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鐵鋒
剛開始,人們不知事物的美好
并不可持久。如暴雨將落
而未落。我喜歡午后的曼妙
是因為所有言語都不及它短暫的寧靜
愛麗絲,離開塵世這么多年
那些說不出口的孤獨啊,如鴆毒
拔之不盡。那時我在遠方
做一個吟者。沒有曲本
我用腳印演奏,沿著星空回家
愛麗絲,如果有人問起你的歸處
我會回答其實你一直都在
或者不回答,讓他們自己找去
每個夜晚,風(fēng)聲響起的時候
請保持沉默。它會從另一片海的那邊
帶來陌生的祝福的故事
從西去往更西,穿過我們共有的海域
便是東方。不同的土地上人們生活一致
你曾看到的,我也都看到了
而我聽到的那些聲音,你故意省略
依然有很多人等待英雄的你歸來
哪怕到深夜,最后的陽光也已消失
一個人的夜晚,寂靜得像是剛下過雪
除了呼吸,這個冬天沒有秘密
明天,我請你朗讀,或者你請我
過去經(jīng)歷的事,我曾多次在夜里夢見
似曾相識的人都不跟我說話
只是看著我,如同看待一個木偶
好像我是一個陌生人
后來我在沒有路的地方發(fā)現(xiàn)紅
它在夜里發(fā)出光,嗚嗚咽咽地哭
仿佛我蹲在村口的童年
風(fēng)從山后吹過來,樹的葉簌簌發(fā)抖
那年我穿的卡其中山裝,沒有一絲褶皺
好像唯有它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
小時候,我認為“父親”這個事物擁有
光明的特質(zhì),它能亮到世界最后只剩下熾白
我可能是一只蛾,匍匐在草葉間餐風(fēng)飲露
或在太陽的陰影里躲避目光
到了夜里,我其實只需要一盞燈
無論用于指引,還是用于照明
滿足或不滿足都不是我想要的結(jié)果
等到天亮,我們就會明白歲月與刻刀的關(guān)系
今年春天很短,用一把尺子就可以
測量長度。
已經(jīng)過去的四十年
我總是一到春天就發(fā)下誓愿。
像風(fēng)推著風(fēng),穿過山峽
像掉落泥土的松子,長出
低概率的苗。
還有一種可能:
我守著盛開的花,卻忽略了它凋謝時
短暫的喜悅。
從寒冬到春寒,看上去并無不妥:
我蹲下來拈起一片柔軟的花瓣,
仿佛看著昨夜夢里
怎么都點不亮的那盞燈。
他們說
綠是生命的顏色
季節(jié)周而復(fù)始如滾動的鐵環(huán)
不可信的除了人間還是人間
存在意味著黨同伐異
惡事來臨過去將來報應(yīng)不爽
夜深無夢時適合起身讀詩
不識愁的少年到老了就只剩下愁
既然高山會崩塌海水就會倒流
確信了愛的虛實水就不會停滯
下雨天不可編造謊言
睡得安穩(wěn)的人容易長胖
如果不明白就如草木再活一世
告別屋檐上的青瓦和雨水,寄生在柏油路面。
不在意是否有芳草的風(fēng)情,
以及抽象派的塊壘石頭。
只擔(dān)心忘了時間,成為一個陀螺。
曾見過形形色色的人,走得快的與慢的,
面具下,都有相似的木然與瘋狂。
像八月的田頭,那邊是長勢茂盛的豆莢,
這邊是陽光下褐色的箬笠。
我不是他們中的任何人,
我能自給自足,沒有多余的野心。
假期來臨的時候,她喜歡騎單車,去田間
數(shù)飛過天空的鳥兒。
除了翅膀拍打的聲音,還有他遠處的呼喚。
他跑來的姿勢讓她想起那只斷了線的風(fēng)箏。
靠在半黃半青的草垛上,
她沒有察覺劉海里隱藏著的那些不安。
天空從未這么藍過。即使后來她越來越瘦
也沒忘記那一刻:他跑到跟前,
彎下腰,兩手叉著膝蓋,一臉傻笑。
莉莉安,你的羞澀還留在他的領(lǐng)口上。
北海的風(fēng)吹過來時,你在南部眺望星空,
他在想象你不帶雜質(zhì)的眼神。
活在南方的山林里,
聽不到戰(zhàn)火燃燒的聲音。
吶喊已持續(xù)多年,這部沒有主角的評傳,
可以上溯到
那時水從天上來。
流經(jīng)這里,它們就有了全新的溫柔。
往南去,到海里去,匍匐在草葉與白骨之間,
仿佛參加一場祭拜的儀式。
只有荻花目睹了長隊的沉默,戰(zhàn)袍上,
有時間斑斑的銹色。
夕陽下,那些往南的水
就成了一面鏡子,映紅南山下的烈馬
與杜鵑。
久違的陣雨落在晚間。大南里,
我喝完三杯蕎麥酒,
抽過三根貴煙,說起十九歲的侄女
吞藥過量。她不是最后一個。
泥土里雨水還沒散盡,我趕在午夜前植下
三棵癩葡萄,像充滿期待的少年
把土細細捻碎,培上,再澆一層水。
陽光會給它漸粗的骨骼,
而藤蔓柔軟,緩慢爬行,纏繞死去的圣女。
它們會按照我的意愿,長成我希望的模樣。
其實我只是自己想成為的那個上帝,
面對遠去的人間,無能為力。
如一個少女,不是因為喜歡雨
走在雨中,只是渴望曾見過的彩虹。
它從不曾顯于這個世界。
我堅信,一季春盡,
風(fēng)向必隨之改變。
神明不能左右戰(zhàn)爭的結(jié)果,
雪總是落向野外,被草木撕裂。
從一個冬天,到另一個冬天,
月光在輪回里輪回,
死亡只是起點。我沉默,
鄭重寫下:活著就是一切。
如每年冬天,雪拒絕被陰影
侵蝕。如那首未寫的詩,
普羅米修斯還在子宮里隱秘。
為能感知到心跳,我準備了
四十年。而時間逝去太快,
我來不及整理憂傷,也來不及
為它刻一座墓碑。
好像人生倉促也是幸福。
上帝離開天堂,胡子散落荒野。
一處人類尚未涉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