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
置身于學校并不神圣的大廳里,我看不到是誰在發(fā)問,正確的背后,是無邊無際的荒誕與恐懼
書名:《背叛》
作者:保羅·比第[美]
譯者:鄧曉菁
出版:譯林出版社
“置身于學校并不神圣的大廳里,我看不到是誰在發(fā)問,但這是個好問題,而且從一片沉默來判斷,福伊對此并沒有答案……見鬼,也許我最終站在了歷史的正確一邊?!?/p>
所謂“好問題”,是指記者們的發(fā)問:“你到底站在哪邊?”
這是一個有關(guān)“政治正確”的問題,答案早已預設好,只是很少有人意識到:固定答案還意味著群體對個體的壓榨、共性對個性的剝奪——當只能填“對”,不能填“錯”時,人還能否成為自己?
正確的背后,是無邊無際的荒誕與恐懼,這便凝聚成為保羅·比第的《背叛》,美國首部獲得布克獎的小說,它像馬克·吐溫的作品那樣風趣,卻更為犀利。
《背叛》的故事不復雜。主人公Me(英文中我的賓格)從小飽受心理學家父親的摧殘,父親總以他為研究對象,甚至對他施加最痛苦的電擊實驗。
為證明“旁觀者效應”(指旁觀者數(shù)量增加時,援助的人反而減少)不適宜黑人社區(qū),認為黑人“是一個靠守望相助才生存下來的友愛的民族”,父親將少年Me打翻在地,實施搶劫,果然有一群黑人沖了上來,但不是幫助Me,而是一起參與搶劫,并順手把Me胖揍了一頓。
雖然寫出了論文,父親還是被大學開除了,因為在統(tǒng)計學上,一個受試者等于沒有受試者,學術(shù)界理直氣壯地宣布:它并不承認Me是一個人。
父親只好去當談判員,面對每個正在和警方對峙的黑人犯罪分子,發(fā)出靈魂之問:你是誰?你怎樣才能成為你自己?
所有黑人罪犯幾乎都目瞪口呆、乖乖投降。這讓父親有些膨脹,竟然在警方準備逮捕一個無辜的黑人女孩時站了出來。白人警察可沒閑工夫去思考哲學,他們立刻將父親擊斃。因此誤傷,Me得到200萬美元的官方賠款,且子承父業(yè),也當上了談判員。可每次他當班的星期三,犯罪的黑人就特別多。原來,在黑奴時代,每周四都是“鞭笞日”,所以歷史上大規(guī)模黑奴起義都在星期三……
確實,黑人已經(jīng)“解放”了,美國甚至還出現(xiàn)了一位黑人總統(tǒng),但這并不妨礙在動物園里,一對白人情侶興致勃勃地討論著一只有“總統(tǒng)風范”的大猩猩。這預示著:苦難的歷史并沒有結(jié)束,它只是暫時躲了起來,仍與人們相伴,會不會有一天,它將卷土重來?
在今天,公開的歧視已被邊緣化,最多只能以刻板印象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這似乎標志著社會在進步,可保羅·比第看到的卻是,歧視已被受歧視者們內(nèi)化,成為永遠走不出去的陰影。
正如《背叛》一開篇寫到的那樣:
很難相信吧,身為一個黑人,我從來沒偷過東西,從來沒逃過稅,也沒出過老千。我不曾逃票混進電影院,也不曾忘記把多找的零錢還給那些對商業(yè)規(guī)矩和最低工資標準都無所謂的雜貨店收銀員。我不曾入室盜竊,也不曾搶過什么酒鋪。
負面標簽無所不在,“負面”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標簽”,它把每個具體的黑人都變成“我們黑人”——個體必須為所有黑人的錯誤負責,沒有個性,沒有自己獨特的記憶,他所能獲得的最大夸獎是——“你不像個黑人”。
每個成功的黑人,都努力拋棄自己的種族身份,而每個失敗的黑人,又在用種族綁架別人,使他成為“自己人”。父親一遍遍給Me洗腦,通過背誦加納建國時間等,來獲得“黑人性”,一旦答錯,就會把Me電得大便失禁。
可問題是:什么才是“黑人性”?它究竟長什么樣?
所謂“黑人性”,是20世紀30年代黑人法語作家桑格爾、萊昂·達馬等人掀起的思潮,得到哲學大師薩特的支持,從而轟動全球。“黑人性”又稱“黑人精神”,通過建構(gòu)黑人文化的獨特性,喚起文化自尊,以對抗西方現(xiàn)代文明的侵襲。
根據(jù)“黑人性”理論,黑人文化本是“世界精神的溫室”,與自然、與他人保持了高度和諧的關(guān)系,黑人社群的平等精神、天人合一信仰,是拯救西方現(xiàn)代文明中過度功利主義、個人主義、物質(zhì)主義的良藥。換言之,現(xiàn)代性應向“黑人性”學習。
父親堅信黑人是“友愛的民族”,恰恰是片面接受了這一觀點。遺憾的是,黑人社區(qū)依然有人性共同的缺點,且表現(xiàn)得更激烈。
“黑人性”的主旨是好的,符合“政治正確”,但其中夾帶了言過其實、人造歷史等問題,日漸發(fā)展成各種禁忌、觀念的大雜燴,通過“白人不過是新黑鬼”等話術(shù),表面反歧視,內(nèi)核卻接受了歧視。更麻煩的是,“黑人性”的合法性來自歷史記憶,這讓很多人喪失了現(xiàn)實感。
于是,Me等“有識之士”為避免黑人小鎮(zhèn)衰敗,提出了“獨特”的拯救方案:恢復種族隔離的白人學校。正是在此處,保羅·比第加入了本文開頭的那個問題,讓Me堅信自己在“歷史的正確一邊”,畢竟,種族隔離才是他最真實的歷史記憶。
在《背叛》中,作者采用了“戲仿”的手法,將當年黑人為爭取男女同校,在小石城進行的抗爭,改寫成Me恢復白人學校。一樣莊重,一樣悲情,一樣充滿儀式感。令人驚訝的是,建立白人學校后,Me所在的小鎮(zhèn)犯罪率下降了,學生們的成績提高了,經(jīng)濟也在迅速增長,甚至連電視臺也將小鎮(zhèn)列入天氣預報中……
最終,因違背美國憲法,Me被告上法庭。
《背叛》展開了一個巨大的畫卷,其中充滿了無根的人,他們無法建立自己,只好隨波逐流,滿口自己也不太懂的時髦話語。他們像鏡子一樣,忠實地反映著外界的偏見,當人們覺得他們是破壞者時,他們也覺得自己就是這樣,并用實踐加以證明——因失去自我,而走向自我詛咒。
從某個角度看,《背叛》并不是一本諷刺小說,而保羅·比第并無意于挖苦,他只是在寫實而已。讀者熱衷于“黑人式幽默”,其實那是面對奴隸主的鞭子時,刻意表演出來的呆頭呆腦,以使對方哈哈大笑、降低懲罰的力度。
《背叛》中的每個梗,都包含著錐心之痛,看上去是自嘲,其實充滿無奈與悲涼。這賦予《背叛》以世界性。畢竟在現(xiàn)代性的改造下,傳統(tǒng)文明紛紛崩解,形成了各自的應對之道,“找到了”似乎“各具色彩”的自性。然而,從猶太性,到東亞性,到黑人性,這一系列的因并沒真正消除歧視,反而可能將歧視合法化,深入到人們的心中,成為發(fā)展之癌——一旦條件適宜,仍有可能走向理性的狂妄?,F(xiàn)代性成長中的種種苦難,可能正在未來的不遠處等待著人們。
殖民主義不是過去式,因為心靈被殖民、文化被殖民仍在。當Me的終極拯救方案走向反文明的種族隔離制度,那么,就有必要檢討,在那些自以為得到解放的人們心中,是否還有陰影存在,它們會不會匯成可怕的力量呢?
《背叛》的寫作背景是美國,立足點卻是整個現(xiàn)代史。因為有更大的寄托,更深的感慨,所以《背叛》值得一讀再讀。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