漢時代權(quán)貴的象征。西漢唯有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太傅、太師、太保、各類將軍和列侯才可以佩帶“金印紫綬”，據(jù)《后漢書·輿服志》記載，東漢規(guī)定“公、侯、將軍紫綬”。少數(shù)女性和歸附于漢王朝的邊地部族首領(lǐng)也可以享受“金印紫綬”的待遇。金印紫綬有時又被直接稱作“金紫”，與“纖佩金紫”“懷金垂紫”“傳龜襲紫”“重金兼紫”“佩紫懷黃”“鐫金纖紫”等一同成為權(quán)高祿貴的象征。

黃地紫綠龍葡萄紋碟高2.3cm 口徑13cm 足徑8cm 清 故宮博物院藏

紫地粉彩折枝花鳥紋圓盆、奩清 故宮博物院藏

藕荷地粉彩花鳥紋四足盆、奩清 故宮博物院藏

紫薇圖絹本設(shè)色 25×25cm 宋 佚名

紫薇扇面紙本泥金 17.7×47.9cm 明 陳淳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紫氣也成為帝王的征兆?！短接[》就引用了漢末應(yīng)劭《漢官儀》中漢高祖和呂后之間的一段對話：“高祖問曰：‘何以知之？后曰：‘君所居處，上有紫氣?！薄稌x書·張華傳》也有“吳之未滅也，斗牛之間常有紫氣”的記載。而由“紫”構(gòu)成的一系列建筑名稱，如“紫宮”“紫庭”“紫極”“紫房”“紫闥”“紫薇”等，同樣成為帝 王宮禁、宮廷的專屬。

到了隋唐及宋代，由于道教備受官方推崇，朝服體系一改之前多代王朝的傳統(tǒng)，以紫色為尊。紫色成為隋代各品朝服中最高等級的象征，甚至出現(xiàn)在帝王服飾里。唐代更是如此，并形成了獨特的“賜紫文化”，即將紫衣賜給大臣甚至宗教人士以示嘉獎，道士們曾多次被賜紫、受封金紫光祿大夫。白居易的《偶吟》云：“久寄形于朱紫內(nèi)，漸抽身入蕙荷中?！笨梢姟爸熳稀痹诖藭r已被借指高官。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除了朱明王朝由于忌諱“惡紫奪朱”，將紫色打落塵埃這樣的歷史偶然事件外，紫色一直活躍在社會潮流尖端，擁有著無數(shù)忠實粉絲。清代康熙年間的《蘇州織造局志》在染色價格部分專門列舉了皇上所用紫色的染色價：“真紫經(jīng)，每兩生染銀二分?！倍员彼伍_始，由紫砂茶具而來的紫砂色，始終是風(fēng)雅、涵養(yǎng)以及高尚品味的象征。由于傳說觀音大士坐于青蓮花上，佛教還以青蓮比喻明澄的佛眼，色相偏藍(lán)紫的青蓮色也是眾多文人居士的最愛。詩仙李白便自號“青蓮居士”，寫下了“戒得長天秋月明，心如世上青蓮色”等不少關(guān)于青蓮的名句。

唐代還有個有趣的故事，傳說杜牧任湖州刺史時，得知有戶染匠家中生有青蓮花，便收取其蓮子進(jìn)獻(xiàn)京中。不想本是青蓮，到了京城卻變成了紅蓮。杜牧寫信問染匠原因，染匠回信說：“我家有個用了三代的盛靛青的大甕，曾經(jīng)把蓮子浸泡在甕底，等浸過一年，然后再種，必開青色蓮花;倘若用青蓮花結(jié)出的種子再去種，就會變回紅花。這是它恢復(fù)了本質(zhì)，又有什么好奇怪的？”于是又把浸過的蓮子給了杜牧，送京植于池中果然開出青色蓮花，一時驚為神功。青蓮之風(fēng)靡可謂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