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當
2020年是一個壓抑的年份,新冠疫情改變了世界,人們被迫投入一種普遍的類似封閉的生活狀態(tài)。我常常因此想到納爾遜·曼德拉長達27年的監(jiān)獄生涯。他寫于獄中的255封信現(xiàn)在被結(jié)集出版為《曼德拉獄中來信》,讀之可以從中汲取沉默的力量。學(xué)習(xí)一顆堅韌的心,永不絕望,永不放棄,借此度過茫茫黑暗,迎接光輝歲月。
不僅是疫情,2020年的美國大選,使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陷入前所未有的分裂。作為讀者,很難不從隱喻的角度看待《輝煌信標:美國燈塔史》這本書的書名。盡管,這確實是一部歷史地理讀物,一部海洋與科技史,甚至只是一部照明技術(shù)創(chuàng)新史。對于一個從北美殖民地獨立起來的新國家,燈塔的歷史就是一個國家的歷史。從橫渡大西洋的殖民地之光,到獨立戰(zhàn)爭的兵家必爭的標志,再到靠海為生的人們的生產(chǎn)生活,燈塔照亮了這個國家的進程。
在這個時代,沒有什么比信仰更珍貴,唯有信仰是不滅的燈塔。遠藤周作的每一部小說都可看做“信史”——關(guān)于信仰的歷程,而且都于史有據(jù)?!段涫俊费永m(xù)日本天主教信仰史這一寫作脈絡(luò),以17世紀日本遣歐使節(jié)支倉常遠渡重洋的真實歷史為素材,描寫了東西方文化的對撞,呈現(xiàn)極端狀態(tài)之下關(guān)于信仰與命運的艱難拷問。他持續(xù)地關(guān)注受難的榮光,將人的靈魂架到火上去烤。這部壯闊的史詩性作品,有些場景甚至閃耀著莎士比亞式的悲劇光芒。肅穆堅忍的主題之下,作者的敘述始終充盈著東方式的微妙感性,構(gòu)成其獨特的詩意魅力。
信何其艱難,懷疑卻是人性之本能。根據(jù)《圣經(jīng)》里的記述,耶穌復(fù)活之后,十二門徒之一的多馬為證其真?zhèn)?,曾以手指觸摸耶穌的傷口,故多馬以“懷疑者”著稱。《懷疑者多馬》梳理了多馬在歷代文本、繪畫中的形象,追溯其生成、演變的過程,闡釋多馬行為背后的心理與文化機制,有如一次抽絲剝繭的靈魂偵探行為,觸發(fā)的思考引向知識與信仰、肉體與精神等無盡的對話。
在《圣經(jīng)》中,上帝通過變換人類語言瓦解了人類建筑巴別塔的工程,而翻譯則意味著巴別塔重建的可能,盡管很可能是在建造另外一座不可能實現(xiàn)的巴別塔?!栋蛣e塔之后:語言與翻譯面面觀》涵蓋語言修辭、語言哲學(xué)、文學(xué)批評、神話詩學(xué)等諸多門類,既考察語言生態(tài)的林林總總,探討翻譯中的變形和缺失,又肯定變形中的恒常性。從基礎(chǔ)語言到神啟,從語際遷移到文本與音樂之間的改編……充分顯示出喬治·斯坦納開辟性的洞見。
回望古登堡印刷術(shù)發(fā)明之前的知識世界,則是抄本的世界。從莎草紙到犢皮本,從繕寫室到藏經(jīng)洞,無數(shù)人經(jīng)年抄寫勞作,甚至數(shù)十年始得一本書。這些珍貴的抄本為皇家和寺院收藏,世所罕見?!斗欠渤緦ぴL錄》挾12份珍貴泥金本抄本,為讀者展開一段近乎奇觀的中世紀書籍文化之旅。從《圣奧古斯丁福音書》到《斯皮諾拉時禱書》,跨越千年,一路“耍寶”。覽之目炫,嘆為觀止。
《尋路者:阿拉伯科學(xué)的黃金時代》則將人帶至另外一個同樣陌生的知識世界。借由此書,我們了解到,原來古希臘天文家托勒密取得偉大成就是在埃及的亞歷山大,黑暗時代的歐洲骯臟不堪,清潔的伊斯蘭世界制造出工業(yè)化固體肥皂,而咖啡則實由阿拉伯世界傳入歐洲,變成西方文化的象征。由阿拔斯王朝哈里發(fā)阿卜杜勒瑪蒙在七世紀開啟的阿拉伯科學(xué)的黃金時代至公元1000年左右達到頂點,直到15世紀中期才被歐洲超越。誠如阿拉伯世界的諾貝爾物理學(xué)獎得主阿卜杜勒·薩拉姆所說,科學(xué)史與文明史一樣經(jīng)歷了循環(huán)往復(fù)。
知識具有普世性,人類的悲歡卻并不相通。以色列新一代作家凱雷特與格羅斯曼、奧茲等前輩作家不同,不再背負沉重的歷史與道德重任,而是消解崇高,堅決回到瑣屑、庸常的世俗場景?!躲y河系邊緣的小失常》是一本密集段子集,各種暴力小故事,一首首小詩,小確幸與小勾引……腦洞大開,妙趣橫生。這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以色列已經(jīng)是一個正常國家。歷史的傷痕已被療愈,全球性的后現(xiàn)代人的通病開始叢生,小失常實是小正常。
若想在亂世求得逍遙和超越,在出世和入世之間求得平衡,必是一等的高人。古往今來,唯有蘇軾??醋骷覐垷槍懱K東坡,如“追溯一段往事,懷念一位老友”。六經(jīng)注我,我注六經(jīng)。千古之下,渾然一體。不戲說,不說教,全以心與心碰撞。既洞若觀火,正大豐贍,又如得其情,體貼入微。非對歷史文化、體制傳統(tǒng)、世道人心有足夠深的閱歷和體悟,斷然寫不了蘇子,寫不出此書。書名《斑斕志》,斑斕乃是生命的紋理和質(zhì)地。以蘇軾如此斑斕的人物,也只有如此斑斕的文字才能為其造像,攝寫靈魂,動人心魄。
無論中國人的思古幽情,還是日本的侘寂之美,都隱含著對摩滅的迷戀。所謂摩滅,即萬物經(jīng)時光之手撫摸,留下趨于滅跡的痕跡。四方田犬彥這本小書收集各種摩滅,從石臼到歐珀石,從京都到吳哥窟,從薩福的詩到口中的硬糖……以《摩滅之賦》書寫一種摩滅美學(xué),揭示出殘缺、無常乃是生命的終期之相。一切事物都處于摩滅之中,摩滅他物的同時也摩滅自身。在無盡的摩滅之流中,寄寓著深深的存在之情。